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何为颠倒火焰? 本书的“颠倒”是借用一个佛家语汇,梵语做viparita,或viparyasa。佛家有二颠倒、三颠倒、直至十二颠倒等之谓,均是指违背常道正理,迷失真性,固执妄见,所谓“众生颠倒”、“颠倒梦想”是也。 本书借这个概念,既指五代时疯狂妄谵的诸般世相,也指当时人世间的诸般苦难,包括兵燹强加给众生的肉体上的痛苦,也包括执迷不悟的精神上的痛苦。 但是,对于本书主角世宗和符后而言,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勇敢地选择投身世事,敢承担,不逃避,固执颠倒梦想,以垢为净,以苦为乐,又未尝不是一种大勇气、大智慧。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之谓也。 “火焰”,在佛典、道经中也有此意象。可以象征无尽的剧烈痛苦与煎熬,如目连救母故事中的地狱烈焰;也可以象征摧毁一切的大法力,如佛陀曾经出入的火焰三昧,或者红孩儿砸鼻子喷出的三昧真火。 本书用“火焰”这个概念,既指为了理想燃烧热血、交付青春,也暗喻人物命运与性格。 在本书的“河中火焰”、“求大光明”等章节,对这两个概念也分别有所呈现。 最后,将这两个概念结合起来、并最终决定用来做书名的动因,是我的同窗好友董明洁女士在少女时代写过的几句诗:“我短暂的情人颠倒的火焰你是不是这世上的盐”。 我是如此喜爱这几句诗,以至分毫不差地记到今天。 喂,那谁,如此因缘,你欢喜么; ------------ 《颠倒火焰》简介 周世宗郭荣俗称柴荣是五代十国时期公认最英明、最伟大的君主,没有之一。他的皇后符氏,经历传奇,也是该时期最负盛名的女性之一。 在五代那样一个兵燹连绵、生灵涂炭的季世,两人同怀整顿乾坤、拔救苍生的大志,沿着父辈筚路蓝缕开辟的道路,携手在经济、军事、政治等各方面实施改革,开创了中原王朝的全新气象,为之后北宋二百多年的太平时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们的人生是壮阔的,他们就是壮阔本身。 然而天不假年,他们奋力燃烧自己的生命去实现理想,却来不及亲眼看到自己的理想实现,就倒在了追梦的路上。符后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世宗去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们的人生由此充满悲情。 本书写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理想,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血,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失意归根结底是试图从更细节、更贴近性格的角度展现他们壮阔人生中紧锣密鼓的悲欢离合。 当然,本书也会写到他们周围的人,尤其他们的至爱亲朋。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具意味的人生,每个人都不该仅仅是他者人生的背景。 故事从一场叛逆的大火写起,符翚在这场大火中邂逅郭荣,她原本可能戛然而止的生命也在这场大火中得以涅槃 作为世宗铁粉,我将郭荣与符后的故事放在心里沉淀了十几年,才敢动笔试着写出来。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具有我所尊崇的理想特质,或者说,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我没有说完美人格。我是如此地喜爱他们,我怕写不好对不起这两个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妙人。所以,读者诸君在阅读中如果觉得哪里写得不妥当,也请指出来一起切磋,我乐意为我的所爱而天天向上。 颠倒火焰是周宋大风歌的第四部-“火”篇,可以视为第二部“雨”篇华丽之伤的前传之一。看过华丽之伤的读者,在本书的某些细节中,也许会感到一些亲切。所谓“前传之一”,是因为该系列的第三部“月”篇也可以视为华丽之伤在另一个方向的前传。 周宋大风歌原来叫北宋大风歌,是一系列前后情节大致相关、时间大致相继的历史传奇,所涉及的历史时期,是五代末期后周为主到北宋初年。 关于书名颠倒火焰,容我另文解说。; ------------ 颠倒火焰部分史料 旧五代史周书宣懿皇后列传: “宣懿皇后符氏,初适李守贞之子崇训。汉乾祐中,守贞叛于河中,太祖以兵攻之,及城陷,崇训自刃其弟妹,次将及后,后时匿于屏处,以帷箔自蔽,崇训仓黄求后不及,遂自刎,后因获免。太祖入河中,令人访而得之,即遣女使送于其父,自是后常感太祖大惠,拜太祖为养父。” 东都事略张永德传: 周太祖柴后,本唐庄宗之嫔御也。庄宗没,明宗遣归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会大风雨,止于逆旅数日。有一丈夫走过其门,衣弊不能自庇。后见之,惊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马步军使郭雀儿者也。”后异其人,欲嫁之,请于父母。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归当嫁节度使,奈何欲嫁此人”后曰:“此贵人也,不可失也。囊中装分半与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所谓郭雀儿,即周太祖也。 旧五代史: 世宗皇帝即后之侄也,幼而谨愿,后甚怜之,故太祖养之为己子。; ------------ Sect1河中火焰1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晴朗无风。 河中府。河中子城城下。 已经持续了年余的河中平叛之战即将迎来最后的破城时刻。外围的罗城早在八日前已经告破,谁也没有想到,刚被褫夺了鲁国公封号的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会将河中子城加强到如此坚固的地步。 鼓角凄厉,烟尘滚裹。杀声已嘶哑,箭矢如飞蝗。无数或兴奋、或狰狞、或急迫、或惊惧的面孔在倾颓的城堞两侧交错浮现。云梯与缒绳之上的勇夫如蚂蚁援茎,冒着沸油、礌石与滚木的死亡威胁拼命仰攻。裹着铁尖的轒辒巨车正被数十个兵卒合力猛推,向残破的子城城门做最后的冲撞。 古城已经彻底显露出迟暮的老态。 在罗城外围,连绵不绝的新建栅营显示出攻城者年余来所做的水磨功夫是多么精细有效。就像往骆驼背上堆放稻草,今天,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放到了河中城这头老骆驼的背脊上。 此时,这曾令全军费解的栅营战术的发明者、此番河中三镇平叛战的援军统帅、大汉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郭威,正立马于攻城大军的阵前静观战况。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城门的方向,这是一个随时准备直接冲进城去的位置,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中军稳座之地。临阵行营身先士卒,是他一贯的作风。 “以双倍之力,再援桴鼓”郭枢密的声音不大,但极富穿透力。立时便有身边一名军校应诺而去。顷刻,原已有些减弱的鼓声轰然爆起。 郭威时年四十五岁,正处于一个统帅最为年富力强的黄金时代。此时,他脸上除了惯常的稳重深沉,还略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漫不经心。 河中顷刻可下,呼应着河中一起叛乱的永兴赵思绾、凤翔王景崇还能有几天寿命完成去年刚刚继位的小皇帝刘承佑交给他的任务,至此已经毫无悬念了。 可是,以后呢 紧贴着郭威右手立马默观战况的,是他的长子郭荣。郭荣字君贵,时年二十八岁,拜左监门卫大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是禁军环卫官的一种,例由皇家宗室充任,也用作颁赏给武将的恩典。郭荣得到环卫官的尊衔是在两年前,其时,父亲郭威帮助先皇今上刘承祐的爹刘知远创建了大汉,官拜枢密副使,加太尉,他便拜了左监门卫将军。先皇短寿,登基一年就驾崩,小皇帝继位后,父亲升了一级为枢密使,郭荣也升了级,为大将军。 但环卫官毕竟只是虚衔,郭荣的实际职务,是随侍父亲,做他牙兵的指挥使。这个位置虽然不是很高,却有着随时在父亲身边学习并实践的便利。 在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郭枢密的大公子,并不仅仅是一个倚仗老爹威风快速上升的纨绔青年。自十五岁束发从军迄今将近十三年,他阜从郭威左右,在刘知远麾下南征北战,历经石敬瑭起事、契丹入汴、刘知远称帝等诸般历史大关节,渐渐养成了一种静观山崩海啸的阔大气度。 紧贴着郭威左手驻马的中年将领是王峻。王峻比郭威年长两岁,时任大汉宣徽北院使。王峻与郭威相交于微时,早在石敬瑭时期俩人就一起事奉刘知远,是有着二十年袍泽之谊的老战友,更是郭威青少时结义的“十兄弟”之一。河中三镇叛乱,王峻原本被派为郭从义监军,一起到长安去平永兴军。不过王峻与郭从义脾性难合,很快就闹得势同水火。郭威出马平叛后,王峻就被转派来给郭威做兵马总监。 彼时军中尊左。对于王峻居主帅之左、而郭荣只能居右这个站列方式,军中人并不感到诧异。王峻在军中的年资太深了,便是郭枢密,待他也素来恭让。 在郭威、郭荣、王峻这三人的身旁,王殷、刘词、李琼、李重进、张永德、郭崇威、韩重赟、扈延珂、韩通等一众将领率领着他们身后庞大的禁军队伍森然而列。 帝国有将。 不过,帝国的良将,无论此刻在不在平叛现场,帝位交更以来,倒有一半聚集到了郭枢密身旁。 郭枢密想起了去岁七月,先期派出平叛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诸部接连挫败,小皇帝亲幸自己府宅,低声垂问他:“我想麻烦郭公去为我办事,可以吗”时年十八岁的小皇帝语气是谦恭的,但眼神里却有一些谦恭之外的东西。 小皇帝并不是那么会隐藏自己的人。 饶是历练如鬼,郭枢密一念及此,心里仍不免感到几丝寒意。 城门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喝声。郭威向右侧微微一转头,对郭荣道:“荣哥儿,城破之后,你即刻带人直入李氏宅邸,擒拿李氏合族,不得走脱一人。” “得令。”君贵在马上揖礼应诺。 郭威向儿子凑得更近些,又低声道:“秘密找到她,小心带出来。”“是。”君贵也低声回答。 郭威又将头转向左侧,向王峻说道:“秀峰兄,城破之后,你带人直赴府库,查没河中所有库产,俘获营所中负隅顽抗的牙兵。”然后,他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凡是缴械投降的,就不要杀了” 王峻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文仲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威不再多说,转向李重进、王殷等交代任务。君贵的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他非常清楚王峻的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不由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胸中涌上来的厌恶。 子城之内,还有一重是牙城。牙城所保护的,是节度使的居第。 此时,河中牙城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禁军尚未冲进来,牙城内已是一片末世景象,呼喝叱骂,鬼哭狼嚎。李守贞宅邸内的百余家众,在极度的惊惶中完全依照原始本能进行着盲目的自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顺手抄起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就向紧闭的牙城城门疯狂奔去。 城门已经被锁死、堵死,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但是李守贞的家人不在此列。一刻钟以前,李守贞已经将一众妻妾儿女及族众聚集到府衙外的空场中。在那里,按照他的吩咐,已经堆积了半场一人高的木柴。木柴上,浇注了城中剩下的最后几桶猛火油。 “点火”他厉声吩咐。 火龙腾腾升空又舔落平地。府衙前的空场上,无数的火龙腹部贴地,抽搐着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之舞。 李守贞是个勇猛斩截的人,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更是不在话下。他生命的最后一场舞剑非常华丽,伴随着数十道鲜血喷泉,以及无数尖锐的悦耳人声至少,在他听来是悦耳的。 被长剑刺中、砍中的妇孺老幼,又被李守贞亲手一一投入火龙的腹中。这些都是他的人,处理他们,他绝不假手于人。 数十个着火的孱弱身躯在阿鼻地狱中呼号拱蠕着,很快就声行俱灭,只剩团团从火场中熠熠新生的油润焰苗。 李守贞向内宅方向张望一下。他在等长子李崇训。 ; ------------ Sect2河中火焰2 牙城的城门处传来砰砰巨响。 来不及了。他大喝一声:“训哥儿,莫再耽搁,速来赴火”喝罢,他将长剑往自己脖颈上一勒,就着那狰狞的疼痛抽搐,奋力纵身跳入火中。 距此不远处,另外几条火龙缠绕在衙署的房屋内和廊柱间。浓烟腾腾,各种黑色的碎片在火焰中脱离了它们原本寄寓的所在,低空中随意飞舞。 此时的李崇训正提着一把剑,沿着火龙纷扰的内宅廊柱,向各个房间中没头没脑地张皇寻找。 “君怜君怜你在哪儿你出来”他的声音嘶哑,渐至低落。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绝望了。 牙城的城门处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再拖延一点点,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将心一横,大声道:“好,你不去,我去了”说罢,他疾步跑向府衙前的漫地火龙,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将长剑向自己喉间狠命一勒,挣扎着翻滚进那烈烈火场中。 此时,在衙署数十个房间的最深处,李崇训的妻子符翚符君怜正从重重帘幕中机敏、谨慎地穿过。来自前堂的烟火正急速向这边蔓延,灼热的气浪和污浊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可是,这些都比不上身边几个仆从的聒噪更添人烦恼。 乳母唐氏紧紧地搀着她,一面替她分开前进路上的帘幕流苏、倾塌板牒等杂物,一面恨恨道:“国公爷那边我也不好再多埋怨,可是你说说,朱雀往年她都是开了春才进山,去年怎么偏偏过了元日就走了要是现时她在,别的不说,就她那套奇门遁甲之术,必定能将姐儿带出去啊何至于蓬头垢面,东躲西藏,遭此大罪” 君怜微微叹了口气:“妈妈,她哪里会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她不在这里才是幸运呢。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何苦拉上她” “她怎么不会”唐氏反驳道,“前年秋后我看她舞剑,又走了一通怪异的步子,便问她,怎么她居然也要习技击了她跟我说,她学的不是进攻之术,而是逃逸之术。你听听,逃逸之术今日用上,可不就正当时了吗” 这时年轻的内官范承璋接了话:“唉,要是廷献在,也用不着榷娘子的什么逃逸术,只怕此时咱们早出了子城了。唐妈妈,你说姐儿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会几手的人,平常用不着他们时,抬眼就见得到,怎么事到临头,他们竟跟约好了似的,全都跑了呢” 君怜不悦地瞥承璋一眼。承璋自知失言,孩子气地嘟了一下嘴。唐氏忙不迭向承璋脑门当中敲个爆栗:“再胡说撕嘴廷献是替翚娘回兖州哭奠祖母太夫人尽孝去的,谁承想刚走不久,李郎他们家就起事呢围城围了一年多,便是个老鼠都进不来廷献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但凡有点法子,他敢不早些回来守着姐儿么” 承璋撇嘴道:“唐妈妈偏心。我也是唐妈妈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不夸我” 君怜再次微微叹了口气。越是紧张,他们就越是话多。可是不让他们说,难道让他们哭么 忽然一声巨响,阵阵异样的喧哗轰然传到耳边。一直默默跟随着主家躲藏的侍女采儿等惊叫起来。唐氏和范承璋都闭了嘴,侧耳静听。 这个时候,迫在眉睫的火龙就不算什么了,大汉天子的禁军已经进入了河中府衙。 符家带来的最后五个仆从相互紧紧拉握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真是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府衙就这么大,前有追兵,后有火龙,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翚娘,不怕,跑,咱们赶紧再往后面跑”唐氏勉力振作道。 “对对,咱们跑吧”众人纷纷附和。 君怜抬手止住了这小小的骚动。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她不是已经在心里暗暗准备了一年多么她看着自己的亲从们,冷静地说道:“不,不跑了。咱们就在这儿,等。” 公爹和丈夫的“起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会成功,可是她不能劝阻。打从河中李氏自立为“秦王”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最后将是怎样惨烈的一个结局。如果不能绝处逢生,那么,乱刃加身也好,身首异处也好,烈焰吞噬也好,业报的地狱,该去就去吧,渡劫的时刻,该来就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决定不再躲闪。 “承璋,把剑给我。”君怜命令道。 承璋从自己背上解下负剑,双手呈给她。那是前年于归时,父亲魏国公符彦卿所赠的嫁妆“侵霜剑”。宝剑侵霜,冰心胜雪,多么深厚的期许。今日命悬一线,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把“侵霜”而已。倘不能御敌,便用以了断。做到一切可做的,足矣。 兵士的喧哗越来越近。冲天火焰中,被焚毁的旧梦哔剥作响,被追击的家众哭嚎上遏云端。 从前种种,都要在今日死了。可是今后种种,还能在明日生么 “不要怕,你们都站到我身后去,禁军来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君怜说着,排众而出,面对紧闭的房门,掣剑当胸。 众人一时都被她镇住。只有范承璋略一愣,便挺身而出,伸出双臂,重又挡在了她的面前。 “承璋,让开”“我不”“承璋”“不” 房门被猛地冲开,一群挨门搜捕逆犯家属的禁军士卒扑进来。可是看到屋中人的架势,这群如狼似虎的青壮汉子全都一愣。 “谁敢无礼”君怜将长剑一振,厉声道,“我是符魏公长女,你们枢密太尉与我父亲是多年旧交,情若兄弟。去叫你们指挥使来” 一阵骚动。然后安静下来。 有人迅速跑开。未几,又有人疾步过来。 几名军校引一位全副戎装的青年军官来到门前,指着屋内禀道:“大将军,就在这里。” 穿过炽热变形的空气望向屋内,郭荣看到了一个被烟火熏褪了颜色的横剑小娘子。她虽然神情冷静、目光坚毅,身子骨却一望而知是文弱的。也许不胜长久持有手中宝剑的重量,她的胳膊和身子都有些微的摇晃。而且,她显然不常耍剑,她所摆出的,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有威慑力的持剑姿势。 可是,在暧暧青烟的托衬中,君贵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女战神。 ; ------------ Sect3异姓兄妹1 唐末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兵燹连年,良田荒废,白骨如莽,世间陷入持续的大黑暗时代已近两百年。大分裂冲垮了旧有的以士族世家为主体的政权结构,起于微末的庶族与边外归化的蕃将应时崛起,轮番登上历史舞台。被称作“沙陀三王朝”的后唐、后晋、后汉,便是这股新潮流的典型代表。 沙陀三王朝弄潮而来,带给世间的仍然是一片黑暗。 可是,在昏昧的黑暗中,已有一般人难以察觉的新流涌动。只有少数最具远见卓识的预言家,才会将这新流正确地理解为来自上苍的青鸟之讯,讯告一个大光明时代即将来临。 他们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伸出了五指,等待着。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在后世的史官看来,只是河中李守贞之乱被平复的日子。然而对于郭荣与符翚的生命而言,这一天却意义非凡。 不过这个意义,即便是当时的他们也毫无察觉。要到两年之后,一切天翻地覆,他们才会蓦然醒悟。 郭枢密的行帐中,闲杂人等均已退出。郭荣引符翚走近郭威座前。郭荣向郭威施了便礼,指着符翚回禀道:“父亲,这便是符魏公的女公子了。” 郭威看着眼前这个服容略显零乱却神色淡定的小女子,温言道:“我与符公多年旧识,惜乎各柄兵务,竟不曾有家眷相亲之机。昔年也曾听闻符公长女许嫁河中李节度长子之事,奈何我庶务缠身,一时昏聩竟至遗忘此节。若不是前日接到你父亲密信,还不知会酿成何等大祸。兵火无情,你必定受了不少惊吓,没能早些遣密谍将你营救出来,这是我对不住令尊之处,还请贤侄女不要挂怀为是。” 君怜听了郭威的话,整顿衣襟,动容答道:“伯父此言,教愚侄女如何承受得起李氏叛乱,愚侄女身为逆属,引颈就戮原是分所必然。伯父能顾念与家父旧谊,拔救愚侄女于水火之中,免除愚侄女附逆自祸的污名,愚侄女便是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请伯父受愚侄女一拜。”说拜,她敛衽顿首,郑重行了个大礼。 郭威忙下座搀起,一面端详她,一面对君贵笑道:“如此娇弱之躯,竟能在白刃乱丛中自行保全性命,真乃奇女子也你觉不觉得,她倒有几分像你母亲” 君贵一愣,迅疾便笑道:“是。我第一眼见到她,也和爹爹想的一样。” 郭威喜道:“如此甚好”遂又向君怜温言道:“老夫一生最爱奇才,贤侄女大有英雄气,老夫甚是喜欢。贤侄女,你可愿认老夫为义父么” 君怜听闻此言,稍一愣,立时正色答道:“小女原本愚钝昏昧,不期竟蒙老大人垂青,譬如葵花之向骄阳,焦苗之盼甘澍,敢不应命父亲在上,请受女儿三拜。”说罢,她整顿衣衫,重新郑重地向郭威行了拜认高堂的稽首大礼。 礼拜,符翚又转向郭荣,兄妹俩正式行礼厮见,少不得互相尊谦几句。 待两人礼毕,郭威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女儿如今青春几何” 君怜笑道:“好教父亲得知,女儿今年十九岁。” 郭威点点头:“比你这个君贵哥哥,倒要小上一大截子。”因又问:“女儿闺名唤作什么”说着看向君贵,“也好教我们对你有个称呼啊。” 君怜道:“女儿单名一个翚字,翚锦的翚;小字君怜,君子的君,怜惜的怜。” “好极妙极”郭威拊掌,来回看着自己眼前这两个孩子笑道,“一个君贵,一个君怜,真好一双俊儿女” 君贵见父亲如此高兴,便也笑向君怜道:“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符魏公与夫人对妹妹的爱重,真是昭然若鉴。” 君怜微微红了脸:“兄长说笑了。” 此时外间军士进来传报,说王监军有事求禀。郭威刚命召进来,王峻已经等不及,自己掀开帐门大踏步地进来了。一路走,一路便大声道:“枢密文仲,你看我这回找到什么好物事” 帐内人都看到,王峻的身后跟着两个兵卒,一前一后扛着个红漆大箱子。 郭威面无表情地点下头,算是应答。君贵微微皱了皱眉。君怜避之不及,索性大大方方转向来人,含笑看着他。 “峻兄,你来得好。这是我刚刚找到的义女,符魏公的女公子。”他向君怜略一指,笑道,“当年她尚在髫龄,我与符魏公交游时见了她十分喜爱,便将她认为义女。不想长大嫁了李氏大郎,倒有今日这一番祸事我也忘了她在这里,要不是恰好被君贵撞到,还不知命运几何呢。” 王峻早瞧见营帐中有个小娘子,听了郭威此言,便笑道:“既是枢密的义女公子,那倒要恭喜你们父女团聚了。枢密放心,营中再是人多口杂,这点小事,谅无人敢于多言。便是传到小官家耳朵里也不算什么。适才我已命人清点过,李守贞和他那几个儿子,全都在衙署前的焦炭里了,走脱个把女眷,小官家是不会计较的。” 听了他这番话,郭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他很了解这个峻兄,因在先帝刘知远那里就得到过不少宠幸,为人横断惯了,行事说话百无禁忌,向来一点余地都不留。那些只能做不能说的,和那些只能说不能做的,在他这里并没有起码的界限。 听闻王峻清点遗骨一事,君贵暗暗有些心惊。缉拿李氏全族,是父亲对自己下达的命令,自己也如实照办了,死生人数已经全部报给了父亲知晓。王峻得到的命令是去接收河中府库这是最肥美的差事,是父亲对他的照顾,那么他冷不丁来插手逆犯与逆属的点结事宜,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伯父,”君贵淡淡道,“有劳你替我数焦炭了。我的手下人或许粗疏了些,但点数这件事,总还是会做的。” 王峻看着君贵嘿嘿一笑:“荣哥儿,不怕你着恼,你才数过几次焦炭伯父我打从清泰年间开始数焦炭,一路数了十几二十年,别管他是烧成两截的还是抱在一起的,别管他是没脑袋的还是少胳膊腿儿的,我还一次都没有错过数呢。”说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瞥君贵,“说句实在话,你王伯父喜欢数焦炭。” 君贵闭上了嘴。 有些事,有些人,现在必须忍耐。 郭枢密清清嗓子,抬手止住王峻,向儿子道:“君贵,你带妹子出去,寻一处干净宅院暂且妥善安置下来。过几日河中事了,你亲自送她回兖州,将你妹子交还给符魏公。” 君贵应诺。当下兄妹二人向郭威与王峻施礼,告辞而出。 ; ------------ Sect4异姓兄妹2 平叛军的行营设在罗城之外。营帐间,数不清的兵将列队鱼贯往来,也有抱举着各种物资的,也有押解着各色男女俘虏的,人马欢腾,呼喝不止。河中郡自古繁华,唐代元稹会真记中所记崔莺莺与张生故事,就发生在辖内普救寺。李守贞在此经营数年,更是将周遭县乡风物大力搜刮麇集于城中。故此打下河中郡,对于虎视眈眈的数万禁军,不啻于又一个充饱私囊的绝佳机会。 君贵皱眉四下环顾,向君怜苦笑道:“此处人颠马乱,声气繁杂,妹子还是先到我营帐去暂坐片刻为好。我即刻便派人替你寻安置处去。你的亲从,少时也命人给你送过来。”君怜道:“有劳兄长。” 君贵向身后的亲随裨将曹瀚吩咐几句,曹瀚领命而去。君贵引着君怜走向自己的行帐,一路不再说话。 郭荣的营帐离主营并不远,可是半里之内,风气迥然不同。从距离营帐十丈之外,已经有持械士卒警戒,及至走到跟前,更看清环营一圈全副戎装的戍卫,个个神情严肃,一丝不苟。见到君贵一行走来,纷纷执礼如仪,噼啪一阵金履相碰之声。 旁人正在热热闹闹地瓜分磨耗了年余才得到的巨大战果,如同群鹫之趋腐尸,怎么君贵兄这里的士卒,倒老老实实恪遵本职,丝毫不为所动呢 仿佛看穿了君怜的心思,君贵淡淡解释了一句:“他们不是禁军,他们都是我的牙军。” 禁军,是天子的亲军;牙军,是藩镇的亲军。君怜出自豪门,娘家与夫家都是名藩之守,她自小熟稔藩阃庶务,只听这一句,顿时了然。 世人都说,郭枢密掌典禁军是如何威高权重,其实他们不知道,刘家天子的禁军,并不是当今最值得敬畏的武装力量。世人又都惋惜不解,为何骁勇谨厚的郭府长子在禁军中并无高阶实职,他们却不知道,郭氏历年汰递而出的精锐牙兵,其实都掌握在这个长子的手里。 进了营帐,君贵吩咐加设软垫,请君怜小憩,自己却并不落座。君怜轻声道:“无端扰了兄长,小妹着实惭愧。兄长劳累半日,也请坐下歇息。” 君贵笑道:“妹妹不必拘束。兄长叫着生分,你若不嫌弃,不妨同我京中的弟妹们一般,叫我荣哥哥或大哥便是。” 君怜微笑:“好的,荣哥哥。”君贵亦莞尔,点头称善。 有使女上来奉汤水。君贵道:“这是我们府中常吃的千金汤,方子是东京的继母亲自调配的,翚妹妹尝尝。”君怜邀君贵共享,君贵便在案前坐下。 君怜抿了一口汤水,问道:“不知荣哥哥在京中有几个弟妹都几岁了” 君贵笑道:“算起来,我共有五个妹子,两个兄弟。只是前三个妹子都夭折了,目下最大的四妹妹,去年嫁了张氏子永德。剩下的二弟青哥八岁,三弟意哥五岁。最小的是五妹,今年年初才出生,我和父亲,都还没有亲眼见到。” 君怜点点头,又问:“哥哥自己呢,有几个孩儿” 君贵道:“我与你嫂子刘氏,共育有三子,长子宜哥六岁,次子喜哥四岁,三哥则是前年出生的。” 君怜微微叹口气,点头道:“幼年子弟如此众多,你们东京府中,想必热闹得紧。” 君贵笑道:“还不止这些。我的二叔三叔前些年战殁,他们的几个儿子尚未成年,也一并养在我们府中,由我继母居首统领管教呢。” 君怜点头道:“子侄如云,真是兴旺之家。虽说因为战乱骨肉暌违经年,好在此间之事不日便可了断,你们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君贵见她眉目清肃,语意低沉,想她刚刚与丈夫死别,于这“骨肉团聚”的字眼上,可能尤觉触目惊心,便安慰道:“妹妹回家见了符公与夫人,岂不更是美事一桩。我听说符魏公府上,也是儿女成群,不知翚妹妹有几个兄长、几个弟妹” 君怜道:“我有两个哥哥,均已成家生子。底下三个妹妹,二妹即将出阁,三妹、四妹,年纪尚小。去岁围城之前接到家书,提及我爹爹的三娘子有喜,如今肯定已经诞下了,只是音讯隔绝,尚不知是男是女。” 俩人交换完各自的家庭情况,一阵沉默。 对于彼此的好感,从府衙烟火中的第一次对视时就开始滋生了,然而交情却需要时间来积淀。在好感与交情的赛跑中,交情还远远落在后面。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平衡。 何况,君贵本是个轻易不多言的人,而君怜刚刚死里逃生,正自心事重重,也没有兴致多说闲话。很多时候,沉默原本就是一种默契。 故而,两人虽然相对枯坐,帐内气氛却并不显得沉闷拘束。 千金汤在喉间浸润,空气中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清凉。君怜忽然想起一事,重新开了口:“适才,父亲提到哥哥的母亲,不知是否就是指坊间盛传的那位慧丽明果的柴氏夫人呢” 君贵眼中闪过一丝绵长的怀念与思慕之色,缓缓点头道:“是。” ; ------------ Sect5柴氏夫人1 公元926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六月十七日,雨。 汴京城外。广顺客栈。 雨已经接连下了四五天,近晌时分,忽然停了。但天上暗沉沉的积云还在,看上去不久还会再有一场新雨。官道已经冲毁,赶路人的脚步被禁锢在羁旅之中。当然,急着赶路也没有必要。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是非要掐准时间完成的了。 柴昭仪站在广顺客栈二楼的窗前,默默看着从远远伸出的瓦檐间断续坠落的雨滴。风雨如晦,客中没有鸡鸣。纵然节令在六月里,屋内却是寒冷的。可是柴昭仪坚持让二楼的木窗半开着,她需要这泼天的寒气来平静自己纷乱的心绪。 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原也是宫中的正二品内命妇。可是庄宗为乱兵所杀,他父亲的义子李嗣源后世称明宗以六十高龄继了位。李嗣源年龄既老,又不爱女色,力倡俭廉,对于庄宗饱满的后宫无所取用,一纸诏令将她们都遣散回家。柴昭仪乡梓在邢州,父母得了诏令,便叫上哥哥守礼,一起急急入京来接她。谁知道四个人出了城刚到黄河边上,就被这连绵的大雨绊住了脚步。 父母兄长对于她是敬畏的,她是官家身边的人,到底气度排场不同。虽说刚经离丧,失了天家依靠,可父母兄长不肯委屈了她,将她单独安排了一间上房居住,他们三人便守在隔壁。 对于庄宗,柴昭仪并没有过多的怀念。这个男人在登上帝位前,曾经是当时最著名的军神,奇袭汴城,灭掉后梁,创建后唐,风头一时无两。可惜,他在即位后便将豪杰之气尽数抛散,露出了贪财残忍的暴君本相。柴昭仪能在他拥挤如云的后宫中活下来,不是靠他的恩惠,而完全是靠自己的机变与智慧。 柴昭仪还很年轻,只有二十一岁。前半生斩断了,后面还有大半生,难道就这样回乡去随便嫁个乡豪罢了么父母倒是甫见面就跟她提了,知道她将会遣返的消息后,已经有好几位乡豪来提过亲。 男人的竞争心是奇怪的,能得到一个天家嫔御,似乎是种莫大的荣耀。 可是她痛恨这种浅薄。 屋檐处忽然噼啪作响,来了一阵急雨。趁着短暂雨歇赶路的人们咒骂着,跑到就近的墙根下。广顺客栈的店家是仁厚的,特意将屋檐挑出老远,好教路人有地方躲避。 柴昭仪窗户正对的墙根下也来了两个借避的行路客。零散的对话直入柴昭仪耳中。 “还有一事我不明白,杨尚书乃当朝重勋,此番征讨范延光,指名要你去,你怎的托病不从,却甘心仍旧做这递送军报的勾当呢” “哼,范延光胆小怕事,有何可虑杨光远素无英雄气,便是要了我去,又有何用难不成便会派我做先锋,或是就肯听从我的计谋了” “那要依你说,连杨公都不配用你,倒是谁能够用你呢” “哼,不怕你笑我狂妄,放眼望去,这天下配用我的,就只有刘都虞侯一人而已” “刘都虞侯你是说侍卫司那个马步都虞侯刘公知远么” “正是他。” “既如此,你怎的不索性投奔了他去呢” “大丈夫欲做大事,必得有资本。我想得刘公重用成就一番事业,必须招兵买马,拉一支队伍前去投奔,方是上策。否则,白眉赤眼地去了,谁拿你当个人物我岂是低声下气强求功名之人” 自打听清了第一句话,柴昭仪便将身子伏在窗台上,观察着说话者。到底是怎样的狂徒,竟然敢将当世权臣杨光远、范延光、刘知远等放在口中随意臧否柴昭仪不是后宫圈养的无知金丝雀,凭借在宫闱中得到的各种消息,她对于朝堂人事有着超常的敏感和认知。 让她倍感惊讶的是,这个卑微的避雨者的见解竟然与自己完全一致。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从二楼上,柴昭仪只能看到说话者的头项,她注意到那狂徒的脖颈间有一团青色的物事。 柴昭仪飞快地跑下楼,叫来店小二低声问道:“小二哥,外间避雨的那汉子,你可认得” 店小二将头探出门外瞧了瞧,缩回来汇报:“认得一个,就是脖颈间有雕青的那个”,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右侧脖子,“他是禁军中一个马步军使郭雀儿,常从小店经过的,有时候还来打个尖。” “郭雀儿” “对。娘子没见着他脖颈间雕的那只雀儿早年他原是在潞州李继韬麾下从的军,李氏被庄宗诛灭之后,他便给隶配到牙兵雀儿都里做了马直。雀儿都里的所有军卒都得雕青,所以他脖子上也有那么一个。” “此人秉性如何有何本事” “郭雀儿么,性情豪阔,不爱外财,待人是极痛快的。他还能写会算,在军中也很受他那些兄弟的欢迎。” 柴昭仪笑着点点头:“你去将他和他的同伴请进来,替我置办些酒菜给他们食用。不要提我,我自在一旁观瞧。” 在柴昭仪眼里,大步流星走进客栈、坐下就吃的郭雀儿器宇轩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她所见过的最有英雄气概的男子,甚至远胜军神时代的庄宗。 柴昭仪立在客栈内院滴雨檐下,叫小二哥将郭雀儿请过来叙话。小二哥忙不迭跑到郭雀儿跟前,将他一推,笑嘻嘻道:“郭军爷,你的好事来了” 郭雀儿一愣:“什么好事” 小二将嘴向内院一努:“你当这顿酒肉是谁请的,就是那位娘子。你当那娘子是谁说出来可别吓你一跳她是先帝的柴昭仪她找你,快去快去说不定要赏你什么好物事呐。” 郭雀儿莫名其妙地走过去,向那窈窕背影迟疑地一揖,开口道:“敢问,是娘子找我么” 柴昭仪含笑回过头来。她那惊人的美艳,立时晃花了青年郭雀儿的眼睛。 “有使移步。不敢请问军使高姓大名乡梓何处” “在下在下邢州郭威郭文仲。” “哦军使是邢州人氏” “是。” “敢问军使青春几何” “在下目今二十有二。” “敢问军使可有妻室” “一贫如洗,一事无成,谁肯嫁我” 柴昭仪眼中的笑意更深了,直视他片刻,以不容质疑的语气道:“郭军使气宇非凡,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今有一人愿意嫁你,郭军使敢娶么” 郭威终于从这一连串密集的发问攻势中镇静下来,凝视着柴昭仪的眼睛,良久,缓缓问道:“谁” “我。”柴昭仪笑靥如花。 史载柴氏为庄宗嫔御。嫔御是嫔以下皇帝后宫媵妾的统称,在妃之下。古例,天子在皇后之外有四妃,往下均为嫔御。本书将柴氏拟为昭仪。昭仪在当时位份也算是很高的,位列九嫔之首。 ; ------------ Sect6柴氏夫人2 听闻柴昭仪上楼来汇报自己已择定路过的军使为新婿的消息,柴昭仪的父母和兄长都吓了一跳。可她一点也不像是玩笑,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要跟着那军使私奔了似的。 当娘的哭了起来:“闺女啊,你怎的如此自暴自弃你是事奉过天子的人,改嫁至少得嫁个节度使啊,怎的逆旅中随便找个军使便嫁了如此草率,你自己颜面何在我和你父兄的颜面何在” 柴昭仪平静地抚着母亲的肩:“娘,你要相信女儿的眼光。我在朝堂内,往来先帝跟前的文臣武将,隔帘不知见过多少,无一人有这郭军使的气度其人前途,实在不可限量。若非连日大雨,我哪有机会邂逅他贵人可遇不可求,命机可执不可失,我非他不嫁。” 一尺长、半尺高、半尺宽的黑漆木匣,金珠翠玉塞了满匣,这是事奉先帝三年她所攒下的全部赏赐与例份。柴昭仪捧出一半来交到母亲手中:“女儿本当回家亲奉羹汤,在父母跟前多尽些孝心的”,又从匣中挑出几件大的交给柴守礼:“一向颇得哥哥嫂嫂照拂,这些,替侄儿女们添些嚼用” 合上木匣,她轻松笑道:“剩下的,就是我的嫁妆。” 当夜,广顺客栈的十六支红烛将他们的婚房照得红亮通透,光魅如同仙洞。 新婚三日后,小两口送别父母兄长,开始商量未来的日子。 柴氏将全部嫁妆倾匣倒在桌上:“这些珠宝变卖后,至少可以得钱五百万。哥哥招募一彪得力的军士,打刀枪,造盔甲,买良马,尽速投效刘都虞侯麾下,去干你的大事吧” 一向刚硬不羁的雕青军使郭雀儿默然良久,喉头梗阻,热泪盈眶。半晌,他低哑地唤了妻子一声:“英娘” 广顺客栈的雨中邂逅,催生了一个当世女子所能拥有的最疯狂、最宏大的梦想。然而柴氏丝毫没有声张,她将这个梦想默默深埋于自己心井之中,即便对于丈夫郭威,也始终守口如瓶。 两个月后,郭威成为刘知远副贰,随行阜从,逐渐倚为腹心。 第二年,柴氏诞下长女,可惜不足半岁,便一病夭折了。 第三年,柴氏诞下次女,没想到不足周岁,再次夭折。 心碎欲绝的柴氏被郭威送回邢州娘家抚疗伤痛。兄长柴守礼的长子柴荣时年七岁,很喜欢这个美丽、温柔却不时露出戚容的姑姑,常拿着自己的小玩意儿去找她:“姑姑,可否帮我穿穿小木车的绳子”“姑姑,我刚刚爬树摘下的枣儿,给你吃。”“姑姑,野鸭子在河湾那边下蛋了,我带你去看。” 柴氏去找柴守礼:“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妹妹请说。” “把荣哥儿给我,好不好” “啊”愕然之后,柴守礼一阵心慌,荣哥儿可是他的长子。妹妹疼爱侄子,自己更宠亲儿。 英娘哭了起来:“我没有儿子,我连闺女都没有。我喜欢荣哥儿,他也喜欢我,我要他做我的儿子” “妹妹莫哭,啊。听哥哥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将来能生自己的。” “哥哥放心,就算我以后生了自己的,荣哥儿也是我的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变。我怎么舍得委屈了荣哥儿他的前程,我担保着落在郭郎身上。” 在老柴家,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素来说一不二的小妹。 跟随着刘知远去了魏博的郭威回来休沐,柴英娘牵着柴荣到村头迎接。郭威欣然将内侄抱起骑到马背上,绿树炊烟里,一路牵着缰绳相伴往家去。柴氏容颜一扫多日积郁,变得欢喜而明亮。她挽着郭威的胳膊,低声对丈夫耳语:“我跟守礼兄说好了,把荣哥儿给咱们做儿子。” 郭威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妻子。 柴氏从容道:“我还会给你生的,但荣哥儿要做长子。前两胎都是弱质娇女,体若蒲柳,没能养活,影响了子嗣的旺盛之气。荣哥儿身强气壮、秉性纯良,有他开头,我就不怕了。” 郭威与七岁的内侄柴荣一起生活了七天,也爱上了这个醇厚的孩子。休沐结束前一日,郭威出面置办了一桌酒席,将岳丈岳母与内兄全家请到一起。当着阖家人的面,柴荣向郭荣与柴氏行了跪拜大礼,正式过继给郭威和柴氏为长子,改名郭荣。荣哥从此管郭威叫爹,管柴氏叫娘,管自己的生父生母叫做舅舅、舅娘。 从此柴氏很少随军了,专心在家奉亲、课子、做营生。郭威少年时因兵燹骤然失怙,是姨母韩氏含辛茹苦将幸存的自己和四姐、二弟、三弟拉扯长大。如今四姐早已出嫁,二弟、三弟被郭威带到军中谋求前程,柴氏便将姨母韩氏接了过来,朝夕奉养。彼时家中尚有积蓄,柴氏置下十几亩良田,雇了几个佃户耕作。虽说地中出产不多,还要应付各种苛捐杂税,但左支右绌着,到底算是安定守业了。有了友戚们相互帮衬,日子对付得也算平展。郭威珍重家园,虽然随着刘知远移镇藩阃,但只要得暇,必定回来省亲团聚。 柴氏亲自给荣哥发蒙,教他识字,给他讲经,要他读史背诗。受柴氏与郭威影响,荣哥于诸经之中偏爱黄老,柴氏便特意叫人去远处替他搜书。有一次郭威回来,听说荣哥儿已经能够诵读道经,十分惊喜,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对柴氏道:“这是我的宝物,劳烦你替他抄一本留在家里,以后慢慢讲给他听。” 柴氏拿过来看,原来是本已经快揉烂的阃外春秋。 柴氏抄了两本。父子俩一人一本。 郭威亲自教授荣哥刀枪骑射和腿脚功夫,可在家的时日毕竟有限,难以监督。于是,郭威给儿子留了家庭作业。作业有三样:铜钱、石锁、黄鼬。铜钱系在树枝上,每天于五十步之外对准钱眼射箭;石锁十斤,要求最终举过头顶、稳稳绕地走三圈;黄鼬关在一间门窗紧闭的空屋子里,要求徒手捉住。 下次回来,郭威会检验这一阶段的成果。如果家庭作业完成得好,就可以晋级到难度更大的下一关。 荣哥十岁那年,柴氏赠他“君贵”为字。孩子大了,没有字显得粗鄙,官宦子弟友朋间交往也不方便。即便现在用不上,早晚是要的。 随着郭威在禁军中地位渐升,整个柴家和郭家上下对柴氏都有了一种迷信。但凡她认定的事情,不必细述原由,大家自会替她找出道理来赞成。比如“君贵”这个表字,便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大家一致认为它吉利得很,现成得很,合该荣哥儿来用。 荣哥十一岁那年,柴氏再次诞下一个女儿。这一回,女儿存活了下来,柴氏却在产后感染恶疾,百般医治无效,撒手人寰。 郭威在妻子去世前一日仓皇赶回,来得及亲耳听到了妻子的三条遗言: 郭郎,你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只管往前走,走到头,大胆,小心,留神左右。事成那日,不要忘记燃一炷香告诉我。 你要好生看护荣哥儿。荣哥儿也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 不必长久为我服丧,赶紧再找个好娘子。成亲之日,替我求她,求她帮忙养大咱们的闺女。 东都事略张永德传: 周太祖柴后,本唐庄宗之嫔御也。庄宗没,明宗遣归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会大风雨,止于逆旅数日。有一丈夫走过其门,衣弊不能自庇。后见之,惊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马步军使郭雀儿者也。”后异其人,欲嫁之,请于父母。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归当嫁节度使,奈何欲嫁此人”后曰:“此贵人也,不可失也。囊中装分半与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所谓郭雀儿,即周太祖也。 ; ------------ Sect7廷献归来1 关于柴氏的传奇,当她在世时便已在军中悄然流播。二十年来,随着后唐末帝李从珂为石敬瑭所灭,随着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为契丹所灭,随着契丹撤回草原、石敬瑭的心腹重将刘知远取代石氏入主中原,郭威在刘氏集团中的地位稳步高升,直至今日权倾朝野,连继位的小皇帝也对他忌惮三分。世人追本溯源,自然更少不了去大力钩沉郭枢密在青壮时期的绮丽往事。 从这个时代久负盛名的军神皇帝身边回归,放弃了改嫁乡豪的大好未来,于草尘微末中巨眼识英,以全部嫁妆资助丈夫寻求前程,只身奉亲养子留守家园,英年早逝无缘分享丈夫发迹后的丝毫荣光柴氏夫人的故事,是帝国坊间最让人唏嘘感慨、扼腕叹息的一个传奇。 君怜轻轻道:“想来,真不知这位柴氏夫人,是何等样高义磊落的一位奇女子”她并不是在发问,她的眼睫半垂,似乎受到君贵眼中流露出的怅怀之情的感染,不由遐思邈邈。 郭荣与柴氏相处的年头不长,对于母亲的感情却很深厚,轻易不肯向人叙说自己对她的心怀,也很少向人忆及邢州乡间那段美好童年的吉光片羽。甚至对发妻刘氏,多年来他也只是偶尔抒发过两句大略的感慨而已。 可是今日面对君怜,君贵却涌起了强烈的诉说的冲动。 “其实,我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离去得太早,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可是,有时候闭上眼睛,我又仿佛看见她就在那里向我伸出手来。她说,荣哥儿,你要体谅爹爹的难处,你的心中,不能有丝毫的怨愤” “我常常会为很多事情烦躁不已,我做不到像爹爹那样深沉稳重。每当怒气难以抑制的时候,我常常听到母亲在安慰我。她说,大哥儿,不要急躁,不要急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外面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灯,就亮起来了” “那时为了练习武艺,我经常在一间空空的屋子里追一只黄鼬。一开始,我完全追不到,气得连饭也不吃。母亲就是那样对我说的。她把我搂在怀里,一直一直看着我。她的目光那么温和。她摸着我的头。她的手,那么轻柔。” “我那时候心志不定,头脑中常有许多痴顽的念头。母亲并不呵责,反而对我说,任何事,看准了就去做,迈开大步往前走,要相信自己做得到。虽说凡事不能急躁,可是,也不必瞻前顾后、迟疑畏缩” “这些话,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可是最近这几年,它们却不知怎的,又从我的心底钻出来,一遍一遍在我耳旁回响着。细细一算,我不见母亲之面,竟已有十七年了” “母亲待我,恩重如山,可是,我没能照顾好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四年以前,我的三妹妹还是病故了。她,只活了十三岁” 君怜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了泪光。 君贵从自己的遐思中回过神来,看见了君怜的眼睛。他感到自己说多了。对于心事重重的人,外人的多言是一种负担。 他展颜一笑:“不过随口说说,翚妹妹不必挂怀。这些话,素常我也是不说的。” 君怜目光闪烁:“小妹明白,难得哥哥今日肯敞露心扉。” 君贵看着她,顿了片刻,缓缓道:“适才爹爹也说了,你的模样气度,颇有些神似我的母亲” 君怜垂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熟悉的沉默再次降临这间宽敞的行帐。 沉默,却有什么暖融融地化在里面了,比起之前的沉默,这新生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亲近。 未几,有军校进来禀告:“大将军,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务必求见符娘子。” “一个人”君贵略有些诧异。君怜的仆从,都被暂且安置在了后营中,本待找到合适的宅院便一起送过去的,怎么会有一个人单独跑了出来 君怜心念一动:“荣哥哥,叫他进来,可以吗” 君贵点头,向军校吩咐:“叫他进来。” 帐门分开。一个素服青年迈步入内,略一张望,便急急走到君怜近前下拜施礼,语声惶恐而又沉痛:“姐儿,小人回来迟了,险教姐儿陷于不测。小人罪无可恕,请姐儿责罚。” 这人一身中官服色,君贵初见之下有些惊讶适才在李宅,他并没有留意到君怜身边仆从中也有人如此打扮。转念一想,他们符家累世王侯,府中用着几个黄门,倒也并不稀奇。其时,不仅宫廷禁苑,一些王侯世家府中也常有内侍服役。这些供职于宫外的内侍,有的由世家自行购得,有的则来自官家的赏赐。 看装束,听称呼,这青年定是符府遣来事奉君怜的中官无疑,只不知他在这场祸乱中是怎生一番经历,又怎的自承其罪、要求责罚。 君怜眼中蓦然充满泪水,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廷献,你可算回来了。” 那廷献抬眼见她哀戚满面,心中更觉惨痛,低头道:“委屈了姐儿,都是小人无能。小人自去岁三月听闻河中事变,就遵国公之命急急赶回来。不想城门紧闭,竟再无一日开启。小人屡屡欲间道入城,终不能如愿。八月之后,城外长堑新起,栅营连绵,小人连靠近城墙的机会也找不到了” 君怜叹了口气:“你起来说话。” 廷献站起身,看了看默坐一旁的君贵,略一整衣衫,又向君贵下拜道:“这位必定便是郭大将军了。小人斗胆替魏国公多多拜上大将军,大将军仗义搭救我家翚娘子之恩,符氏上下没齿难忘。” 君贵笑道:“罢了,你家翚娘子现在成了我爹的义女、我的义妹。既是一家人,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 廷献闻言略感意外,抬头看向君怜。君怜淡淡道:“诚如大将军所言。今日所幸上天垂怜,是荣哥哥的牙兵首先找到了我,才有了后来的义亲相认。若是被别的什么人带领的禁军发现廷献,你现在见到的我,或许便是一堆焦炭了。” 廷献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旧五代史:世宗皇帝即后之侄也,幼而谨愿,后甚怜之,故太祖养之为己子。 ; ------------ Sect8廷献归来2 帐内的空气凝滞了,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沉默着。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沉默中绷紧。 君贵原本想叫廷献起身,可是他从君怜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恼。今日之事,不管她怎么强作镇定,必定是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她或许在迁怒,但这是他们主仆之间的事,自己不好插嘴。 帐门开启,曹瀚急急入内。他走到近前向君贵一礼,欲待开口,又看了一眼垂头跪在上首两人前面的陌生人。曹瀚生性周密谨慎,外人当前,即便所禀告的事情不涉任何秘密,他也不轻易开口。 “找到宅院了”君贵问道。 “是。合适的居所太不好找了。城中深宅大院,都被他们洗劫一空,好些家顺手便放火烧了。属下找来找去,只找到一间中等的。外院略有残破,内宅倒还齐全。屋主没跑,属下已经命他们暂时避去后院偏房居住几日,正院让给符娘子。属下多派些人手去守卫,想来应无大碍。” “好,”君贵点头道,“如此你即刻去叫辆车来,将符娘子的仆从全部送过去。叫郑仁诲多安排些粮草杂物送到他们居处。跟着你出去的人,留一个给我带路,我亲自护送符娘子去歇息。” 夜色沉沉地垂下来,新入住的宅院中,隐隐绰绰的烛影摇曳。 “去,去再找些蜡烛来,将各处统统点上黑乎乎的是什么丧气景象”唐氏从正屋内室出来,到过堂中急急向众使女下达命令。恰此时范承璋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嘟囔着:“这户人家真是,连块云片糕都没有” “你就知道贪嘴”唐氏狠狠地瞪了承璋一眼,“现下人手不够,他们李府的仆从全都散了,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你怎的还不知道懂事些” 承璋悻悻道:“我不懂事搬箱子、打井水、扛粮袋,哪样不是我干的”说着瞥了室外一眼,“真正不懂事的人在外面呢。” 唐氏压低了声音:“怎么,廷献还在廊下跪着呢” “可不。”承璋道,“适才我让他起来吃饭,他也不理。” “姐儿没发话,他自然不肯起来。”唐氏叹了口气。 承璋撇了撇嘴:“他的心也太重了,姐儿又没说罚他。他自己回来就往廊下一跪,好像要负荆请罪似的。其实人家姐儿大人大量,未必跟他计较。再说了,李郎家要放这把火,跟他陈廷献有什么关系” “唔”唐氏摇摇头,“我看姐儿此次,是真的有些生廷献的气呢。” “啊,这是为何”承璋惊讶道,“他不是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进来么围城围得那么紧,进不来也不是他的错啊。” “你这孩子想事就只看眼前”唐氏习惯地戳了戳承璋的脑门,“你还记得么,去年,老太夫人的丧事一出来,姐儿原本是想派你回兖州去代为祭奠的廷献自告奋勇要跑这一趟差,姐儿就把你替下了。我看啊,现下姐儿只怕就是在怨他这件事呢。” “这,这不会吧,为这个廷献又不是活神仙,哪能预见到李家要生事” “得了,咱们也别瞎猜了。廷献愿意跪,就让他跪着,愿意饿,就让他饿着。兴许他跪一宿,饿一宿,到明儿早上,姐儿的气就消了。翚娘这孩子,我还不知道” “可我还是没明白” “唉,你那榆木疙瘩脑袋,也不必明白了。你们俩都是十一二岁就来到符家,从小相伴着姐儿长大的,姐儿在意什么你们不知道吗亏了你们还比她大三两岁我告诉你,别看姐儿什么都不说,心里一部十三经,啥也别想瞒过她” “不是,唐妈妈,恁这些话,我是越发听不懂了” “不懂就算了,让你装懂你也不会。去,把姐儿的被褥熏透了。惊魂吊命的一天,李宅活生生几十口子,一眨眼功夫,嘁里卡嚓就全都化成了焦炭我看,还是让姐儿服点收惊的汤水,早些睡下的好” 月光洒在寂静的院落中。树影婆娑。是个忧郁的下弦月。 月光将廊下的人影移上台阶。影动人不动。 房门轻轻推开了。采儿披衣出来,走到廊下人跟前低声道:“姐儿叫你起来,去睡觉。” 廊下人不语,亦不动。采儿无奈地看他片刻,转身慢慢离去。 东方既白。明星有烂。将翱将翔。 妆扮周整的采儿再次来到廊下人跟前:“姐儿说,你不必这样,你再不起来,就直接回国公爷身边去吧,她也不敢用你了。”接着,采儿换了个语气低声道:“廷献,你不会是在赌气吧你快别这样了。姐儿本来心绪就差,你老杵在这里不言不语的,我看姐儿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廷献艰难地站起身,腿脚麻木,身子摇晃得厉害,采儿忙从旁搀扶。廷献摆摆手,转身一瘸一拐向西厢的下房走去。采儿在他背后追了一句:“诶,姐儿让你去吃点东西。”廷献回过头,平静地问:“你能帮我找些素笺纸和笔墨来么” ; ------------ Sect9中军帐中1 日头高悬。郭威的主营内,群英济济,帝国的骁勇们坐而议事。 坐在郭威下首左侧的,主要是一溜帝国勋宿,跟随高祖刘知远打下江山的老牌战将,以王峻、王殷、扈延珂为首。右侧,主要是一溜少壮军官,以郭荣、李重进、张永德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中间派和文官,如刘词、韩通、李琼、郑仁诲、王浦等,也各依位序,间杂坐于其中。 议事并不全是议事,渐渐变成了高声争执。 正在发言的是郭荣,他的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怒气:“上次军前会议已经明确规定,城破之后,禁止剽掠民宅。他们竟敢无视申令,大肆烧杀抢夺,难道视枢密使的军令如同儿戏吗河中城的百姓也是汉室子民,他们恣意凌虐百姓,难道丝毫不顾及天子脸面吗”他口中斥责着“他们”,眼睛却死死盯住王峻。 王峻稳坐如钟,微微冷笑道:“不知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禁军诸班,一向恪遵枢密严令,只在各处搜索李氏余党。碰到负隅顽抗的,手起刀落砍杀几个,自然在所难免。难不成大将军的意思,他们见到逆党,倒要放下刀枪,恭请逃窜不成” 郭荣也冷笑道:“普通宅院里的黎民百姓也是逆党吗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幼也是逆党吗抢人钱财,还要害人性命,还要一把火毁灭罪证,这是哪里的道理昨日抓到的那些人违抗枢密军令,我非杀不可” 王峻噌地站起身,向郭威一揖:“枢密,河中郡叛逆朝廷,据险顽抗一年有余,致使禁军兴师远伐。虽然赖枢密良谋,天子兵将折损甚少,但战事迁延,毕竟人困马乏,以致上下疑惑,军心动摇。枢密试想,区区一个李守贞,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全城军民无知狂妄,在背后一力支持,又帮他筑城加垒,又供他粮草车马,他李守贞怎么可能拖这么久依在下看,这河中城内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人都在助纣为虐,个个都是为虎作伥”说着,他瞥一眼郭荣,“何况,诚如大将军所言,河中子民亦是汉家百姓,汉家百姓,就让汉家天子自己操心好了。依在下看,只要拿下河中,官家才不在乎死了多少人呢便是夷平河中全城,官家只怕也是拊掌称善的多。” 话音未落,王殷起身道:“王监军此言,甚是中肯咱们辛苦替官家打天下、平叛贼,打下的城池男女,原本就是官家许给咱们的。便是前朝天佑、同光以来,也莫不如此。大将军,你年纪尚轻,虽然在营防有些年资,但对于军中一两百年留下来的传统,只怕还是领会不够。试问,哪个男儿从军不是为了钱财哪个汉子拼命不是为了女色该许的不许,该给的不给,如此何以驱策将士何以建功立业何以报效朝廷” 其余诸将尽皆缄默。会议之前,谁也没想到,这样激烈的争执会直接在两派的代表人物之间发生,毫无居中的缓冲地带。 君贵按剑而起,正要开口反驳,郭威沉着脸摆了摆手:“好了,都不要说了。禁止杀伤无辜,是我的命令;严密追杀逆党,也是我的命令。”他看向儿子:“君贵,你昨天抓了他多少人现在何处” 君贵揖道:“一共十七人,现押在我营房外。” “重重责打一顿,放还王监军自行约束”郭威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君贵还欲力争,郭威向他射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郭威转脸看向王峻:“满城附逆云云,未免言过其实。今日是城破第三日,已经剽掠了三天,再饥渴的军将也该餍足了。秀峰,传我的命令,即刻整军归营,清点缉拿李氏余党的成果。要是有人再敢滋扰民宅,纵火劫杀”他扫视群属,缓缓道:“你们替我去问问他们,可还记得去岁的李审么军中刚刚重申禁酒令,他就带头喝,还恰恰撞到老夫眼皮子底下。当时多少人来劝没用老夫也不舍得斩,可是不斩他何以服众他们有谁觉着自己年资比李审深、脖子比李审硬的,不妨来试试。老夫的刀,也好久没有项上鲜血来喂喂了” 众人整齐应诺。君贵等归座。全营肃然,再无一丝声响。 郭威向郭荣道:“说下一个议题。” 郭荣起身道:“卑职建议,已经俘虏的河中军士,尽速集中到一起,辨明罪责,该收编的收编,该系狱的系狱,该流配的流配。否则,难免有人以杀降取乐。这些士卒都是我中原同胞,大多还是李守贞在本地招募的朴野乡民,又不是化外生番。滥杀降卒,不仅损我军威,而且将原本可资利用的兵源无端变为白骨,也不是兴军旺师之道。” 郭威点点头。王峻笑道:“大将军,你有所不知,这些降卒狡狯凶顽,不杀几个,不足以叫他们知道害怕,老老实实听咱们号令。” “那就一定要虐杀吗”郭荣的声音带上了寒意,“栅营外的深坑里,一昼夜戏弄完又活埋了的,究竟有多少人,王监军不会不知道吧” 王峻冷笑一声。君贵闭了嘴,眼睛望向郭威。 郭威转向李重进:“重进,你在主要负责受降的事,说说你的见闻。” 李重进便是郭威四姐的儿子,时年三十岁。郭威的父亲郭简,原本是顺州刺史。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自立,割据幽州图谋河朔,未几攻破顺州,郭简及家中多数亲人遇难。彼时郭威尚在龆龀之年,稍长几岁的四姐拼死护着他和二弟、三弟在乱军中逃出城去,投奔了姨母,方才保得性命。后来四姐长大,嫁与同乡李氏子,生下重进。再后来,重进成年娶妻,四姐与丈夫接连病故,重进就辞别妻子,投到舅舅麾下谋求前程。 李重进,郭威四姊之子,略长于荣。 ; ------------ Sect10中军帐中2 李重进生得高大威猛,面色较深,天然一股重将威风。其时,他在禁军中担任右厢五军指挥使,领左班殿直,官阶并不高。可是有他的形貌在前,加上他与郭威的关系,再加上他素来心高气傲、桀骜不驯,寻常人等并不放在眼里,因此军中人对他,一向颇有几分忌惮。 听了郭威的问询,重进起身答道:“卑职所辖兵马,连日大力搜敌纳降,只要听到别的军厢捕获了新的叛军,卑职必定会派人前去督促移交。只是卑职手下兵力有限,不能一一及时盘查。昨夜坑降之事,卑职亦有耳闻,只知道坑杀甚众,尚不知具体实情。” 郭荣感激地看了李重进一眼。这表兄弟俩,平日并不很亲近。两个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种在军中很吃得开的呼朋唤友的典型。日常起居既不在一处,所辖职域又甚少重合,勾当差遣也较少交叠,故而虽是亲戚,又同为禁军少壮派军将,郭荣与李重进两人却并没有形成外人臆想中的联盟之势。 倒是张永德反而跟君贵更亲近些。张永德,字抱一,今年二十一岁,去岁刚娶了郭威的第四女为妻,如今是郭威的女婿、郭荣的妹夫。 张永德站起身来向郭威一礼:“枢密,卑职昨日恰好经过栅营附近,听闻了坑降之事。据说活埋在坑里的,有四五十人之多。如需确认数目,卑职愿领命即刻去办。” 与李重进的黑沉形貌相反,张永德面如丰年玉,身似绝顶松,素日待人辞色谦和,是个很容易让人一望而生好感的翩翩青年。其时他为禁军左厢五军指挥使,领东头供奉官,品阶虽比李重进高一级,也仍是个小武官。 说起来,郭威的外甥和女婿官阶不高,其实是郭威刻意谦抑的结果。少帝继位,他晋位枢密使,儿子被皇帝钦升了大将军,如果这时候再忙着给自家其他子弟求官进爵,未免太过招摇,那不是郭枢密素日的为人行事。张永德之所以为左厢,品阶比李重进略高,是因为他的父亲年资深,在石敬瑭时代就与郭威为同侪,及至永德成年后被保举求官时,自然也能有个更高的起点。 张永德追随郭威已有两三年光景,别看年轻,办事妥帖沉稳,颇得郭威赏识。 张永德此言一出,中军帐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从同州过来援战的刘词也起身揖道:“枢密,关于此事,卑职也有耳闻。卑职手下有人亲见昨夜情形,如若枢密下令,卑职可立即叫他们来问话。” 郭威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用调查,他也知道此事必定是真的。这帮由皇粮和野食混合豢养的大兵什么样,他打从十八岁投效道李继韬麾下时就知道了。但是这个眉头,他必须要皱。 王峻、王殷等站起身来。今日郭荣、李重进、张永德的发难,他们视为郭枢密麾下少壮派对自己这帮老家伙们的叫板。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剽掠也罢,杀降也罢,这都是军中的老传统,并不是他们自己新兴的规矩。年轻人想跟老传统作对,还欠太多火候。便是郭枢密本人,虽然也数落,也教训,但终究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汉家皇帝的天下,郭枢密自己的地位,不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烧杀剽掠中累积起来的站到了高台上就自己撤梯子谁会那么傻。 “枢密,请容属下禀报。”王殷朗声道,“昨日那些个凶徒,的确是坑杀了,可他们个个死有余辜李氏已经举家赴火,他们还不识时务,不但不听从命令缴械投降,反而东逃西窜,试图寻机反抗。更有甚者,躲在陋巷中向我禁军施放冷箭,暗挥屠刀,致使我军颇有损伤。我大汉天军的威风,岂容这些鼠辈亵渎属下因此下令将他们一体坑杀,以此警告叛逆,严正军法” “哼,”君贵冷笑道,“他们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小你们不放火,不剽掠,不,不滥杀,他们还会这样顽抗到底吗” “够了”郭威站起身来,遍视群雄。“凶徒该杀,但不要滥杀。杀降不吉,也有负上苍好生之德。重进,传我严令,此后所有降卒,必须交给你来判断处置。该杀该收,按照军法呈报。谁不执行,你尽管报我知晓。” 重进肃然一礼,大声应诺。 “大军不日便要开拔,凤翔的王景崇、永兴的赵思绾,还等着咱们去收拾。延珂,崇威,你二人留下,向我回报辎重编组事宜。余下诸人,即刻散去,做自家勾当” 众人齐声应诺。 铁甲铿锵,老的少的,纷纷走出中军帐。 中军帐外,君贵叫住了大步流星向自己马夫走去的李重进:“三哥”重进在兄弟大排序中行三,家人常唤他“三郎”。 李重进知是君贵,转过身来,礼貌地一笑。 君贵向重进拱手一揖:“多谢三哥。”有些话,不用多说,一切尽在眼神里。重进再一笑。重进的笑是难得的,这一笑,令他向来严肃的面容如同春风般和煦。 张永德从旁经过,见了二人,亦是轻轻一笑。今天他们似乎小小地胜了半截。 三人互相简单地行礼致敬罢,也没什么话说,各自走向自己的马夫,上马迅疾离开。 君贵的马向城门驰去,鬃毛飞扬。四五个裨将随之奔驰。紧紧扈从在身后的曹瀚、郑仁诲大声问道:“大将军,咱们去哪儿呀” 君贵亦大声作答:“去看望符娘子。” 原文发出来,会自动出现一些,我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改了还会再出现。所以没办法,抱歉。 第一次把书发到起点上,据说是要要求票求推荐各种求的,我也不懂,但是既然大家都求,我也必须要跟着求一个噻。先谢谢读者诸君咯:这是不是就是前几天有读者向我建议的“卖萌”了:p 没玩过,不会玩,大家多教教我咯。 ; ------------ Sect11求大光明1 符翚娘暂寓的宅院中,小小的花园草木葳蕤。战火并没有烧光这个城中所有的花树,至少,这里的景致基本保持了原样,木欣欣以向荣。 君怜与君贵坐在小园内的一处旱亭中叙话。依稀的军士喧嚣声从院外传来。 君贵的脸上有一些显而易见的愤懑。君怜吩咐仆从进了汤水,含笑问道:“荣哥哥今日似乎心里有事” 君贵“嗯”了一声,顿了顿,说道:“我今日在营中,跟他们吵了一架。” 君怜并没有问“他们”是谁,也没有问他为何吵架,却拿起汤壶,替君贵倒了一盏厨下备好的茯苓汤放到他跟前,微笑道:“客中诸事不齐,不然,小妹应该亲自替荣哥哥点一盏茶来尝。小妹不才,点茶的功夫,还是勉强过得去的。” 君贵做个手势谢她,端起茶盏来喝一口,问道:“对了,翚妹妹自家的要紧东西,昨日他们从火场中到底抢出来多少” 君怜一笑:“抢出来几只细软箱笼,还有少许书稿。能够抢出命来,已经很知足了,荣哥哥不必再为此费心。” 两个人坐着喝了一回茯苓汤,君怜方慢慢问道:“适才荣哥哥说跟人吵了一架,现下心中恼怒可稍解了哥哥若是愿意说,小妹在这里听着。” 君贵“哼”了一声:“前日在父亲营帐中,进来了一个叫王峻的,你可记得” 君怜点头:“记得。开运四年耶律德光入汴时,有个王峻王指挥只身被先帝派去奉表朝贺、打探军情,还带回了一支木拐,是否就是他” “对。那次他也算为先帝立了大功,后来在军中就愈发骄横了。”“嗯。”“那日王峻让人抬着一只箱子进来,你看见了吧”君怜点头。“那算是每次战后的例贡。父亲为人俭素,吃穿用度,一向不事奢华。可是人家送过来了,父亲还不能说不要。” 君怜再点头:“主帅不要,底下的人就不好大肆出手。” “是这个话。这箱子就是拿来堵住父亲的嘴的,所以每每父亲接过这些物事后,转眼便分赏给了身边亲随。底下的军将见了主帅这个态度,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收手,照旧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军中从未真正禁断过剽掠之事。” 君贵说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唉,我当然知道,父亲有很多难处。” “义父在那个位置,想必有许多事都是情非得已。既然无可奈何,荣哥哥就不必烦恼了。”君怜柔声道。 “可是,他们抢人家东西也就罢了,抢完就杀人,恨不得一个活口不留欺男霸女,奸淫掳掠,简直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赦我怎能与这样的败类为侪僚”君贵咬着牙,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中军帐。“对待投降了的败军,他们就像猫儿捉了老鼠一般,尽情戏耍:让他们持械互殴,逼着他们走火炭,捆住手脚把他们的头一遍遍浸到水里戏耍到半死,又统统驱赶到大坑里活埋堂堂大汉禁军彼此攀比,竞相以残忍狠辣为能事。如此队伍,还谈得上什么保家卫国、统一疆土” 君怜侧耳倾听,没有说话。 “更可笑的是,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驱策将士、建功立业。他们还反问我:哪个男儿从军不是为了钱财哪个汉子拼命不是为了女色” 君怜深深地看着他:“我知道,哥哥决不是为了这些。那么,哥哥可否告诉我,你多年从军征战,究竟为的是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 半晌,君贵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为天下苍生。”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君怜慢慢啜了一口汤水,目光闪烁:“这是个乱世,神仙打架,苍生遭殃荣哥哥,我也是苍生之一员。哥哥看到了,即便像我这样的家世,在这乱世中也无法自保。檐下一把怒火,命运便朝夕云泥。” 君贵点点头,语气愈发沉重:“乱世之中,生灵涂炭不是几个字,而是一幕幕活生生的人间惨剧。我正式从军是在前朝天福元年,那一年,恰逢石敬瑭为了灭掉清泰帝,派桑维翰引契丹军南下直入虎北口。那时父亲跟随本朝太祖,在石氏军中为指挥。我亲眼见到桑维翰为了犒赏契丹人,将他们带到我们汉人的城中,允许他们随意劫掠。其时先帝和父亲都曾经谏言,契丹狼子野心,不可纵容,石氏根本不听。 “当年十月,石氏被契丹人立为大晋皇帝,进入洛阳,洛阳城立马一片地狱景象。 “天福三年,石敬瑭履行求援时的承诺,将幽云十六州划归契丹,连同州中生民,统统成为胡虏臣属,不许越界南去。交割那日,汉家子民椎心泣血,痛哭嚎啕,多少人甚至选择举家从城头跳下,也不甘心就此被出卖给残暴的异族。 “从军十三年来,我亲眼见到多少庶民在我跟前身陷泥涂,又亲眼见到多少苍生在我身边变成焦炭我总在想,那些人,他们为了当皇帝、当高官,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天下争到手里了,天下的子民都是他们的了,他们却丝毫不懂得爱惜。如果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草芥,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奢侈享乐,那么他们聚敛了财富之后,索性收手享受去好了,何苦窃据大位,为祸人间” 君怜静静地听着,面色不改,却心惊肉跳。 她知道,君贵的念头已经走得太遥远了,早已超出了一个为人臣者应当恪守的边界;君贵的话也说得太过火了,尤其最后那几句,句句都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可是,君怜从君贵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炽烈的火焰,也读懂了他真正的志向。 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 一霎时,一团希望的火焰也升起在君怜自己眼中。 后世的史家曾经使用过很多词汇来形容郭荣的形貌与秉性。然而,在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的符君怜眼中,万千美词都抵不过这两个字:英锐。 本节:火焰。 ; ------------ Sect12求大光明2 英锐。这是君贵给君怜的第一印象,也是终其一生,被她所反复证实和加深的印象。透过君贵犀利的外表,君怜分明看到他的内心燃烧着荡涤乾坤的熊熊火焰,足以佛来烧佛,魔来杀魔。 “荣哥哥”,她重新奉上一盏茯苓汤,看定君贵,低声道:“夏桀无道,成汤灭之;殷纣横暴,姬发替之。天下至理,有无相生,否极泰来。安史之乱迄今已近两百年,娑婆世界,众生颠倒,其苦何如黎民百姓祖祖辈辈祈盼圣贤出世以解倒悬,其愿心之切,几曾有一日停歇神鹿只合大德者驾驭,鼎彝定须大才者铭勒。哥哥既然有此大志,则人世荣枯、现世果报、来生轮回,均不足为虑。小妹虽不才,也当发愿,每日为哥哥三祷七祝,静盼哥哥功成。小妹笃信,有你,有父亲,世间终有大光明。” 君贵静静地看着君怜。 对于君贵而言,君怜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却不是一个应该放到美貌的类型中去品评的女子。她似乎有一种精魂独立于自己的形貌之外,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君贵看到的都是那个精魂。肥瘦妍媸于她都不重要。君贵相信,哪怕有一天她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模样,自己也能从她的言辞气韵中,还原出那个叫做符翚娘的精魂来。 她怎么可能那样强大。 生平第一次,他对别人说出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他只知道,自己说得很隐晦,完全可以被视作一场随口而发的牢骚。他必须那样隐晦。 那样隐晦,却被她一眼看穿了。 一种深刻的感动,顿时令他心神俱醉。 半晌,君贵展颜一笑:“听闻世上有一种解语花,今日,我算是亲眼见到了。” 君怜亦微笑,眼中有了一点泪光。 君贵向君怜举杯:“我对妹妹,已经毫无隐瞒,妹妹对我,也是冰心可鉴。兄妹易得,知己难求。今日咱们就此订约,从此奋力前行,无论成败,不许回头。” 君怜也举杯还礼,笑得像个孩子:“好,这是咱们兄妹间的秘密,不到那一日,咱们谁也不告诉。”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三日,郭荣与符翚,两个同样有着高度精神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在河中城的旱亭花木间订下了一个约定。 后世的史家很少去关注这个约定对接下来的历史的意义。然而对于一个即将到来的、持续将近两百年的大光明时代而言,这个约定是如此重要。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公开达成的约定,就是大光明时代的光源。 大光明不是全光明,大光明时代也有黑暗。然而正如太阳之内有黑子,正如扶桑树下有阴影,正如阴霾的白昼再昏暗也亮过满天星光的黑夜,大光明时代的光芒胜过了幽暗。君贵与君怜口中的苍茫众生,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全新时代中,将有机会获得前所未有的个体幸福与自由。 使女上来添了一次汤饮。旱亭里的两个人,最要紧的话已经说了,代之以心有灵犀的沉默。风正清,花正香,汤正暖,心正热。 忽然,院门方向传来一阵短暂的喧哗。继之以一阵脚步声。 一个使女急急穿廊而来,到旱亭外一礼,低声回禀:“翚娘子,朱雀他们回来了。”君怜一喜,忙道:“快领进来呀。” 未几,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君出现在连接着旱亭的长廊一端。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文士衫袍,袍服四周镶滚了紫色的细边。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绫带,绫带上也镶滚着一圈金边。袍服之外,他又披着件轻软的绛色斗篷。一路走,斗篷便一路随身飘摇,神采煞是风流。 君怜站起身,笑道:“朱雀,你不会是自己回来的吧” 那少年郎君淡淡一笑:“有师兄和师妹送我到门口,不肯进来,走了。” 君怜向君贵一指:“你回来得好,正巧郭枢密的大公子荣哥哥在这里,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见见。” 君贵闻言,忙也站起身来,等着与那少年郎君正式厮见。 不想那少年郎君将眼睛向君贵一扫,神情一愣,顿时停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令君怜和君贵颇感意外。一霎时,三人间的空气有些凝滞。 君怜奇道:“朱雀” 那少年郎君听她催促,把脸一沉,忽然转身离了长廊,头也不回,径直向内室走去。 剩下君贵一脸尴尬,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入不了这新来的少年人的法眼。 君怜忙道:“荣哥哥休怪。这是我闺中的金兰姐妹榷娘,因是外出,便做了男儿打扮。她跟我同岁,秉性原有些孤高,轻易不肯理睬外人。想来是因我事先没跟她打招呼便让她见你,所以她恼了我,不声不响地走了。都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哥哥见谅。” 君贵尴尬稍解,自嘲道:“原来是妹妹的闺中密友,难怪不理我。” 君怜道:“她九岁时家中遭遇变故,遂来到我家,成了我父母的义女,相伴我一起长大。我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我出阁后,她不愿在我家孤守,也跟着我过来了。” 君贵奇道:“她怎的没有许嫁么” 君怜道:“她性情偏颇,又颇有些慕道,我父母原说替她操持婚事的,她抵死不从,他们也只得作罢。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就入了道,不在我们这俗世间打滚了。” 君贵素来偏好黄老,一听朱雀慕道,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位姐妹还是仙家人物,哪天有缘,倒要请教她了。不过,此番河中之变,围城经年,她怎的反而不在城里呢” 君怜叹了口气:“朱雀虽说跟着我过来了,却不爱老在别人家寄寓。因此,每年总有几个月她要出去云游,找她师父采药去。” “她师父” “对,她师父出身著名的医药世家,一连三代都是前前朝和前朝的医正,后来被宫廷隐事连累遭到贬谪,索性远离皇苑,在民间开馆,悬壶济世。她师父不仅妙手仁心,还带得一帮弟子,采药练气,进退吐纳,朝朝暮暮修习养生之术。” 君贵愈发好奇:“长这么大,我也算是见过几个奇人的。你将你这姐妹和她师父说得如此玄妙,看来竟是我未曾见识过的人物,这可引动了我的心思了。几时有缘,非要见面接谈一番才好。” 君怜笑道:“这有何难待我将朱雀说通了,你自跟她切磋仙道去吧。” 本节:颠倒。 注:史载世宗偏好黄老。黄,黄帝也;老,老聃也。 ; ------------ Sect13朱雀在迩一 寓居的宅院正房内,日光盈室。君怜从外步入,见朱雀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摆弄着一些药粉、花草和矿石。她的跟前,一些素色的瓶瓶罐罐,金的,银的,青瓷的,加盖的,广口的高矮胖瘦,各个不同。另有石捣钵、铁药碾、蓍草和算筹等,也散放一旁 朱雀有一种本事,善于提炼不同药物的特质,并将它们搭配出全新的性质后世的人也许会将这种本事叫做化学天赋。朱雀还有一种本事,会卜算推演,有闲的时候常拿着蓍草与算筹左右运算,然后独自秉笔沉思后世的人也许会将这种本事叫做数学天赋。 然而在翚娘子房中,朱雀最为众人所侧目的本事,是她专会跟君怜抬杠。翚娘说往东,她便说往西也无所谓;翚娘说向上,她便说向下也可以;翚娘偏好研读释家经典,她便早早择定了道家法门;翚娘得时出阁,她偏立志不嫁。 房下诸人倾向于把朱雀的孤高古怪理解为孩子气,就像范承璋一样,看着是个大人模样了,却不时说出几句痴呆话来,一派天真烂漫。比如,她对于充满敬意的称呼“榷娘子”不以为然,反而鼓励他们直呼自己“朱雀”,虽然那通常是长辈或密友的特权;又如,她虽然精于配制药物,却从不替人瞧病,大概是不愿被人视为医卜之流。因此对待朱雀,房下诸人尽管不理解,可也包容着,把她的种种古怪行迹当作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毕竟,翚娘就一直纵容着她。 可在朱雀自己,却是非常认真地唱着反调,尽管这些反调其实是出自她下意识的反应。比如今天的事,她就有她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君怜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物事,斟酌着,淡淡道:“这回好,出去了一年有余,看来你收获不小啊。” 朱雀嗯了一声。 “你适才是怎么了” “没怎么。那人走了么” “是啊,你一见面就给人家甩脸子瞧,谁受得了还不赶紧落荒而逃” “走了就好。” “朱雀,郭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初次见面,你怎的如此无礼” “哼” “怎么了” “我跟他,可不是初次见面。” “什么” “那一年,就是他带着人抄了我们家的” 后晋天福四年五月。阴天。 汴京城内麦秸巷。内廷医正高宅。 九岁的朱雀蹲在一个五尺长的冰玉碾子前,左看右看,不时伸手小心触摸一下。 乳母王氏过来,试图牵她的手:“姐儿,看了这半日,咱们该走啦。尚书爷临上朝前说了,要你回家陪他用午餐呢,晚了,他老人家该着急了。” 高大夫也在一旁应和:“是啊,姐儿快回府去吧。反正冰玉碾子放在这里,这么沉,谁也拿不走,姐儿要看,随时再来嘛。” 朱雀扭头问道:“高大夫,这真的是从极北苦寒之地采来的玉石做的么” 高大夫点头:“是的,一些偏僻方子的怯火药,非得用这种冰玉碾子研磨药材,才能激发功效。下官为令堂调配的那蜜丸,就有好几味药材出自这碾子的功夫。” “那我也想用这碾子研磨药材玩玩。” “改日一定请姐儿再来玩。今日既然尚书有命,下官可不敢留姐儿了。走,下官亲自护送姐儿回去。” 马车在距离尚书礼部侍郎杜府大门一箭之地停下。车走不动了。密密层层的人群围在那里,喧哗声雷动。“怎么回事”王氏和朱雀同时问道。 “你们先别出来,待下官过去打探一下。”坐在前面马车夫旁边的高医正急忙向车厢内说道,然后跳下车,挤进了人群。 “朱雀,你别出去朱雀”“我到前面去看看嘛,我又不下车。”王氏阻拦不住,朱雀已经钻出车厢,站到了车夫身旁。这个位置高高的,视线非常好。 一望之下,朱雀呆了。 她看到,自己府中的亲长老幼们,正次第被人从大门口押解出来,送进门外的一辆辆囚车里。他们个个披枷带锁,面色灰暗。自己的祖父礼部杜尚书已经在第一辆囚车中,现在领头被推搡出来的,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几个军将骑马守在门外,指挥着那些呼喝奔跑的士兵完成抄家任务。 朱雀只看清了距离大门最远、却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军将的脸。那是一张干净、冷峻的少年脸,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那张脸的主人骑在马上,精神抖擞,英气勃发。可是,他干的却是世界上最邪恶、最无耻的事情,他带人毁灭了她的家园 朱雀脸色煞白,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医正急急忙忙拨开人群挤回来:“走走调转马头,快走快走” 朱雀被乳母王氏强行抱进车厢,车辆掉头,疾驰而去。朱雀在王氏怀里挣扎,手指着身后家宅的方向:“啊啊啊”王氏忙捂住她的嘴,泪水直落:“我知道,我知道不要说话,姐儿,不要说话” 内廷医正高宅。深夜。高医正与娘子在商议。 “于今之计,杜家小姐儿怕是只有两种地方可以藏身了。” “哪两种地方” “一是极偏远的乡间,另一种,只能是深宅大院。” “极偏远的乡间,匪患横行,难保平安,还是深宅大院妥当些,也不至于委屈了杜家小姐儿。” “朝中的高门大户虽然多,可是交给谁好呢” “唔,有一个人,应该是最妥当的。” “谁” “同州节度使,符彦卿。他们符家与杜尚书有旧,他是个敢担事的,人又周到。那年他讨乌录山凯旋,官家诏爹去替他瞧伤,我也跟着去了,亲眼见过他。我看他的气象与常人大不相同,杜家小姐儿交给他,咱们可以放心,也对得起杜尚书素日待咱们的恩义了。” 朱雀就这样去到符家,成为了君怜的童年伙伴。那个在杜府门前驭马踟蹰的少年的脸,就此深刻地留在了她的童年噩梦中。朱雀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所有仇怨,都指向了这个少年指挥使身上。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各种求,你们手上有票就分我点哈。快过年了,要鼓励我不断更哦 ; ------------ Sect14朱雀在迩二 君怜挨着朱雀坐下,伸手抚住她的胳膊,叹口气,轻声道:“朱雀,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只能奉命行事。拿你全家、杀你全家的人,是与你祖父有嫌隙的小人,是下达命令的前朝官家,与他何干呢” “哼,耀武扬威,飞扬跋扈,拿着鸡毛当令箭,亲手叫人家破人亡,怎能说与他无干”朱雀怒道。 “朱雀,你的痛苦,我完全明白。”君怜低声道,“换了我是你,也难免一时迁怒于他。” “你不可能完全明白。”朱雀冷然。 “我可以。” “君怜,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啊” “我叫什么名、什么字” “你么,姓杜名榷;表字么朱雀是你的闺名、乳名,却不是表字。” “你答对了一半。榷也不是我的名。” “怎么呢” 朱雀陷入回忆,微微扬头:“那时候,我很快就要满十岁了。有一天,祖父将我叫到他的书房里,告诉我他已经替我想好了一个美名,写在一张纸笺上。可是他将纸笺藏起来,我想看,他不给。他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的十岁生辰,他绞尽脑汁,想了十个晚上,才想到了这个美名送我做礼物。所以一定要等到生辰那天给他们磕了头、吃了面,才会将这个谜底揭晓。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家突罹大难,我再也不可能得到自己的名儿了。” “那么,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告诉我你叫杜榷,这个名儿,是你替自己起的” “对。朱雀是我从自己的家族那里能得到的唯一命名。我只能用雀这个音,替自己找一个汉字作为名。” 君怜心中一酸,握住了朱雀的手:“朱雀,表字是可以由朋友相赠的。你愿不愿我赠你一个表字我一定绞尽脑汁,花费一个月去想,想个极美、极好的。” “日后再说吧。”朱雀淡淡道,“无名,无字,也挺好的。人来在这世间,原本就是一无所有。” 君怜苦笑道:“要真有这么豁达,就对了。你瞧瞧我现在,不比你”她说不下去了,端起桌上的一盏汤水来。 “别喝”朱雀立刻冷冷地说。 君怜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扫了一眼桌上的瓶瓶罐罐,忽然惊觉。 “你到底在做什么”君怜沉下脸来。 “有什么药,无色,无臭,无味”朱雀继续调弄着自己的各种材料,慢条斯理道,“可是人不知不觉喝下去之后” “朱雀”君怜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你要下毒你疯了吗我不许你伤他” “我没疯,你才疯了。”朱雀以嘲笑的眼神看着她,“你不过认识他三两天,你就为他疯了。” 君怜真的动了怒:“你胡说什么你一个堂堂尚书之后,怎能背地里使阴招害人” 朱雀毫不示弱地盯着她:“我何尝使了阴招是你自己关心太过吧何况,哪条王法规定我,见了仇家不能报仇下毒,就是我自己的报仇方式。” 君怜“噌”地站起身:“你若想伤他,得先过我这一关。伤了我性命,你再伤他。” 朱雀仍旧坐在那里,冷冷地审视她,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翚娘,你我是什么交情,今日你竟然为了一个男子跟我翻脸” 君怜收敛着怒气:“榷娘,他不是一个男子,他是那个男子。” “哪个男子”朱雀不屑地问。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君怜柔缓了语气,“榷娘,他是可以做很多好事、很多大事的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又不是他的错失,你现在急急忙忙地杀他,有什么用呢” 朱雀默然片刻。 “我知道,你一直胸怀大志。”她换了副淡漠的语气,“你想把宝押在他身上” 君怜恳切道:“他是我的义兄,又救了我性命,不提什么押宝不押宝的话,你可否看在我的颜面上,算他一个功过相抵,放过他呢” “哼”,朱雀冷笑道,“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君怜听她语气,知道危机已经解除,欢喜地重新坐到朱雀身边:“那咱们说好了,你永远都不可以伤他” 朱雀翻了一个白眼:“我若真打算下手,还会坐在这里犹豫么” 君怜惊喜道:“原来你只是吓唬我的” 朱雀瞥她一眼:“我吓唬你做什么我没有即刻下手,是因为我算了算命数。” “什么命数” “嘿,我算来算去,他都不可能死在我的手里。” 君怜长出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从此以后,咱们可以” “少来。”朱雀斩截道,“你想让我给他好脸儿,那可不能够。” 君怜不再恋战:“好吧,咱们不说郭家哥哥了。你出去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什么东西带给我么” 周末有空更新,那也是极好的。 ; ------------ Sect15无量寿经一 “有。”朱雀起身,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过来一本蓝皮小书。 “西蜀诸人的长短句,纤秾绮丽,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了。这次访到的好的,我都替你抄在这里。欧阳炯有一首三字令,韵调颇为别致,”她翻着指给君怜看,“春欲尽,日迟迟,人不在,燕空归。还有一首渔父,意境略类柳柳州,却比柳柳州更有道气,我早已能背诵。牛希济这次抄到四首,其中的生查子,是这两句好: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江南的李皇帝也有几首,舞榭歌台的,坊间传得很热,也一并抄在这里了。” 君怜看着书出了一回神:“这几日,我总想起上次你抄回来那首鹿虔扆的临江仙: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朱雀,人事已改,咱们怕是回不去了。” 朱雀不以为然:“回不去能怎样回得去又如何道祖老君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也是想太多。” “你说得对。”君怜自嘲道,“佛经上说,一切诸佛,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故此叫做如来。又说,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乃为妙去,故作如去。此番我家破人亡,没能如诸佛安稳而来,倒是去而不去,不去而去,似乎足以证一番如去之善了。” 俩人正说着,承璋轻轻走进来,向君怜行个便礼,双手捧出一个折册,赔笑道:“姐儿,有人托我给你呈上这个。”君怜接过来,见封面是几个工楷的墨字:无量寿经。 真是说佛陀,佛陀到。 朱雀抢过来看,一面问承璋:“这是谁献的宝” “回榷娘子的话,还能有谁廷献呗。”承璋笑道,“就在下房里窝着抄了两天。这么多字,我看着就头大,真不知他是怎么抄完的。” “这可奇了,他抄的,为何他自己不来献宝,倒要让你来代献”朱雀不解道。 承璋看君怜一眼,欲言又止。朱雀道:“廷献又惹你们主子生气了”承璋笑道:“没有没有,他比榷娘子你离开河中还早,前日才刚回来,哪能那么快就犯事” 朱雀也笑了起来:“你倒舍得用犯事这两个字你也不想想,打小儿,你们俩究竟谁犯的事多对了,上次廷献犯的什么事来着,罪名我没记住,我就记着他自己跑去抄了篇八大人觉经,那个倒是不长。” 承璋偷伺君怜的脸色,向朱雀道:“嘿嘿,我也不记得了。” 君怜不理他俩,将折册拿过来打开,细细读了起来。 圆光流转。梵音如磬。 君怜沉浸在佛说无量寿经的世界里。 “光颜巍巍,威神无极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一切恐惧,为作大安十方来生,心悦清净,已至我国,快乐安隐” 室内长久地安静下来。 朱雀轻声问承璋:“廷献人呢”承璋答:“在外面站着呢。” 朱雀踱出来,远远看着廊下人,似笑非笑地拖长了声音道:“哼,真是王孙已居歆,役夫尚嗷嗷。廷献,看来你家主子是真打算累死你呢。” 廷献抬头见是朱雀,忙伏身下拜,恭敬礼道:“榷娘子,你回来了。” 朱雀啧啧摇头:“得了,快起来吧。抄经抄得手抽筋了没有再这么一跪一起的,别连腿也抽筋了。廷献,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人这么勤谨,礼数这么周到,比承璋那厮不知要妥帖多少倍,你主子为何老是对你不满意,老是挑三拣四的不如你跟了我吧,我保证待你比你主子好一百倍。” 廷献垂头道:“榷娘子真会说笑。” 此时君怜也走了出来,含笑道:“廷献,你别听她的。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你且下去,掌灯之后你来,向我细细回报国公府那边的事情。” 一脸倦容的廷献终于露出了笑意:“是。” 河中城外,大汉平叛军行营。 天高云淡。 远处,大军正在撤营。车马罗陈,有士卒整衣集结,有士卒往来奔走。 撤营的杂声只是背景,距离营房一里之外,竟是难得的清静。隐隐传来远处野塘中的蛙鸣。 郭枢密与郭荣在杂草地上缓缓步行。两人的十数名亲随,各自列了松散的队形,隔着两丈远跟在后面。 这个距离,是一种默契。枢密使与大将军有体己要说时,往往会下达一个手势,亲随们根据这个手势的强烈程度,通常都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应该保持的距离:有些话只是父子俩私下讨论军情,手势很轻微,那么离近点也不要紧;有些话与他们郭家内务有关,手的摆动幅度中等,那么需要稍微离得远些;还有的时候,郭枢密的手连连往外挥两下,眼神也很深沉,那就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最好是落在两丈之外。 今天,郭枢密将手有力地挥动了两下。 可是,走在草地上的父子俩一直没说话。 君贵能够感觉出来,父亲对于自己在上次军事会议上的表现不大满意,不过父亲没有明言。父亲不明言,自己有些话也就不好说。年岁渐长,身份渐高,可是父子之间反而不如从前那么无话不谈了,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了些许隔阂。 良久,君贵开了口:“此次护送符家妹妹去兖州,父亲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 “没什么特别的。你办事稳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留神什么,原本无需我来交代。符魏公是什么人,你将他女儿从杀身之祸中抢救出来,又亲自送还给他,他岂能不发自深衷地感激你我待他的情分咱们郭氏与符氏的交谊添笃,那也不必说了。” “儿子明白。儿子不在父亲身侧,父亲千万保重贵体,不要过于操劳。” “这也无需你来提醒。你继母派来的使女天天守着我,从早到晚,四五样进补的东西逼着我吃。还不如原来你庶母董氏跟着我时,倒能少吃两样。” 君贵不由笑道:“张孃孃心细,连我这边也命儿子媳妇支派了一个使女来。我回说以前杨孃孃在时,已经派过一个,不必再添,张孃孃也不容我反驳。” 郭枢密叹了一口气:“京中那么一大家子要她打理,她还能抽出心神来记挂咱们爷儿两个,也真是难为她了。你董小孃新诞了五妹,正需好生调理,一时却帮不上她什么忙。” 注:所谓五代十国,十国中,李氏在江南建帝号为“唐”,史称南唐。其时江南之主是李璟,即南唐中主。李璟有个著名的儿子,就是后来著名的李后主李煜。李璟李煜父子俱工词,词风婉约为主。 ; ------------ Sect16无量寿经二 其时,郭威府中有一妻一妾。柴昭仪病故次年,郭威娶了汴京杨氏为继室。杨氏兢兢业业养育着柴昭仪留下的荣哥和三妹,自己也诞下了四妹和青哥一双儿女。彼时荣哥居长,见家境困难,还曾跟随乡人外出贩卖茶叶补贴家用。君贵与杨氏相处了三年余,十五岁被郭威带到军中时,杨氏拉着他的手直送到河梁,哭泣难舍。君贵二十岁那年,由郭威安排、杨氏操持,替他娶了同军的刘都虞侯之女为妻。次年,郭威父子随刘知远出镇太原,杨氏病故。又次年,郭威在太原再娶张氏为继室,如今家中的第三子意哥便是张氏所出。本朝高祖称帝那年,郭威随高祖路过洛阳,想起杨氏生前曾再三褒赞的一个贤德乡妹董氏就在此城中。郭威命人寻访,恰好彼时董氏寡居,郭威便以礼纳她为妾。 其时,“孃孃”就是现在“妈妈”的意思,是一种口语化的称呼。郭威长念与柴氏的旧情,对所有继室,并不要求先前的子女呼之为母,而是以口语化的“孃孃”相称,以此保留母亲在他们各自心目中的位置。同时,也是为柴氏保留了在自己心目中的唯一位置。后来杨氏去世,四妹和青哥对继母张氏的称呼便也循从此例。 君贵见父亲牵挂家里,便试探道:“儿子送完符家妹妹回来,或许父亲还在永兴与凤翔讨逆,父亲是否要我先行返京一趟,去看望两位孃孃及弟妹子侄” “不必。”郭威断然道,“你送罢君怜,就速速回到我的身边。家中诸事自有她们两个及你娘子料理,何须担忧将来的事,待你返回,爹想尽快与你商议对策。” 君贵心头一热。在过往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中,父亲曾经无数次地明示或者暗示,要自己站到他的身边去,可是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那日军前会议,我不该”他艰难地说。 郭威抬起右手制止:“不必多言,你性如烈火,爹知道。” 君贵的眼圈红了:“让爹为难,决不是儿子的本意。” 郭威叹了口气:“荣哥儿,这几日,我老是想起你的母亲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她能告诉我” 君贵的泪水滑落,又悄悄抹去。郭威余光中见到这一幕,心中一阵难过,却不动声色。 默然片刻,郭威道:“儿子,爹给你讲件有意思的事。清泰年间,镇州的秘琼杀了节度使董温琪全家,董温琪在任上贪积的巨万资财,全都被秘琼夺为己有。过了没多久,石氏入汴建鼎,强行调秘琼到齐州做防御使。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半路截杀了秘琼全家,将秘琼劫夺董温琪的那笔财宝,加上秘琼自己积攒的一应金宝、侍伎全都据为己有。范延光原本就贪残,家中积财颇厚,有了董温琪和秘琼的钱,身家翻了两三番不止。后来,范延光自己就依据邺都叛乱了。于是河阳的杨光远受命去平范氏的叛” 郭威忽然停顿下来,眯起了眼睛:“杨光远平邺那年唔,爹就是在那年邂逅你母亲的” “是吗”君贵的眼神一亮。 “对。后来你母亲告诉我,她无意中听到了我对范、杨二人的评价,与她心中的想法一样,所以她就决定嫁给我”郭威叹口气,立刻又摇摇头,“说远了,说远了,今天咱们不说这些,还说回那笔雪球一般越滚越多的财宝吧。范延光被杨光远围攻得没办法,就向朝廷请降,得到了保证不死的铁券丹书。可是杨光远一来惦记着范延光的财物,二来怕以后遭到报复,就不顾朝命,私自溺杀了范延光,将范氏的钱物和姬仆全数夺了过去。这样,加上他自己不停搜刮得来的财富,杨光远就成为了当时最奢侈、最僭越的方镇。据说他受勋赴任的时候,仆从妓妾的马队超过了一千骑之数。” “啊” “不可思议,是不是这还只是够格骑在马上的人数。再后来,曾经平定范延光之乱的杨光远却效法范延光,在青州举起了反旗。这回,你知道是谁去平定的了吧” “杨光远啊,李守贞” 郭威点头:“对李守贞。李氏平定杨光远,就得到了从董温琪、秘琼、范延光、杨光远手中一路传递下来的全部财产。李氏自己在河中又多行刻剥,所以,他的财富,应该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也因此,这次他才敢走范延光、杨光远他们的老路,挑头举起叛旗。” 君贵忽然有所警觉,沉默片刻,谨慎地说道:“此次平定李守贞,是爹挂的帅”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所以,现在你明白为何我命王峻、王殷等去接收河中的府库了军中人人都知道,李守贞的资财,是官家指派的王监军他们经手接管的。他们怎么报给我,我就怎么听着,数目对得上对不上,但凡有人追究,自有王监军去应答。他孝敬我的那部分物事,你知道的,我一样没留,全都赏给了牙军的亲近将卒。” “那么将来对永兴的赵思绾、凤翔的王景崇,爹也要如此处置么” 郭威鼻子里一笑:“大哥儿啊,赵思绾、王景崇,这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如何对付他们,不是需要过多费神的事情;便是王峻、王殷之辈,今日也不值得你耿耿于怀”他看着儿子,降低了声音:“现下最头疼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谁” “官家。” 君贵一惊,无声地看着父亲。郭威目光灼灼回视儿子,缓缓点了点头。 “我总执兵权,朝野不知有多少人衔恨忌惮。杨邠、苏逢吉、史弘肇与我同为顾命大臣,却各怀心思,整日在御前争吵不休。小皇帝为人轻佻,专宠谀臣,便对太后也是阳奉阴违。他若听信别人挑唆,或许很快就会削藩。而咱们,就是他削藩的工具。届时,只怕所有的矛头都会转向你我父子” “”君贵沉默,面色凝重。 “你此去兖州,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善结名藩,以备远患。” “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对了。”郭威神情严肃,“你想整军,爹也想整军,可现在还没到整军的时候。该忍的,天上就是掉刀子,你也得给我忍住。” 君贵看着父亲,低声道:“是。” “至于那些不该忍、不必忍的,”郭威目光凌厉,“君贵,爹最锋利的宝剑,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君贵热血沸腾,肃然答道:“是,儿子明白。” 注:中唐以前,“孃”和“娘”字的用法有明确区分,后来渐渐混用。本书中尽量区分了用它们:以“孃”表示母亲,以“娘”表示年轻女性。 至于呼母亲为“妈妈”,当时应该也有,只是不普及,本书将它用作人物对亲近的乳母的称呼。 关于这几个称呼的更多区分,我有另文略述,请参考。 ; ------------ Sect17左厢右厢一 大汉左监门卫大将军行帐。郭荣与亲随正在议事。 郭荣全身轻装,端居上首。身前两列轻装军将亦分左右肃穆而坐。俨然一个小型版的郭枢密中军帐。 大军即将开拔,这是最后的行帐会议。 “留一百精锐给我即可。其余的遵枢密令,暂归张左厢永德和李右厢重进指挥。孙璘、季飞卫,散了会,你们就领队过去,分别向两位指挥报到。” 孙璘显然不太赞成郭荣的安排:“可是大将军,此去兖州路途遥远,你们又取道北线,路上未必太平。若是大将军领兵疾行也就罢了,如今带着女眷车辆,一百军士只怕是太少了,怎么也得两百人啊。” “一百人够了,有曹瀚和林远他们跟着我,不必担心。咱们牙军的人马,必须首先保证在枢密驾前听用。” 众将点头称是。孙璘不再坚持。 “曹瀚,符娘子那边的行装都收拾好了么” 曹瀚一礼:“卑职今日一早已经着人去帮着打点,他们行箧原本不多,现下全都装车待发了。”郭荣点头。 “张美,这一百来人的粮草物资,都齐备了么” 张美也一礼:“十车粮草什物,全部装齐待发。” “带着你的人押着这些车辆,照咱们之前拟定的路线,即刻出发。” “是。” 郭荣站起身。“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你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各自尽心吧。撤帐。”众将全部起身,应诺行礼。 郭荣向孙璘和季飞卫二人使个眼色。二人快步来到他身边:“大将军。” “我有三句话嘱咐你们。”郭荣低声道,“第一,看好咱们自己的人。牙军与禁军习性迥异,无论是有人闹事,还是有人学坏,都不是我愿意发生的事。” “是,大将军放心。” “第二,归张左厢和李右厢指挥就如同归我指挥,他们的军令,你们执行起来尤其要坚决。” “是,卑职明白。” “第三,枢密身边那几个的人言行,你们只需替我留心即可,不要冲突。” “是,大将军放心,卑职完全明白。” “去吧。” 军卒已经开始撤帐。君贵正要往帐外走,一个人却掀开帐门进来了,朗声道:“荣兄,还好你在这里。” 锦袍幞头,长身轻步,是妹夫张永德。 君贵一向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因笑道:“抱一,大军立时开拔,你不去父亲跟前候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永德亦笑道:“自然是有事要求内兄帮忙。” 君贵引永德向帐外走,一边奇道:“哦说说看。” 永德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又从布囊中拿出一只瓷瓶,向君贵道:“家父素有湿痹顽疾,久治不愈。听闻河中郡有名医善疗此疾,愚弟自来到此地后便多方打探,总是未果。不想昨日却机缘巧合,从另一位世代名医之家那里得了这瓶药丸。荣兄此去兖州,想必会掠魏博、齐州、兖州三州之交界而过。家父这一向在齐州乡间养病,距离三州交界处的驿馆也不很远,不知兄长可否差人替愚弟将此药捎与家父” 君贵接过瓷瓶,上下打量着抱一,笑道:“都说张家二郎是纯孝之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你若是生在两汉,倒不必求恩荫,直接举孝廉,也可做得大官。” 永德笑道:“不过一瓶丸药,内兄何必笑话我” 君贵温和道:“我哪里是笑话你孝乃百行之先,愚兄自知多有不足,原该向你请教。还是爹眼光厉害,我四妹妹嫁了你,果然不屈她素日抱负。” 四妹是杨氏所生,她出生时,君贵尚未从军,与这个妹子及柴昭仪所生的三妹,曾有几年在邢州家中共处的时光,比之别的弟妹,感情尤为不同。如今三妹早夭,君贵对四妹的夫婿自然会格外留意。 永德素知他兄妹要好,听他将话题一下从丸药跳到了妹子,忙笑道:“四姐儿在我跟前,成天荣哥哥三个字不离口,内兄你就是她最大的靠山,比岳丈还管用。故此,旁人便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决不敢委屈了她” 去年四妹出嫁时只有十四岁,言行尚不脱小女儿形状,君贵听永德这么一说,不由笑道:“这丫头,怎么能拿我来吓唬自己夫婿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栉列待发的辎重车附近。郭荣从永德手中要过布囊,将瓷瓶放回。永德说:“家父住处地址与药丸的服用之法,我已经写好放在囊中了,届时荣兄提醒送药的人一声。” 郭荣道:“抱一放心,这药我亲自去送,忘不了。” 永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稍顿,便要撩袍下拜。君贵忙拽住他:“得啦,替世叔送药不过是举手之劳,郭张两家原本世交,你我又是姻亲兄弟,何须这些繁文缛节”永德点头。 君贵因又问道:“此番我去兖州,手下牙兵多半都转归你和重进节制,他们可曾去向你报到了” 永德道:“孙璘带了两个军来,我已命他将队伍编入前军,再过两刻,听枢密号令,先遣出发。” “重进那边的情况呢” “这个愚弟就不清楚了。”张永德为难地说,“内兄知道,李三哥不大爱跟人说话,我与他也素无军情往来。” 君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孙璘跟季飞卫是同时出发的,你的营帐比李三哥的营帐离我近,季飞卫去找李三哥,难道没有从你那里经过你的营帐撤得早,四面通透,你难道看不见我素日是怎么教你的,做一个统军的将领,该不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永德不意郭荣忽然严厉,当下脸一红,有些语塞:“荣兄” “倘若今天孙、季两军不是划归你和重进辖制,而是划归王监军辖制呢你也这么大大咧咧不关心么还是你早已安排了人,稍后会将整编情况向你回报” 张永德赧然垂目道:“荣兄,我知道了。我这就亲自去找李三哥问。” “不必了。”郭荣道,“我说的,不只是今天的事。你在父亲跟前学了这几年,该有的器局要早自具备。另外,趁着此次牙军混营,你手下那五军禁兵,今后该怎么改造汰练,你自己要好好琢磨。行了,你从速回去吧,父亲少时就会找你。三哥那边,我自去查看。” 君贵一面说,张永德就一面点头,等他说完,张永德揖道:“荣兄教训得是,愚弟明白了。”君贵看着他谦恭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搡他一拳道:“你呀,不仅真孝,还真悌,我要是你的亲兄长,不知会有多受用。唉,可惜我京中那两个兄弟,都是不足十岁的顽童,比你可差太远了。”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左厢右厢二 张永德走后,郭荣径向李重进营房而去。李重进所部诸军早已全部整备完毕,正在原地歇息待命。见郭荣过来,李重进从行军交椅上站起身。季飞卫远远见到,也忙向这边跑来。 李重进军阶比郭荣低好几级,先施一礼:“大将军。”郭荣忙还礼:“三哥。”他既然叫三哥,说明他来不是传达军令或者交代正经军事的,李重进便也不再多礼,等着他发话。 对李重进,郭荣就不能像对张永德那样随随便便开口指点了。彼时重进从军已近八年,立过不少战功,是员经验丰富的宿将。因为郭威始终在先帝刘知远和新君刘承佑面前保持一种逊让姿态,重进的军阶一直升得很缓慢,甚至尚在从戎未久的张永德之下,这不能不让他感到郁懑。虽然他从未在公开场合表达过不满,但从他对郭荣的态度上,明眼人多少可以感到一些端倪。 对此,郭荣自己当然更是心里雪亮。 “三哥,飞卫年轻,他所部两军在愚弟麾下也缺少教练,此番归入三哥辖制,倘若他们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三哥看我颜面上,及时拨正为好。”君贵客客气气地说。 “嘿,君贵说笑了。”李重进淡淡道,“你训练的亲兵,怎么可能缺少教练倒是我原辖的这些禁军,该向季指挥多学学才是。” 君贵向季飞卫看了一眼。季飞卫忙向李重进揖道:“李右厢说哪里话来李右厢素来威猛善战,军中弟兄们都很敬仰。在下有幸跟随李右厢,只怕要学的太多,每日的时间不够。” 李重进一笑,向郭荣道:“此番我将他们分作五部,混编入我原来的五军中。每部一名指挥,五名指挥横向听从各军首号令,负责行军监督与阵后操练。作战时,五部合为一部,纵向还听季指挥辖制。” 郭荣见他一下子猜到自己来意,又解答了自己关切的问题,心下佩服,笑道:“三哥通透,愚弟可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重进道:“你的人马交给我,我不会亏待他们。”君贵看看季飞卫,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向李重进道:“他们若不听号令,任由三哥收拾。” 这当儿,只见曹瀚飞奔而来,到了君贵跟前匆匆一揖:“大将军,符娘子主从几人已经接过来了。” 君贵忙向重进一礼:“如此便有劳三哥,愚弟告辞。” 当下在场几人相互礼过,君贵匆匆离去。 重进看着君贵的背影,静静地出了片刻神。 郭荣扎营之地。 营帐早已收好不见。地上除了因经年被帐幕遮挡不见阳光而枯萎的草痕,片纸皆无。 君怜与朱雀便站在这片草痕中,各自戴着一顶浅色的帷帽,薄纱面帘从帷帽宽宽的边沿直垂到脖颈处。所有的符府仆从围在她们身边,静静等待。 见君贵过来,君怜便将面帘掀起挂在帽檐边,露出面目来向他施个便礼:“荣哥哥。” 君贵回她一礼:“翚妹妹来了”,又将眼光向朱雀一扫。朱雀在面纱中瞧得清楚,却把眼睛转向一旁,只当没看见。 君怜忙道:“荣哥哥,容我介绍,这是我的义姊榷娘。”又转脸向朱雀,微笑着,却带着点旁人不易察觉的强硬,一字一句道:“榷娘,这是我的义兄郭大公子。” 君贵向朱雀一揖:“榷娘子,幸会。”朱雀无奈,便在帷帽中微微一低头,算是答了礼。君贵早知她古怪,当下也不计较,对君怜说:“走吧,我领妹妹去向父亲辞行。” 中军所在处,郭威站在一匹高头大马旁,身边阜从整齐而列。 郭荣领着君怜一路走来,身后几个军校相随。 君怜走到郭威近前,伏身下拜,依依惜别:“父亲,连日多蒙照拂,君怜今日就要别过了,万望父亲珍重贵体。君怜返家后,必定日日为父亲祷祝,唯愿父亲福寿绵永。” 郭威将她搀起,温言道:“回去见了符公和夫人,千万替我问候一声。待我返京后,符公若入汴朝阙,一定到我府上来坐坐,我们老哥儿俩好好叙叙。” 君怜连声答应,红着眼圈退到一旁。 君贵便也上来拜别。郭威笑道:“去吧,我没什么话了。把你妹妹安全交还给她爹,比什么都重要。”君贵忙应诺。 郭枢密翻身上马,向身旁的军校吩咐道:“传令全军,开拔。” 军校得令,擎着一面红色的小令旗飞奔而去,一路大声呼喝:“全军开拔全军开拔全军开拔” 车粼粼,马萧萧。络绎星轺。振缨看吴刀。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收藏,求粉,各种求 ; ------------ Sect19趵跃于途一 郊野。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的官道。官道之外是苍莽的野草衰原。 远远几处零散人家,炊烟直上。金乌在西。 一长队人马以较快的速度在官道上迤逦前行。这是一支混编的队伍,步军如虎,马军如龙,队伍中央还有两辆马车,或许可比作鹰窠。 然而车中的坐客自然并不是鹰隼。头一辆车中坐着君怜、朱雀、唐氏和朱雀的使女五两。朱雀早撩开一角车帘往外看了半晌,此时放下车帘,叹口气,将身子向后一靠,闭目不语了。君怜瞧她一眼,也不言语,学她闭了眼睛养神。后一辆车中坐着郭荣的两个使女远山、秋池,以及采儿等三个符府旧从。来自路面的颠簸传到了车辆中的每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有些不舒服,却又勉力忍耐。 陈廷献与范承璋骑马分别阜从在君怜头车两侧,另有几名马军军校,也在两车左近护卫。 一匹快马从队伍的前方驶回,到头车处勒停,转辔。陈廷献忙迎上去礼道:“敢问军使,可是来传大将军钧令么” 那军使点头道:“大将军命我传语符娘子,前方五里便是今日扎营处。他自在那边等着,请符娘子不必着急,安心过去。”廷献揖礼称谢,那军使在马上施个便礼,匆匆向着来路而去。 当下廷献隔着车帘唤道:“姐儿。”君怜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不必说了,我听见了。”廷献道:“今日歇宿倒早,想来是因连日赶路辛苦,大将军有意让姐儿们多休憩些时候。”君怜点点头,因问道:“咱们这是到哪里了”廷献答:“依小人看,大约快到相州地界了。” 朱雀在车中哼了一声:“每日紧赶慢赶,这才多少天工夫,就到了相州地界车子颠簸得像筛糠一样咱们又不是他的兵士,随他摆布。” 君怜听她发君贵的牢骚,心下暗笑,却又忍住了,另抻出一个话茬来:“诶,我听说相州境内有一座大大的万佛寺,里面佛像林立,千姿百态,多由白石雕琢而成。咱们跟郭公子说说,顺道去看看可好” 朱雀虽然曾经四处云游,倒没造访过万佛寺,便答道:“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不知此间还有没有清雅的道观,也值得咱们访一访的” 廷献道:“小道观自然有,现存的大道观似乎不多。听说中唐时期,曾经有公主在此间的道观寄名,可惜两百年乱离,早被战火烧光了。” 君怜点头。廷献又道:“对了,听说临漳有魏武帝和建安诸子曾经燕饮歌赋的铜雀台,虽是遗迹,仍可推想昔年楼阙嵯峨的景象。两位姐儿若有兴致,倒是该去那里看看。” 君怜道:“嗯。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的确值得一访。” 朱雀撇嘴道:“哼,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有什么好访的” 范承璋在马上听得真切,不由噗嗤一笑。廷献也忍俊不禁,将脸背向车窗偷偷一乐。 君怜不动声色放下车帘,转头看着朱雀。朱雀也板着脸看她。俩人互瞪片刻,忽然绷不住,齐齐笑将起来。 未几到了一处前望溪流、背倚山坡的半开阔处。车辆停毂,君怜众人下得车来,见四围早有先到的兵士扎营警戒,埋锅造饭。 君贵早已等在此地,此时便几步过来,笑道:“翚妹妹一路辛苦,今日咱们早些扎营。翌日旦明出发,一鼓作气赶到相州城,妹妹就可在衙署借宿一晚,比营地总归舒适便当些。” 因当着朱雀,君怜不愿显得自己与君贵过于亲厚,便客气笑道:“有劳兄长筹划。” 四下渐有薄暮之色。山风吹过,衣袂鼓荡。君贵见她二人只披了斗篷,也没有将帽子兜起,忙道:“此处风乱,你们的营帐已经扎好,我带妹妹过去。”又向君怜身后的朱雀看了一眼:“榷娘子也请一同前往。”此时朱雀离君贵很近,原本呆着脸看向别处,不意他突然向自己发话,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垂目答道:“你们且去,我自会跟着。” 君贵心下纳罕,欲言又止,一路领着众人去了营地中央的一顶大帐。当下用了晚餐,各自安歇。郭荣照例在君怜帐外加派了多名军士轮班值岗,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朱雀叫五两替自己拿出了男子衣衫穿上。君怜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朱雀道:“今日你义兄还不知要如何催策马匹赶路呢,我不坐车了,我要骑马。”君怜道:“骑马好啊。马在哪儿呢”朱雀道:“叫你义兄拨两匹给咱们呀。你也别坐车了,跟我一起骑马吧。”君怜将脸转向一旁:“那是人家马军的脚力。咱们占了几匹,就得有几名马军变步军,影响人家的军务。” 朱雀道:“嘁,你少唬我,又不是打仗,谁说马军就不能下来走走路、松松筋骨了我爹爹当年就在马军司做都虞侯,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君怜道:“那你自己去跟郭公子说。” 朱雀撇嘴道:“他是你的义兄,又不是我的义兄,自然是你去说妥当。” 君怜道:“我不管。你平素不理人家,这时候想借人家的马来骑,还不该给人家一个好脸么” 朱雀恼火道:“哼,些许小事,你何至于如此回护他我不骑了” 君怜不理她,自己披了斗篷步出帐门。只见天边几缕朝霞灿然,显见得将是一个晴好天气,倒正适宜骑马在途。 廷献与承璋正立在帐外闲聊,见君怜出来,忙过来问安。君怜道:“承璋,你去大将军那里瞧瞧他是否有闲,若有闲你便来回我,我过去找他。” 范承璋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报告:“姐儿,大将军现在忙完了,正让人撤帐呢。”君怜一听,忙对廷献道:“咱们的帐大,也要让他们快撤,大将军昨日说过要提早出发的。”廷献答应着离去安排。 君怜正要动身往君贵营帐方向去,却见君贵自己走来了,身后跟着曹瀚等三四个亲随。 当下两人互相见礼问安罢,君贵道:“翚妹妹,你的从人说你有事找我”君怜笑道:“荣哥哥昨日说今夜要去相州衙署借宿,那么今日一定是会赶到相州城的了”君贵答道:“是,抓紧时间,日落前是赶得到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打前站。”君怜道:“一百来人,衙署怕是容不下吧”君贵道:“衙署留五十人轮班守卫你们,余下的在附近的武成王庙中借宿即可。这样安排,妹妹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君怜忙摇头道:“没有,只是顺便问问。小妹另有个不情之请,哥哥且听一听,若是为难,就罢了。” 君贵:“请讲。” 君怜道:“素闻相州城外有座万佛寺,寺中留有北朝以来的数千佛像,四方供奉甚勤,虽历逢战乱仍不改香火鼎盛。不知,我和榷娘可否” 君贵迟疑道:“礼拜浮图,原是美事一桩。可是车驾缓慢,只怕抵达寺庙时已是暮课时间,人家关了门,外人难进了。” 君怜笑道:“不怕慢,我们都会骑马。” 君贵挑了挑眉毛:“你们会骑马有多会骑” 君怜道:“我以前常跟着爹爹和兄长去郊猎,虽然力道差些,弯弓射箭不在行,但在马上跑大半天还是可以的。” 君贵又问:“榷娘子呢” 君怜道:“她跟随师父出门云游时,也有骑马赶路的时候。” 君贵道:“那就好办了。我率一队马军护送你们径去万佛寺,其余的人仍按原计划行进,两不耽误。” 君怜含笑:“如此便全凭荣哥哥安排。” 注:哥儿、姐儿,是本书中的拟称,用以称呼官宦人家的男孩子、女孩子。读者按照后世的“公子哥儿”等说法来读和理解即可。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另文略述,读者诸君可参考。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收藏,求粉,各种求 ; ------------ Sect20趵跃于途二 当下议定,君贵这边另由曹瀚精点五十名马军军使随行,君怜这边则由陈廷献、范承璋阜从护卫。至于脚力,君贵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去挑选两匹脾性温顺、耐受劳苦的牝马来给君怜和朱雀骑。 君贵一离开,朱雀便从正在拆卸的营帐中走出来。君怜回头,不动声色抿住嘴看她。朱雀啧啧叹道:“一箭双雕,不战而屈人之马,翚娘子真是人物。”君怜恨道:“你不出力,还要冷言冷语”朱雀道:“岂敢我明明是在呈献对你的景仰。” 君贵挑完马,让人牵着一起回来。走近发现君怜已换了骑装,英姿飒爽,朱雀也换了男装,雌雄莫辨,不由向她俩多看上几眼,笑道:“你们这身打扮倒爽利,适合骑行。”君怜一笑。 朱雀如愿舍车换马,心下颇感得意,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这一笑让君贵颇感意外。君贵只觉得这榷娘子的喜怒常常出人意表,似乎的确有点仙家脾性,难以捉摸。 日上层云,云间吐露扰扰光芒。 数十匹快马前后相继,沿着官道疾驰而去。滚地尘土飞扬。 午后,一行人便来到临漳万佛寺左近。远远望见一片伽蓝丛林,宝殿高垣,巍峨盘纡。寺院前人流如织,山墙上香烟似雾,似乎正有一场法事在做。其时世乱民艰,各地州郡常见城郊垣墙倾圮、良田荒芜的衰败景象,不想此处却别是一般洞天福地,让人一见之下,恍然而生出离人间之感。 众人在距宝刹一里处的树林中下了马。廷献与承璋过来,替君怜和朱雀将斗篷帽子兜在头顶整理好,遮住一半面目。朱雀着男装原本就是不想要这些麻烦,被承璋好歹哄着兜了帽子,看上去又是个女眷模样了,心里不由得嫌郭荣招摇,拜庙带几十个人来做什么,弄这么大动静,倒叫人束手束脚,无法尽兴。 郭荣自己及麾下军将俱是一身民间轻装,看上去不再杀气腾腾,而更像某个府宅的主仆啸聚游玩。因来礼佛,不好在人前现出刀兵,郭荣令大家将长兵器都留在树林中,只在身上藏好刀匕袖剑等短兵器以防万一。于是留下五人看守马匹和兵器,其他人跟随入寺。 一众服色统一的军士将郭荣与君怜、朱雀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向庙门走去,引得旁边香客频繁侧目。君怜低声道:“荣哥哥,此间是远近闻名的兰若大庙,来的多是虔诚香客,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带这么多随从,似乎过于张扬了吧”君贵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像这起所谓的方外之地,人员来路最为庞杂,难免发生意外之事,还是让他们在外围遮挡一圈,方是安全。”君怜笑道:“这几十号人,遮挡的也不止一圈两圈,难不成少时进了大殿,也要围成这样进香么” 君贵一怔,自己也感到了滑稽:“妹妹说的也是,他们身怀刀兵,还是不入大殿的好。”因向身边的林远、邓锦等吩咐几句,两人便各自带了十数人向两翼散开,只远远与主流呼应。君怜看得清楚,知道这还是行军布阵的章法,不由莞尔。 四围屏障减重,核心内的空气总算清爽一些,朱雀长长呼出一口气。 将近山门,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小圈子合并成两三人并列的队伍。正打算迈槛而入,忽然门内一阵喧哗,就见几个胖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甩着袖子走出来。前引的小沙弥一路大声警示:“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那架势,倒与州牧郡守出巡时的衙吏喝道无异。 君贵等正待避让一旁,忽见山门外有几个香客往前一扑,抱住了居中的那个大和尚:“无垢法师,你可算出来了” 那无垢法师高大壮硕,看上去面带几丝凶相,见人扑来,敏捷地将身子一闪。无奈三个香客同时发动,门口空间又有限,他竟没能闪开。无垢法师不耐烦道:“张施主,你究竟有何事,放开手说话。” 三个香客揪住他的僧袍不肯撒手,居中那个年长些的说道:“无垢法师,那从我家拿走的那尊北魏金佛,说是要回来替我开光。这都两个月了,我天天来问,总说还没有开。现下我们也不求开光了,那是先人遗物,就请法师今日赐还吧。” 无垢法师瞥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这件事你当佛像开光是随时都可以开的么要等机缘懂吧入了佛门圣地的佛像,不开光又拿出去,显得你们多不诚心你们对佛祖如此不敬,就不怕给自己招来灾祸么” 年长的香客道:“有什么灾祸,我一人承受就是。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无垢法师冷笑道:“你一人承受你承受得起么” 三名香客互视一眼,齐声说道:“无论什么灾祸,我们一家人都愿意承受,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那法师冷笑道:“也行,你们不敬佛,要拿,拿走便是。少时到后院去找我徒弟取。”说罢拂袖要走。三名香客不舍,齐声追问道:“法师,我们该去找你哪个徒弟”“空觉。”言罢,无垢向身旁众僧使个眼色,几人合力推开三名香客,径直出了山门而去。 君怜等人面面相觑。君贵顺手拉过一名看热闹的香客问道:“这位老兄,适才那大和尚是这里的什么人”那香客本待要走,见发问者衣饰华丽、气宇不凡,便乐得停下来回答:“他么,是这里住持的师弟。”“他这样行事,住持都不管么”“管什么保庙护寺,全靠他和他训练出来那一帮徒弟,还勾着外头的不知什么人,住持怎么会严管他上个月,外头的一帮流民想要侵占庙里的地产来种,就是这无垢法师带人打架打赢了抢回来的。”君贵众人听了,愈发稀奇:“出家人公然与人打架岂不有损这万佛寺的名声么” “那倒不会。这万佛寺好几百年了,历朝历代都在修缮,佛像精美,殿堂壮观,没事来逛逛就挺惬意的。何况庙里佛多菩萨多,求的签又灵验。这么大的名声,可不是一个无垢法师能折损的。其实说穿了,万佛寺在这种时局下还能经营得这么香火鼎盛,还不是靠住持跟这无垢法师两人一文一武、一软一硬、一说一做嘛。” 君贵笑道:“这兄台倒是个明白人。”放开手谢了,让他自去。 当下君贵微皱着眉头看看君怜,显见得对这佛寺已没了多大兴致。君怜迎着他的眼神,淡淡笑道:“荣兄,咱们进去吧”。君贵不忍拂了她兴致,只得点点头,引君怜等进了山门。 刚过了人流最拥挤的门口,原本盯在外围的曹瀚忽然紧走两步,贴近君贵身边低声道:“大将军,适才那和尚,卑职认得。” 君贵诧异地看着曹瀚。曹瀚点头道:“他原先是禁军步军里的一个伍长,在街市上醉酒打死了几个无辜路人,依军纪肯定是要杀头的,他就跑了。卑职那年在京中与有司协商锻甲的事,与步军司打了些交道,无意中见过他几面,后来就赶上他这档子事发作。” 君贵冷笑道:“他既是这个来历,难怪做出那等事。”略一沉吟,吩咐:“你去跟着适才那几个香客,看看他们的佛像是否要回来了。”曹瀚领命,闪身迅疾离开。 注:其时佛寺中隐匿亡命之徒的情况很常见。 ; ------------ Sect21万佛古寺一 入得寺中,更是一番壮观气象,真真金花映日,宝盖浮云,旛幢若林,梵呗动天。 弥勒殿内外簇拥了许多人,来来往往。殿前两只大铁香炉,信众轮番燃香点蜡,拥挤嘈杂。不少信众更是从殿外就开始膜拜,满面虔诚,此起彼伏。 旁边香客在兴奋地议论:“快,快拜完这个殿,里面还有几重呢。”“可不,咱们赶紧挤过去把香上了,再到门口给弥勒佛磕两个头就走。大雄宝殿今日要剃度好几十个人,千万别错过了,上次我就没瞧见。” 众军士耳听着这番喧闹,环顾着这番拥挤,不知该向哪里走,齐齐看向君贵。 现在,他们这群人之间经常呈现出这样的一个视线多边形:军士看向君贵,君贵看向君怜,君怜看向朱雀。而朱雀呢,就像她的名儿所指称的鸟族神兽一样,常常把眼看天。偶尔她也将视线往廷献和承璋那里扫扫,廷献和承璋再把视线带回到众人各处,这样才能勉强形成一个视线的闭合。 这次君怜自然而然地又瞥向了朱雀,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她对朱雀从来都是迁就和忍让的。朱雀回答她的表情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看,我说找个偏僻的道观清静游一游吧,你非到这种人头攒动的俗地方来。 君怜心里暗嗔一声可恶。好在自己对于那些泥胎木塑,也没有非拜不可的心意,便对君贵道:“没想到人潮拥挤竟至如此地步,那咱们不进去了,礼佛也未必拜殿啊。听闻万佛寺有数千尊北朝佛像,极是精妙,咱们不如去后面探访一番。哥哥意下如何” 君贵原本打算命众军士替君怜吆喝出一条路来直上弥勒殿,因想起她适才说过要低调的意思,才停下来等她的态度。现下听说不拜殿了,心下顿感轻松,忙点头道:“走。” 北朝崇奉佛教,临漳一带香火尤甚。万佛寺曾得北魏一位宰相供养,就此声名鹊起。宰相雅好石雕艺术,从深山中开采了大量洁白晶莹的石料运来,又延请邻近数州的数十名顶级工匠同时开凿,发愿要在人间还原一个极乐世界。这项浩大的工程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时间,直到宰相去世也没有完成。宰相的子孙还继续供养了一些年头,直到家道中落,无力为继。好在庙宇格局已成,后世又小心维护,添砖加瓦,遂令盛名至今不衰。有好事者耐心数过,大佛寺石雕上的大小佛像,总共超过一万躯,而稍微大些、面目身躯都清晰可辨、值得玩味的,也有数千之多。 经过历代增改扩建,万佛寺的格局与其时的大多数庙宇都不相同。在毗卢殿和大悲殿之间,有一处独立阔大的院落,悬葛垂萝,嵚崟相属,暗涧流曲。居中一座轩敞的万佛堂,雕梁粉壁,松椿拂檐,画彩仙灵。在万佛堂与巨树山石之外,是两圈巨大的回廊地带。所有北朝幸存至今的石雕佛像,无论完整还是残破,都被整齐地收集起来,安放到回廊人瞻仰。 与外间的人潮涌动不同,回廊中一派清凉世界。因回廊不设香炉,造像繁多又容易让人迷惑,信众们到此大多匆匆浏览而过,很少祈愿膜拜、逗留不去。何况,万佛寺可去之处甚多,除了诸殿的金身佛像和时常举办的法事道场足供观瞻,还可以去观音桥上用铜钱试击池上悬挂的铜鱼,或者到放生池看人往里面投入乌龟和游鱼,或者到菩提堂去请一些开过光的宝物带回家。这些饶有兴味的活动,可比看看几百年前的灰白石头让人们开心多了。 今日因正殿有正经佛事,前来造访回廊的信众更少,倒像是事先替君贵一行清了场一般。当下军士们四散开去警戒,君贵带着二三亲随陪着君怜、朱雀沿回廊细瞻石佛诸像,逐一辨识。承璋知道廷献多识诸佛之名相,便也拉着他低声要求解说。 毗卢遮那佛、释迦如来、卢舍那佛、文殊师利、普贤菩萨、水月观音、大势至菩萨、接引佛、药师佛、弥勒佛、日光菩萨、月光菩萨、摩诃迦叶、阿难佗、广目天王、多闻天王、金刚力士一尊尊佛像虽然历经数百年风雨汰涤,依然光相具足,端严殊特,瞻之不忍瞬目。 君贵见君怜与朱雀看得入神,便笑道:“京中有座大相国寺,妹妹想必去过吧” 君怜点头:“有一年爹爹晋京述职,我和榷娘也跟去了。那时候我大约十三四岁,已经看了几本经卷,就求爹爹带我们去了大相国寺一游。” 君贵问:“比这万佛寺如何” 君怜道:“若论景致,两座梵宫不相上下,一般的须弥宝殿,辉赫丽华,一般的高林巨树,云气深锁。若论镇寺之宝,大相国寺虽然没有万躯石佛,可是陈思王曹植留下的那七宝琉璃塔,却足以以一当万,文华不输此刹。” 朱雀忽然哼了一声:“依我看,大相国寺比这里好。” 众人闻言,齐齐转脸看她。 朱雀正色道:“至少,没有在大相国寺的山门碰到那起恶僧。” 君贵一笑:“那倒是。你们去游访是五六年前,应该是在前朝少帝的开运年间吧。你们可知道,大相国寺是谁的庙产么”君怜摇头。朱雀不理。 君贵道:“五台山真容院有个会讲华严经的大和尚继颙法师,曾经多次到东京游历,与京中权贵交接甚密。晋少帝嗣位后,就将大相国寺赐给了他。本朝先帝建鼎之后,对他恩遇不改,因他俗家本姓刘,还与他连了宗,赏赐巨万。因此,大相国寺虽然在京中,一应庙产出息却归五台山真容院所有。” 君怜奇道:“如此说来,这万佛寺虽然信者甚众,却完全无法与有着皇家背景的大相国寺相提并论了” 君贵点头:“想必如此。据我看,万佛寺应该是禅院与此间乡豪的共同私产,在邺都一带虽然久负盛名,却未必与京中权贵有多少关联。今日我正好要拜望相州节度使,倒是可以问他一问。” 君怜又问:“适才荣哥哥说那位继颙法师会讲华严经,荣哥哥亲耳听过么” 君贵笑道:“没有。继颙法师的法场从来人满为患,便是为京中显贵特设的专场,也须提前多日约席。我于佛经也就是随手翻阅而已,并未认真研读,所以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倒是黄老经籍,我还略读了几本,也略见过几个人。” 朱雀听了这话,佯装没留意,拉着承璋往前踱开几步,预防君贵借谈经说道来跟自己攀谈。 君怜正要说话,却见曹瀚匆匆赶来,对君贵揖道:“大将军。”君贵知他查访山门那档子事来回报,便问:“那户人家拿回金佛像了么” 曹瀚道:“没有。那个什么空觉,给了他们一个假的。” “穿越”一个新闻,呵呵:2012年春节期间,由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组成的邺城考古队,发现一个佛教造像埋藏坑,发掘出土编号佛教造像2895件块,绝大多数是汉白玉造像,少数为青石造像。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出土数量最多的佛教造像。 ; ------------ Sect22万佛古寺二 “什么”这下子,众人全都惊讶地看着曹瀚。曹瀚向君贵解释道:“属下去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老者正捧着一尊佛像哭呢。原来那恶僧师徒竟然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找人仿制了一尊几乎一模一样的鎏金铜像来。属下亲眼瞧见,那铜像的做旧工艺十分纯熟,乍一看足可乱真。” “可是人家认得自己的东西,对吗” “是,那老者说,佛像上有他们自己的暗号,而且分量也不对。可是空觉当然不会承认,只说他们胡搅蛮缠,呵斥威胁一番,便扬长而去了。” “岂有此理”郭荣怒气上来,向诸人道:“走,跟我去,拿了这帮没脸没皮的东西”众军士一听兴奋起来,轰然应诺。 “荣哥哥”君怜忙叫道,“事出突然,不要莽撞的好。” “我怕什么”君贵道,“先拿了他们,他敢不交出原物,归还原主” 君怜笑道:“荣哥哥要在这里审案么若是公堂开审,这必定是相州今年的大案了。想那恶僧跋扈也非一朝一夕,这一审,难免有别的苦主出头举告,说不定还会牵连出他们住持。如此说来,此案恐怕十天半月也审不利落。哥哥是打算自己审呢,还是打算移交给相州节度使呢” 君贵默然。管闲事需要有闲时间,他现在不得闲。他必须早日将君怜送到目的地,然后返还父亲身边,帮助平叛。 “可否想个别的法子,既帮了那老者,又不至于”君怜道。 众人皆低头想办法。廷献目光闪烁,正想向君怜说什么,忽听曹瀚道:“大将军,属下倒有一个主意。”因附耳向君贵轻声说了几句。只见君贵皱眉听罢,展颜一笑:“那好,你尽速去办。”曹瀚便叫上两个人,再次领命而去。 游罢回廊,承璋过来报告:“姐儿,小人听说大雄宝殿那边的剃度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将军和姐儿要不要去观礼” 君贵问君怜:“翚妹妹要去看么”君怜:“略为看看也好,反正也要等曹瀚办事回来。”一行人便离了回廊向主殿而去。 大雄宝殿外人声嘈嘈,几个小沙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维持秩序。观礼的人们已经涌至两只铜狻猊跟前,只将白石台阶空了出来。这些见多识广的信众们很懂规矩,知道等会儿典礼完毕后,班首与执事会将新受戒的沙弥们领出来,在这里向众人亮相,宣告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 君贵一行没有往前挤,占据了一个离狻猊稍远的旁侧地方静静看着。 殿门洞开。两个小沙弥庄严地走出来,各往狻猊中添了一把檀香。香风漫散,紫烟升腾,惹得信众群情激动,羡慕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君怜等众人正翘首观望时,忽听得近旁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儿哭泣声。寻声看去,却是一个粗服妇人,满脸焦急,右手拧了一个七八岁小儿的耳朵,强行向正殿方向拖去。一面拖,那妇人口中便一面训斥:“怎的不去为了让你能入这寺院有口饭吃,我和你爹费了多少心血、使了多少贿赂好容易今日要剃了,你反而打起了退堂鼓” 那小儿拿手护住耳朵,脸上挂着泪珠,嘴里呜咽着:“我不想离开家,我不想念经” 妇人红着眼睛,仍旧边走边数落:“念经有什么不好光是张张嘴,就有人白供着你吃吃喝喝,还不必交税家里养不活你了,进了庙总还能见上面,不比卖给别人强么” 那小儿仍旧哭拒:“他们说庙里干活又累又苦,还要挨打挨骂反正都是一样,我宁可在家干活,宁可被你们打骂” 妇人跺脚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万佛寺香火这么旺,你进去就是进了福窝,早晚有你出息的时候。家里朝不保夕的,留下来有什么用”一面说,一面拖着儿子加快脚步往殿门去了。 众人尽皆默然。君怜眼圈发红,看向廷献。廷献忙近前道:“姐儿的意思怎样小人去办。”君怜道:“给那妇人一些银子,别让他们骨肉分离的好。”廷献应诺。 君贵见惯生离死别,原不打算管这起闲事。听了君怜的话,忙将手一抬道:“且慢,还是让我来吧。”回身吩咐邓锦:“去截住那对母子。私下给他们十两银子做个小买卖,不许她再送孩子入庙。”邓锦领命而去。 君贵至此对一应法事兴致全无,又怕那母子俩回来感谢,叹口气向君怜道:“要不,咱们还是别观礼了”君怜默然点头。君贵使个眼色,众人便簇拥着她们转身,逆着人流向外殿走去。 刚出到钟楼旁,曹瀚寻了过来。君贵停步看着他。曹瀚低声道:“大将军,成了,我把真的佛像还给了那家人,让他们赶紧离开了。”君贵点头,向众人道:“走,咱们也赶紧离开这里。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趟相州府衙。” 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转发,求收藏,求粉,各种求 ; ------------ Sect23有尘无垢1 众人回到寺外树林处,各自寻了兵器坐骑,踹蹬上马,向官道奔去。 其时日头尚挂中天,大约刚过申初。众人奔驰一阵,看看万佛寺已被甩得影儿不见,便到附近的河沟里饮了马,改为缓辔小行。 君怜问君贵:“荣哥哥,你们刚才使了个什么法子办了那桩事” 君贵笑笑,低声道:“说来惭愧,偷。” 君怜失笑道:“偷” 君贵点头:“偷梁换柱。他拿假的换了真的,咱就拿走真的,还他假的。” 君怜道:“曹瀚他们找到了真的佛像藏在哪里” 君贵道:“那还不简单肯定在那恶僧所居的僧房里呗。他们几个只需找个不相干的小沙弥问清所在,趁人不注意开了锁进去,径往那隐秘处一翻,就翻到了。” 说话间来在一处山坳。一阵风起,将君怜和朱雀斗篷的帽子掀翻。君贵忽然一激灵,猛地将手一抬,下令全体勒马停步。 “全体持械”他忽然大声命道,“曹瀚,将你的人集中过来,护住中心。林远,带十五骑突出左翼呼应。邓锦,带十五骑突出右翼呼应。”众人尽皆面色肃然,立即应诺执行。 君贵策马向前,对着前方山坡上的丛莽大声道:“偷偷摸摸躲在那里做什么都给我出来”只听丛莽中一阵呼啸,呼啦啦立起了一片人影,粗略看去,竟有上百人之多。 曹瀚突出郭荣马前,喝道:“青天白日的,相州辖境内难道还有剪径的强盗么究竟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只听丛莽中有人大声道:“师傅,就是他就是他从那张七手里要过了佛像去看”“对对,就是他向空挂师弟打听了师傅的住所” 听到这几句对话,君贵顿时心下雪亮,不由冷笑了一声。 只见丛林中走出了刚才在万佛寺山门处所见的无垢法师,举着一根铁棍喝道:“徒儿们,兄弟们,抢人财物的强盗在这里,佛像一定在他们行囊中,给我冲上去,把佛像夺回来”林中众人发一声喊,举着棍棒刀枪就冲下坡。这才看清无垢的队伍规模不小,适才估算是上百人,现下竟有漫山遍野之感,大约两百人总是有的。而且大多数汉子须发俱全,布衣短褐,根本就不是庙里的沙弥。 君贵暗暗心惊:这无垢,大约连自己带来的人马数目都探查清楚了,不然,区区一具佛像,何至于调动这么多人来抢。转念一想,这也说明无垢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如果他真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可能追来了。 廷献与承璋也是一惊,赶紧催马挡在君怜与朱雀的身前。君贵回首向君怜一笑:“翚妹妹害怕么”君怜浅笑摇头:“不怕。”“不怕就好。一群乌合之众,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郭荣向军士们吩咐道:“你们听好:第一,这场架要打,但决不能泄露了咱们的身份;第二,可以打伤,不能打死。”原本摩拳擦掌的众军士似乎有些失望,但仍旧齐声称诺。 说话间,恶僧徒众已经冲到近前,将中心的马队团团围住,举棒就往马腿横扫。马军将士立刻挥械相迎,战斗在马队外围展开。 郭荣注意到他们没有使用弓箭这种远攻战具,却选择了与马军相比并不占优势的近身肉搏。这说明无垢心中非常清楚:棍棒只是防身工具,真有官府追究起来,这场架最多算持械斗殴;可是如果使用了弓箭这类军械,事情的性质就会转变,打架变成了打仗哪个官府也不可能容忍自己辖区内有一支敌对武装力量存在,那么,他们就会派大军来剿灭悍匪。 郭荣知道那无垢的意图不外是仗着人多来场混战,以便寻机抢回佛像撤退。适才将左右翼的林远和邓锦派出后,中心圈只剩了二十来人,无垢他们十个打一个,甚是嚣张。君贵立马冷眼看着双方枪来棍往,静静等待战机。 “曹瀚,鸣哨”他忽然大声喊道。曹瀚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笛模样的金色物件,放在嘴里吹了起来。金哨发出尖锐的三声长啸,响遏行云。林远和邓锦听到命令,立刻指挥小队从外围包抄回来。 “保护好两位娘子”郭荣向曹瀚交代一声,突然掣缰夹镫,一马跃了出去。 无垢带着七八个人,正站在外围的山坡上指点议论,忽见对方阵中那个首领模样的青年突出重围,单枪匹马,直直向自己奔驰而来。“快快,给我弓箭,再把我的马牵来”无垢疾呼。他的马拴在坡上林中,一时难得,但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柄强弓。 无垢过去在军中就以膂力奇大著称,如今混迹丛林,这拉弓挽强更是他时常拿出来炫耀的本事。当下他抽出一支羽箭,扣在强弓上,对准来人猛力一射。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4有尘无垢2 然而往常百发百中的箭这次失了准,那青年不知怎么闪过了这一箭,转瞬就来到了他跟前。“给我打”无垢忙向周围徒众喝道。 下一秒,无垢已经被一枪搠倒在地,他的所有徒众也都倒在地上,呻吟不已。那青年将枪尖用力点在他心口,冷冷道:“叫他们住手。” “你敢打出家人,会有报应的”无垢咬牙切齿道。 郭荣将长枪往下一戳,枪尖刺破僧袍,入肉半分,无垢咧嘴低声呼号。“你身为出家人却巧取豪夺,现在就是报应。”郭荣冷笑道,“还不叫他们住手吗” 无垢倒在地上,只得向身旁试图爬起身的徒众喝道:“住手住手叫他们住手” 战斗尚未完全展开就结束了。 清点战场。短暂休整。 马军将士没人受到像样的伤害,无垢的徒众则多有断臂折腿的。 郭荣命将无垢及为首的五个小头目捆起来,其余的放还。当下一众悍徒屁滚尿流,须臾走了个干净。 曹瀚悄声问:“大将军,这几个人怎么办” 郭荣沉吟片刻:“派十个人,今晚在西城门外找个地方看押着,明日等我命令。别忘了将他们眼睛蒙起来,不能漏了咱们身份。” 曹瀚领命而去。 君贵将目光转向在一旁休息的君怜,温言道:“翚妹妹受惊了。”君怜忙道:“没有。荣哥哥好快的身手。”君贵欢颜一笑:“这几个毛贼,不算什么。” 君怜这时意识到,君贵犯了一个统帅决不该犯的错误:离开指挥位置,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的战斗者。然而他的笑容却似乎表明这错误是他特意为她而犯的。他想在她面前炫耀一念至此,君怜的脸微微红了。 君贵并未察觉异样:“妹妹若休息好了,咱们便即刻出发。少时天就会黑下来了。”君怜点头。君贵又望向她身旁:“榷娘子还好么” 出乎他的意料,朱雀居然回看他一眼,一本正经答道:“我很好。”君怜微笑道:“榷娘会一点功夫,临阵,胆气还是有的。”君贵奇道:“榷娘子会功夫”朱雀淡淡道:“不过是练气所需的养息功夫,花拳绣腿,不堪大用。” 君贵知她不肯多说,当下也不再问,转身吩咐曹瀚、林远等整队出发。 数十骑骏马在官道上奔驰,不多时入了相州城。大部队早已在城中等候。当下君贵命林远与邓锦去武成王庙检视队伍,自己则亲自率人将君怜与朱雀等送到相州衙署。相州李刺史早已等候多时,忙命衙中女眷将君怜等迎入后院安置。 彼时这相州是个小州,节度也是小节度,军政大事上还是隶属于天雄军。天雄军历来为军事重镇,尤其唐末魏博割据以来更成为北方巨藩。此后,轮换甚勤的历代天子,无不以其为兵家要害、建鼎根据。由于各种复杂的历史沿革关系,该地带名称繁多,所辖地域交叉重叠。简单说起来,大名府、广晋府、天雄军、邺都、魏博指的大致都是这一带地方。 其实,相州的故称就是邺都,它发端于曹魏建安年间,曾是六朝都城。后来焚了城,名称却保留下来。再后来,邺都渐渐等同于魏博、天雄军等更大的地域概念,若不是还有万佛寺,相州这地方大约也被人遗忘了。 李刺史在正厅设下盛宴,为君贵及其主要部下接风洗尘。君贵原不喜官场上这一套迎来送往的过场,因想着临来前与父亲的谈话,少不得打起精神来,与李刺史好颜接谈。 闲谈间说起相州风物,李刺史首推铜雀台,说那是魏武气象,非看不可,热心表示明日要专程陪郭大公子登台凭吊。众人尽皆看着君贵,心想今日已经折腾得够呛,明日想必要安稳赶路了。不料,君贵略加思忖,竟一口答应下来。 因又说起临漳的万佛寺,君贵问:“万佛寺久负盛名,非年非节也是人潮涌动,寻常人不磨耗个半天时日,怕是也难一窥佛像金身的吧” 李刺史哈哈笑道:“那打什么紧大公子又不是寻常人卑职这就安排,明日索性关了山门,只让大公子一行进去慢慢礼拜如何不瞒大公子说,万佛寺那方丈与卑职是多年旧交,卑职的薄面他不敢不给。何况还是郭枢密的大公子到来,他上哪儿求这缘分去” 君贵笑道:“在下不过随便问问。在下于释家佛法,素来不通得很,何况明日还要去铜雀台,时间紧急,就不冒昧讨扰佛寺了。使君的好意,容我下次再领。” 散了席,君贵悄声对曹瀚道:“无垢那几个人不能交给这李刺史处置。明日加派十个人,将他们押解到魏博,找个地方藏起来。待我看看高节度是个什么情形,再做决定。” 次日一早,君贵另叫了五十个军使扈从,由李刺史一路陪护去访了铜雀台。 铜雀台起于曹魏时期,如今虽说“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的情形不再,但登临高台遗址,听风辨日,却让人蓦然而起“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的豪情。 君贵与君怜并肩立于铜雀台上,相顾不语,面目清朗。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5魏博节钺1 这一日申正时分,一百来人的车马队抵达天雄军治。天雄节度使高行周得到消息,亲到治所大门迎接。郭荣少年时曾经见过高行周一两面,这次路过魏博,于公于私,自然都是要来拜见高氏的。 高行周是累朝勋旧,早在石敬瑭时代就加了同平章事,有了使相之衔。进入刘知远时代又加了太傅兼中书令,到如今刘承佑的少帝朝,更是加守太尉,封为邺王。高行周时年六十有四,比郭枢密几乎年长二十岁。 高行周有个儿子叫做高怀德,高怀德有个儿子叫做高君保。这是后话。 天雄军治所旌旗招展。郭荣滚鞍下马,见高行周率领高怀德及一众将领含笑相待。郭荣忙过去,恭敬下拜:“高太尉安好,家父嘱愚侄竭致慺诚。” 高行周将他搀起,笑道:“不敢当。郭枢密与老夫,一别七八年没见面了。庶务操劳,无暇常致问候,老夫倒着实想念他。便是大哥儿你,当年老夫看在眼中就爱不自胜,何况如今长而益壮,又钦加了大将军,更是生龙活虎,威风八面。你们父子在朝野声名煊赫,那也不必说了。” 郭荣谦逊几句,又与高怀德及高行周的几个主要部将互相见了礼。郭荣因笑道:“好教世伯得知,此次愚侄过境,原是要将魏国公符氏的长女护送回兖州。符家小娘子正在后面相候,愚侄叫她过来拜见世伯可好” 高行周自然知道郭荣过境所为何事。他与符彦卿也是多年旧识,早听说过符氏对这长女颇为爱重,当年在一众大藩的适龄子弟中千挑万选,才择了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为婿。碍于身份,高行周不便表示出自己对符家长女的好奇,现下听郭荣如此说,自然乐得一见,便笑道:“早知道,就让你们到内堂再见礼了。”可是人已在营门,总不能转身退到内堂去,因又向郭荣道:“那就有请符家小娘子屈尊过来吧。” 未几,曹瀚前引,陈廷献与采儿在后,符翚娘从后方车马长队处款款而来。到高行周跟前,翚娘恭敬一福:“愚侄女翚娘拜见高世伯。车马过境,冒昧叨扰,还请世伯见谅。” 其实单就年龄看,郭荣和符翚在高行周面前都可以执孙辈之礼。不过,这种年龄差距往往很难直接与复杂的辈分论定挂钩。比如在本朝,郭威、符彦卿与高行周同朝为重臣,常以平辈晚进之姿相待高氏,可是在前朝,郭威的父亲郭简、符彦卿的父亲符存审李存审又常以看待小兄弟的眼光来看待高行周。所以辈分难断,个中细节,也不必一一纠缠。 高行周伸手示意翚娘的仆从将她扶起,满面堆笑道:“贤侄女何必客气老夫与符魏公是多年旧友,前朝庄宗同光年间还一起打过契丹胡子呢。” 翚娘掀起帷帽的面纱,笑道:“家父曾向愚侄女提起世伯当年雄风,说是单枪匹马犯险深入幽州,待随从追及,却见世伯提了几个北胡首级,一人在风里仰天长啸” 高行周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这些轻狂往事,亏他还到处讲走,咱们别在这大门口吹风了,到里面去吧。”说罢,他携了郭荣的手,引着翚娘,带头转身向军衙内府而去。 治所轩敞的客堂,又是一场盛宴。高行周及郭荣麾下偏裨将校尽皆在席。翚娘、朱雀等已由高府使女引入内室,交给高夫人等女眷作陪。 酒酣。心热。觥筹滚烫。 郭荣牢记自己此来的使命是要善结名藩,着实虚下心来,听高老爷子大讲从前驰骋北疆的故事,不时应和几句,将他哄得分外开心。郭荣其实有些话想问,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又是这样一种宾主尽欢的场合,却不能出口。 羹残。炙冷。杯盘狼藉。 席终人散。 郭荣见高行周略有不胜酒力之态,便起身道:“今日得蒙世伯赐宴,愚侄不胜感激。时候也不早了,世伯请尽快回到内室歇息,不要过于劳累。愚侄明日过来辞行。” 高行周将手一摆:“不妨事。荣哥儿,你跟我来,咱爷儿俩多聊几句,叫他们都散了。散了。” 郭荣跟着高行周走入他的指挥室。早有侍从将灯烛点得雪亮。郭荣见室内陈设讲究,桌椅柜橱焕然有光,宝剑硬弓赫然在壁。西面墙上更悬挂着一幅精致的羊皮大地图,大汉境内各州军郡县历历在图。单就这地图上论,高氏的气派不像一个藩镇,倒像是全国兵总一般。 高行周挥手命所有从人退出。室门关闭。 高行周携了郭荣的手来到那大地图前,却不看地图,反而将眼睛盯住君贵,慢慢道:“贤侄,老夫有一句话问你,不知你能否据实回答” 君贵压下疑惑,笑道:“世伯有何见教,但请赐闻。” “先帝崩逝,主少臣疑,佞妄在朝,四藩惶恐,枢密有何打算啊” 君贵心下大惊。 高行周不错眼地盯着他。 “世伯,愚侄愚侄不明白” 高行周嘿嘿一笑:“老夫与枢密忘年相知,贤侄跟老夫就不必打诳语了。去岁河中乱起,官家明明知道能以威势收服三镇者,朝中只有郭枢密一人而已,为何却舍枢密而用他人,迟至白文珂等连连败退,朝野上下焦灼恐惧,才仓皇遣枢密出兵相援再者,枢密到了河中府,明明可以强攻夺城,为何偏要构筑长堑连栅,拖耗经年才发动总攻” “世伯,家父之所以采用栅营战术,是为了抵折李氏及城中军民坚拒之心,减少禁军士卒的无谓损耗” “要抵折城中坚拒之心,用不着一年,半年、三个月,足够了。须知永兴、凤翔虽然起兵呼应,也不过是婴城自守,根本无力派兵解围。河中孤城无援,何用经年围而不攻” “世伯”君贵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前一个问题,为何一开始官家不派遣郭枢密平叛呢” “世伯,官家的心思,愚侄不敢妄测。” “呵呵,我听说,后来官家在李太后的授意下亲临郭府,去请求令尊出征。官家似乎是这么说的:我想麻烦枢密去替我办事,可以吗那么,枢密是怎么回答的呢”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6魏博节钺2 “愚侄愚侄当时离得较远” “郭枢密当时回答说: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对吧” 郭荣心惊肉跳。当时小皇帝与父亲彼此近在咫尺,这番对话声量不高,即便退在六尺之外的自己,也是刚刚能听清而已。高太尉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在小皇帝身边伏有谍线那么,他在父亲和自己身边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段么 高行周坦然一笑:“贤侄不必惊慌。这番对话,经由内侍之口,朝野早已传开,官家也并未加以禁绝。你们父子不知道它传得有多远,只是因为身在其中罢了。” 君贵不语,因为不知如何作答。 “荣哥儿,我且问你,令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如实讲给我听,好么” 君贵掂量着高太尉的语意。他如此犀利不留余地,想必心中对诸事早有计较。话既至此,遮遮掩掩恐怕不是上策。 君贵揖道:“世伯,家父手握禁军,官家骤登大位,对家父难免忌惮。家父此言,无非是表明心迹,一切都依陛下旨意行事,求得陛下放心。” 高行周点点头:“你说对了,就是求放心这三个字。这跟孟子的求放心不是一回事,却同样艰难。杨邠、史弘肇、苏逢吉诸人在朝堂上鼓噪不已,苏禹珪、王章等也常得接近圣躬,还有郭允明那帮侍卫每日里,可不知有多少言语在官家耳朵边飞来飞去。官家的心思,只怕难得淡定。荣哥儿,我再问你,如果官家仍旧不放心,郭枢密又当如何呢” 君贵心一动,想起了临来前父亲的话:官家也许会削藩。看来,不仅官家“不放心”,高太尉也“不放心”。只不过,高太尉不放心的对象,显然却并不是郭枢密。 一念至此,已被高行周接连的进攻逼到死角的君贵忽然有了底气,不再退缩。 “世伯,官家年少,根基尚浅,心志不定,不仅忌惮家父,只怕对境内诸藩,也是多存疑惑的。” 高行周深深地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 “依贤侄看,枢密会如何应对” 君贵不答,却笑了一下,缓缓道:“愚侄可否问一句,如果官家疑惑不解,世伯将如何应对” 高行周眼神中似有一道隐隐的光芒闪烁,久久凝视君贵不语。君贵含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良久,高行周拉住君贵的手:“老夫只有这一句话,望你转达令尊:我与枢密是忘年相知。” 君贵面色凝重:“世伯放心,愚侄懂了。” 高行周将郭荣送到门口。 揖别罢,高行周忽然没头没脑感叹了一句:“唉,符魏公雄镇一方,历代天子对他家多有倚重,但愿本朝也继续深信不疑。符家小娘子是个人物,只是,可惜了。”君贵明白他是指李家颠覆对君怜此后人生的影响,心头不由一紧。 次日旦明,君贵来到君怜、朱雀等借寓的客苑外相候,预备与君怜一起去向高行周辞行。君怜穿戴整齐出来,见君贵与曹瀚站在院中,脸上颇有些犹疑不定的颜色。 几人互相见了礼。君怜问道:“怎么了,荣哥哥” “呵,也没什么。适才曹瀚与我商议,万佛寺抓到的那几个人,到底怎么处置。” “嗯。荣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君贵挠头笑道:“不是正在犹豫么。杀了,没这道理;放了,也莫名其妙;可是交给高邺王,似乎更不是办法。万佛寺在本地算是大有根基的伽蓝古刹了,方丈的师弟犯法受审,自然会招来八方耳目。倘若处置不好,保不齐那些信徒会不会聚众闹事。高世伯军机烦冗,咱们平白将这么一桩麻烦事丢给他,可不是什么得体的做法。” 君怜不语,眨巴着眼睛表示理解,可是君贵看出了她眼神中藏着的意思:这种尴尬情形,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君贵不由一笑:“我知道。”君怜亦莞尔。 “那么依翚妹妹看,此事如今该当如何处置呢”“荣哥哥真肯听我的么”“是啊,说说看。”“放了。”“放了”“是。”“打一顿,放了”“不打,吓唬一顿,带回山门前,放了。” 君贵略一沉吟,将手一拍:“说得对。曹瀚,你领二十骑,将无垢那一干人带回大佛寺,狠狠吓唬几句再释放。可是你得注意,第一,仍旧不能泄露咱们身份;第二,一定要亲眼见他们走入山门才能回来。” 曹瀚笑道:“大将军放心。卑职弄个简陋大车,将他们眼睛蒙了,一股脑儿锁进去,飞驰回大佛寺。这几日他们已经心虚恐惧得很了,再这么一阵瞎眼狂奔,管保吓得魂不守舍。届时卑职再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哪里还敢回半个不字” 君贵点头:“对,这可比打一顿管用。大车不必带回来了,就送给大佛寺吧。” 君贵与君怜来到治所堂前向高行周等告辞。高府女眷也出来相送君怜,少不得互相惜别一番。因郭荣率领众军士穿州过县,常在野外扎营,高行周便问君贵,下次借住衙廨将选在何处。君贵答道:“齐州驿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7齐州分道1 早两日,齐州防御使田训文就得到了郭枢密大公子将会擦境而过的消息。魏博、齐州与兖州呈三角鼎立之势,原本郭荣可以走南路从魏博直入兖州的,因要替张永德的父亲送药,故此略微向北绕道,这才进入了齐州地界。 齐州田防御自然乐得借此结交郭枢密公子。原本他是要亲自去驿馆接待的,探哨来回报郭荣今日将会抵达州界的消息时,他却恰好有急务在身走不脱,于是便命手下马军都虞侯韩令坤去驿馆以西的郊亭迎候。 韩令坤点齐二十人,一路飞骑来到三州交界附近的第一大长亭。长亭自古为官民迎来送往的必经之所,就修建在驿路左近,所谓“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是也。韩令坤远远看见亭中已有一干人在内,却既不闻分别的感泣,也不闻相见的笑语,心下不禁暗暗纳罕。 近了,看清亭内正中坐着一个锦衣人,身旁环立着五六个侍从,亭外还有数人看守马匹。这一干人显见得是在等候着远人,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响。 长亭距离官道还有些距离。韩令坤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阜从,带两三人向亭内走去。却见亭中坐着那锦衣人站起身来,含笑看着他。 韩令坤揖道:“在下齐州马军都虞侯韩令坤,敢问尊驾是” 锦衣人笑道:“在下兖州衙内指挥使符昭信。舍妹过境返家,冒昧讨扰贵方了。” 韩令坤一怔,忙笑着再揖道:“哎呀,原来是符家二公子驾临既然来到敝州,怎么不着人去给在下打个招呼呢” 原来,这锦衣人竟是符彦卿的次子、符翚的二哥。齐州与兖州距离虽然近,这两人却从未见过面。一则因为符家此前也是从别州移镇过来的,二则韩令坤来到齐州做马军都虞侯的日子尚短。不过符家是世族显宦,朝臣对他家的子弟一向多有耳闻,是以韩令坤一听他报出名号,就能立刻反应出他在家中的排行。 符昭信步出长亭与韩令坤见礼。两人职位高低相若,虽说韩令坤的职衔里有个“都”字,但兖州是节度州,齐州却是低一级的防御州,何况符昭信领的是自家数代久练的牙兵,分量轻重又自不同。 符昭信邀韩令坤进入长亭同坐,解释道:“不是胆敢轻忽贵衙,实在因为在下也是刚刚赶到。家父接郭大将军报信,知道舍妹不日将会抵达贵地,便命在下携了车马前来迎接,也是不敢再劳烦郭家大公子远送的意思。” 韩令坤道:“既如此,等少时接到令妹,二公子一行便同去驿馆下榻吧。”符昭信笑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亭外树影轻摇。天穹薄布阴霾。 未时已过,空气中仍旧有着挥之不去的燠热。 郭荣的车队在驿路上快速行进。跟他日久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急性子,既然符娘子和杜娘子都骑在马上,那么,驾车人就不必刻意压低车辆的速度来确保乘坐者的舒适了。所以,车厢里坐着的唐氏、采儿、远山、五两等,都不得不忍受那种加倍的颠簸。 远山和秋池这几年随侍郭荣的时间长,多有锻炼,原本是可以骑马对付行程的,但是郭荣要她们在车内相伴符娘子的使从,她们无奈,只得陪着颠一路。 忽然一个大颠簸,车中几人被筛起来,头差点碰到车顶。远山见唐氏拍着胸口,脸色苍白,忍不住向秋池抱怨道:“大将军手下这些人也真是太不像话了唐妈妈在这里呢,这么莽撞”秋池道:“待会儿下了车,你去跟大将军说说,不能再跑这么快了。”远山道:“我去说我可不敢。要说你去。”秋池道:“我的胆儿还没你大呢,我敢去说”远山道:“要不就跟符娘子说,让她跟大将军说,这样可好”唐氏一听,接连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可千万别跟翚娘提这件事。我一个老婆子,颠簸点就颠簸点吧,何苦让她为难” 此时,君贵打头,十几匹马远远地跑在了大队伍的前面。君贵挥鞭指着远处,向众人说道:“转过那道山坳,就能看见驿馆了。驿馆外不远处有一座很大的郊亭,以前我曾经路过。咱们赛马,看谁先跑到那里,可好” 君怜看看朱雀,向君贵笑道:“好啊。”朱雀回她一瞥,不置可否。承璋在旁悄声道:“姐儿,你体力弱,吃亏,这么跑是比不过的。”君贵听见了,笑道:“那我让你们二里,如何” 君怜冲朱雀、承璋和廷献挤挤眼睛,斩截答道:“好”也不管众人,将马鞭一挥,马腹一夹,猛地冲了出去。“诶诶诶”廷献和承璋一着急,急忙策马去追。朱雀见剩了自己夹在郭荣的亲从队里,顿感老大不自在,也只得一踹蹬,忙忙追将上去。 曹瀚等众军士饶有兴味地看着符娘子一行跑远,都有心延迟出发,好让他们获胜。不想郭荣却看准距离,估摸着隔了二里,便将手一挥道:“走” 又是一串得得蹄声,又是一溜滚地烟尘。 君贵在距离长亭三里处追上了君怜一行。大家嘻笑一阵,放缓马速,径向长亭而去。 临近长亭,大家都看见了亭外站着一些人。 朱雀、廷献和承璋目露惊喜,全转头瞧向君怜。 君怜已经跑得满额是汗,早将面纱掀起别在帷帽顶上。此时,她伸袖将额头汗水擦去,顺手也放下了面纱。廷献注意到,她的脸色忽然由欢欣变得沉重。 她显然看见了含笑迎候于亭外的那个人。 这些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君怜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过去,也不去想今后的命运。她强迫自己安于路途,强迫自己直到进入家门的那一刻再去承受那些应该承受的东西。然而二哥来了,家自己跑到了她的眼前,她的后半生也就提前到来了。 她当然知道,分离原本就不可避免。 廷献与承璋先行下了马,赶着去将君怜和朱雀分别接下来。 朱雀见有许多外人在前,早放下了帷帽的面纱。也不待君怜,自己先上前去向符昭信一礼:“二哥,你怎么来了”昭信笑道:“爹命我来接你们。榷娘,你还好么”朱雀道:“我一向都好,二哥知道的。” 昭信看向君怜。君怜慢慢走过来。昭信赶上前几步,拦住她不叫行礼,温言道:“君怜,父亲和母亲知道你回来的消息,特意命我前来迎你。你你还好么” 君怜在面纱下努力展开一个笑容:“我还好。有劳二哥远来。” 当下众人互相见礼。君贵与昭信虽然久闻对方之名,却是第一次见面。昭信拉着君贵的手,言辞中自然满是感激:“舍妹此次能于必死中求得活路,全赖郭枢密及大将军恩德。家父家母严命在下多多拜上枢密及大将军,相救符门骨肉之情,符家上下结草衔环,不足以报。”说着,就要下拜。 君贵连忙搀住:“这决不敢当。相救令妹是家父的功德,令妹早已拜谢过了,符二公子不必再多礼。”昭信不肯罢礼,坚说是父母之意,执意要拜了才能复命。君贵笑道:“实在要拜,咱俩就叙叙年齿,行兄弟之礼。你还不知道吧,家父已经收了令妹为义女。”昭信喜道:“真的那我可真是有幸沾光了。”当下叙了生辰,昭信比君贵小两岁,便呼之为兄,以弟礼重新见过。 等他们啰嗦完,韩令坤过来与郭荣见礼。说完了初见的客套话,韩令坤道:“好教大将军得知,家父目下也在贵乡邢州长居。”君贵一愣。韩令坤又道:“家父与尊舅,还是常来常往的好友呢。”韩令坤口中的“尊舅”,就是指郭荣名义上的舅舅、实际上的生父柴守礼。 君贵虽然戎马多年,与生父生母也没有太多往来,但心里还是时常惦记他们的。听韩令坤如此说,心中立刻便对他亲近了几分,笑道:“那可太巧了,少时得闲,还请韩都虞侯给我讲讲他们近况。” 韩令坤道:“这个自然。不过大将军,可巧的还不仅止于此。拙荆与符娘子,竟然也是旧日相识呢。” 闻言,君怜方面的一票人全感意外。君怜也起了好奇心:“韩都虞侯的娘子跟我认识” 韩令坤道:“是。符娘子可还记得,以前令尊镇守武宁军时,有位姓秋的琴师曾经去府上教授娘子抚琴拙荆就是那琴师的女儿。” 君怜与朱雀相视惊讶道:“海棠姐姐” 韩令坤笑道:“是。我因快马赶路,不便携她一同到此,只教她去驿馆守候。此时,只怕她已将一切打点妥当,就等着贵客们驾临了。” 三州交界处的这个驿馆是个大驿馆,平素就迎来送往,颇有兴旺气象。这日,因有三方人马交会,显得比之前更加热闹。君怜、朱雀与韩令坤娘子秋海棠旧年曾经有过数月交谊,此番相见,自然格外亲切,在内室殷勤叙谈燕饮不提。剩下一众大男人尽情欢宴,旧知新交,劝觞斗酒,行令投壶,闹了个不亦乐乎。 宴罢,君贵叫上曹瀚、张美、林远等一同回到自己暂寓的房间议事。君怜的二哥既然来接,他就没必要再继续往下送,可以迅速返回永兴凤翔助战了。因此,齐州驿馆就成了他们此行的终点站。他们需要规划一下返程的行军方案。 正谈着,有人敲门。林远去打开来瞧,原来是韩令坤。适才席间韩令坤向君贵讲了许多邢州家乡事,聊得甚是投契,君贵对他也颇有好感。 韩令坤见室内人多,也不进来,只在门口笑道:“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君贵便同他来在庭中。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8齐州分道2 韩令坤比君贵略小两岁,有心呼他为兄,又自忖不比符昭信显贵,不好攀附,何况郭荣看起来也不是随和之人,何苦讨那没趣。因此,韩令坤只是恭敬地礼道:“大将军明日就要回转,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将军可愿一听”君贵道:“韩都虞侯有何事,但说无妨。”韩令坤道:“卑职在这齐州时间不长,原本是从别处转调过来的,并非田防御的亲信。卑职素来仰慕郭枢密和大将军,倘若有机会,大将军可否跟郭枢密说一声,将我召至二位麾下效力” 通常而言,从藩镇手下调将是个忌讳。好在齐州只是防御州,比节度州等级低,目下的齐州防御使也不是什么名将,郭枢密的面子,要个人还是可以的。君贵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记着了。等机缘到了,我自会帮你办这件事。”韩令坤感激而去。 君贵回到屋内,与曹瀚等继续议事,未几,又有人敲门。林远再去打开来瞧,赫然却是符昭信。昭信向屋内众人略行注目礼,便向君贵笑道:“荣兄,难得有缘相聚,适才席上人多,没机会与荣兄多亲近。可惜,明日就要分离” 君贵知他前来必定有事,笑答道:“我也正是这句话,原说少时就要过去找兄弟叙谈叙谈的,不想兄弟倒自己来了。”当下便将曹瀚等人全部遣出,这才对昭信道:“兄弟请坐。” 昭信并不着急坐下,却从腰间解下佩剑来,双手递给君贵:“荣兄,这是家父收藏多年的长剑,嘱我务必献于令尊座前”。 剑鞘镶牙嵌贝,雕骨勾金,单看装饰,就知道它必定名贵。 人家既是送给父亲的,君贵倒不便做主推辞,忙恭敬致了谢,双手接过。掣开来看,只见剑锋冰刃耀目,剑身镌着两个篆字:斫雪。 “斫雪”君贵笑道,“这名字可太别致了。雪乃极绵软、极柔弱的物事,反而要以利剑去用力砍斫,这其中,想来大有深意。” 昭信也笑道:“依君贵兄所见,这名字里头有什么深意” 君贵沉吟道:“淮南子有云,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魏国公以斫雪为此剑赋名,莫非是想说柔弱胜刚强的意思么” 昭信笑道:“荣兄高见。柔弱胜刚强的确是一层意思。”“还有别的意思”“依愚弟拙见,还有一层意思。”“愚兄驽钝,是什么意思”“是李太白的雪谗。此雪更甚彼雪。” 君贵于诗文上记诵不多,最根本的底子,是少年时母亲亲授的诗经及若干首乐府和李杜。昭信所说的李白四言诗雪谗诗赠友人,他却恰好曾经熟读。当下便沉吟道:“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照这诗意,斫和雪都要做同一个意思解,雪谗就是斫谗。令尊的意思,是让我们警惕谗言、去除谗言” 昭信颔首微笑:“荣兄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对的。”君贵看他眉眼神态,与君怜颇有几分相似,一般的高深莫测、从容淡定,不由笑道:“尊兄妹倒都是制谜解谜的高手。” 昭信一哂,又道:“荣兄,你们有年余不在京中了,京中最近出了一桩小事,不知你可听说了没有”“什么事”“史太师杀了一个小人物。” 昭信口中的史太师,就是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加了检校太师并侍中荣衔的史弘肇,是朝中带军职者中仅次于枢密使郭威的第二人。史弘肇自己是武人出身,蛮横暴虐,说一不二,对文官素来恣意蔑辱,官家跟前的红人苏逢吉、苏禹珪都不在他眼里。当朝权显中,他独独对郭枢密颇有好感、加意交结,算是郭威在顾命大臣中的盟友。 “小人物” “是的,小人物,小到完全可以不在意他的姓名。” “可是” “可是,这个人却是李太后的故人之子。官家为表孝道,推恩母家,大赏外戚,一些不知来路的闲杂人等便趁机走太后和国舅的路子,向朝廷请求补任军职。那人就这么求到了太后名下。没想到,史太师看到那人的关说折子后,勃然大怒,立刻叫人出去,当场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啊” “那人名义上是太后故人之子,其实与国舅李业更是关系深厚。李业原本早许了给他谋个官职,没想到求官不成反让他丢了性命,也是怒极,在朝堂上就与史弘肇吵了起来。” “官家怎么说” “官家什么都没说,可是,推恩母族原本就是官家的主意。” “那太后有什么表示” “太后也没有任何公开的表示。” 君贵皱起了眉头。父亲跟史弘肇这个屠夫同朝为官,想不受他连累都难。 “后来呢这事儿怎么了的” “不了了之,没有后来了。” “嗯。那么京中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么” “值得特意向荣兄一说的,没有了。” 两人在门口揖别。月亮的清辉洒进廊檐,将昭信的衣服照得雪白。再过几日,月亮就要圆满了,月轮将会光华灿然。君贵送走昭信,仰望月色,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次日一大早,君贵先去寻访到张永德之父张颖,当面将张永德所托的湿痹丸药交给他。张颖力留君贵聚宴,君贵因有行程计划,到底婉辞了,相陪着叙了些人事寒温,喝了几盏茶水后告辞。张颖又托君贵给郭威夫妇及张永德带上些风物土产,君贵也一一收下。 回到州界驿馆,日已当空。君贵知道自己若不回来,大家都不会离开,便先来向君怜辞行。 走到君怜寓处的庭院中,见朱雀正独自向树而立,伸手去揭树上的藓皮。君贵与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几乎没与她正面交谈过,如今要分别了,想起君怜以前说过她慕道的话,不由好奇心起,便笑道:“榷娘子要取什么,在下可以效劳么” 朱雀听出是郭荣的声音,没有回头。经过一路同行,朱雀心中对他其实已经没有恶感了,却不得不努力保持最初那种厌恶,否则,就好似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一般。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郭荣显露出本来的恶少面目,不要像现在这样惺惺作态,斯文有礼。因为这是深具欺骗性的模样,抵抗起来颇费心神。 “不劳郭公子,我在采药。”朱雀转过身来,淡淡道。 “采药难怪翚娘说你是神仙人物。”君贵笑道。在她面前,君贵不知为何总是陪着小心。也许因为这两年来旁人待他都太客气了,而朱雀却从第一面起就没给他好脸,他忍不住想要翻盘,想要让朱雀看到那个真实的、其实还很不错的自己。 或者,也有可能,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曾清醒意识到的征服人心的欲望。这潜隐的欲望是那样不可遏制,因为他的目标根本不在一人一事、一城一池,他的目标是:所有人。 “不敢当,我不过闲着没事时配药练练手而已。” “听闻榷娘子时常随性云游,俯仰天地,于道法多有妙悟。有个问题,不知在下能否向榷娘子请教一下” “更不敢当,切磋而已。请讲。” “老子五千言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似乎昏昏闷闷才能体道,而昭昭察察,反而距道越来越远。在下自忖是个俗人,却对乾坤至道有所企慕,百思不解,难免深自烦恼。榷娘子专于道法,想必对此别有解说。那么依榷娘子看,在下是该当继续用力求索呢,还是浑然放开,等待佛家所谓顿悟之机呢” 朱雀顿了片刻,似笑非笑道:“郭公子既然提到五千言,就该记得那里面还有一句话: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郭公子想要求索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不必告诉外人,更不必求得外人理解。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昏昏闷闷,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昏即是明,明即是昏” “聪明人的困惑,往往失之于过察,或者说,求索得太过用力。” “榷娘子可否详说其中玄机” “哪有什么玄机。”朱雀忽然不耐烦起来,态度也由平和转为冷淡,“我既不修内丹,又不服外丹,只是喜欢炼药而已,何况我本自昏昧不明,郭公子拿这么大的话题来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君贵意犹未尽,还待追问,见朱雀那意思,已是不想再答。将眼一错,却见君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们俩在切磋什么说得好热闹。”君怜开口问。 “我们在说不可说。不可言说不可说,充满一切不可说。”朱雀带点戏谑地颂念着,看她一眼,也不再理君贵,自己进了屋。 君贵笑道:“适才榷娘子说我求索诸事用力太过,似乎颇中肯綮。” “呵,朱雀出言往往直率不羁,若是哪句不入耳,荣哥哥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会她说得有理。” 君怜淡然一笑。 君贵看着君怜,想起自己的来意,语声不由变得低缓:“翚妹妹,今日昭信就要接你返家,咱们也要就此别过了。这一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荣哥哥” “嗯” 君怜沉默片刻。“宝树生碧海,暗月不相临。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从今往后,我必每日为你及义父祈祝,望哥哥以尘世苍生为念,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不会。” “回到京中,请替我向嫂子致诚。异日若有机缘,我定当亲自到府上拜望她。” “好。” 两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尚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再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出口。所谓命运,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克制是对命运最大的尊重。 庭树摇摇,树身被朱雀揭掉的那块苔藓痕迹显得异常扎眼。君贵与君怜并肩而立,默默看着那处遗痕。遗痕就像往事的伤疤,可是,假以时日,终归还是可以长好的。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在伤疤被掩埋的地方,从今而后,世界将会疯狂生长。 ; ------------ Sect29枢密班师1 乾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大汉枢密使郭威率领包括长子郭荣在内的一众部将及平叛大军回到汴京。官家降旨在崇元殿接见。崇元殿是举行朝贺大典的地方,为人臣者能在此处得到皇帝召见,自然备极荣耀。 大汉的茂材良将伏了一殿堂。皇帝刘承祐降阶,亲手将郭威搀扶起来,温言笑道:“郭枢密这一年为国讨贼,栉风沐雨、宵衣旰食,着实辛苦了。荡叛平逆,四海畏服,郭枢密功莫大焉。”郭威谦卑道:“古人说,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微臣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岂敢言劳。叛逆得扫,全凭陛下威名,微臣更不敢居功。” 刘承祐是个十九岁的青年,面色白皙,目光闪烁而游移。他两只眼睛间的距离、以及眼睛和眉毛之间的距离,都离得比较开,这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总是带着种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属于青春期的叛逆和幼稚。他是先帝刘知远的次子。 如果要历数五代时期最工于心计、最擅长权谋的枭雄的话,刘知远绝对能站头排。他本来是石敬瑭的亲信部将,与石敬瑭一样,也是假托汉族的沙陀人。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为了跟后唐末帝打仗争帝位,便向契丹人求援,承诺自称儿皇帝,并附送幽云十六州。刘知远劝谏说,这样的条件太屈辱,称臣、多进贡就可以了,没必要当儿子、割土地。虽然石敬瑭没有听他的,但刘知远曾进谏劝止割土称儿的事情却在坊间流传开来。后来,晋少帝继位,刘知远据守河东,再不朝贡。耶律德光带着契丹兵打进汴京、入主中原时,刘知远一面派王峻入汴朝贺,一面却隔岸观火,加紧厉兵秣马,静待天下反辽义军烧起燎原大火。耶律德光被逼走后,天下人急需新的领袖,曾经有过反辽事迹的刘知远趁机带兵入汴,不费一枪一箭,简直是在一种众望所归的形势下自立为皇帝,建立了后汉。 这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当时劝进有功的郭威、杨邠、史弘肇等,现在都成了刘知远托孤的重臣。 刘承祐是次子,本来这皇位轮不到他。他的长兄刘承训品貌双全,立国之初就封了开封尹,也就是立为储君的意思。没想到刘承训无福,开国当年就薨逝了,年纪轻轻的,才二十五六岁。刘知远大恸不豫,过了一个月,也跟着驾崩了。世人大多感叹刘知远有运无命,帝位上手得快,撒手得也快,这中间的因果,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楚。 刘承祐是李皇后所出,他继位为帝,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平心而论,刘承祐的皇帝当得并不顺意。从太后到朝臣,谁都拿他当小孩子,谁都想管着他,尤其是先帝的几个顾命大臣,骄横跋扈,作威作福,眼睛里哪有他这个官家他只有回到后宫,在妃嫔、内官和侍卫们的环绕中,才能找到一点君临天下的感觉。 在所有的顾命大臣中,眼前这个郭威对他是最讲礼数的,每次说话都小心翼翼,做出谦恭的顺臣模样,比起史弘肇那类莽夫,不知要稳重多少倍。可是惟其如此,在刘承祐的心目中,这个郭威才最是可怕他把所有的念头都藏得纹丝不漏了,谁知道到底他有多少心思刘承祐深知,父皇留给自己的这些老油子都会演戏,都憋着坏将自己和自己继承的江山玩弄于鼓掌之中。可是,焉知自己又不会反过来玩弄玩弄他们呢 刘承祐对郭威说完刚才那几句文绉绉的话,肚子里就没什么雅词了,于是换了副更让自己舒服的白话腔调,对内侍大声道:“来啊,给朕把御酒端上来”一面携了郭威的手登上丹陛,满面春风道:“郭枢密,来,坐到朕旁边,咱们君臣共饮一杯庆功酒” 走到皇帝宝座前,小皇帝拉着郭威,非要他跟自己一起入座。殿堂下平身站立的一众军将面面相觑,郭威更是惊出一头汗,坚辞不就。刘承祐从内侍跪进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酒递到郭威手中,笑道:“枢密,不要见外,坐下喝。”他那两只离得很远的眼睛同时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又热情,又偏执,又似乎带着些调弄和玩笑。郭威忙跪下双手接了酒,一仰脖子喝了,叩谢道:“微臣恭祝陛下千秋万寿。” 小皇帝满意地笑道:“诶,郭枢密,不要拘束,起来说话。朕不仅要赐酒,朕还要大大地赏你呢”说罢,他挥挥手,一队内侍从殿侧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捧着金锭、银锭、绢帛、珠玉等物事,打头的,是一件内府织造的华美斗篷。 刘承祐亲手替郭威披上斗篷,退后一步观赏着,赞叹道:“这件斗篷,只有郭枢密才配穿”郭威笑道:“陛下抬爱,微臣惶恐。微臣也有礼物,要献于陛下面前。”“哦是什么快让朕瞧瞧。” 郭威向丹陛下的郭荣使个眼色。郭荣转身,向崇元殿大门外一挥手。只听得殿外一阵脚步声,未几,两个士兵带着四个青壮汉子进来,向殿上叩首行礼。 “这是什么人”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微臣剿灭河中、永兴、凤翔三镇之叛后,从俘获的牙兵中精选出来七十三名顺服、精壮之士,编为厅子都。这是他们的几个都头。微臣将这一都人马献与陛下,陛下可交与禁卫军都指挥使从严训练,或可充为” 不等他说完,刘承祐打断问道:“七十三个其他的人呢” “都在殿外候着了。” “好。郭枢密有这番忠心,朕很欣慰。”刘承祐笑嘻嘻道,“郭枢密是将他们都交予朕处置了么” “陛下这话,臣都不敢答了。”郭威也笑道,“天下四众,都是陛下的子民。臣只有献礼之说,岂敢交予处置” “那好,听枢密的,朕就做主处置处置。”刘承祐正色道,“他们既然都是叛军余孽,朕也实在不敢留。来呀将这七十三人押到外面,就地斩首” 以郭允明、聂文进为首的侍卫们轰然应诺,铁甲铿锵之声与兵士呼冤之声响彻殿门内外。立于殿堂中的众将尽皆相顾失色。 刘承祐对一切充耳不闻,向身旁的内侍叮嘱道:“少时冲洗殿外之地时,你可得让他们干仔细了,那些石头缝里的血迹都得给朕打扫干净,不可留一丝一毫。”然后,他转向郭威,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模样:“朕这样处置,枢密有没有异议” 郭威忍住心惊,低头道:“臣绝无异议。” 刘承祐点点头,拉着郭威的手恳切道:“枢密连日辛劳,今日领了赏赐,就回府与家小团聚吧。明日,朕再为你议勋。” 汴京城中的郭府。帘幕重重,庭院深深,花木灿灿。 府内四处披红挂绿,呈现出年节时才有的火热景象。郭威的继室吴国夫人张氏和妾室董氏,以及郭荣的发妻彭城县君刘氏,早领着家仆将家宅拾掇得焕然一新。府中的未成年男女子弟,算算竟有九人之多,各各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十五岁的四姐儿鹭娘也一早归宁,帮助继母和嫂子打理家宴,等待父兄归来。 人喧,马嘶。家院一叠声回报:“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0枢密班师2 张氏未及发令,一众小儿已尖叫着奔向大门外。连董氏只得半岁的小女雁儿,也被乳母抱着加入了这热烈的欢迎队伍。张氏与董氏、刘氏紧跟着来到大门外,只见郭威、郭荣与张永德已经下了马,被一众闹喳喳的男孩子缠住了。 “爹爹抱”“爹爹抱”“爹爹抱”争着毫不脸红地提出这项要求的,是郭威的三子意哥,和郭荣的次子喜哥、三子三哥。这几个娃儿,依次只有五岁、四岁和两岁,在年余没见父亲之后要求这样的特殊待遇,绝对是理直气壮得很的。 “嘁,真是小娃儿”对此,郭威的次子青哥、郭荣的长子宜哥,都从鼻子里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他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已经长大了,对于这种向大人死缠烂打的幼稚把戏,感到了一种成熟者的鄙夷。 然而比他们更“成熟”的那几个郭威的二弟之子、十三岁的守筠,郭威三弟之子、十二岁的奉超,以及九岁的定哥,却已经懂得了热情之外的礼数。他们站得像杨树那么笔直,纷纷举手作揖:“大伯”,“荣哥哥”,“四姐夫”。 最小的已经被父兄一把搂起来,不服气的还在奋力往父兄身上靠,鹭娘却抱着雁儿挤过来了:“去去,你们这些小粘糕,都让一让,最该先教爹爹和哥哥抱抱的,是这个呢。”说着,一把将雁儿递到郭威怀中:“爹爹,给” 郭威惊喜地接住这个娇小的女儿:“这这就是雁儿” “对啊,董小孃说,这个乳名还是您出兵之前顺口给起的呢,是不是”“对,对。” “呀,我也看看”郭荣任由喜哥和三哥挂在自己身上,也将目光转向了父亲怀中这团粉妆玉琢的小东西。彼时家中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小女儿了,自从三姐去世,四姐也长大出阁,家中就被乱哄哄的小子们完全占领,再没有人来负责乖巧了。 说起来,四姐出嫁也是早了些,郭威和张氏董氏原本都不舍,多留在家中几年,岂不更好可是一则郭威觉得张永德品貌难得,想尽快做成这门亲,不愿让他家久等;二则,他有个不敢说破的隐秘心思:他之前的女儿们,全都活不长,柴昭仪所生的长女和次女不用说了,便是三女鹂娘,好不容易活到十三岁,却突如其来一场大病归了西。四女鹭娘虽然看上去身强体健,可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呢不如让她早些于归,早些与有情郎享受人生的欢愉,也不枉了来这人世一遭。 此时,郭威看着怀抱的雁儿,想起早夭的女儿们,不由将鹭娘的肩膀重重一抚,慈爱一笑。 雁儿不认生,在父亲怀中只管笑。郭威和郭荣轮番逗弄着她,所有的忧思与烦懑都抛诸脑后。 所谓征夫归来,最美满的情形,也不过就是如此了罢。 张氏、董氏与刘氏站在孩子们的外围,含着笑,远远看着这热闹的场景,也插不上一句嘴。 想象中的夫妻相见、执手凝注的场景不可能出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夫妻,他们是孩子们的父母、伯父伯母、兄嫂,他们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家人,他们是多年生丧乱离的遭遇所锻造出来的命运共同体。 只有鹭娘,趁隙悄悄走到一旁,向张永德挑了挑眉毛。张永德早自向岳母和嫂子见了礼,此时见妻子召唤,便走到她跟前,轻轻唤道:“四姐儿。” 鹭娘上下打量着他,忽地抿嘴一笑,满脸不脱稚气。张永德奇道:“怎么了”“你黑了。”“那那也是自然的。”“这回你跟着出去,爹爹训你了么”“没有啊。我好好的,岳父为什么要训我”“那荣哥哥呢,他训你没有”“也没有啊,荣兄待我可好呢。”“哼,你毛手毛脚的,保不齐办坏什么事呢,他们不训你”“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丈夫也是个经天纬地的大男子,怎的在你心中,就只有挨你爹你哥训的份儿呢”“那好。他们不训你,一定是看我颜面上,不好意思。等回家,我自己来收拾你。” 提到他们俩的小家庭,张永德的心怦然一跳。彼时他的父亲和继母都在齐州乡间休养,东京家中,只剩了他们两人主事。没有了长辈的监管和拘束,那是一个充满、柔情蜜意的小乾坤。爱情在每一卷帘栊、每一缕香烟、每一寸花叶、每一声丝竹处浓烈弥漫。 张永德忍不住将嘴凑到鹭娘耳边,轻声说了两句体己话。鹭娘红了脸,咬牙笑道:“看来你真是欠人收拾,好好的,还会不会说话了” 这日的家宴特别漫长,饭菜也特别香。 一日的欢闹与忙碌在掌灯之后渐渐结束。月如玉钩。孩儿们都被赶上了床睡觉。做夫妻的,终于有机会静静地坐下来,仔细观察对方的模样,闲话几句体己家常。 刘氏拍哄着三哥,若有若无地哼着曲儿。君贵坐到她身旁,轻声问道:“还没睡踏实”刘氏摇摇头,微笑道:“这孩子警醒,常常要拍足半个时辰,才不会半途醒转。” 君贵道:“每日如此,你也真是够辛苦了。乳母呢” “我让她们去管大哥和二哥了,那两个睡觉也不老实。” “好。那你歇歇,让我来吧。” 刘氏起身:“也好,你先拍着,我去替你准备宁神的汤水,少时好好睡一觉。” 君贵拉住她的手:“别忙啦,坐下,歇歇。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们三个还没够你团团转的何苦为我再出去忙乎一番” 刘氏看着他:“我乐意为你忙乎。”语声未落,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你看看,老夫老妻的了”君贵笑道,自己鼻子也有些发酸。“这次出去,时间是长了些。” “唉,你一走,我这日子,就像过的不是自己的日子,全是孩儿们的日子。你回来了,我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个自己”刘氏低声说着,将手在腮边轻轻一抹。“适才瞧见四妹妹跟抱一他们小两口儿,那神情态度,一下叫我想起咱们刚刚成亲那阵子的光阴了。” 君贵露出了怀想的表情:“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那时候咱俩多爽利,没有这些小家伙拖累着。梅娘,咱们成亲也有有八年了吧” “是,八年了,还是杨孃孃操持的婚事呢。没想到咱们成亲次年,她就没了她是多好的人哪,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有多疼咱们过一年,服丧期满,父亲才续娶了张孃孃,宜哥就是那年生的再往后,日子就像装了轱辘,自己飞快地往前跑,不知不觉,连三郎都满地撒欢了” 君贵叹口气,伸手搂住妻子:“梅娘,你跟了我,没享到什么福,日子里全是辛苦。这么一大家子人,上有父母要事奉,下有子弟要照顾;更兼我常年在外,夫妻间聚少离多也真是难为你了。” 刘氏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将门之女,从小看着我父亲跟母亲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只是”她的眼中又闪烁出泪光,“我只是舍不得你。” 君贵默然片刻,心意涌动。“我知道。” 亲爱的读者诸君:新春好猴年大吉首先向过节还坚持看颠倒火焰的小伙伴道声祝福,你们辛苦了:p,祝你们今年想嘛得嘛。本节是我预先设置的发布篇章。因为外出,上网和上手机都不方便,所以不一定能及时看到诸位的反馈和回复。但你们还是要一如既往继续给我留言哦要给我写下去的动力哦今天给我留言的今年发大财哦hiahiahia~我回报你们的,是充满魔性的笑声~ 注:我国久有食疗的传统,唐代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就专设“食治”卷。唐末五代,尤其至宋,以药汤保健的风气更是大盛。人们以甘草、紫苏,沉香、麦门冬、蜜香等带香气或甜味的药材熬制成各种“熟水”“汤”,不仅自用,也可以待客,或者拿到大街上卖,类似今天广州街售的各类凉茶。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1天阙议勋1 次日一早,郭威父子便应诏来到皇宫中的滋德殿。 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等比他们先一步到了,也在丹陛下候着。杨邠与史弘肇打着哈哈互相寒暄,剩苏逢吉一人铁青着脸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史弘肇是武人出身,杨邠是小吏出身,他俩虽然平时也多有彼此看不顺眼的地方,但却有个最大的共同点:都看不起书生。苏逢吉,包括跟他同期为相苏禹珪,就是书生出身。 然而郭威对苏逢吉却很有礼貌,与对史弘肇和杨邠一样礼貌。见面先揖:“史太师”,“杨尚书”,“苏中书。”尽管以前苏逢吉对他做过很多阴事,险些害得他的枢密使都要被罢掉,但是,他仍然礼数周全。 郭威在朝臣中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一些人认为他胆小怕事,一些人认为他深不可测。但无论如何,在政事的处置上,郭威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同僚。从刘知远事奉晋祖时期就开始共事的这帮子人里,他还算比较顾念老交情的。 在河东旧属之外,朝臣中其实还有另一帮势力,看起来不乍眼,却牵连着朝局的细节和根本,那就是以冯道、窦贞固为代表的前朝老臣群体。冯道本人从后唐庄宗时期就在这汴京朝廷中供职,迄今历仕三朝八帝,多次为相,对朝政庶务比苏逢吉等新晋文宠不知要熟悉多少倍,多少政令方略,都出自他和他门生的谋划。真所谓铁打的朝臣流水的君,皇帝不管姓什么,都少不了他们这群干事的人。 新朝宠幸与旧朝遗老自然是很难合到一起的。好在旧朝遗老们也知趣,习惯了默默地退到一边,不在新皇帝跟前争宠。可是一旦新宠们放松警惕,保不齐这些油滑的老家伙会不会使劲钻到新皇帝那里去卖弄些什么呢。基于这样的担心,原本斗得不亦乐乎的新宠们偶尔也会团结起来,共同努力去排斥和打压遗老们的嚣张气焰。苏逢吉在这方面尤其卖力,因为冯道也是文臣。冯道为相,那别人的相就很容易沦为摆设。这个老头年资那么深,遗臣中一多半是他的门生故旧,他说的话,分量很足。 郭威对冯道也非常尊敬,出征河东平叛之前,甚至亲自跑到冯府去请教剿灭叛军的方法。天知道,郭威打了几十年的仗,有什么必要去向一个只会耍笔杆子的老头咨询呢可是他偏偏去了,冯道也心领神会,大大咧咧给他出了主意:“李守贞仗着在军中资格老,以为士卒都只认他。其实这帮当兵的有何忠诚可言你只要别吝啬,多多拿财物赏赐他们,他们的心,自然就归向你这边了。”说实话,军中的这个现实,还能有谁比郭威更明白的么可是他把它当成冯道的建言来实践,并且有意让冯道知道自己在遵嘱而行。 郭威的心中,冯道是事实上的文官之首,是旧臣心态的晴雨表,是前朝遗老的代言人。 不过今日御殿议勋,官家并没有叫冯道一起来掺合。官家叫来的都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可见官家认为这是他们新阵营内部的事情,没必要在乎旧臣的意见。 官家还没有升座,滋德殿暂时由顾命大臣们主宰着。见郭威父子先礼了,几位顾命大臣便也向郭威一礼:“郭枢密”,然后寒暄。 他们并没有向郭荣打招呼,最多拿眼神扫他一下,算是给了面子。对此,郭荣不以为意。比起王峻王殷等父亲在军中的结义旧友,金殿上的这帮顾命大臣是些更难相与的老家伙。郭荣想起符昭信在齐州驿馆讲过的故事,不由多向史弘肇打量了几眼。 史弘肇时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也是刘知远的旧属,比郭威发迹得早。他身材高大,脾性简单粗暴,无论治军、治国,乃至治“君”,都是个不肯通融的强硬派。郭荣不由想到,对于自己心中深埋的那个重整乾坤的大志,此人一定也是块巨大的绊脚石。还好,有别的老家伙在对付他。就算到最后别的老家伙对付不了,还有父亲呢。史弘肇对父亲是客气和敬重的,这其中或许还有大能者之间惺惺相惜的成分。 至于苏逢吉等谄臣,郭荣是不放在心上的。 说起来,自从在河中府与君怜订约之后,君贵对于自己的理想,算是有了比较明确的说法。可是到底如何实现,这其间具体的行动路线,却不是他目前能够想象得出的。他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目前的这一切都是不对的,是不可能长久的,只要他准备好,早晚都会有一个机缘到来,让他和父亲可以将一切推翻重建。 可是,他的理想是绝对的禁区,就算其时雄悍的大藩之主多少会做这样的梦,但梦境本身绝对是可做不可说的。他不知道父亲是否也做过类似的梦,他一直没有机缘与父亲探讨这种违禁的话题。但凭着二十多年相处中建立起来的默契和信任,他感到,如果条件允许,父亲应该会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 父亲生性俭素,克己自律,待属下却一向慷慨大方。他本可以随时随地享受名利的丰厚馈偿,却始终对此置若罔闻。很显然,他志不在此。那么,他志在何方他在为谁而俭素,他在为谁而克制,他又在为谁而慷慨 君贵不敢细想。对父亲的心思妄加揣测,是不敬和不孝的。何况现在坊间已经有不利于父亲的传言,这更令他不敢拿这些意思去向父亲证实,去加重父亲的精神负担。他现在时常陷入一种短暂的迷茫状态,他只能紧紧跟随自己的感觉,努力去体会风潮的变幻,去把握这个时代最主要的那一条脉动。 要想成为弄潮儿,知道潮头在哪里至关重要。 内侍通报官家驾到。 殿中众臣依礼整顿衣衫,站立作揖,颂陛见之词。非重大场合免行跪拜之礼,是小皇帝登基伊始对诸位顾命大臣的宠遇,据说出自李太后的意思。 刘承祐款款走到御座处坐下,笑嘻嘻地等他们揖足工夫,才亲切地、满不在乎地降旨道:“诶,众卿免礼,免礼吧。”其实,免了跪拜,也就没有什么可免的了。可是形式上他总得说点什么。他不想给他们赐座,就只能顺口打发一句。 近臣们都发觉,迩来官家的脸上,越来越经常地表现出一种介于在乎和不在乎之间的神情,不仅是对事,尤其是对人。 当然,官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他在乎谁不在乎谁,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所谓随意,就是顺遂他的心意:他喜欢的物事比如娇媵、娈童如果臣下也赞成,那么这个臣下就是好臣下,苏逢吉、李业之谓也;他喜欢的物事又比如伶乐、荒游如果臣下不赞成,那么这个臣下就是坏臣下,史弘肇、杨邠之谓也。现在的问题是,好臣下他在乎,坏臣下他也得在乎,甚至得更在乎。这让他很不爽。 不爽、憋气,却挣扎不动、无法出气,他只能表现得满不在乎。这几乎是他最后的屏障了。 “列位卿家,今日召你们来,是要为郭枢密议议勋。平定河中三镇之乱,郭枢密居功至伟,朕要好好赏他。你们议议,咱们给他加个什么恩赏比较好啊”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2天阙议勋2 “依臣看,应加三师之衔。”杨邠看郭威一眼,奏道。所谓三师,是太师、太傅和太保的合称,位居正一品,在当时是用以加赐给有功权臣的高阶荣衔。其时,杨邠与苏逢吉等已经斗了几个回合,终于拿个错、借助李太后力量将他们挤到一旁,自己爬到了首相的位置,掌管着吏部这个最重要的中枢机构。同时他还兼了个枢密使的官,掣肘着郭威的部分兵权。所以对于郭威的晋升,他并不觉得对自己会造成什么威胁。 “三师岂足犒赏郭枢密的功劳以臣之见,当于三师之外,再加侍中之衔。”史弘肇奏道。 “呃”苏逢吉小心地观察着官家的脸色,虽然官家现在越来越会打哈哈掩饰真心了,但他还是从官家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不满的意思。他立刻说道:“郭枢密劳苦功高,加三师是自然有必要的,不过,再加侍中的话臣以为有些过重了,还是等郭枢密再立下一桩大功劳再加,也不为迟啊。” “苏中书这话我就不懂了。”史弘肇不屑地瞥苏逢吉一眼,“三镇叛乱一起,举国惶恐,多少心存异志的外藩蠢蠢欲动倘若不是郭枢密出马,又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勉力将三乱平定,今日大汉的天下,还不知会陷入怎样的危殆中呢郭枢密巩固国本,力挽狂澜,这份战功,与开创基业也相差不远了,岂是在那些朝内随便张张嘴、写写字就能享受高官俸禄的人所能比拟的便是于三师之外再封国公,只怕也不足以褒扬其功” 当着准备受勋的人议勋,这是刘承祐的小把戏。他不会觉得尴尬,反正总有人会尴尬的。他喜欢这些素日不可一世的臣下彼此让对方尴尬难受。 “陛下,非是微臣对郭枢密的战功有何异议,实在是朝廷法度,什么功劳,什么赏赐,已经有现成的规矩放在那里,倘若贸然超逾,只怕难以服众”苏逢吉气得红了脸,向上坚持道。 “陛下,可否容臣说一句”这个时候,郭威不得不站出来了。 “哦,郭卿有话说好好,郭卿请讲。”刘承祐说道,小心翼翼地做了个让别人都闭嘴的手势。 “臣此次有幸受命率领禁军出征,完全是仰仗大汉天子的威灵才得以破贼奏凯,岂是微臣自己的功劳何况领兵在外,一应军旅所需粮草消耗,全靠朝中各位大臣谋划支持,做到馈饷以时,臣才能专事征伐,不为余务分心。现在叛乱侥幸平定,臣不敢独擅其美,倘若陛下真的要赏赐微臣,请陛下先赏赐朝中坐镇的诸位大臣。”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小皇帝和几位顾命大臣的预料。郭枢密不专美,不夸功,这是个新情况,让他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那么郭卿的意思是”刘承祐掂量着,缓缓问道。 “请陛下先赏赐为国事日夜操劳、为平叛提供完善保障的殿中大臣们,然后再赏赐微臣。”郭威恳切道。 “唔诸位卿家以为如何”小皇帝将视线转向史弘肇等,似笑非笑问道。 “郭枢密的话有道理,”杨邠道,“兵事兵事,一半是领兵,一半是用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倘若没有殿中大臣们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运作筹划,三镇的仗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打下来的。” “是啊,郭枢密不专功,这很好。单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对官家当真是忠心耿耿,官家可要多降恩宠才是。”史弘肇以一贯的教训口吻对小皇帝道。小皇帝脸上挂着笑,似乎表示听见了,眼睛却并不看他。 “臣臣也赞同郭枢密的想法。”苏逢吉从旁笑道。 刘承祐点点头:“好啊,就依众卿所言。不过,赏了你们,会不会有人说朕太偏心啊诸卿都是平日在朕左右事奉的亲近之臣,获得赏赐,自然比那些离朕较远的外藩和宗室要便当得多。” “陛下所虑甚是。”苏逢吉道,“我等虽然时常接近圣躬,但治理国政、安定四方,到底离不开一众宗室和四方侯伯的襄助和支持。依臣所见,此番也应对他们有所加恩才是。” “史太师,杨尚书,你们二位的意思呢” 史、杨二人相互看看,迟疑片刻,拿着架子表了态:“也行。”“可以。” “郭枢密,你的意思呢” “臣赞同殿上诸位同僚的意见。” “好,那就不必在这里多说了。苏中书,你少时命他们将该赏的逐一写了来呈给朕批阅就是。”刘承祐扫视着这几个三言两语就替自家谋到了加恩的臣下,又将目光在他最琢磨不透的郭威身上逗留少许,最后停在郭荣身上,带着点笑意道:“郭大公子阜从郭枢密,鞍前马后奔波劳苦,朕也是要加恩的。” 郭荣看一眼父亲,不便说话,只低头揖礼。对于这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小官家,他一向有种滑稽的观感。刘承祐的长兄皇储刘承训骤然薨逝,刘知远沉浸在失去长子的哀恸中,直到自己身体垮掉、分知必死之际才匆忙指定刘承祐为继承人。父子二人离世的时间距离太近,刘承祐几乎没有经过备位东宫的时间,就直接登了大宝。在那之前,刘承祐只是刘知远几个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从来没有按照接班人的标准接受过培养。无论是他先前做公子,还是后来为皇子,郭荣与他见面的次数都不多,话也没有说过几句。但就这寥寥数面,刘承祐却给他留下了不省世事的纨绔子弟印象。尤其昨日他在崇元殿外当场斩杀七十三名厅子都士卒,更是让郭荣清晰感受到了他内心那无法遏制的破坏欲、那胡冲乱撞的爆发力。对比其父兄,郭荣心里有个强烈的疑惑:偌大的锦绣江山,恁多的黔首生民,交到这样一个不久前还在吸溜鼻涕的愣头青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郭威见官家转向儿子,忙抢着道:“陛下,这可使不得。犬子随从出征,那是他分当尽忠尽孝之事。便是有尺寸微功,也是赖陛下恩德所赐。倘若连他都要加恩,那微臣军中部属便人人皆可加官进爵了。如此,则朝廷爵衔,还有何庄重可言昨日陛下赐过金帛,已经足够犒劳他们的,不宜再过骄纵了。臣恳请陛下三思。” 刘承祐哈哈笑起来:“郭枢密,你这也不要,那也推托,当真好教朕为难啊。这样吧,昨日太后给朕看了一样东西,朕觉得很好,正适合赏给你。”他向殿侧招招手,“来呀,把玉带呈上来。” 一名中官捧着个绢缎铺垫的木托盘,快步从殿侧走过来,看来是早就候在那里的。殿中众臣皆看到,托盘上盘踞着一条柔润如雾的玉带,双鞓裹着红锦,鞓上密密缀着一排精雕的神兽玉銙,后面两片圭形大尾,分外洁白耀眼。不必近前细观,众臣便知道这必是一件令人垂涎的宝贝。 其时后汉建鼎不过两三年,即便高阶大臣的朝觐服饰也不过沿袭着“衣紫腰金”的老传统,并没有玉带加身一说。反而是此时不在现场的冯道等前朝或前前朝旧臣,倒还见过天子特许、满堂玉带的排场。 “这是庄宗宫中旧物,前朝高祖赏赐给了先帝。昨日得太后懿旨,朕就将它赏赐给郭卿吧。”刘承祐亲切地笑道。说实话,小皇帝对于拿这条玉带来打赏郭威,心里面是有些舍不得的。可是李太后赏识郭威,觉得他是自己人,跟随着先帝从开封辗转邺都,再回东京,再出镇北京太原,一直忠心耿耿,现下又出马平叛立了大功,必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赏赐才显得亲厚。于是亲自从后宫的珍库中挑了这条玉带出来,再三嘱咐小皇帝,一定要“满面春风”地赐给郭枢密才行。 朝臣其他众人听了官家此言,都露出了不甘与不服的神情,拿眼睛睥睨着郭氏父子。就连适才将郭威的战功捧到天上的史弘肇,此时也蓦然变了颜色。 郭威见状,立刻伏地向上拜道:“陛下与太后恩德,臣粉身难报。可是臣要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此宝。臣事奉先帝多年,无数次见到先帝赏赐有功的臣属,可是没有哪回曾赐以如此珍贵的玉带。目下殿中诸位顾命大臣,也都不曾得到腰悬玉带的殊荣。倘若朝堂上唯有微臣一人腰玉而立,臣将会羞惭汗颜,无以自处,请陛下垂谅。” 刘承祐似乎有些被郭威的恭谨和谦退打动了。这个郭枢密倒是会做人,也难怪先帝倚重他。 “郭卿,不必思虑过多。”小皇帝漫不经心似的开口道,“你的心意,朕明白了。你先将这条玉带接下。这是太后的意思,你不要,就是拂了太后的颜面,朕回到后面也不好交代。明日朕再从内库出几条玉带,将它们赏赐给所有的顾命和肱股之臣,你看如何啊” 郭威忙叩首道:“陛下待臣恩深似海,臣唯有恭顺拜谢而已。” 刘承祐扫视着余下的权臣们,高深莫测地笑道:“你们也都有玉带,明日朕就着内侍赏给你们。”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3藏锋守志1 数日之后,内侍高班来到郭府宣谕:枢密使郭威加检校太师、兼侍中。果然应郭威之请,没有给郭荣升职。 中官走后,郭威叫上郭荣回到内室。郭威道:“荣哥儿,此番爹不让官家给你加恩,你大概觉得委屈吧” 君贵一怔,忙笑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郭威叹道,“你跟着我冲锋陷阵,出的力不比王峻他们小。”他拿起桌案上的几张朝报,一边翻,一边念,一边评论:“王峻加检校太傅,这就跟我差不远了。白文珂为西京留守、加兼侍中,常思加检校太师,郭从义加同平章事,吴虔裕加检校太傅这些还都是去打了仗的。在京城中枢呆着没动这些官儿,史弘肇加兼中书令,窦贞固加守司徒,苏逢吉加守司空,苏禹珪加左仆射,杨邠加右仆射谁也没落下。还有王章,他是三司使管着钱财,若说后勤支持得好,他自然有几分功劳,所以也加了邑封。此外,几个大藩主,邺都高行周、襄州安审琦、兖州符彦卿,都加了三师;青州刘铢,加兼侍中。至于宗亲、外戚、亲信,就更不用说了:北京刘崇加兼了中书令,李洪信升了陕州节度,李洪义出镇澶州,刘信、慕容彦超都加兼了侍中嘿嘿,真是好大一串加恩的名录。”他抬眼看着儿子,“这么多与此事无关的人,都平白无故得到了封赏,可是君贵,名录里却没有你。当日你也在场,你听到的,官家原本要给你加衔,是爹一力拦住了。你就真的一点不怨么” 君贵心情复杂地一笑:“儿子不敢。” “你可明白爹为何要这样做” “儿子驽钝,是不是要藏愚守拙的意思” 郭威拍拍君贵的肩:“大哥儿啊,不是藏愚守拙,是藏锋守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不就是自折锋芒、泯然众人、明哲远祸的意思么目下朝野人心不太平,官家就像个拿着弓箭四处寻找目标的猎人,咱们呢,就像南郊猎场的獐子麂子。倘若只有咱们一家身肥体壮,自然那箭就射到咱们身上来了。只有当别的獐子麂子都是肥肥的时,官家那箭才有可能射往别处,咱们才有可能保全自己啊。” 君贵点头:“儿子明白了。” 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很认同父亲的谨小慎微,可是怎么说呢,这朝堂中已经有了一个史弘肇,有了一个苏逢吉,父亲不可能成为跟他们相类的人。父亲有父亲的行事风格,父亲有父亲的心思。 适才父亲提到了藏锋,可是后面还有一个词儿:守志不是守身,是守志。守身才是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但守志呢守志可不是苟且求存。父亲要守的是什么志 君贵明白,父亲不会完全说出来那个心思,他只能猜。 “那么依父亲看,官家早晚是要射出那一箭的了” “对。” “会射向何方呢” “走着瞧吧。” 六百里外的兖州,符府。雕梁画栋,佳木葱茏,鸟语,仆从井然。 符氏是当时最显赫的世族之一。早在唐末魏博节度使田氏之乱中,符家远祖符令奇、符璘父子就以舍命义附朝廷而闻名诸侯。其后,符氏子孙历仕各朝为诸节度、将官,武勋卓著。到了符彦卿的父亲存审,更是被晋王李克用收为义子,赐名李存审。李克用是后唐的实际开创者,后来被尊为武皇。李存审就此进入了皇家的外围序列,与李克用的长子、后唐庄宗李存勖辈分相同,典掌着一支由李克用数量可观的养子们为主将的“义儿军”。李存审在李克用麾下以骁勇忠诚得到重用,死后被庄宗追赠为尚书令、秦王。 李存审前后共有九个儿子,都复归了符姓,从军各领武职,符彦卿是他的第四子。其时符彦卿的三个兄长皆已战殁,符彦卿在剩下的诸兄弟中居长,其勇武谋略又在诸子之上,故而世人一提起符氏,首先想到的就是目下的魏国公符彦卿。 符彦卿少年时即成为庄宗侍从,长大后历仕后唐、后晋,不仅先后出镇各藩,在对抗契丹的战争中亦多有建树。到了刘知远朝,符氏一门归附后汉,自徐州移镇兖州。 刘氏建鼎日短,符氏来到兖州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可饶是时日尚浅,偌大一个家宅也已被经营得整饬有序了。符彦卿的元配张氏其时获封祁国夫人,昭信、君怜与四姐便是张氏所出。另有妾室金氏数人相助张氏持家,内外交谐。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4藏锋守志2 符府内堂,芝兰吐蕊,古画悬墙。张夫人和金氏正在商量家政。诸妾之中,金氏性情和顺,说话得体,最得张夫人欢心。两人先议罢如何替三房孟氏一岁半的儿子换个更强壮的乳母,又缓缓商议着给府中婢仆添置冬衣的事情。府中旧例,中等以上婢仆每两年发付寒暑新衣各一身。前日营田送上了租佃,倒是可以拨出一笔来支应此事。 明年初就会出嫁的二姐君珍在一旁做针黹,十三岁的三姐君宜在念女则,不时竖起耳朵听听母亲们的闲话。 “你好生念着”金氏轻轻敲敲女儿的脑袋,“少时夫人考问你。” 三姐君宜不满地嘟囔起嘴:“不是正在念吗你们说话这么大声,还不许人家听见么”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金氏嗔道,“你看二姊,老老实实绣了好几天了,也没说累,也没怪别人打扰。” “她是替她夫婿绣的,自然尽心,怎么会累”君宜调皮道。 二姐君珍拿起绣花绷子,作势在君宜头顶虚晃一下,方向嫡母和自己母亲金氏道:“母亲和孃孃不管管三姐儿恁小的年纪,什么事都打听,什么事都知道” 张氏笑着轻抚三姐君宜的背,向金氏道:“她是调皮些。调皮些也好,咱们内闱有个假小子,也可领着兄弟们玩。昭序、昭信他们大了,自己都成了家,谁还乐意替咱们调理小子们我们四姐儿倒是不怎么爱说话,我还嫌她太静了呢。” 金氏笑道:“四姐儿的脾性,倒是跟大姐儿相仿佛。” 提到君怜,张氏不由皱了皱眉头。金氏道:“大姐儿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也不怎么见她出来聚谈闲坐。还是在抄经么” “可不是还在抄经”张氏叹口气,“适才我遣人叫了采儿来问,说是连日来除了晨昏定省、三餐睡眠,竟是手不释翰管,像有多少字要写似的出阁之前,她不过闲时略翻看翻看佛经而已,此番回来,倒像是入了道了,真心痴迷了。” 金氏陪笑道:“抄抄经也好,有助于平复心绪。大姐儿为人温婉持重,有事从来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说。此番遇到如此大事,倘若不抄经纾解,岂不是会憋坏了她么” “这个李郎”张氏一言至此及时打住,看看君珍和君宜:“你们俩先出去玩玩,我跟孃孃说几句话。”姐妹俩眼珠子骨碌碌来回看看两个母亲:“好的”,起身行了便礼,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相跟着出了室门。 “这个李郎,真是害死我们了”张氏凑近金氏,咬牙怒道。“好端端的谋什么反连同他那老子,也不看看自己是块什么料,皇帝是谁都当得起的么仗着有点积财,杀头夷族的勾当都敢干当初国公爷挑了他家,我还说过,那李守贞是个狠悍之人,怕家风不正。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金氏劝解道:“夫人也别怪国公爷了,国公爷当初择定李家时,李家正在势头上,谁看着都羡慕啊。他若不反,想必官家待他也会恩宠日隆的。” 张氏向她一瞥,语气中添了两份酸意:“哼,你倒是会护着他” 金氏陪笑道:“妾是护着夫人,怕夫人气坏了身子。” 张氏叹口气:“唉,你说现在咱们拿她怎么办怎么办” 金氏道:“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心。待姐儿在府中好生将养个一年半载,把身子调强壮了,气儿调顺了,再替她挑个好女婿嫁了就是。” “嘿,你说得轻巧”张氏皱眉道,“她的元夫是犯了大逆罪自燔而死的,她身上沾着他们李氏的晦气,还有哪个有头有脸的藩镇子弟敢要她便是想给年纪大些的藩镇填房,只怕也没几个有胆量敢跟逆属有所牵扯吧天下底细清白的女子有的是,人家再想结交国公爷,也未必肯搭上自己半截婚姻” 金氏听张氏越说越来气,忙柔声劝道:“夫人快别气恼了,咱们管自在这里为大姐儿的将来发着愁,大姐儿自己的意思如何,夫人可知道么” 张氏沉吟道:“你说得对,我问问她去。回来这么些天,我也该找她好好说话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5一念清凉1 君怜居处,帘栊清幽,香篆细细。 朱雀和君怜俱在这若有若无的香篆笼罩中专心做自己的事。书桌很大,大得像是画案,两人共用也不显得拥挤。这是君怜出阁前的旧物,她们从小便在这桌前共习,历次移镇搬家时都仔细携带着,不舍得扔掉。此番回来,在这桌前重拾旧忆,倍觉亲切,也倍觉伤感。 朱雀那堆炼药的家什,牢牢地占据了书桌一隅。此时她正参照着一本古书,在石臼里舂了各种药粉,挨个儿称量,然后往一个小钵中添加。她准备从新配制一种蜜丸。 君怜在细心抄录无量寿经,松墨雪笺,工笔小楷,笔意缓慢而柔韧。既拥挤又孤独的光阴变得绵长隽永,饱含深意。 朱雀停下鼓捣,合上书,望着空中发起呆来。君怜余光中见到,也不理会,直到朱雀“诶”了一声,才不抬眼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能不能加点黄精进去”朱雀道,“我在师父那里看到过一个古方,说是华佗留下的,叫做漆叶青黏散。我不知道青黏是什么,师父说,他猜就是指黄精。” 君怜停笔问道:“你这次是要配什么药” “还是养生丸。上次照师父的方子配了五十丸,交十丸给师父验了,说是不错。我自己亲身试了月余,总感觉力道还是弱些。我想,黄精补中益气,甘平无毒,连神医都以之增寿,拿来做佐使,于药效应该是大有助益的。” 君怜笑道:“你最近怎么迷上养生丸了以前你常替师父研制的,不都是些舒筋活络、健脾养胃的药么” “我是替你制的。”朱雀淡淡道。 君怜惊讶道:“替我制的我又没病,平白无故吃什么药” “你的身子根基不够强壮,每日里思虑又多,何妨吃点进补的药丸益气固本” “朱雀,我真的没” “怎么啦,嫌我没招牌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创新方子了。上次进给义母的香砂养胃丸,我就根据她的脉象改了方子,添减了好几味呢。”朱雀道。 君怜笑了起来:“廷献和承璋就在外面侍弄那几株海棠树,要不,少时将他们叫进来给你试药” 朱雀不高兴了:“哼,你信不过我我的黄精养生丸,偏要拿你试药” 君怜无奈道:“你几时才能不闹腾我呀” “我何尝闹腾你”朱雀反驳道。忽又想起一事:“诶,对了,你可还记得你出阁之前,咱们一起赏过的那幅青绿山水,就是初唐小李将军李昭道的那幅真迹” “记得。春山行旅图,是不是” “是。我记得义父给了你做嫁妆,对不对河中那场大火,这画儿是不是给烧没了” “没有,抢出来了。怎么啦” “我想再看看。” “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它来了” “反正就是想看看。翚娘子可舍得赐我一观呢” “哪敢舍不得”君怜笑道,“榷娘子从来说一不二。榷娘子但有吩咐,我谨遵芳命就是了。” 因叫了采儿进来,从书箧里找出春山行旅图的画轴,展开了与朱雀一同观瞧。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朱雀看着画儿,不由吟诵道。君怜笑着接下去:“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两人相视一笑。 朱雀细看着画中的苍崖晴峰,轻声感叹道,“要是咱们能住到这画儿里去,该多好” “你上次看这画儿的时候,说了同样的话。”君怜看着她,若有所思。 朱雀笑道:“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得吗” “我说,是啊,真想咱俩一块儿住进去。” 朱雀点头:“对。那时候咱们还小,以为这样的山水,只在画中才有。及至我云游过一些地方之后,我才知道,想住到这样的地方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君怜眨眨眼睛,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君怜,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了,不如你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四处云游,去遍访名山古刹,多么逍遥自在。乱世惊涛中,总有你我的兰舟。” “走” “其实旅途中诸事可繁可简,不必定像你素日出门那么啰嗦。只要盘缠足够,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叫上廷献和承璋一起,也不必担心安全,多好啊倘若你惦记家里,咱们出去逛它一年半载就回来,顺便给义父义母献上我采制的仙药,也算师出有名,没有白跑这一遭。倘若遇到合适的地方,咱们索性就住下来。反正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咱们也没什么办法去改变,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呗。实在无聊,或者没钱了,我还可以卖药丸为生呢怎么样,我这主意好不好你跟我一起走吧” 君怜沉默良久,温柔地一笑:“朱雀,我也想陪你出去走走,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 “为什么你现在又没有家室之累。就算父母跟前,家里那么多兄妹,也不必非得你来尽孝,你有什么割舍不开的” “朱雀”君怜深深叹了口气。 朱雀沉下脸道:“你你不会是急着再把自己嫁出去吧” “朱雀”君怜气道,“你怎么说话呢” 正闹着,忽听得屋外采儿、陈廷献、范承璋等一叠声致礼:“夫人。”君怜知道母亲来了,忙收敛了面容,略整衣衫。朱雀也闭了嘴。 采儿早掀起帘栊,引张氏迈步入内。君怜与朱雀均行礼道:“母亲来了。” “翚娘,”张氏温言笑道,“你在做什么呢”君怜亦微笑回道:“女儿在抄经。” “榷娘,你呢”“我我在调制一味新药丸。”“哦,调制新药啦好,好。你那天进给我的香砂养胃丸,我吃了几日,果真觉得有奇效,比你之前托人带回来的蜜膏还好。看来这一年余,你的医术又长进了呢。” “母亲感觉有益,那就最好。女儿也谈不上什么医术,不过是拣拾些他们炼丹熬药的些微末技而已。” “诶,医家常怀慈悲之心,济世以方,制药术也不算末技了。像经常来往咱们家的徐医正,我看他门户就很正大,跟你的师父相比,怕是也不输几分。”张氏对这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养女素来客气,一则因她原本出身尚书门第,看父执辈的情面上,上宾的礼遇总还是有的;二则虽也从小教导,却并不了解她的内心所想,出言轻重也就越发谨慎。以前还张罗过送她出阁,不想她一心慕道,竟当着自己夫妻双方的面坚拒了,倒弄出不大不小一场尴尬来。现在她既随君怜归来,只好图她不顶不撞,两下相安无事便罢。好在这孩子也还算明事理,虽说在婚姻大事上不附俗情,到底是知恩图报的,因自己学到些调汁弄药的本事,便时常亲自做了丸膏来献与养父母,也是报答自小收留她的一番恩德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6一念清凉2 朱雀听了养母的话,只是一笑。养母拿刚告老的御前红人徐医正来比拟她师父前朝医正高家,意思是夸她技艺所出有门有派,非是江湖郎中可比。然而这种比照实际上是令朱雀难堪的。朱雀之所以坚持不肯出头行医瞧病、坚持只在私下替师父和亲友配药,就是因为她不愿被人归入医卜之流。别说现在还饿不死,便是到了要饿死的那一天,她也不肯放下自己尚书之后的架子。在她心中,自己能向无辜被夷灭的家族表达无尽追怀和永久忠诚的方式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在衣裳和腰带上镶滚紫边与金边,以纪念“衣紫腰金”的父祖,也是方式之一。当然,保持对郭荣的仇视,就更是方式之一了。 张氏与朱雀寒暄已毕,这才在桌案边坐下,伸手拿起君怜正抄录的经书来看。“无量寿经嗯,抄了也有好些天了吧” “是,反正也不急,女儿慢慢读,慢慢抄着。” 张氏小心地观察着君怜的神情,从她淡淡的面目上,看不出她心中是否有波澜。君怜回来后,张氏夫人和符魏公对于河中的事情还一句都没提过,心中纵有万千疑问,也顾念着君怜的心绪,害怕引她伤心。现在看来,君怜似乎已经放下了,那么有些话,就不妨打开天窗亮亮堂堂说一说了。 “君怜,我有些话,想私下里跟你叙叙。”张氏说着,扫了朱雀一眼。朱雀明白她的意思,起身道:“我正好要出去寻承璋和五两做事,母亲请宽坐着。”张氏与君怜俱点头。 待屋内旁人都退出了,张氏方向君怜低声道:“我且问你,李郎他们家这事儿,到底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君怜变了脸色:“女儿不清楚。” “事先就一点行迹都没有吗你就不能劝止吗” “女儿劝过李郎几次,他不肯听。慢说女儿,就是婆母,也是劝过的。他们父子一意孤行,连自己的部将,一开始真有死谏的,竟真的不眨眼就杀了,说是怕泄露事机。” 张氏沉默良久:“唉,那就罢了。总是有了点根基,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好好的封个鲁国公还嫌不够,也做那不该做的梦要都像他们这样瞎起念头”她左右看看,愈发压低了声音,“咱们符家不比他们李家更为根深叶茂你祖父在前前朝还算是皇义子呢想做什么不比他李家便宜咱们为什么不做那事咱们为什么巴巴地从徐州过来附了刘氏还不是认得清自己的命数罢了。” 君怜垂首,尚未过去的往事又沉沉压回心头。十七岁出阁,两三年的少年夫妻,也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刻可是,再柔软的过往都敌不过那一颗狂妄的野心。既然生在这个群雄蜂起、皇位频迭的混乱时代,谁说有野心就是错的呢他们只是没有驾驭并实现野心的能力而已。 “自作孽,不可活。”张氏叹道,“翚娘,到了今日,你不会还在惦记李郎吧” 君怜再次感受到了心里的隐痛,目光渐渐湿润,语音却低沉而坚决:“女儿与李郎的往昔情分,在河中那提着剑到处找我、想要杀掉我的时候,就已经了断了。女儿不肯随他去死,就是因为女儿自忖无辜,不必为他们的狂妄殉葬。何况,女儿纵然一死,也无法减轻他的罪愆。可是,毕竟夫妻一场,李郎待我无情至此,女儿待他无义至此,纵到黄泉,恐怕彼此都难以面对,也无须枉然辩解了。所以,从此两不相干,也就是了。” 张氏抚慰道:“对,是这个话,两不相干就是了。翚娘,你好生将养着,待事情彻底消停了,过去了,我与你父亲再慢慢替你留心个好人家,可好” 君怜猛然抬起头:“不必了。” “怎么呢” 君怜缓缓道:“佛语有云,人在荆棘丛,不动即不伤。又说,一念放下,顿得清凉。女儿此番全身而归,已是天赐侥幸。此后每日抄抄经、看看书就很好,无拘无碍、思接八荒母亲不必再为女儿的将来劳神了。” 张氏沉吟道:“这话有道理。我本来也想着,此番李氏合族被夷,单单你却从兵刃中逃出性命,这只怕既是你消受不起的福运,也是你承受不了的业报。翚娘,你既然心志坚定,何不索性剃度出家、舍身事佛这也是个彻底消业的法子啊,还省得将来官家或是别的什么人拐弯抹角找你麻烦了。” 君怜以佛经照耀心灵,却并不是个一味避世的人。听了母亲的话,君怜心下又是失望,又是懊恼,头脑中还不由自主闪过当日万佛寺大雄宝殿前万人争看剃度的滑稽场景。母亲是心疼自己的,但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心志和意愿。她所看到的,只是眼前这一场无妄之灾。 平心而论,这不能怪张氏夫人,她以为君怜一心向佛,为了让女儿彻底远祸,才提出了剃度出家的建议。她不知道君怜心里真实的想法也属自然,君怜怎么可能向她兜底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个志向连朱雀都是自己猜的。 君怜站起身,因为气恼而红了脸:“死生有命,此是天意。女儿潜心求索至道,便是对天意之善的回报。天若有知,想来也会嘉许女儿的慺诚。女儿以为,这就是天人两相安的法门了,何须妄自毁损自己的形貌发肤,去图个形式上的度厄解脱呢” 张氏愕然看着君怜,半晌不语。这个闺女,自己一向是爱重的,却总感觉吃不透她。她跟她爹反而更有话说,好些事,他还非常乐意听取她的意见。当年她出阁,她爹自己在家难受了好久,连着一个月,酒都喝得比平日多了两三倍。所谓父女连心,指的大概就是他们这种情形吧。 罢了,罢了。 张氏叹息一声,带着些赌气道:“阿孃不过说说而已,你何须如此着急我这就去跟你父亲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君怜懊悔自己将话说得太生硬,忙扶住母亲:“阿孃,请恕女儿”只说了半句,忽然哽咽难续,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行了,不必说了。” 母女间一阵长长的沉默。 这当儿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话:“四姐儿,夫人正跟大姐儿叙谈呢,你先不要进去。”“四姐儿且慢,待小人通报一声再进去吧。” 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不必了,你们忙你们的。母亲在那更好了。” 房门轻轻打开,帘栊晃处,符家的四女儿君爱轻快地迈步进来。她今年十一岁,也是张氏所出,是君怜的胞妹,素日虽然话不多,但行事娇憨率真,颇得父母和君怜的喜爱。 “阿孃,你到大姊姊这儿来啦”君爱行了礼,笑嘻嘻道。 张氏摸着她的两个鬟髻:“我来看看你姊姊。你跑来做什么” “我来找大姊借书看。”君爱道,“阿孃,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家常而已。你今日这发髻梳得松,好看。”君怜也抚摸着她的鬟髻,“你这次要借什么书” “随便什么书都行,大姊觉得好,就给我看看。”君爱道。 君怜一笑:“行。” “四姐儿,你从哪里来”张氏问道。 “从爹爹那里呀,我原本是去找他给我拿书看的。” “那你怎么又过来了” “爹爹带着哥哥们接旨去了,我就过来啦。” “什么接旨什么旨谁来传的” “我哪儿知道是什么旨啊,反正就是个京城的中官来传的呗。” “嘿,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早说我得赶紧过去了。接旨什么旨啊平白无故的来什么旨呢这么大的事儿,你这孩子当玩笑似的,爱提不提的”张氏一面嗔怪着,一面迅速起身出门,叫上自己的使女,急急往前面去了。 这里君怜拧着君爱的脸蛋:“你看看你,让阿孃着的这急怎么痴长了几年,竟然越变越傻了呢” 亲爱的读者诸君:情人节快乐 如果没有情人,元配节快乐 如果没有元配,哥姐节快乐 如果没有哥姐,弟妹节快乐我看谁把“弟妹”想歪了 如果没有弟妹,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7分论英雄1 朝廷对于几个大藩普惠加恩的圣旨终于传到了兖州:兖州节度使、检校太师、中书令、侍中、魏国公符彦卿加守太保。 符彦卿领旨谢完恩,将前来传旨的内侍高班王景通请入客室,好生寒暄了一番,又苦留王高班燕饮。王高班回说圣命在身,不敢妄为,符彦卿便命人携了数个礼盒,殷勤将王高班一行送回驿馆休息。 这里符魏公便将成年的儿子昭序、昭信、昭愿等叫到一处议论。对于朝廷的恩赏,他们家早已见惯不惊,可是目前没鼻子没眼睛的忽然又加封,倒有点出乎意料。兄弟几人想起早两日见到的朝报,推论此番加恩必与郭枢密平叛有关。七嘴八舌议了一番,也议不出更新鲜的点子来,符魏公便让他们散了。 符魏公时年五十出头,身强体壮,精力十足,便是常年征战中落下的那几处好不了的伤,也没让他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任何疲态。打发走了儿子们,他心念一转,又派人去内宅将长女叫到书房叙话。 符魏公由客堂回转到书房时,夫人张氏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符魏公见她神色不安,知她所为何来,便笑一笑,向随从使个眼色。随从忙将手捧的圣旨拿给她看。看罢,张氏吐出一口气:“唉,原来是这事,倒吓了我一跳”符彦卿笑道:“夫人吓的是什么”张氏道:“君怜的事啊李氏满门都烧了,就剩她一个跑脱,那小官家脾气古怪,万一不依不饶呢” 符彦卿道:“原来是这事。夫人也忒小心了君怜一个女娃儿家,跑脱了又如何,还能再为亡夫报仇、拉一票人马造他的反不成” 张氏恨不得立刻去捂住丈夫的嘴巴,左右看看,低声急道:“你、你,你这说的什么话还说我忒小心我看你也忒不小心了” 符彦卿哈哈笑起来:“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多时仆从通报君怜来到。张氏略有些纳罕,符彦卿道:“是我叫她来问些事。”张氏点头道:“若是河中的事,适才我已经问过了,还没来得急跟公爷说。这丫头气儿还没顺,公爷可掂量着问话,省得惹急了不好下台。”符彦卿笑道:“夫人不放心,就一起听听吧”张氏嗔道:“不就是想我走么哼,我还真不稀罕听你们爷儿俩瞎聊” 说着君怜已经被引入屋内,见父母俱在,先向上行了便礼。张氏应了礼,起身笑道:“好了,你们父女叙着,我先回后头去了。”君怜忙道:“母亲再多坐一会儿。”张氏道:“我还有事。你父亲叫你,也有他的事。你管自叙你们的,不必拘礼了。” 张氏走后,君怜看向父亲:“爹爹”符彦卿笑笑没说话,将圣旨给她看了,方问道:“咱们家在兖州呆着寸功未立,却平白进封,加守太保,这里头的意思,你是怎么看的” 君怜未出阁之前,符彦卿就喜欢跟这个长女探讨一些大话题,比跟儿子们探讨的兴趣还大。虽说君怜阅历尚浅,但父女俩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着浑然天成的、很深的默契。君怜嫁人,符魏公仿佛剜却心头肉,数月食不甘味;君怜回归,符魏公虽然怜悯她的不幸,心底却又难免暗藏一丝欢喜,为的就是遇事又可以叫她来一起痛痛快快指点挥斥了。 君怜自己非常喜欢与父亲的这种对谈,她也很享受这种被需要、被肯定的时刻。她直济沧海的大志,虽然从未向父亲明白说出,但父亲显然是懂得的,或者说,是可以猜到的。时代的形格势禁之下,这种事关民生经营的大梦,女人只能通过男人来实现:他若为藩主,她当努力令一方安宁;他若为使相,她当努力让百郡沾恩。只要她有心,她可以做的,很多。 父亲当初替她择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为婿,未始没有替她圆梦的意思。 所托非人,并不是父亲的错。毕竟,野心与能力的差距,只有在野心暴露之际才能被衡量。 她的大志,难道不也是种野心么至少,是一个闺阁女子所不宜具有的野心。因为李氏的骄狂,她一度心灰意冷,放弃了这个志向。然而另一个人的出现,却又让那梦想死灰复燃了。虽然那个人的梦想尖锐巨大到可怕的地步,但她的心志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坚决。她为了实现大志所意欲付诸的行动,岂只是抄抄经、念念佛、祷祝祷祝而已 “此番无功被加恩的,也不止爹爹一人吧”君怜沉吟道。 “对。此番加恩,可谓泽被百官。不过加恩的多是中枢京官和宗室、戚里,前两日的朝报中,列了一大堆他们的姓名。至于外藩,今日我问了王高班,却只有邺都的高王高行周、襄州的齐国公安审琦和你爹三人。” 君怜道:“这三藩都是累朝勋旧,既然泽被百官,适当加恩于大藩,似乎也说得过去。” 符魏公道:“你是说,官家以我们三藩为代表,来传达对外藩的恩宠” 君怜微微一笑:“依女儿看,不仅是恩宠,还是警告吧。” “说说看。” 君怜低声道:“先帝建鼎不过两三年,虽说是在契丹人败退之后顺应时势入主中原的,毕竟人心未附,朝野不平。就算禁军有郭枢密统率,但外藩势力又岂容官家小觑我想,在官家眼中,有实力步河中李氏后尘起兵的外藩,大概首推高邺王、安齐公和爹爹了。” 符魏公一笑:“你在河中,那李家父子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怎么就决定反了呢” “依女儿事后推想,他们父子怕是久蓄异志。与咱们符氏联姻,应该也是壮大势力之一环吧。爹爹,李氏家财巨硕,行事狠辣,在筹措军资、调兵遣将、鼓荡士气诸事上,都有一套独出之法。倘若没有郭枢密阻遏,他们三镇合兵,联络的藩镇将会越来越多,战火将会越烧越大,半个中原说不定就落入他们手中了。倘若到了那个时候,女儿就是他们手中的人质,他们拿女儿来跟爹爹讨价还价,召唤爹爹一同起兵,爹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8分论英雄2 “哼,就凭他李氏的来头还差得远爹怎么可能跟随他们起兵” “那么,如果仅仅是要求爹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呢” “那就不一样了。为着你的安危,爹也势必不能轻举妄动。那年讨杨光远,李守贞是主帅,我为副贰,我知道他统军行事的风格:干脆利落,有情无情全在一念之间,也算是枭雄路数吧。” “这就是了。女儿以为,李氏起兵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的子侄与外藩联姻者众多。他算准了姻亲们会投鼠忌器,就算接到朝廷围剿的命令,也不敢下狠心与他死战。据女儿日常听他们言语,在他们父子眼中,能与河中相抗衡的藩镇,除了宗室河东王刘中书,大概就只有咱们兖州了吧。至于郭枢密统领的禁军,他们是不放在眼里的。” “哼,那他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郭雀儿是什么人哪杨光远权倾朝野最鼎盛的时候,郭雀儿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就没把杨氏放在眼里,就敢公开拒绝跟随他去讨邺都范延光之乱。李守贞居然不拿郭雀儿当盘菜难怪他此番会死在郭氏手里了。” “河中城将破之前,李氏父子一直在感叹:时也,命也,运也。其实据女儿看,便是时运再好些,他们恐怕也不能成功。” “嗯此话怎讲” 君怜轻轻叹了口气:“女儿以为,李氏父子虽有三分英雄气,到底器局狭窄,心中装不下乾坤,就算侥幸成事,僭称天命于一时,也终将与桀燕相类,如同过眼烟云,转瞬消散。” 符彦卿点头,沉吟片刻,问道:“依你看,三藩比河中如何官家收拾了李氏之后,会动外藩么” 君怜思索道:“安齐公,女儿没见过,不知端详;高邺王呢,女儿此番回来经过天雄军时拜会过他。女儿以为,他风格豪健,整军井然,所据之地又为军事要津,的确不可小觑。可是他并没有反迹,官家有什么必要自找麻烦呢” 符彦卿冷笑一声:“像安齐公、高邺王和你爹这样的,在刘氏官家那里都是前朝外臣,不是河东肱股心腹。倘若是老皇帝御宇,自己弹压得住,当然可以放宽心。现下是小皇帝在位,许多外藩旧臣,他怕是连见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放心” “所以他才更得倚重郭枢密等先帝心腹的力量,来震慑外臣吧” 符彦卿笑了起来:“嘿嘿,倘若小官家对先帝的心腹也不放心呢” 君怜沉吟道:“早前留意李郎他们的言谈,似乎军中的确有着对郭枢密不利的说法。爹爹也听到了什么吗” “这还用听别人说么郭枢密到了目下的地位,这类流言,早该被人放出来了。” “那么郭枢密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了。” 符彦卿笑道:“不是还有契丹人么契丹人在一日,他的位置就在一日,这倒是不必担心。君怜,此番你蒙郭氏相救,还拜了郭枢密为义父,得他多方庇护,爹对他父子很是感激,那也不必说了。你与他们相处有日,对他们应该有所了解,跟爹说说,你对他们父子怎么看” 君怜知道,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她对郭氏父子的判断,或许将影响到兖州符氏将来对郭氏的态度和行动。她掂量着缓缓道:“女儿以为,郭枢密满腹韬略,进退有度,郭大公子果敢勇毅,光明磊落,父子二人俱是人中龙凤。” “哦”符彦卿显然注意到了君怜罕见的措辞,“你对他们的评价如此之高” “女儿见识有限,能够拿来对比的,不过是曾经有缘一面的其他藩主而已。” “那好,你就把你见过的这几个大藩都给爹评评。郭威父子、高行周父子,刘崇父子,史弘肇父子,倘若李氏父子为三分英雄,其他那些人又是怎样” 君怜笑道:“爹爹在考我功课了。” 符彦卿道:“不考你,爹真心想听你的意见。” “那女儿可就大胆妄言了。说得不对的,请爹爹指点。” “无妨,尽管说吧。” “女儿以为,史氏原也只值三分,可是他有个不错的儿子德统。爹爹可还记得,那年咱们几家相约春猎女儿在猎场见过史公子一面,感觉他为人明睿,比他父亲倒更有人望。所以加起来,史氏父子值得四分。”“嗯,接着说。” “以宗室据守河东,家底深厚,甲兵充足;河东王本人豪侠仗义,可是又难免刚愎自用;世子赟,为人行事中规中矩。他们父子,可算五分英雄。”“嗯。” “高氏父子靠战勋获得历朝官家推重,目今据守魏博,治民有德,治军有方,部曲忠勇效力,一呼百应,可算七分英雄。” “嗯。那么郭枢密呢” “郭氏父子,心胸气概均在众人之上,算得九分英雄。” 符彦卿呵呵笑了起来:“好个九分英雄从李守贞、史弘肇到刘崇、高行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仰慕敬畏的这些个人物,在我们大姐儿口中,竟不过是些成色高低不全的半拉子英雄而已。便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郭枢密,也不过混得九分成色那我倒要问问你,照你这么臧否下来,这天下还有谁算得上是十分英雄呢” 君怜红着脸笑道:“十分英雄,自然是爹爹了。” “好,受用受用”符彦卿拊掌道,“管他世人如何评论,我的闺女说我是十分英雄,那就比受了朝廷敕封还要笃定,还要荣耀” 父女俩会心而笑。这是他们打从君怜小时候起就达成的一个默契,也是他们互相拍马屁的一个小把戏:无论是佳物还是美名,最好的,总是给对方留着。 “君怜,今日你这番话,让爹深受触动。”良久,符彦卿回复了深思的表情,“据我看来,朝廷近期对方镇是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你臧否了他们,也就等于臧否了朝政。如今,郭枢密、史中书在朝廷,刘中书、高邺王、安齐公、你爹等人在藩阃,两下制衡之际,有了你这番话,爹该怎么做,心里可就更有数了。” 君怜微笑道:“女儿的愚见能对爹爹有所助益,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总之,女儿以为,今日之时势下,与郭枢密保持默契、行动一致,对于咱们符氏而言就是上策。”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39所谓移镇1 冬十月,契丹入寇。这一次契丹的来势很凶猛,数日之内,邢州、洺州、贝州、魏州全线告急,南至邺都北境,西北至南宫、堂阳等地都遭到劫掠,官吏居民大被其苦。各藩郡的守将紧闭城门,各自为阵,只求本城不失,已经完全顾不上广大的乡野及邻近州郡。 方镇抵抗不了,就只能依靠中央禁军来支援。告急文书如流星火箭,一道道发往帝都。 彼时契丹之主为耶律阮,又名兀欲,是曾经入主中原的辽太宗耶律德光的侄子。耶律德光暴亡之后,兀欲被部将拥立为帝,囚禁了政敌祖母述律太后和叔叔耶律李胡,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当时中原与契丹的关系,虽然有过石敬瑭时代短暂的一边倒,但已逐渐恢复为对等的国际关系。两国一方面互相承认、互致国书,在大事件上互通使节,一方面又不断在边界上摩擦生事,打打停停。 自从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导致北方门户大开,中原北面的防务就变得异常艰难。契丹人对边境军民的小规模袭扰早已成为常态,遇到水草亏歉的坏年成,或者遇到契丹上层各派系争斗激烈难以分解时,“打草谷”便成了他们纾解内部生存压力与政治压力的最佳途径。因此,即便在石敬瑭父子向契丹称儿、称孙的时代,中原边境对契丹也不是一味恭顺,刘知远和郭威就曾经担负过抗辽的任务。不仅他们,在其时次第更迭的各中原朝代中数得上的彪悍之将,大都曾在与契丹的某场战役中扬名立万。 总体而言,在其时的中原人眼中,契丹人既是可怕的,又是可以战胜的;既是不讲理的,又是可以被打服的。只要有人肯豁出命去跟契丹人打这一架。 北上救援御敌的重任,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侍中枢密使郭威的身上。这一次,郭侍中仍旧带上了自己的长子郭荣,并仍旧以宣徽南院使王峻为监军。布兵遣将之际,郭荣向父亲提到了齐州马军都虞侯韩令坤,郭威便将他调至麾下。 讨北的战争持续了五个月。乾祐三年二月,寇情平定,郭侍中巡边归来。 当然,郭侍中在这个时间归朝,并不仅仅是回来汇报军情。当时,他正准备越过定州和镇州,直压契丹边境,也给北番制造些兵临城下的恐慌,御旨来了。官家命他即刻返京,参与嘉庆节的庆典。 嘉庆节,就是本朝的圣诞节。这个圣,是皇帝的意思,具体地说,就是小皇帝刘承祐的生日。循例,许多藩镇都要晋京朝贺。当然,谁来谁不来,最后要听官家的意思。官家既可以藉此召回那些自己略不放心的,来一番耳提面命、轻敲重打,也可以藉此屏蔽掉那些气焰太盛、可能对皇帝威仪造成影响的,让他们体会一下冷板凳的滋味。 时间回到十天以前。 禁中飞英阁,官家的御前秘密会议正在进行。除了小皇帝刘承祐,参与者还有:司空苏逢吉、左仆射苏禹珪、国舅李业,以及提前回来贺圣寿的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铢,旁听的是刘承祐的贴身侍卫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等。 刘承祐半倚在软软的宝座上,神情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你们议来议去,到底有没有个结果反正,这些外藩个个拥兵自重,经常不把我放在眼里,谁敢担保他们之中没有将来的杜重威、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趁着这次嘉庆节,必须得给他们点教训。我说挑两个出头的,拿个错失杀鸡儆猴,你们又觉得不妥。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与亲信们在一起,小皇帝还是比较放松的,比如在自称的问题上,他就经常放弃那个需要端着架子的“朕”,而直接说“我”。虽然李太后经常教育他,要牢记自己的皇帝身份,处处按照规矩来,尤其不要对亲信太随便,让他们小瞧了自己,他却觉得母亲太啰嗦:当了皇帝,可不就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么,他已经够忍让的了 “官家说得对。目下这些方镇守将,真是尸位素餐,朝廷白养活着他们了”苏逢吉忙道,“就说北方这几个军州,本就是为巩固国防而设的,可是契丹人来了,他们又干了什么好事就知道把城门一关,向朝廷要救兵” 苏禹珪有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在议政时常常持中庸的论调,尽量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常常有意识地与苏逢吉保持意见一致。比如此刻听了苏逢吉的话,他便立即附和道:“不如削了这几藩,朝廷从禁军中另派忠勇之将镇守。” “削藩好啊。我看这些藩镇互相勾连,早晚要起异心。趁他们还没成势头,削了也好。”国舅李业沉吟道,“只是削了他们,要拿谁去替补,这还得想妥当了。最好是咱们自己人去把守,才是妥当。” “官家,不如听臣说两句。”刘铢扫视着众人,带着点不屑开了口,“臣一向领着方镇,知道他们那些藩主都是怎生一番心思。” 刘铢其实不算刘承祐亲信,他是先帝刘知远的心腹之一。刘知远喜欢的他的原因很奇特:因为他生性残忍好杀戮。在刘知远看来,这是有勇有断的表现,跟自己的性格颇为接近。所谓同类相惜,刘知远因此舍得重用他。刘承祐继位之后,对于这个刚戾难制的悍将其实是颇为忌惮的。这次嘉庆节前不知为什么,刘铢倒忽然起了忠顺之心,巴巴地从青州带了几件宝贝来献寿。刘承祐正因对付方镇的事不得要领,便临时召了他来参与“机要”。 众人安静下来看,一齐等着刘铢说下去。毕竟,无论苏逢吉、苏禹珪还是李业,都没有过实际领兵、镇守一方的经验。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具体该怎么做,他们心中却含混不清。 “依臣看,藩主们心里最不情愿的,就是移镇。”刘铢得意道,“除非是小镇移大镇,那是升官,他们当然高兴。这些将领,每到一个州郡,无不巧取豪夺压榨地方,殚精竭虑培植势力。若是平移,甚至大镇移成小镇,他们的势头必定会大受打击。陛下请细想,要是正在热腾腾生根发芽之际,冷不丁给他们拔了出来,换个别的地方栽种,他们不得乖乖缩阵子脑袋么待到立足安稳了,他们又要生根发芽了,咱们就又给他们拔了” 刘铢所说的,正是一个被过往几朝皇帝们频繁使用、屡试不爽的办法。确切地说,这种性质的移镇,在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削藩,在阻遏地方军镇势力的膨胀方面,的确起到过不错的作用。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0所谓移镇2 他尚未说完,群僚已开始附和:“刘侍中言之有理臣看前朝的皇帝们,也都是这么对付方镇的,管用”“对,老规矩,过段时间就给他们动一动,谁也别抱怨。”“这法子妙比杀人、贬官之类的好多了还叫他们有苦说不出来,也怨不到咱们头上” 小官家治下的朝廷新贵们终于发现了节制外藩的“移镇”妙计。至于刘铢身为方镇却出主意对付方镇是个什么心思,他们暂时也无暇去计较。 刘承祐也兴奋起来:“好,那就移镇叫他们挨个儿给我搬家,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来”他在软榻上坐直了身子,“不过,到底该怎么移呢你们快议议。”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苏逢吉脑子灵活,只一愣便笑道:“咳,官家,有现成的枢密院在那儿摆着呢,咱们着什么急这得罪人的事,咱们让枢密院干去陛下只须下道旨意给郭威,还有那个杨邠,他们就得乖乖把名单和方案报上来。到时候,陛下看着顺眼的,就许了,看着不顺眼的,就驳回去,或者御笔一挥改了,这不是挺好吗哪家藩镇要是心里别扭、不服气,让他找郭侍中算账去呀跟陛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对对,即刻把郭威召回来,这烫手的火钵儿,得让他接着” 春三月是个好季节,东京汴梁气息和暖,草长莺飞;农人们赶在节候里播种,没有时间抱怨政务的得失;连盗匪在这个季节都不大活跃,大约也是敬惜农时、给大家都留口饭吃的意思。官家在这个时候降生,简直像是顺应万物更始、气象一新的天意。 而对于外藩节钺们来说,在这个时候晋京欢度嘉庆节,却是各有怀抱,心事重重。 京城的枢密院、中书省、三司乃至吏部、兵部等各大衙署门前,人流如织,车马堵塞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嘉庆节是一年中最令京官们开心的节日,他们在这个季节的收获,比元旦、中元和冬至都要丰盛和实惠得多。不仅外地大员们到得多,而且他们来了之后,总得赶着到有权势的衙门口上点孝敬、打听打听消息。一名藩主派出去打探联络的人,就从上到下分了好几个层次。这里外一算,衙署里的大小人物就有不下十顿饭可吃,或者不下十份礼物可以收。要是十几、二十几名藩主都在奔走呢 苏逢吉的私宅前来了一辆青棚素车。 苏逢吉正在后院与姬妾玩鱼,手下一个孔目官匆匆走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苏逢吉皱眉道:“李晖叫他到书房等着吧。” 良久,苏逢吉才离了鱼池,慢慢踱回书房。李晖早已坐得不耐烦,见苏逢吉进来,立马满脸堆笑,站起身迎过去:“苏司空”走近几步,纳头便拜:“卑职叩请苏司空金安” 苏逢吉伸手作势扶道:“李节度何须如此客气免礼,免礼。” 李晖知道苏逢吉不耐烦闲聊,因此也不胡乱寒暄,只殷勤笑道:“向来多蒙司空照拂。此番晋京,卑职原也没有什么好孝敬的,恰好日前得了一件唐宫旧物,看着也还成个模样。想来,以它献给司空,也不至于辱没了司空的清赏。”说罢,他向身旁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便将地上放着的一个大漆盒子抬过来,轻轻打开。 苏逢吉的眼睛一亮。 “这尊纯金普贤菩萨,是当年明皇宠妃梅妃宫中珍藏。卑职亲自数了,上面镶有各种琥珀、珍珠、珊瑚、砗磲、水精、琉璃等宝石共计八十一颗,都是唐宫原物,一点没有损毁过。这件宝贝原本流传到了杨光远手里,杨光远被围剿之际,他家的下仆设计偷了出来,埋在城内一口枯井内,后来便沦落民间,辗转多名商贾之手。卑职费尽心机,终于重金购得,但愿司空不要嫌弃,好歹收下才是。” 苏逢吉道:“李节度说话也忒客气了这么贵重的宝物,鄙人有缘亲睹,应该感谢李节度才对,哪里敢有嫌弃一说” 两人对视大笑,心下都感到种如同猫尾挠过痒处一般的振奋和蠢蠢欲动。 “李节度此次进京贺圣寿,有什么念想,不妨跟鄙人说说。”苏逢吉早换了副亲切的面孔,和善地邀请李晖入座,大咧咧问道。 “司空这么不见外,那那卑职就直说了。”李晖喜道,“卑职在河阳那小地方呆得也够了,卑职想着,镇是个不错的去处” “知道了。”苏逢吉淡淡地点点头,“这有何难你尽管回驿馆去,这些时日在京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必着急,慢慢等我的信儿。” “卑职拜谢司空” 与此同时,在数条街道之外,郭威从枢密院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已经为移镇的事情头疼了好几天,官家把最得罪人的移镇方案交给他做,摆明了是拿他当刀子,来割方镇的肉。虽然他早已料定有这么一天,事到临头,还是少不得提起一万个小心来。何况又是在嘉庆节这种理当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但凡哪家方镇不服,闹出乱子来,屎盆子肯定往他郭侍中头上扣,屁股,也肯定得由他郭侍中去擦。 他需要有人帮他分担这个巨大的风险。问题是,在这件事上,杨邠和史弘肇都不足以替代他出来挑头。杨邠虽然以首相兼管枢密院,其实权势重在文官系统的官吏任免,对于军政合一的外藩,他的辖制力并不够用。而一向嚣张跋扈的史弘肇管的是禁军,在方镇事务上说话,名不正,言不顺。 他当然知道,苏逢吉、李业、王章等一票人,也会在背后想方设法影响此事的结果。人事变动从来都是朝务的重中之重,他们会拆他的台、搅他的局,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人安置到肥美的州郡去。但这些动作只会在背后偷偷进行,明面上,他们将会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来,冷眼观瞧。 嘿嘿,想把他郭侍中一人放到火上烤,他们全都作壁上观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 郭侍中在堂屋坐定,因为走得急的缘故,出了一头汗。夫人张氏和侧室董氏忙过来替他张罗茶水。郭威摆摆手,问道:“荣哥儿呢把荣哥儿给我叫来。” 张氏道:“他去西校场了,说是训兵去。太师不是知道么”虽然朝堂的人常称郭威为“侍中”,但家里人和底下亲随倒还喜欢“太师”这个称号多一些。 “还没回来”“没有。荣哥儿去训兵,哪次不是训到天黑才回家依我说,你们爷儿俩刚在北边打了几个月的仗,还忙着训什么兵哪就算你们不累,那兵士也得好好休息几天不是” “咳,”郭威一面从董氏手中接过雁儿来抱在怀里逗弄,一面道,“此番与契丹对阵,咱们的骑兵还是显出了弱势。无论是禁军,还是牙兵,在技法、战术、胆略上都有颇多亟需敲打之处。君贵是个急性子,眼睛里揉不下这些沙子,着急忙慌地要革除弊端,在返京的路上就跟我说了,要想法整改。他还把抱一也拉上了,天天跟着他谋划来谋划去的,嘿” “既如此,何不将李三郎也叫上三郎年长两岁,阅历多,人也沉稳,他们姑表、姻亲兄弟在一处研磨,不是更多一份把握”董氏从旁道。 “不必去管他们的事啦。”郭威摆摆手,“君贵愿意怎么调遣,那是他的事,只要他觉着顺手,就随他安排吧。你们跟我说说青哥儿,昨日替他延请了刀枪师傅,可好生照着师傅的教导练习了” 张氏叹了口气:“练习是自然的。不过旁边一堆小的看着,意哥儿,宜哥儿,还有喜哥儿,都闹着要学,也不得安宁。尤其是喜哥儿,乳母好歹抱走了,还哭了一回才罢” 夫妻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家院从外头进来,行礼禀报道:“太师爷,有客人到访。” 郭威暗中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是何人啊” 家院双手递上名刺:“兖州节度使,符魏公。”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1枢密名单1 听闻来访者竟然是符彦卿,郭威急忙整顿衣衫,直出堂外去迎接。 符彦卿与长子昭序、次子昭信率领着五六个随从在郭府大门口端肃而立。郭威快步走去,离了老远就笑道:“哎呀呀,魏国公,你何时到京的,怎么不着人知会一声,好叫下官前去拜会才是啊” 符彦卿父子满面堆笑,符彦卿先致揖礼道:“郭侍中说哪里话来下官父子今日抵京,第一件事,就是来拜望郭侍中。” 当下符家兄弟上来拜见了郭威,符昭信并代妹子翚娘转达了对义父的敬意,又献上兖州风物为礼。互相寒暄一番后,郭威将众人引入客堂,又一叠声差使家院:“去,把荣哥儿给我叫回来,告诉他符魏公来了。” 分宾主落座。看罢茶水,符彦卿便擎了一只瓷杯,站起身向郭威道:“去岁侍中父子相救小女之恩,下官夫妻感铭肺腑。客中礼数不备,请郭侍中容下官借一杯茶,当面再致谢意。” 郭威忙也擎了瓷杯起身道:“没有提早救出令爱,反教令爱受了惊吓,下官已是深怀愧疚了。致谢的话,请国公休要再提。”当下两人以茶代酒,对饮一杯,昭序与昭信从旁陪了。 于是叙些路途风霜及别后境况。郭威与符彦卿此前略打过几次交道,却并非交情深厚的密友,故而彼此言谈间还是非常客气。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候,天下还是石氏的天下,郭威阜从刘知远镇守北京太原,虽然在军中已是声名显赫,官职地位却远比早已节钺一方的符彦卿为低。不想时移世易,如今郭威雄踞帝国军将权力榜首,符彦卿入京后占卜前程的第一卦,就问到了他的门前。 话题渐渐转入朝政。符彦卿虽然在京中自有密谍往来传递消息,毕竟隔靴搔痒,不够直接痛快。因此,听郭威闲闲一说京中各衙署这些大事小情,留意其语气轻重、设辞长短、亲疏远近,话里话外便获得不少讯息。 聊至半酣,郭威忽然笑道:“倒忘了一事。上次承蒙国公惠赐斫雪宝剑,还没有当面谢过呢。下官这里也有几件兵器,虽不能与国公的宝剑相比,大略还算件物事,国公可愿批评一下么”符彦卿一听,心知他有意私谈,立马笑道:“侍中肯赐宝物给下官一观,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郭威于是起身,亲自引符彦卿走向客堂屏风后的一间小书房。左右仆从明白他的意思,并不跟随。 所谓小书房,其实是间密室。两人入内后,郭威关上门,冲符彦卿淡淡一笑。符彦卿见书房壁上只挂着自己那把斫雪剑,却不见更多兵器,不由笑道:“区区三尺,不成敬意,侍中倒如此爱惜,真是好教下官感动。” 郭威笑道:“国公赠剑的深意,下官岂敢不精心领会下官相邀国公入内密谈,是想问国公一句话。” 符彦卿忙道:“侍中请问。” “国公可知道,此次嘉庆节,官家召诸藩晋京,背后预备了一个大动作么” 符彦卿看定郭威,缓缓道:“官家是不是要移藩” “魏国公果然老道。”郭威赞赏地点点头,“官家对境内诸藩的布局久存不满,令下官尽速拟出移镇之策,要趁藩主们晋京之机来个大挪移。对于不少藩主而言,此番动作,名为移镇,实质就是削藩了。” “官家是指明了要移下官么” “符魏公威势煊赫,为避免惹得官家徒生疑虑,移镇势在必行。” “那么,官家指明要将下官移往何处了么” 郭威道:“暂且没有。这就是下官想要跟国公探讨的话题了:移,是一定要移的,问题是,往哪里移下官想听听国公的意思。” 符彦卿沉吟道:“下官这些年从徐州到兖州,一直在东面镇守。如果移镇不可避免,可否仍旧选在东面” “那么青州可好”郭威道。 “青州”符彦卿略感吃惊,“青州毗邻东海,人口繁盛,土地富庶,又有渔盐之利,自然是个好去处。可是,青州目下不是刘铢刘侍中在镇守么” “跟国公说句实话,官家对刘侍中颇存疑虑,前日特意对下官说,要下官想个法子将他召回京中,看管在眼皮子底下。刘侍中的去向咱们且不去管他,下官的想法是,如若国公愿意,倒正好趁此机会将国公移到青州去,不是吗” 符彦卿心头一热,举手郑重揖道:“下官何德何能,承蒙侍中如此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郭威摇头笑道:“国公德高望重,原该得到朝廷厚待,岂是出于下官的照拂国公如若真的肯加青眼于下官,那就不要拘礼,索性你我兄弟相称便了。” “如此甚好愚兄可多承贤弟抬举了。” 两人在密室内又说了些要紧话,方开了门步出。却见君贵已经回来,正与昭序昭信哥儿两个坐着叙谈。 几个年轻人纷纷起身示礼。郭威向儿子道:“荣哥儿回来了甚好。你快过来见过魏国公吧。”君贵忙趋前下拜,符彦卿死活拦住了道:“贤侄快快免礼伯父还没谢过你早前相送君怜的一番厚意呢。”郭威笑道:“跟孩儿家说什么谢,符兄莫要折杀了他。” 当下符彦卿拉着君贵的手,上下打量着赞叹道:“上次伯父与你父亲在晋阳匆匆一晤,哥儿因出门勾当军务,竟无缘得见。伯父心中,还存着你之前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如今一见,比当年那个清瘦的少年人可是强壮、老练多了,真真担得起栋梁了郭贤弟果然会调教儿子,有这么一个君贵,顶我家里一大帮小子使唤” 君贵因刚才已向昭信问过君怜近况,知她在家一切安好,这当儿听了符魏公的话,也不待父亲回答,忙笑道:“伯父谬赞愚侄了。伯父有翚妹妹,那才是谁都比不上的。” 郭威一听,也欣然应道:“对对,符兄的女公子,那可真是闺阁中少见的人物。愚弟抢了来做义女,符兄该不会舍不得吧” 符彦卿哈哈笑道:“贤弟恁大的颜面,愚兄哪敢有什么舍不得便是换了给你做女儿,给我做义女,也是使得的。”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2枢密名单2 三日后。枢密院议事厅。 天气晴好,庭中的桧树寒色尽退,翠云渐堆。间有鸟鸣。 这是侍中郭枢密主持召开的会议,与会人员由他精心挑选确定,除了他本人还有:杨邠、史弘肇、苏逢吉、苏禹珪、王章。会议的主题是讨论移镇之策。 郭侍中的办法简单有效:他先圈出八个待移镇的州名,然后请与会者分别将自己认为合适的替换者写到州名下,再叫书吏将所有的方案誊抄、归并到一起,这样,就得出了一份复杂的、每个州都有多名候选人的名单。 这份誊抄好的大名单悬挂在枢密院的墙壁上,正好覆盖了墙上的一张军事地图。会议的下半段内容,便是围绕这份名单进行议论。 所有人都瞪着这份杂凑的名单,脸上隐隐露出了气恼的神色。郭威早已料定他们会有这个反应,也不多话,静静等待他们相互发难。 不满先是从侧面发起的。 “折从阮在府州呆得太久了,早该移了,为什么名单上没有他”府州位于北境与契丹的接壤地带,与麟州毗邻,守将折氏是当地的军政世家。由于府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对抗契丹的需要,折从阮打从后唐庄宗同光年间起就镇守府州,一直没有移过。现在被人拿出来质问,倒也不出情理。有意思的是,其时谁也想不到,一年之后,府、麟两州就会陷入生存的夹缝,在三方势力的角力与撕扯下艰难摇摆那,就不是移不移的问题了。 顺便说一句,折从阮有个儿子叫做折德扆,折德扆有个女儿,叫做折赛花。至于麟州呢,它的守将叫做杨弘信。杨弘信的长子叫做杨重贵,后来一度改名刘继业,再后来又改作杨继业。杨弘信的次子叫做杨重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说回今日的移镇之议。权臣们对于这份大名单还有更多的不满:“安州的杨信才去不久,移他做什么” 或者:“贝州刚刚被契丹人侵扰过,谁肯从自己好端端的辖地移过去收拾那烂摊子” 渐渐的,问话开始指向要害:“郭侍中,邺都怎么不在这移镇的名单上呢” 以及:“刘侍中刘铢从晋昌军移到青州,也快三年了吧为什么待移的方镇里没有青州诸位可别忘了,青州是当年杨光远据守谋反的地方,在那儿呆长了,不是什么好事” “对啊,无论如何,此番青州必须移动。” 就这个问题两相应和的,是素来与刘铢不睦的杨邠和王章。 郭威原本就在等他们发问,闻言趁机轻描淡写地答道:“邺都、青州,官家都另有安排,因此不在今日议论的范围之内。诸公议议别的吧。” 于是权臣们围绕着同一个州的不同候选人展开了争论。郭威并不参与他们的争执,只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堆下半幅笑脸来,从旁劝阻两句。 渐渐的,矛盾集中在了这个问题上:华州。 华州,亦即镇,前据华山之峻,后有泾渭之深,左控潼关之险,右阻蓝田之危,自古为关中军事重地。对于藩主、尤其是西部藩主而言,能够去镇守帝国西部的这个大军州,也是一桩相当有颜面的美差。 苏逢吉认为,河阳节度使李晖温良恭俭、治理有方,颇受百姓爱戴,非常适合移镇华州,扼守西部门户。而史弘肇则认为,李晖在任上向无政绩,根本不配去管理华州这样的大州。倒是现任鄜州留后王饶,在鄜州节度使焦继勋出征期间履行统摄军民的职责,勤政爱民、兢兢业业,不久前朝廷还给他加了检校太傅以示赞赏。因此,镇那么重的担子,非交给王饶去担当不可。 两个人在议事厅中吵了起来。很快,苏禹珪和杨邠也加入了发言者的行列。苏禹珪居中劝架,偶尔也帮助苏逢吉说两句王饶的不足,杨邠则旗帜鲜明地帮助史弘肇挤兑李晖。最后,一直在旁边叽里咕噜转眼珠子的王章加入了战斗,他提出了一个别人很难反驳的理由:王饶在鄜州留后任上向朝廷进的贡,比李晖在正职上一年交付的都多。因此,他支持把王饶移镇到华州。 再吵。再妥协。华州节镇人选落定王饶。 其他的问题也逐渐吵出了答案。 最后,郭侍中总结陈词。他对今天的议事结果感到满意,他感谢同僚们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既对全国藩镇的重新布局提出了卓有见地的新设想,又帮助他完成了官家交代的重大任务。他表示,他会将今日的议事结果汇总,作为他们大家共同的意见奏报给官家。 注:折音蛇,民间讹做佘。折赛花,即杨家将中的佘太君也。折赛花与杨重贵故事详见我的周宋大风歌第三部“月”篇。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3嘉庆之节1 郭府书房。郭威将一张纸递给长子:“君贵,你看看这个。” 君贵忙接过来,只扫一眼,便道:“这是那个名单” 郭威点头:“对,吵了半日,最终拟出这么个移镇名单。你看看,能看出门道来么” “王令温杨信王饶刘词,高邺王慕容侍中符魏公,”君贵仔细研究,思索着慢慢道:“这好像是两条线” “不错,我特意叫他们打乱了誊写的,难为你竟看出来了。”郭威笑道,“其实这里面爹想要保的,只有三个人。最后能够如愿保下来,也算是险胜。” “三个人儿子瞎猜猜,应该有高邺王和符魏公,是不是” “对。符魏公且不说了,前日高邺王到咱们家,我也是当面答应了他的。” “还有一个人是谁呢” “刘词。” “刘节度儿子不知他竟能得爹如此青眼。” “此人骁勇坚毅,勤勉温厚,在军中也算是难得了。去年平定河中之乱,他从同州西来策应我,助益良多,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爹是怎么保下这三个人来的” “你刚才已经看出来,爹用了两条线来设计这个移镇之策。原本,我想把这三个人都放在同一条线中,然后以官家之名将这条线抓在自己手里,只让他们去议论另一条线。可是实际运作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所以爹只能先将高邺王和符魏公放到我要力保的这条线中,刘词的位置,则靠随机应变了。” 郭威指点着这份名单:“邺都留守身份极高,历朝都留着它用以奖励大勋。便是先帝,当年也是做过魏博之主的。后来,邺都留守杜重威叛乱,高老爷子受命平定,进而取代杜氏得到了这个位置。如今好几年过去了,小官家要重新布局,势必要动他。前日我当面跟高邺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高邺王的问题不是如何保住魏博,而是离了魏博,选哪个去处才大致相当、不失颜面。郓州是个大州,守着巨野泽,人民富庶,战事又少。高邺王去郓州,也可以算是疗养了。我问他移到那里去可好,他没有异议。而符魏公呢,我替他选了青州,因为青州的刘铢是必须离开的” “所以在邺都和青州之间,爹安排了两个州来做中转” “对。这条线上的人物,分量要大致相等,否则就转不下去。慕容彦超是先帝同母异父的兄弟,颇得官家倚重,把他纳入这条线,官家是不会有意见的。” “儿子明白了,掐住头尾两个州之后,在中间进行运筹。如此,邺都的高邺王移到郓州,郓州的慕容氏移到兖州,兖州的符魏公移到青州,一条线就理顺了。可问题是,青州的刘侍中何去何从邺都空出来的位置,又由谁去填补呢” 郭威高深莫测地笑了:“这种难题,咱们就交给官家好了。官家自己回答不了,自然会叫上他那个御前小班子商量。嘿嘿,爹正等着看他们能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那么另外一条线呢爹是怎么运筹的” “所谓另外一条线,说白了就是刘词的线。我之所以把刘词另置一线,是因为刘词目前在华州领着镇,而镇节度使的位置,却被史弘肇和苏逢吉同时盯上了。为了保证高邺王和符魏公的去处不被搅和,我只能把刘词单拿出来,再去跟他们慢慢推挡。” “苏氏和史氏都有各自的人想塞到镇去,对吗” “对。河阳李晖,胆小贪财,苏逢吉却把他捧成万民爱戴的良吏,说是堪当西部门户。鄜州留后王饶就更离奇了,他那个检校太傅,原本就是花银子买的。此番也不知给史弘肇送了多少孝敬,史弘肇竟将他夸赞成军政奇才,似乎连鄜州正职焦继勋都比不上他的治理之功。杨邠和王章也帮着史弘肇,所以,最后镇的位置,就给了王饶。” 君贵皱眉道:“爹就由着他们胡来么” 郭威淡淡一笑:“史弘肇虽然跋扈,咱们平定河中之乱时,若没有他都辖禁军警卫都邑,禁绝流言虚语,咱们哪能成事何况先帝建鼎之初,京城民力疲敝,他与我一同尽心王事,多方筹划,知无不为,共度时艰。我与他的同僚之谊,比旁人要深上两分。是以,史太师的面子,爹一向不驳。” 君贵不做声了,心下大不以为然。郭威看出他心思,拍拍他的肩:“小子,别忘了在这条线上,驳史太师是次要的,保刘词才是主要的。他们拿王饶把刘词给挤走了,总得容我替刘词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吧刘词又没有过失,总不能给下发到一个小州去吧所以我拿邢州安顿刘词,他们也无话可说。甚至,他们都察觉不出来我是在保谁。” 君贵再次仔细琢磨那张名单:“贝州王令温移到安州,安州杨信移到鄜州,鄜州留后王饶移到华州,华州刘词移到邢州,邢州薛怀让移到同州”看似简单一份名单,其中却暗含着轻重缓急,包裹着进退得失,平衡着各方利益,可谓布局缜密,一丝不乱。君贵心里不由深深佩服父亲的手段:“爹这份运筹帷幄的深思熟虑,儿子当真是望尘莫及。” 郭威摇头笑道:“荣哥儿,莫轻看了自己。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本事,只要机缘到了,你早晚都会具备。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移镇,倒真教爹长了见识。你也清楚,爹自跟随先帝以来,一直在中央与魏博、河东来回移动,却从未有节钺藩镇的经验。此番日日思索移镇之策,又与各大藩主多方交谈,爹对于中枢如何软硬兼施统领方镇,算是了然于胸了。只是,爹对于藩镇在其中的得失,尚未有切肤的体会。” 听到这里,君贵冷不丁问道:“爹,你说这次官家会派谁出镇魏博” 郭威目光一闪,稍顿,淡淡笑道:“嘿,走着瞧吧。”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4嘉庆之节2 嘉庆节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官家刘承祐在永福殿大宴群臣,新朝宠幸、前朝勋旧、中枢精英、外藩权臣纷纷谀辞如潮,就连一向硬邦邦的史弘肇、杨邠等人,也笑模笑样地带头举杯向小官家祝寿。官家的兴致很高,因为这是打从先帝驾崩以来,他首次可以依从礼仪、名正言顺地举乐尽兴。虽然国丧期早已过去,但是李太后要求他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给天下人看。所以去年他的寿诞便没有举乐,只是在内廷摆了顿寿宴,叫上宗室、戚里一起来走了走过场而已。虽然回到后宫,他瞒着李太后与妃嫔们好好地玩乐了一番,但那毕竟是担惊受怕的。母后总是有那么多大道理,可以随时拎出一条来教训他,让他灰溜溜不敢反驳。 然而现下不同了。今天,他二十岁了。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他已经是个成年人。随着嘉庆节的到来,孝期的禁令解除了,他可以尽情欢笑,尽情地享受他的青春,他的生命,他脑子中和身体内的各种冲动,包括与他心爱的耿妃和其他宠嬖在御苑中公开狎玩。道理上,他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不做一切自己不想做的事。便是母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至少不能再像训斥幼稚那样地训斥他。 道理上,他还应该获得亲政的资格。 可是他也知道,他离实现这一步还差着好几个人。虽然这些人今日装模作样地对他表示了恭敬,可是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下次议论朝政的时候,指不定碰到什么细节,就会激发出他们那种顾命大臣以江山社稷的名义睥睨天地的状态。所以,当那几个人举杯向他祝寿的时候,他虽然在脸上挂出了和善、亲切的笑容,心里却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们这帮老匹夫还不赶紧把朕的江山还给朕几时叫你们知道朕的厉害 君贵随从父亲,也参与了今日的寿宴。他叨陪末座,并没有很多的礼节要尽,因此得以有暇细观今日场面。小官家跟他离得比较远,从小官家的角度,自然是很难注意到群臣中的君贵的,但是从君贵的角度,却可以将宝座上的官家看得很清楚。 在这一片弦乐与交语声中,君贵再次感到了滑稽。不光小官家的说话行事滑稽,便是这永福殿中的大多数人,也是滑稽的;御座上下的关系,就更滑稽了。君臣之间、群臣之间明明各怀心事斗着心眼,表面上却互相恭维吹捧:御座上的是富于春秋、圣明雅量,玉堂下的全都尽忠护国,堪称中流砥柱。 越是这样捂着,围着,憋着,君贵就越能感到一种即将失衡的危险。 也许因为同是年轻人,君贵对于官家的心态有着超越身份地位的感知。不需要啰嗦的揣摩分析,他便能直接洞悉官家内心狂烈的躁动。毕竟,他也曾有过那样内心满是冲突的少年时代。何况,官家的心思又并不深。 局势似乎是胶着绵密的,又似乎是吹弹得破的。 嘉庆节后数日,朝廷陆续颁降御旨。移镇的方案大体按照郭侍中在府中向君贵出示的那份名单进行,外加多少年不移的府州折从阮移镇邓州这类补充小条款。在枢密院议事时没有达到目的的几个方镇,比如苏逢吉支持的河阳李晖,或者王章支持的相州郭谨,最终得到了加进邑封的奖赏。尤其李晖,在苏逢吉那里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最后却被王饶给挤落候选人宝座,自然不能甘心。此番能得加邑封来做安慰,苏逢吉也是替他费了一番心思的。 邑封是一种古老的天子赏赐手段,最初是实地相许,后来就变成臣子待遇等级的一种表达方式。天下郡县数目有限,天子的府库也有限,于是受封者便有名义上封户数与实封户数的区别。此番给李晖等加邑封,除了虚名,也等于增加了他们的俸禄。话又说回来,李晖这样的搂钱人才倒也不缺天家那几个钱补贴花销,重要的还是封邑数目好看。 当然,更重要的人事变动,并不是郭谨、李晖加封邑这样的小打小闹。青州节度使之位被符彦卿取代后,刘铢得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任命:权开封府尹。开封府尹,简称开封尹,是后汉首都东京的行政长官,加个“权”字,就是权且担任,有临时、试用的意思。其时的开封尹为前前朝老臣侯益,属于朝代更迭之际投诚留用的老家伙一派。侯益年纪已经六十有五,虽然自己还很想干下去,但各方面都觉得他该把这个位置让一让了。刘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降旨“权”了开封尹的。 最初得到这个职位的时候,刘铢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跑到官家和他的御前小集团跟前献诚,原本就是想回到中枢捞个好位置。当然,他瞄准的是枢密院,可是枢密使、名誉枢密使们怒眼圆睁地杵在那里守护着地盘,一时半会儿他显然没有什么机会。何况,开封尹是个规格很高的职位,天子脚下,资财声娱四方辐凑,那还能有差么 刘铢踌躇满志地开始了履新之旅。侯益处于半致仕状态,虽然在很多问题上都不肯放权,可是刘铢是什么人哪你不给,我还不会抢么何况刘铢知道,侯益也清楚,侯某人早晚都是要为国荣休的,刘某人早晚都是要改授正职的,斗起来不能太过分。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正式任命的旨意下达:先帝幼子、原遥领兴元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勋正授开封府尹。 刘勋原名刘承勋,兄长刘承祐继位后,他避讳改名。其时,刘勋尚未成年。 刘铢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他丢失了自己在青州的地盘,却没能回到中枢获得更大的权势。朝廷将开封府尹的正职授给了一个未成年的皇弟,而他刘铢,仍然是替别人跑腿、辅佐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权”。 “好,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你们有本事耍弄我刘某人,咱们不急,咱们慢慢走着瞧”在东京新置的宅邸中,刘铢拍烂桌案,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夏四月,比青州和开封尹更重要的、真正的人事安排重头戏终于在御前上演。原邺都留守高行周移镇郓州已经月余,邺都的军政大事一直由留后承担着,现在,魏博的新藩主之位,已经到了非确定不可的时候了。 与会者仍旧是这班顾命老权臣:郭威、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王章、苏禹珪。 此时在滋德殿中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出镇魏博的最佳人选,其实是不二的,是唯一的,是毋庸置疑的,是毫无差池的。只有那个人才可以。 恁大个情面,官家不打算假手于人,他要自己来卖。 “郭卿”,自觉已然成年、举止变得更加有型有款、说话变得更会拿捏腔调的官家刘承祐温言道,“契丹久为我朝祸患,河朔内外,军民仰首祈盼天家派出威高德重之勋帅久驻,以此震慑北兵。卿自去岁至今年初在北线与契丹抵战良久,战功彪炳,足以令北番闻名胆寒。”他换了个更加亮堂的嗓门:“魏博名藩乃社稷之珍,藩守自从高邺王移出之后,空悬已久。依朕看来,邺都留守之位,舍卿其谁朕决意要将此大任委命于卿,万望卿勿以身体为由推辞” 说罢,他遍视阶下众臣。 众臣有一阵非常短暂的沉默,然后,纷纷颔首,附和。 郭威不动声色,只恭谨向上揖道:“陛下有旨,臣敢不应命” 官家微笑。 这当儿史弘肇揖道:“陛下,郭侍中既然总摄北面防务之重,那么就不只是魏博节度这么简单的事。臣以为,河朔诸州的兵甲、钱帛、粮草应该都明令归属郭侍中节制,才方便统一部署兵力、调动人马,备战迎敌。” 史弘肇说这个话其实很有道理。郭威返京后,在私下晤面的场合,曾经向他提到过,此番北上迎击契丹,之所以一开始步履艰难,就是因为河朔诸州各自为政,只图关起门来保存自己实力,以至贻误军机,令战火迁延。 听了史弘肇的话,杨邠、王章也均附议。刘承祐便点头道:“朕也早有此意。那就从卿等所言,着郭侍中统摄河北军政,河朔诸州,凡事全听郭侍中节度。” 其实,对刘承祐而言,把这个令他捉摸不透的郭侍中外放出去,也是件能让他松一口气的事。勒在自己心上的羁绊,少一道是一道。先把郭氏放出去,剩下这几个再慢慢考虑。 总之,朕都快被你们憋死了,朕要伸伸腰、透口气,给自己松绑。 注:与本书所写不同,史载郭威出镇魏博的任命是在嘉庆节后不久就公布的。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5统摄河朔1 二十三.统摄河朔 接下来的讨论,触碰到了一个敏感而微妙的问题:郭侍中出镇邺都为藩守了,那他的枢密使之位怎么办是留着,还是撤了 留着,就意味着郭侍中在执掌中枢核心军事权力之外,又分得了一片外郡作为势力范围,京城里外都有了照应;撤了,就意味着郭侍中从中央核心权臣,变成了区区一隅的地方大员,听起来,这不像是升官,反而是降低了权势,好像郭侍中在天子跟前略有些失宠的样子。 苏逢吉道:“官家,非是臣有意为难郭侍中,可是历来藩臣没有兼任枢密使的先例。慢说是本朝,便是先帝在时,甚或石家坐天下、李家坐天下时,也没有这样的事。臣恳请陛下三思,邺都节度与枢密使,只能授给郭侍中一个。” 他余音未落,史弘肇就怒道:“苏中书哪来的这许多先例苏中书成日在朝堂上摆弄毛锥子,却从来未曾抓过刀把子、扛过枪杆子,如何才能击退契丹这种事,苏中书便是再凑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将领御敌在外,最怕的就是令不行,禁不止。如果郭侍中不兼着枢密使的位子,统摄河北诸州的职能如何体现敌袭当头,他只能以一藩主位向河朔诸州打商量,到时候有人找出理由来拒挡怎么办有人阳奉阴违、拖拉观望怎么办官家,臣不得不提醒苏中书,郭侍中只有以枢密使之职兼领魏博,才能便宜从事,再立战功,报效朝廷。” 毛锥子,毛笔也。枪杆子瞧不起笔杆子,在五代时期,乃至在一切纲悖伦毁、治乱交嬗的非常时期,都是铁律。 苏禹珪早瞧见苏逢吉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直哆嗦,本待当场打断史弘肇的,看他那横蛮的样子,毕竟不敢。好歹史弘肇说话告一段落,苏禹珪忙插言道:“史太师这是什么话苏中书此言完全是为朝廷尽忠,史太师有何异议,尽管提出来商议就是,何苦说话夹枪带棒” “苏左相,”杨邠冷冷开口道,“若论政务,阁下与苏中书尚可置喙一二,若论统军这种你们压根儿不懂的事务,还请少出狂言,闭嘴自重。” “杨尚书,你不要欺人太甚”苏逢吉怒道。苏逢吉和苏禹珪的首相位置,原本就是被杨邠排挤掉的,此时见杨邠如此出言不逊,两人不觉气冲颅顶。有心与史杨二人大吵一架,又碍着在御前,不好太过无礼,因此齐齐换了委屈的眼神,看向官家。 刘承祐皱着眉头,以眼神示意王章出来拉架。王章是三司使,是朝廷的财神爷,大家平常一般不与他当面发生冲突。同时,王章还是杨邠的同郡老乡,关系素来亲密。 “陛下,”王章揖道,“臣以为,众位同僚也不必再争了。管政庶,苏中书是一把好手;拨弄算盘,臣是一把好手;领兵,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都是一把好手。现在既然是议论领兵的事,那就听从他们会领兵者的意思吧。”他瞥了二苏一眼,“毕竟,契丹人来袭的时候,是他们替陛下和百官臣僚挡在前面。” 众人皆不语了。刘承祐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里透露出稀薄的笑意:“众卿不必怄气了,朕觉得王三司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朕做主,就让郭侍中出镇魏博,并兼枢密吧。” 在群臣争吵之时,引发这争吵的核心郭威却静静站立一旁,保持着一种谦卑的笑容和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洗耳恭听各方的高见。现在官家拍了板,他便收敛了微笑,向上拜道:“微臣不才,唯有谨遵圣命而已。” 苏逢吉心中还有一事,见官家话说得简单,生怕他忘掉,忙左右顾盼,正看到丹墀外侧侍立的御前侍卫郭允明,急切向他使个眼色。郭允明会意,低低咳嗽两声。他这咳嗽的音量拿捏得恰到好处,臣下听着若有若无,官家耳朵里,却讯号清晰。 刘承祐暗暗数落自己一声:嘿,险些忘了这件事 他向郭威笑道:“前线劳苦,居家度日诸事不备,郭侍中和大公子的家眷,就不必随军了,留在京中好生享受吧。魏博军州,哪里比得上东京的繁华” 此言一出,郭威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就是史弘肇、杨邠等听了,也略感不安。 可是皇帝说得入情入理。从皇帝的角度看,你郭侍中领着外藩大镇,还兼着中枢要职,什么都便宜了你行事,要是你哪天起意造反,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所以,权势,朕给你,可是人质,你得给朕留下,这是咱们君臣两下相安的法子。 殿中沉默片刻。杨邠道:“陛下,郭侍中年纪也不小了,起居需要贴心人照顾。依臣看,侧室还是可以带上一两个的。” “那是自然。”刘承祐微笑道,“郭侍中到了魏博,可得好生保养,不要太过操劳才是。” 郭威出镇天雄军、仍兼枢密使的御旨在当天就颁布了。随着这项任命一起颁布的,还有郭威长子郭荣授检校右仆射、遥领贵州刺史、实任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的诏令。当然,牙内都指挥使这个职位其实算藩帅的内务,并不一定需要朝命。官家将它连同检校右仆射这个荣衔和贵州刺史这个遥郡官一同写在诏书里,只是表示一种来自朝廷的认可和重视。 出发的日子定在五日后。 出发当天一大早,郭威父子尚未来得及入朝辞行,太后的懿旨到了:禁中后苑的四五十株蔷薇一夜盛开,太后请吴国夫人张氏和彭城县君刘氏进宫赏花。宫车在府外立等接入。 郭府夫妻父子面面相觑。 本来早已商议好了,张夫人与梅娘是要率领府中一众子弟相送郭威与君贵到城外长亭的。夫人还准备了酒食,要在长亭与丈夫、继子对饮,从容话别。虽说此番有董氏和雁儿陪伴他父子去赴任,毕竟不能放心,有许多叮嘱的话,也要攒到最后一刻再重新交代一遍。 可是君命难违,这道懿旨,很难说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官家的主意。总之,长亭话别是不可能了,所有与依依惜别相关的、柔软缠绵的计划都泡了汤。 张夫人与梅娘怏怏地回到各自屋内更换朝服。君贵跟随梅娘入内。 侍女们忙着开箱箧找朝服,夫妻二人没有说话,都看着使女们忙乎。 他们的心突然空了。 ; ------------ Sect46统摄河朔2 良久,梅娘开口道:“你这一去,几时才能回来”一言未毕,泪落如雨。 本来,她已经接受了夫妻不能同赴驻地、必须长久分开的命运,决心平静地告别,让丈夫安心离开。可是突然被剥夺了送行的权利,她的痛苦和委屈就翻了倍,像排山倒海怒奔而来的晚潮,猛烈地淹没了她。 孩儿们围在母亲的身前,原本不知烦忧,却被母亲的泪水所惊动,纷纷叫道:“孃孃爹爹”梅娘不说话,只拿手抚弄着孩儿们的头。 君贵看着她,低声道:“梅娘。”他的心里也堵着一块大石头,可是,他不想再增添妻子的愁思。“日常起居有远山和秋池,你不必为我担忧。” “我宁可自己是远山和秋池”梅娘气道。她的心意,君贵难道真的不懂她的确为他的起居担忧,可是她所烦恼的又何止是他的起居他竟然以为,拿出远山和秋池来说话,她的烦忧就可以稍减了么 他错了,那只会让她更加烦忧。 当此之时,她真的希望自己是远山,是秋池,是别的什么不打紧的人,可以抛下孩儿们,跟着他奔波到天涯。吃苦受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两个人可以长相厮守,苦的也是甜的。 “梅娘,”他伸手试图抹去她的泪水,可是越抹越多,“每年总有述职的时候,又或者官家临时召见,又或者嘉庆节,又或者有什么急事朝阙,回来的机会还是不少的。” “每年” “对,每年。”君贵不忍心这样说,却又不愿妻子空怀期待。妻子是个坚强的人,他应该告诉她实话。 “每年每年每年”梅娘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胸口,继而,又伏在自己砸过的地方,哽咽不能成言。 “君贵,君贵,我想去长亭送你,我想去送你” 君贵的眼中也起了厚厚的一层雨雾。他勉力克制,却难以克制。 很多年以后,君贵还是会回想起这告别的一幕。梅娘的拳头在他的心上砸开了一个洞,一个大大的洞,从二十岁成亲至今八九年的往昔记忆,就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地方,一点一点地漏了出来。最后,只剩下这告别的一幕最鲜明,无论他如何想躲避,却始终无法忘记。 她的拳头砸得他好痛。直到他告别这个世界的那天,那个地方仍旧隐隐作痛。 梅娘,我真的该让你去长亭送我的。 装束整齐的郭太师领着长子郭荣,入滋德殿向官家拜辞。并非出征打仗,所以他们不着甲胄,而代之以锦衣轻袍。 刘承祐从丹墀款步降阶而下,双手扶起郭太师,又向郭荣示意起身。官家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温言道:“此番又劳动郭太师出马为国镇北,朕心中着实感慰。郭太师是朝廷柱石,大将军又为军中栋梁,有你们坐镇魏博,朕就放心了。” 他向内侍一抬颌:“拿酒来。” 内侍端上早就预备好的木食盘。刘承祐亲手将两杯酒递到郭氏父子手中,自己又拿起一杯:“来,满饮此杯,朕为两位壮行。”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家将瓷杯放回托盘,笑道:“爱卿父子尽管放心去履职,两位的家眷,内廷会负责照顾,朕担保荣华富贵,教他们享用不尽。” 郭威与郭荣也放回酒杯,默然揖谢。官家微笑。 郭威道:“陛下,临拜退之前,臣还有一言启奏,不知陛下可愿一听”“太师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郭威看着官家,恳切道:“陛下年轻,富于春秋,朝堂的大事,还是要审慎地听取各位大臣的意见再做判断为好。殿中文武顾命,皆是跟随先帝多年的旧部,就算互相间难免有不睦的言论,但他们对朝廷是忠诚的,也不失勤勉肯干。陛下凡事多咨询他们的意见,为政就不会有大的败失。”他说着说着,不由动容,“先帝驾崩前,将陛下交托给臣以及几位勋旧。臣履职以来,虽愚钝不敏,却敢不尽心竭力,唯求不负顾命之托。如今陛下已经行过冠礼,这些话,原本不该再由臣来啰嗦了,可是臣今日就要离京常驻外藩,不能再随侍陛下左右,臣思之再三,唯有将这个意思面启陛下,方是臣的本分。也许忠言逆耳,但请陛下三思。” 刘承祐有些感动,他觉得这个时刻的郭太师是真诚的。到底有几分真诚,他不好判断,但是郭太师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希望自己离京之后,殿中君臣能够一团和气。刘承祐不由想到,素日在御前,在顾命大臣们的各种争执中,果然是郭太师充当居中调和者的时候比较多。他甚至对郭太师产生了两分不舍。他小的时候,郭威还抱过他呢。 他又将视线转向郭荣。他们并没有在一起玩耍的童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东京,当时先帝还在石氏手下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郭荣从军未久,是禁军中一个小小的指挥。郭威有事入刘府禀报,带上了这个长子。走在府中石板小路上,刘承祐的蹴鞠从园中飞出,将这位少年军将冷不丁撞了个趔趄。他并没有向被撞的人道歉,反而是郭荣站定身子,对匆匆前来捡球的刘府二公子说了句:“对不住了。” 呵,时间过得好快,世事变化得也好快。当年不被众人看重的蹴鞠少年,现在居然阴差阳错成为了一国之君,居然可以驱遣当初看起来高大精悍的那些赳赳武将了包括眼前这个不喜多言却据传骁勇善战的郭家大公子。 “郭太师的话,朕记住了。”他收起了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然后他转向郭荣,温言道:“郭大公子此番领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可得好好相助太师,立一番功业啊。” 郭荣揖道:“臣谨遵圣命。” 虽然有过之前太后宣召吴国夫人张氏和彭城县君刘氏入宫赏花的恼人插曲,但总体来说,滋德殿中的这次君臣会还是愉快的,大体上也是心无芥蒂的。这个时候,朝堂中的三个人谁也不会知道,这将是他们君臣间的最后一面。 郭威父子率领一众部将和牙兵风光启程,不日抵达邺都。郭威的同袍旧友、宣徽北院使王峻作为监军,也一同常驻此地。王峻的妻儿同样遵皇命留在了帝都。 这是郭威第一次出任藩主,第一次将一个地方的军政大权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在他过往急速上升的、辉煌的履历中,他唯独欠缺这一环。现在,官家,以及东京殿堂中的同僚们,集体为他补上了。他是感恩的。 事实证明,郭侍中在治理方镇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的阅历和智慧帮助他迅速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长子郭荣日日事奉父亲跟前,耳提面命之下,也学到不少理政高招。 郭侍中的治理业绩很快体现出来。数月之类,阃政井然有序,地方平安晏服,魏博达到了它理应具有的最佳状态。 得到奏报的官家龙颜大悦,下达了褒美的圣旨,并号召天下的方镇都向郭侍中学习。 明君有付,忠臣有劳,上下交谐,一派和乐。 书中人物姓名录更新了一版,使用电脑端阅读的读者可以即时看到,使用手机端的,可能要重新下载才行。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7青州习射1 青州符府。早在嘉庆节后便从兖州搬来的符氏一家,已经迅速地适应了当地的生活。 临近五月节,府中众人都在履行节令的一套繁琐而有趣的程序。君怜在绘五毒图,朱雀在用染色的豆珠编制护身手链,二姐君珍已经出阁,三姐君宜和四姐君爱跑到君怜的书房中来,抄写道家祛魅驱邪的经文。姊妹几个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仆从们更是兴高采烈。有的在厨下预备粽子、方糕等食物,有的忙着打扫房舍各处旮旯,有的穿梭往来,运送什物。 君怜的使女采儿与朱雀的使女五两,正坐在花圃石台上一起编菖蒲辫子。采儿与五两都是符府的家生婢仆。五两原本不叫五两,叫胜儿。朱雀来了之后,张氏夫人将胜儿派给朱雀支使,允许她自行为胜儿改名。朱雀因一路过来曾经乘船,想起船夫反复吟唱的一首小曲中有“五两竿头风欲平”之句,便替她定了“五两”为名。这自然也暗含着她不欲为人知晓的纪念自己家族的意思。 当时因朱雀尚幼,诸事有乳母打点,一个使女已经够用。朱雀长大后,张夫人曾打算再多派一两个使女给她使唤,朱雀却说有五两足够了,不必再添。因她素日常与君怜在一处,君怜的仆从也共她使唤,所以张夫人便没坚持。 采儿问五两:“王妈妈的祭仪可备好了”王妈妈就是朱雀的乳母王氏,当年她孤身带着朱雀逃出生天,在高医正的帮助下投奔了同州符节度。本想着替杜府罹祸的主家肩负起责任,精心照料姐儿成人的,不料只三四年光景,她竟不幸染病,在当年端午节后去世了。朱雀一度痛不欲生,每年在家族的祭奠日之外,也会在她的忌日备上酒食,私下祭奠。 五两笑道:“早备好了,还待你问不过今年我们姐儿心绪倒还好,不像往年,一到这几个日子脾气就大。” 采儿道:“诶,榷娘子好久没出去云游了吧打从去年河中归来,到现在,还一步都没离开过呢,对不对” “可不,”五两左右看看,悄声道,“你不知道,我们姐儿不喜欢李郎,所以在河中时才会每年都出去云游,说是透透气。我也乐得跟着她出去四处转转,长长见识。要我说,若不是看在大姐儿面上,她根本就不会去河中李家呆着。” “不去河中呆着,那就得在这边府里呆着。她呆得住吗”采儿道。 “也是,她又不肯嫁。大姐儿不在时,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夫人和国公爷跟前,想必也尴尬。何况,她们俩从小相伴相处,走了一个,另一个也不习惯。”五两道。 “榷娘子出去不是为了跟着高师父采药么往年一开春就要去采一回的,怎么今年不提这事儿了”采儿问。 五两又左右看看,将嘴凑近采儿耳旁:“告诉你吧,高医正那里,有两个师兄,都喜欢我们姐儿。” “啊,那是好事呀” “好什么呀我们姐儿不耐烦,想躲着他们。今年立春前,原本高医正也是捎了信儿来邀约榷娘子进山的,可是其时大姐儿刚刚遭遇变故归家不久,榷娘子要留在府里陪着她,趁机推了没去。其实依我看哪,那俩师兄都挺好的,一个敦厚,一个高挑,都是好人家子弟,言谈举止,一点不输咱们府里往来的这些世家公子。他们家里也都是有功业的,每年只数月,前来跟着高医正修习养生吐纳之道。”采儿道。 “那榷娘子怎么就不能从中挑一个呢” “唉,我们姐儿早就说过,要为杜家合族终生守孝。别问我,我也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想。采儿,咱们都是几代在符家生长的人,别管时世多艰难,仗着符家庇护,父母亲戚到底没遭过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咱们大概是不能体会榷娘子心里的苦痛的吧。” 两个人都沉默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采儿忽又问道:“对了,早几年榷娘子不是还说要出去寻访妹子的么,到底有没有一点信儿了” “你说青鸾啊别提了。起初也不知道是谁传来的消息,非说当年抄家灭门的时候,她这个妹子也不在府中,也被人给救走了。结果榷娘子就托人满江湖打探,大小寺庙道观也去过不少,什么成衣铺、琴行,都去过纠缠了这么几年,一丝有用的信儿也没有倒叫她心心念念的,吃不香睡不好,空欢喜一场还不如不提呢。”五两摇头道。 “唉,朱雀也真够可怜的。看她平时冷冷的,脾气又古怪,谁知道她心里这么多苦楚”采儿又是一阵长叹。 “嘘嘘,别说了,她过来了” 果然,朱雀手里提着一把剑从房中出来,正四下张望。五两与采儿忙站起身,礼道:“榷娘子。” 朱雀兴致正好,笑着问她们:“看见廷献了么” “廷献啊刚刚被人叫去帮着淘井了。姐儿要叫他来么”五两道。 “既然是淘井这种正事,那就先让他干着吧。少时他得了空回来,我再找他给我喂招。”朱雀道。 “喂招姐儿要练剑” “对啊,高师父教我的剑舞,只是修息之用,挡不得敌手。廷献幼时不是习过武么我要看看他能不能教我两招对敌。” 五两与采儿都吃吃笑了起来:“守着这么多家院牙兵,何尝需要娘子去对敌了” “哼,”朱雀道,“我出了门去,总得自己会照顾自己,方是便宜。老要人跟着我、保护我,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娘子不是还有奴婢我么”五两笑道,“娘子无论到哪儿,奴婢都跟着就是了。” “嘿,你那身子骨,哪里抵挡得了什么”朱雀道,“要不咱们就把廷献带着。可是廷献老不离翚娘左右。咱们除非把翚娘邀约着一块儿走,否则就别想能用上廷献。所以,还是自己能保护自己的好啊。” “怎么,榷娘子又要出门了么”采儿奇道。 “没那么急,下次进山要到入秋了。要不你们也劝劝翚娘,让她届时跟着我出门去散散心” 五两与采儿都垂下了眼睛不做声。这种事岂是她们能够置喙的何况在翚娘子跟前说话,其实远没有在这个看起来冷淡高傲的榷娘子跟前说话来得轻松。 这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朱雀循着脚步声看去,不由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8青州习射2 廷献一入庭院,便瞧见了朱雀和采儿五两在说话,忙过来揖道:“榷娘子。”朱雀振振手中的剑,笑道:“廷献,这剑你识得么” 廷献向剑身上一看,回道:“小人看着,似乎是侵霜” “对。”“榷娘子又要舞剑么”“不,我要你教我剑击。”“剑击”“对,要教那些能对敌的招数。”“榷娘子,小人小人于剑击上,并没有什么心得。” 朱雀皱眉看着他:“你小时候不是跟师傅习过武的么你夜里不是常常偷空在院子里练趟子么” “小人小人最初学的是射箭和棍棒。”廷献谨慎地回答。 “射箭和棍棒射箭嘛,还行;棍棒到底粗鲁了些。”朱雀道,“那你教我射箭吧。” “这” 朱雀不悦:“这什么院子这么大,靠墙放一排垛子能碍着什么国公和夫人也不会有异议的。你若心里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听我的,我叫你主子来跟你说,可好” “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廷献哭笑不得。五两和采儿都掩口偷偷笑了起来。 “那你什么意思非得我拜你为师你才肯教不成”朱雀乜斜着他。 “榷娘子,射箭是军中技艺,又或者猎场”廷献道,“榷娘子为何” “为何别人学得,为何我就学不得难道你见我资质薄弱,便料定我学不会” “榷娘子”廷献被挤兑得没办法,求助地看向采儿和五两。 “廷献,你就大方点,教教榷娘子吧。”君怜不知何时出来了,身后跟着忍俊不禁的三妹君宜和四妹君爱。君怜想必已经知悉对话的前因后果,因此见了廷献的窘态,也不由暗自感到好笑。 朱雀素日最喜欢“欺负”廷献,皆因廷献性情拘谨压抑,有事、有话都习惯了曲曲折折藏在心中,不肯向人直说。每当被朱雀逼到死角,就期期艾艾,呈现出与他素日爽落干练风格完全不相符的手足无措。看着朱雀与廷献旗鼓不相当地打嘴仗,多年来也是君怜主仆的一大乐事。 与陈廷献的隐忍不同,范承璋的妙处在一个“呆”字,或者说,在“混沌”两字。承璋心思单纯,又是个圆脸,所以虽然实际上只比廷献小一岁,感觉上却差着好几岁似的。他既不喜欢琢磨事情,也不易为外物所扰乱。似乎每日干活、吃饭尤其是那些美味的糕点、休息,便是对他容身天地间最好的安排。君怜有一次对朱雀议论,奇异经里有一头混沌兽,浑浑噩噩,天真可爱,说的大概就是承璋。 可惜,这当儿承璋受命去采办沉香,却不在府中。不然,看到廷献的这番狼狈情形,晚间又不知会怎样没心没肺地嘲笑半天了。 廷献见君怜出来,忙向她施礼,然后解释道:“姐儿,非是小人不肯教习,实在射箭之术不同于器械防守,乃是最典型的攻击之术。榷娘子平白无故的,做什么要先去攻击别人须知你射了别人,别人必然会射你作还击,这岂不是引火烧身么”他在朱雀面前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到了君怜跟前反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在不知道的外人看来,就好像朱雀是个不讲理的人,所以廷献跟她讲不出什么道理,而君怜冷静有理性,所以就可以认真掰扯一下似的。 不知朱雀是否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差异,只听她懊恼地争辩道:“我只远远地射他,他还没回过神来,我就跑了,烧什么身” 君怜起了警惕心:“榷娘,你想拿箭射谁啊” “我谁也不想射我就是想学技击之术防身”朱雀气道,“我原本是要你家廷献教我击剑的,他说他不擅长这个,说打小学的是射箭和棍棒,我才要他教我射箭的。你刚才不是听到了么” 君怜心里一松,忙笑道:“是是,我听到了。你不必生气,廷献也是挂心你的安危,生怕你有什么闪失。是不是,廷献” 廷献垂目道:“是,小人言辞失当,请榷娘子恕小人冒犯。” 朱雀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盯着廷献,等待他的下文。廷献看看君怜,再看看朱雀,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小人这就去扎垛子,教榷娘子习射。” 廷献扎了三个垛子,均用树木桩子做胎,外面裹上厚厚的稻草。他还很讲究地在桩子上加了道横木,这样就将垛子缠绕成了人的形状,表示这些垛子都可以充当朱雀口中的假想敌了;而两根木头十字交叉的地方呢,则被染上了鸡蛋大的一个红圈圈,表示假想敌的心脏。 朱雀的臂力并不够强,廷献先让她举石锁,再拿轻弓教她练习站姿、开弓和瞄准。朱雀耐着性子忍了十天,一支羽箭也不得发出,终于急了。 “我要射箭,我不要干瞄着。”她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讲道理的语气对廷献说。 廷献拿出了师傅的态度:“没有学会瞄准,是不可学射箭的。” “一点射箭的感觉都没有,怎么知道瞄得对不对”朱雀坚持道。 “榷娘子臂力不够。原本石锁应该先举一个月,然后才可以试行拉弓,小人已经提前了。”廷献解释。 “谁规定石锁就得举一个月你分明就是借故推托。”朱雀不依不饶。 廷献耐心道:“小人从前跟师傅学的时候,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而且,就算到了学习击发的那一步之后,石锁也得天天举,一天也不可中断。” “嘁,我可不愿意天天拎那个大石头坨子玩。” “那么榷娘子还是不要学射箭了。”廷献罕见地露出了冷肃的表情。 朱雀看着廷献:“你乐得我不学是吧哼,我偏要学,你呢,就得教。” 廷献正色道:“那么就请榷娘子听从小人的安排,不要跳过应有的步骤。” 朱雀眼珠子骨碌碌转:“你这套法子到底灵不灵啊你射一箭给我看看。” 廷献二话不说,擎过一支羽箭来,搭箭,扣弦,拉弓,“嗖”地一声向着垛子射出。朱雀定睛看时,羽箭稳稳地扎在了垛子的十字红心部位,三片羽毛轻轻颤动。 廷献在朱雀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一分。看来这个廷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难怪没事半夜在院子里走趟子,倒不是虚张声势。 “好吧,我听你的,老老实实跟你学。”朱雀道。 “多谢榷娘子抬举。”廷献露出一丝微笑。 “诶廷献,我有个问题:从来也没见过你摸弓箭啊,你这技艺,平时是在哪里练习的呢” “回榷娘子的话,在小人的心里。”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49帝阙惊变1 这一年闰在五月。闰五月,帝都违反气候常例地刮起了大风,下起了暴雨。狂风暴雨摧毁了兵营的房舍,甚至将皇城西门郑门的门扉刮到天上,直飞了十数步才骤然坠落下来;数十株粗壮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六七人被这场暴风刮起的物件砸中死去坊间甚至直接将他们说成是被大风刮死的;连绵不绝的暴雨肆虐,人们无法进行户外生产和劳动;大街上积水逾尺,持续不落;深广的护城河也消化不了这么些大水,污浊的池水溢向郊野。 在这样的鬼天气中,皇宫里出现了一只怪物。谁也没有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它似乎蹲在宫殿的屋顶上,专门瞄准下面的窗户和门扉投掷瓦石。内侍和宫人们想尽办法,却既不能轰走它,也不能制止它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幸好,过了一段时间,它又自己消失了。 六月,黄河在原武县境内决口了。数日后,司天台奏报镇星逆行入东垣,至左掖门。 秋七月,外郡大水泛滥:河阳段的黄河涨到了三丈五尺高,大大超过警戒线;沧州积雨深达一丈二尺;安州沟河泛滥,州城之内,水深七尺。 八月,在各种常规的祷祝无效之后,官家寄望于新神灵的力量。听说湖南蒙州的城隍神很灵,便着人将祂的胎身从蒙州请来,封为灵感王,以期为境内生民消灾解难。 九月,湖南马楚内乱,朗州节度使马希萼与湖南节度使马希广兄弟阋墙。马希萼请求在帝都另置府邸与马希广抗衡,官家刘承祐不允,降诏让两兄弟和解。未几,马希萼转而向南唐皇帝李璟称臣。 冬十月,马希广奏报,荆南高氏、淮南李氏、广南刘氏三家合谋,妄图联兵瓜分湖湘,请求朝廷发兵援助。朝廷议论此事,准备发兵,但终未实行。丁未日,朝廷降诏为地处两浙的钱氏钱弘俶加了诸道兵马元帅之衔,以示对他一直臣服中原的表彰。钱氏素来是中原外围武装势力效诚的表率,尤其在湖南马氏首鼠两端的情况下,这个诏令的含义就显得格外明显。辛酉日,月犯心大星。 十一月初一是个甲子日,这天有日食。按照旧礼,天子着素服避开正殿,素食。百官也素服守司。 初六,冬至,皇帝刘承祐在崇元殿接受百官的朝贺,仗卫如仪。 初八,诏命原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率兵出京屯守澶州,襄助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施行州郡防务。 十一月十四日,澶州节度副使陈光穗突然造访邺都。 陈光穗的出现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当时郭威正在衙署中与王峻坐论边事,听到侍从回报澶州陈副使已经来到大门口的消息,竟然突如其来地一阵心慌。 “快,快请”郭威说着,向王峻使个眼色,两人站起身亲自到门口去迎接。 “太师太师”风尘仆仆的陈光穗一路踉跄过来,几乎是扑到郭威跟前倒身便拜:“大事大事不好了” 郭威一把抓牢陈光穗的手将他扶起,用眼神制止了他下面的话。“陈副使,别着急,来,随我入屋内,有什么事,慢慢说。” 关上门,屋内只剩郭威、王峻与陈光穗。 在郭威的坚持下,陈光穗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碗,不待将气喘匀,陈副使又仓皇道:“昨日,官家在广政殿侧伏下甲兵,趁着杨枢密、史太师、王三司赴朝的机会,一通乱刀,将他们全都杀死了” “什么”郭威与王峻脸色大变。 “不仅如此,官家还宣布他们犯了谋逆大罪,将他们的家眷、部曲全数夷戮之后,连同杨枢密在内的十数人,尽皆暴尸于南市北市当此大变,京中军民人情惴恐,恐怕大乱将至了” “”郭威与王峻愕然相顾,半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仅如此”陈光穗愈发急切道,“太师,官家在夷戮杨、史、王三族的同时,又差心腹赍着密诏到了澶州,令李节度见旨即杀掉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李节度思虑王都帅无辜,不忍下手,反将密诏给王都帅看了。他们两个商量之下,方叫我火速来此向太师报信。” 郭威不语,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们推估,官家既然动了王都帅,则今番祸事必定会殃及太师。一日之内,或早或晚,官家遣来执行绝杀令的人必到。太师须得早作打算” 郭威的心中压上了一座大山。以前再是提着脑袋在沙场出生入死,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窒息欲死的感觉。 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次得到诏令褒赞治邺政绩的时候,一切不都还是挺正常的么 时间流转回距今四个月前。禁中滋德殿。 官家刘承祐在跟宰臣们探讨他个人的大事。 当然,皇帝无小事,皇帝的个人大事,就更是国家的大政了。 官家提出的这件大事果然很大:他要立皇后。他已经弱冠,他应该有自己的皇后来母仪天下,而不仅仅是些相伴后宫的嫔御。何况,为先帝的服丧期早已满数,弦乐重张,朝廷可以办办喜事了。他带着些强硬说道:“耿氏聪慧贤淑,一向深得朕的宠爱。朕决意立她为后,诸卿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苏逢吉左右一扫,忙揖道:“陛下立后,既是国之大事,又是皇帝家事,只要太后点头,微臣等哪敢有什么异议” 杨邠对苏逢吉的话感到恼火。皇帝的正室婚姻,从来都是朝廷对重臣家族的奖励,是政治角力的筹码,是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哪能由着他小儿家喜好胡来皇后这个位置,事关国之大体,岂是随便一个歌舞出身的姬妾可以窃据的 “官家,”杨邠正色道,“臣以为不妥。” 刘承祐在御座上翻了个白眼,紧紧闭上了嘴。朕就知道你们这些老匹夫要来插手你想朕问你原因朕偏不问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听皇后是朕的,朕爱立谁就立谁你,们,管,不,着 杨邠被皇帝那副无赖样子气到了,与史弘肇交换个眼神,语气也强硬起来:“官家刚刚弱冠,立后之事,须当从长计议。臣以为,应从朝廷忠厚勋旧家中,挑选贤德端庄的适龄女儿,交由太后与顾命等合议确定。仓促以旧日嫔御为后,失之轻佻,有违祖宗家法。” 刘承祐被轻佻这个词激怒了,而且,动辄抬出祖宗家法来,更让他难以忍耐。他爹刘知远四十年前不过是个卖苦力的孤身穷娃,哪来什么祖宗、什么家法 “杨尚书”他加重了语气喝道。他几乎是在瞪着杨邠了,同时,他的眼风也向其他大臣扫了扫。 “臣这个意思,千真万确是为陛下千秋大计打算。”杨邠一步不让,“臣在陛下跟前是这么说,少时到了太后跟前,臣还是这么说。” 立后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耿氏的怨恨和失落,让后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失去了颜色。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50帝阙惊变2 距今三个月前。永福殿。 皇帝在殿内结束了与后妃们的燕饮,乐班伶人辞出,鱼贯而行。在殿外过廊,领头的教坊使迎面碰上了正来找寻官家奏对的史弘肇。伶人们纷纷止步躬身示礼。教坊使殷勤揖道:“史太师。” 教坊伶人身份卑贱,若是在外面遇见史弘肇这样身份的权臣,照例是应该跪拜的。现今同在天子屋檐下,天子为大,是以教坊使只行揖礼。 史弘肇鼻子里嗯一声,眼睛却一下子看见了教坊使腰间的物事。他伸手一指:“这是什么”“回太师的话,因卑职们进的新乐合了圣心,这是适才官家赏赐给卑职的玉带。”教坊使谨小慎微地答道。 玉带 玉带 玉带 一年以前,因为郭枢密谦让推功的缘故,他功勋卓著的史太师才有缘第一次得到条御赐的珍贵玉带。可是现在 史弘肇大怒:“解下来”“什什么”“我叫你解下来” 史弘肇又指着其他乐工:“你们手里捧的又是什么”“回回太师的话,锦袍,也是适才官家赏赐的。”“都给我拿来”“太师” “哼,军中健儿们为国戍边,个个忍寒冒暑,风餐露宿,能够得到玉带锦袍赏赐的有几人你们不过是些下贱的倡优之属,何尝对朝廷大事有过半分贡献,居然也敢腆着脸领取这样的赏赐”他瞪着吓得不知所措的伶人们:“都给我滚” 气哼哼的史太师亲自挟着玉带和锦袍直入永福殿门。皇帝还在殿中狎玩。史弘肇几乎是将玉带和锦袍掼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 “陛下,玉带是朝廷赏赐给大功之臣的宝物,你这样随随便便就将它挂到乐工的腰上去,到底要置我等顾命的颜面于何地” 虽然史弘肇在官家跟前说话经常没轻没重,但如此出言不逊,却也是很少见的。当着众嫔御的面,刘承祐的脸皮烧得火烫,一时竟不敢与他当面顶撞。 转回后宫,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史弘肇厉害的嫔御们纷纷替皇帝鸣不平:“那姓史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内侍郭允明、后匡赞等也从旁应和:“陛下,咱们不能让这帮老匹夫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啊。” 回答他们的,是官家一个久久的、怨毒的眼神。 距今半个月前。皇帝寝宫。 刘承祐在御榻上辗转反侧,身体原本就不适的耿氏被吵得无法入睡,探起身看他:“官家,这是怎么了” 官家眉头紧锁,瞪着帐顶,叹了口气。“还在想着日间国舅说过的话么”耿氏道。国舅李业日间入宫探视姐姐李太后,又顺便到官家的起居阁走了一遭。 “哼,他那些个意思,朕早就知道了,也不必等到今日再来想。”官家闷闷道,“朕为了这个睡不着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也是,日间臣妾还替官家拔了两根白头发呢”耿氏道。“官家,史弘肇、杨邠等人专权震主是真,可是,他们将来真的敢像国舅说的那样,寻机为乱吗”耿氏说着说着,语气露出了几分怯懦。 “哼,还用得着等到将来他们现在就已经把朝政搞得乱七八糟了我是皇帝,我已经行过冠礼了,可是我什么都自己做不了主什么都得听他们的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赏什么,人马钱粮,哪样我说了算过你的皇后之位,我刚一出口,他们立马就给我驳了回来我赏赐给乐工的玉带锦袍,他们敢抢回来摔到我的眼前这不是坏乱君臣之伦是什么一步一步,他们现在已经将我逼得无处容身了,谁敢说他们很快不会起谋逆之心难道非要等到他们把我彻底逼疯、逼死,自己登上了大宝,才能看出来他们到底有没有谋逆之心吗” “官家,那那得赶紧想个办法啊。” “你以为我睡不着,满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官家,你想出办法了么” 刘承祐没有回答,却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嘘别说话,听,什么声音叮叮当当的。你听到了么,这是什么声音” “没没有啊。” “你再仔细听叮叮咣当你听啊这是打铁的声音啊这么近” “官家臣妾没有听到” “他们在锻造铠甲他们在打制兵器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要谋反吗” “官家想是官家近日思虑过重,心神疲惫,所以才会” “来人,来人去,出去给朕看看,谁在打铁谁在谋反叫郭允明,叫聂文进,叫他们带上侍卫,去把那些谋反的人统统给朕抓起来等天亮了,朕要亲自审问” 皇帝刘承祐闹腾了一宿,直到天亮,才喝了太医进献的宁神汤水,昏昏睡去。耿氏陪着他折腾一宿,又额外着了凉,病情转沉,被御医隔离静养,次日不再与他同宿。 距今两天前。日间。飞英阁。 刘铢应诏急急忙忙入宫陛见。 一进飞英阁中,他就发现所有原本应该摆放在桌面上的物事,现在都摔成碎片,撒了一地。官家面墙叉腰而立,苏逢吉和李业陪在一旁,脸上都是一副极其古怪的神情。 听到刘铢入内告礼,官家转过身,将桌案一拍,厉声道:“活着,不让朕立她为后;死了,不让朕以皇后之礼葬她”他想起了与耿氏的过往欢悦,想起了她健康时的千般爱娇,想起了她病逝前含恨的眼神,泪水滚落下来。 “朕枉为皇帝,自己心爱的女人,无论死活,都给不了她应得的名分。刘卿,你告诉我,这片江山,到底谁是皇帝到底是朕,还是他们” 刘铢原本行礼尚未起身,此时仔细仰观皇帝神情,猛然意识到为自己痛失青州算账的时机就在眼前。刘铢将心一横,再叩了个头,方直身大声答道:“这片江山自然是陛下的,谁敢忤逆,臣就跟他们拼了” 听了刘铢此言,皇帝的反应先不论,李业和苏逢吉都松了口气,露出了欣喜的神情。他们与杨邠、史弘肇等早已势同水火:远的,新帝继位不久,苏逢吉的首相就被杨邠夺了;太后故人托李业求官,却被史弘肇杀了;近的,苏逢吉答应了李晖的华州节度,却被史弘肇硬生生以王饶挤下;数月前在窦贞固的酒席上,苏逢吉跟史弘肇大吵,被史弘肇追打,险些丧命。以至于后来在朝堂上,苏、李二人见了史、杨的身影都会绕着走。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死了,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今日借耿氏丧礼之由,苏、李二人在官家耳边煽风点火,意欲设计将杨、史等人一举拿下。可是他们也知道,单靠郭允明那一帮子御前侍卫,是不足以办此大事的。史弘肇掌管着京城巡检,郭威出镇后,东京的禁军都听他指挥。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在经验、资历、胆识等各方面大致与史弘肇相当的武将来挑大梁,他们即使成功地伏兵将史氏杀了,也还是不能将禁军接管过来,牢牢掌握在自己一党手中。 想来想去,卸去青州节度之职、权知开封府的刘铢,应该就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了。因此刘铢才会被急召入宫。 此番议论机密,苏逢吉原本说还要叫上苏禹珪的,李业没有同意。他认为苏禹珪习惯把自己装扮成老好人,两面讨巧。这种人不可靠,不能够叫他与闻如此大事。 听了刘铢斩截的回答,官家刘承祐的目光中露出了热腾腾的杀气:“好,朕要的就是卿这句话”“朕要把他们全部干掉,朕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皇帝”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51兵起邺都1 乾祐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暮。庆寿宫。李太后寝殿外殿。 刘承祐和李业向李太后汇报了打算剪除史弘肇、杨邠等人的计划。 李太后,坊间俗称李三娘,其时年龄将近四十,比郭威还小几岁。虽然入汴后注意了保养,但年轻时的操劳还是在她的眉梢眼角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李太后与刘知远结姻于微时,为人称得上贤德。大前年河东兵进入汴京时,刘知远原本照例是要允许剽掠三日来犒赏士卒的。李三娘苦劝道:“如今咱们刚起事,对外好歹号称抗辽的义兵。既然是义兵,就要有个义兵的样子。倘若老百姓还没得到咱们的好处,倒先要被掳去自家可怜巴巴的那点钱财,这哪里还有半分新天子拯救黎民于水火的意思呢要犒军,就把前朝后宫里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犒军。我也知道仍旧不够,但咱们的意思到了,无论是给对老百姓还是对士兵就都交代得过去了。想来,士兵们是不会怨恨的。”刘知远听从了她的话,东京城的老百姓躲过了一场劫难,自然没口子地称颂太后的贤德。 李太后在朝政上比较开明,对待先帝的顾命大臣也多加优礼,尤其对郭威。她几乎是亲眼看着郭威在刘知远手下一路驱驰、一路发迹的,她一直把郭威当做自家人看待。郭威对她,也有一种对亲嫂子般的尊重。至于其他顾命大臣,他们只要好好替朝廷干活,言行上跋扈一点,她也可以容忍。去年她替故人求官,却反被史弘肇毫不讲情面地溅了一脸血,她气急怒极,却硬生生将愤怒忍回了肚子里,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清楚,她的儿子还太单薄,而国境四面都是豪强北边,是老对手契丹;西北有善变的羌人党项和偶尔与中原通好的回鹘;西南是富庶的蜀国孟氏、大理段氏;中南有荆南高氏,以及刚刚发生内乱、去向不定的湖湘马氏;东南有与中原旗鼓相当、针锋相对的南唐李氏,以及表面上臣服中原、其实割据自强的吴越钱氏;再南边,还有南平刘氏、泉漳留氏。大汉的江山虎狼环伺,必须要靠这些作风横蛮的带兵权臣去帮她固守。该退的时候,哪怕撅了胳膊折了腿,她也得毫不犹豫地退。 现在,儿子告诉他,他们决意诛杀史弘肇,替她出掉胸中那口恶气。 儿子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谈这件事的,可是李太后听闻后,却勃然变色。 “先帝历经多少磨难,才得来这片江山你继位以来,天灾频仍,叛乱迭起,朝野惶惑,勋旧效命,实指望平平安安度过这几年,待你对政务更熟悉些,再来好好整顿朝堂。你却要在此时突兴波澜诛杀权臣是何等大事,岂可轻易发动”她厉声道。 “儿子已有成竹在胸。”小皇帝显然对太后的担心不以为然。 “官家,你如果真的想做这件事,须得将苏逢吉、苏禹珪等宰臣都叫在一处,好生从长计议才是。”看到儿子的模样,李太后心知来硬的不会奏效,便放缓了语速,改换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否则,一丁点的不周全,就可能丢掉身家性命啊。” 站在一旁的李业听到太后想让苏禹珪与闻此事,立刻说道:“姐姐,苏逢吉已经知道此事了,他也赞同。至于苏禹珪,这家伙首鼠两端的,是个典型的老措大。先帝早就说过,朝廷大事,不要去同这种老措大商量。” “谁是老措大”李太后见自己兄弟使劲煽风点火,一下子又怒了,“他们都是跟随先帝多年的亲旧,处理政务一向勤谨,你红口白牙的,就胡乱编排起大臣来我看官家这么轻浮不稳重,恁大的事情三言两语就敢做决定,一定是你在旁边挑唆的” 李业见太后严厉,闭了嘴,低下头,不敢声辩了。刘承祐本来指望小舅能帮助自己说服母亲,没想到李业被太后一训斥,立马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心下不由大为窝火。 眼见得母亲的眼风又向自己这里扫来,刘承祐将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顶撞道:“哼,闺门妇人,懂什么国家大事朕是成了年的皇帝,朕要办什么大事,朕自己说了算,用不着别人管” 说罢,他将衣袖一拂,愤然疾步离去。李业见状,忙向李太后告了礼,也相跟着退出。李太后气得愣在当地,半晌,才想起来在李业身后追了一句:“六哥儿,你,你给我好好劝劝官家” 入夜。飞英阁。御前机要会议。刘承祐、李业、苏逢吉、刘铢、郭允明等均在座。 要杀的目标已经锁定:史弘肇为京中最高军权的执掌者,必须杀;杨邠为首相,必须杀;王章管着钱,跟杨邠又有同乡之谊,也必须杀。杀了这三个人,他们的部曲家眷要一并夷灭,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然后,他们又很有效率地议定了执行细节:什么时机、谁、率领多少人、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动手。 议完了明晨的执行细节,几个近臣互相交换着深沉的眼神。现在,该讨论他们一直悬心的另外一个问题了。 “官家,其实最危险的,倒还不是京中这三个人。”刘铢咬着牙,故意只讲半句。 刘承祐瞪着他:“有话直说。” “官家难道忘了郭威父子郭威手握重兵,深藏不露,郭荣御军有方,锐武善战,他们爷儿俩原本就有随时反叛的实力。郭氏素来与史杨等辈交好,闻听他们被诛灭,岂有不起兵替他们报仇之理于今之计,只有抢在郭威动手之前将他父子杀掉,方能长保平安。” “对,还有王峻。王峻与郭威是一伙的,杀了郭威,必须将王峻一并杀了,方是干净。” “还有王殷王殷也是郭威旧年的结义兄弟。所幸上月已经将他派到澶州去,此番正好命李洪义秘密杀掉他。” “还有李重进他是郭威外甥,军阶虽然不高,却骁勇有人望。目下他正在魏博军中,杀了郭威父子,须得连他一同铲除。” “还有张永德他是郭威女婿,这一向被派出押解朝廷的生辰纲,正在常思的营中。须得下诏命常思动手将他除掉。” 外围歼灭目标确认之后,经过反复推敲,又定下了执行这些密杀任务的最佳人员。戌亥之交,御前机密会议散会,所有与会者都强抑着兴奋离去,立即着手安排自己所负责的那一部分工作。 这一夜,缺月高悬,朔风呼啸,无数的人浴月顶风,在为同一桩秘事奔走。 其中有个人的奔走尤为急切。他是内客省使阎晋卿,因与李业等素来走得近,知道了他们在安排埋伏刀斧手的事。但阎晋卿与史弘肇也是有交情的,反复思量之下,他决定去找史弘肇。其时已是深夜,在被窝里已经睡着的史弘肇被仆从怯怯地轻声唤醒,很不耐烦,呵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叫他明日一早再来说”阎晋卿见不到史弘肇,在史府外急得团团转。他又求见史弘肇那个颇有贤名的儿子史德统。可是很不巧,史德统两日前就离京办事去了。阎晋卿没有办法,又怕被李业的人发现,只得赶紧摸黑回家。他心中忧急,取出高祖刘知远的画像来挂在墙上,哭了又哭,拜了又拜,茫然失措地祷祝了一宿。 然而刘知远的亡灵没能够保佑得了他的顾命大臣。史弘肇的命运,从他在被窝里斥退仆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 十一月十三日,广政殿事变爆发。当天晚间,距离东京较近的澶州李洪义接到了立即杀掉王殷的密诏。李洪义和李业一样,也是太后的兄弟,可是他比李业成熟,比李业会斟酌局势。他思来想去,认为凭借小皇帝那些着三不着两的亲信,根本不可能把包括郭枢密在内的一票禁军重将打倒。何况,就算侥幸杀了郭枢密,郭氏在外藩还有无数旧友,这些彪悍的方镇未必不会打着替他报仇的旗号,起来造朝廷的反。为了避免祸及自身,他向王殷出示了密诏。 十一月十四日,陈光穗疾驰邺都向郭威报信。 注:在后世南戏刘智远白兔记中,李三娘是那个早年坎坷却最终苦尽甘来的女主角。 措大,五代时对贫寒的读书人的蔑称。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52兵起邺都2 这几个月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光穗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帝都发生的这场巨变都是突如其来的,事先毫无征兆。灭门夷族,这得是多大的仇啊小皇帝事先居然一点不漏。小皇帝的涵养功夫当真了得 “去,去营里找到荣哥儿,叫他立刻回来见我”郭威打开屋门,对一名亲随吩咐道。亲随看到,郭太师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可怕的寒霜。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军中人对于统帅的神情举止是异常敏感的,尤其是亲随,他们最善于解读主公的面部表情。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君贵尚未回转,又有两个不速之客来到了郭威的衙署中。 他们是屯驻在邺都的禁军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威和禁军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英。其时在重要的藩镇,常常有藩镇军和中央禁军两种武装力量同时存在。郭威统领的天雄军算藩镇军,郭崇威和曹英统领的就是中央军。 郭崇威和曹英賫来了官家的密诏。 当君贵急匆匆赶回、疾步迈入议事厅大门的时候,他发现,父亲的所有心腹将领,包括王峻、李重进、郑仁诲、韩通、韩令坤、向训等都聚在了这里。他见过数面的禁军驻邺将领郭崇威、曹英也在座。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父亲。”君贵面色凝重地向上一揖,又将眼风向四面诸将扫了扫。 郭威向门口的士卒做个手势,厅门从外面关上了。郭威拿起一张内府帛书模样的物事递给君贵:“你看看吧。” 君贵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看到一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惊愕,猛地抬起头问道:“这,是官家的旨意” “对。君贵,昨日,史太师、杨尚书、王三司他们,已经在京城被满门诛杀了。”郭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留给君贵一点接受和反应的时间。 官家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浮现在君贵眼前,那是一双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眼睛。去岁河中奏凯议勋那日,官家在滋德殿上亲口对史杨等宰臣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你们也都有玉带,明日朕就着内侍赏给你们。” 不看他的眼睛,单听这两句话,原是再正常不过的官家口吻,再正常不过的君臣关系。 可是,他竟然一口气把史弘肇他们三人都宰了他 那双眼睛在君贵脑中晃来晃去。去岁父亲献给他的厅子都七十三名士卒,他眼睛都不眨就随手诛杀了他所关心的,只是这七十三人的血迹冲洗得干净不干净,会不会污损了崇元殿外的青石地面。是的,君贵毫不怀疑,官家那双眼睛里面,潜藏着一种自己早就意识到了的歇斯底里的疯狂。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在诛杀史杨王三家的同时,”郭威冷静地看着儿子的脸,将手向郭崇威等一指,“他们又派了郭左厢和曹左厢前来诛杀你我父子和王监军、重进等人,并接管邺都军务。” 官家那双怪异的眼睛消失了,君贵的耳朵里插进了一把刀子。密诏文字是从君臣大义讲起的,不如亲耳听到这干脆直接的解说来得振聋发聩。 君贵凌厉的目光猛然射向郭崇威和曹英。郭曹二人承受不住,忙起身道:“大将军息怒卑职既然将密诏向太师出示了,就绝没有遵旨执行的意思。” 郭威以手势安抚住长子,长叹一声,含泪环顾左右道:“郭某从不名一文的小卒,到如今担当辅国重任,二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刘氏,从无半分异心。先帝登遐,我与杨、史诸公一起领受顾命,弹压经谋,废寝忘食,岂敢有片刻忘记自己的职责没想到一旦在官家跟前失去信任,竟然遭到诛身夷族的命运今日既有密诏来取我父子的首级,你们尽可以奉行诏旨,割了我们的头去回复天子,各图功业吧不要让我连累了诸公的前程。” 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理智,郭太师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件导致小皇帝决定与自己撕破脸皮,但是他似乎又早就知道,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活,他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甚至,他也不惧怕真正背负叛逆的罪名,去与东京那个不谙人事的小官家来一场大仗。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家眷在官家手里做人质他不怕死,他却怕他们因他而死。眼睁睁看着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地陷入绝境,是他内心深处最黑暗最幽邃的恐惧。 还有荣哥儿,他花费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家业接班人,他器貌英奇的长子,他的发妻英娘临去之前殷殷嘱咐过要他好生看顾的爱儿,他也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掉性命。 软肋彻底暴露在对手面前,死穴被对方下手点住,他其实没有选择。他自问没有汉高祖刘邦当年在项羽面前笑言烹父分羹的淡定,他只能激励将士,起兵围逼京城。 但凡官家还有些微理智,但凡官家身边的人稍稍懂得权衡利弊得失,他们就会省得:跟他这个平定了李守贞等三藩、又北镇邺都的帝国勋宿郭侍中打仗,他们是没有半分获胜的可能的;他们只有善待他的家眷,才可能为自己换来比较有利的谈判条件,最终从谈判的结果中获取一些好处。 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才能驱策将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随他去兵围帝都凭着直觉,他采取了自己一向的策略: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其实,郭太师有些过于谨慎了。他担心自己总执帝国兵机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收服大部军心,他担心以自己一家的私事遭遇不能有效激发将士们的抗议热情,他担心那个时代频繁造反的斗狠风气到自己这里突然就不灵了,他担心世人会以那种“早就说过他会反他果然反了”的调调来否定他过往的忠诚他却忘了,其实,东京的小皇帝对于自己跟前的这些亲将而言,是没有任何感召力的。 果然,听了郭太师这一番惨恻之言,座下诸将义愤填膺,眼中都不禁流出了同情与悲愤的热泪。天哪,京中那些人干的都叫什么事将领们人人皆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人人想说的话中都同时含有七八个意思。这些意思在他们心中争先恐后、左冲右突着,叫他们一时反而不知如何起头为好了。 还是郭崇威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安抚,也抱着不平:“侍中稍安,此事必定不是出于圣意,必定是官家左右的小人进了谗言。如果任由这种鼠辈执掌政柄,国家岂得安宁侍中,以卑职之见,于今之计应当直入京师应当与那些小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辩难以判忠佞侍中怎么能够仅凭一纸密诏就自弃于世呢卑职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官家密诏出示给太师,难道就是为了让侍中俯首自裁的么” 邺都都押衙郑仁诲激愤道:“便是侍中委屈自己遵了旨,千载之下,也不过空担了一个叛逆未果、畏罪伏法的恶名而已,于事何补” 郭崇威和郑仁诲一面说,众人便一面频频点头。郑仁诲尚未说完,众人便齐声应和:“我等不才,愿意跟随明公入朝面圣”“剪除君侧之奸恶,洗雪不白之冤屈,安定天下万民之心”“侍中,赶紧拿个主意吧” 对他们而言,事情其实很简单。不就是起兵清君侧吗清君侧,这是历朝历代最完美、最能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起兵理由。 忽然之间,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们的脑袋原本就是挂在腰带上的,谁更爱重他们,他们就把脑袋卖给谁。 其实,郭太师的确不必那么担心,他们就算真的扯旗造反了,也并非与整个帝国军界作对。别忘了,帝国除去禁军,还有许多强大的外藩呢。官家滥杀功臣不得人心,大义上就站不住脚,外藩未必都会向着官家。何况,藩主们都是久经变乱、老谋深算的成年人,他们最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值得。当然,还有它的反义词:值不得。他们比郭太师的部将亲旧更会掂量实力、权衡利弊。如果非要卖脑袋的话,保不齐他们也同样宁可卖给郭太师呢。毕竟,郭太师素来手面阔绰,他肯出的价钱,必定低不了。 “太师,不用犹豫了于今之计,必须马上集合三军,向他们晓以利害。”王峻站了起来,高声道,“要让他们知道,如果连郭太师和我都平白被诬、性命难保的话,他们岂不全是附逆为奸之徒他们的小命,岂不是顷刻间就会被碾作齑粉要让他们看清楚,只有回到东京去,清除掉皇帝身边的那些奸佞,我们这些辛辛苦苦为国征战的人,才可能安心尽责、恪守岗职” 晋京几乎是立刻就向魏博全军发布了。王峻义不容辞地担当了主事者的角色。天雄军广阔的校场上,三军将士群情激奋,要求杀回京城去清除奸贼、还他们自身清白的呼声,在邺都的上空连绵横亘为一大团厚重、冷肃、几可摧城的乌云。 郭威站在高台上,面色冷静,稳如巉岩,任凭身边的王峻和众亲随带领三军将士呼喝鼓噪。再也没有什么可迟疑的,全家几十口子都被敌人攥在手心里,他这边多耗一分钟,他们那边就多一分凶险。 旌旗如云,气概如虎。将帅怒发冲冠,健儿跃马持戈。 叛逆是英雄的特权。 郭太师拔出宝剑,声色俱厉地下达了他军事生涯中的第一个叛逆命令。 目标京师,全军出发 注:“叛逆是英雄的特权”,致敬田中芳树银河英雄传说。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53人在荆棘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4人在荆棘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5阖府蒙难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6阖府蒙难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7仗剑云霓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8仗剑云霓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59太后临朝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0太后临朝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1澶州拥立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2澶州拥立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3大周建鼎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4大周建鼎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5广顺元年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6广顺元年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7渌水波澜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8渌水波澜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69出镇澶州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0出镇澶州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1深心纷纭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2深心纷纭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3朝朝暮暮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4朝朝暮暮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5琅邪推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6琅邪推诚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7蓝田性急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8蓝田性急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79冰糖柑橘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0冰糖柑橘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1义深追崇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2义深追崇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3大宝箴图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4大宝箴图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5知白守黑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6知白守黑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7对论公器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8对论公器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89寸心出鞘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0寸心出鞘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1宫墙有隔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2宫墙有隔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3沉香剑匣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4沉香剑匣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5观音降世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6观音降世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7斟酌命将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8斟酌命将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99亲征兖海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0亲征兖海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1再失邦媛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2再失邦媛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3借道重逢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4借道重逢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5进退枢衡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6进退枢衡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7革故启新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8革故启新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09不见长安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0不见长安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1弦喑九烛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2弦喑九烛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3丹墀希进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4丹墀希进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5父子君臣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6父子君臣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7枢臣怀忌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8枢臣怀忌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19我执难破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0我执难破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1商州司马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2商州司马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3仙室草庐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4仙室草庐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5尺牍存想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6尺牍存想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7晋王殿下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8晋王殿下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29扫地之宴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0扫地之宴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1海棠别院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2海棠别院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3此岸八分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4此岸八分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故事梗概-第一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5有卜有兆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6有卜有兆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7七月流火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8七月流火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39桑榆顾情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0桑榆顾情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1奇香蜜丸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2奇香蜜丸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3国之大事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4国之大事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5勋旧番迁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6勋旧番迁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7天涯归人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8天涯归人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预告《颠倒火焰》第三卷长风卷明日7:30am回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49天命显德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0天命显德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1庙堂江湖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2庙堂江湖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3黄铜药秤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4黄铜药秤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5遐迩客来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6遐迩客来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7新君御殿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8新君御殿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59廷议亲征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0廷议亲征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1招募亡命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2招募亡命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3烽火遥望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4烽火遥望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5当年霹雳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6当年霹雳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7兵至泽州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8兵至泽州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69右军失魂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0右军失魂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1血战高平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2血战高平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3残阳如血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4残阳如血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5有赏有罚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Sect176有赏有罚2 “像马仁瑀、马全乂这样的,官家都亲眼看见了他们的表现,臣就不多说了。臣倒是要向官家着力推荐推荐赵匡胤,那小子在巴公原上的作为,依臣看,也可以当得上智勇二字了。”其实张永德比赵匡胤还小一两岁,但张永德位高权重,自然要托大,何况赵匡胤素日生龙活虎的,也的确一副小子模样。当下张永德便将巴公原上赵匡胤的建言、行动和成效,向君贵略述一遍。 君贵听罢,心下欢喜。难怪那天自己冲锋之后,所受羁绊没有想象中大,原来有他们设计实施了大面积阻击。那赵匡胤在晋王府做马直军使时,自己对他的印象就不错;继位后为了备战,又将他擢为殿前军左班殿直。据说,在李重进、张永德等主持的从亡命中选拔骁勇的事情中,他也出了不少力。 君贵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身家清白、忠勇敢为的年轻人,以荡涤禁军积年难除的旧习、恶习、陋习。 君贵不由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有了马仁瑀赵匡胤等人在后,樊何二人及以下的偏裨军将,都该按照军法处置咯” 张永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要看陛下的心志如何了。” “此话怎讲”君贵目光闪烁,不错眼地看着张永德。 张永德正色道:“倘若陛下只打算做个守成之君,那么樊何二人这样的宿将不妨留着,指不定将来哪一天,他们也能为陛下做点分内的事情;倘若陛下意欲开疆拓宇、削平四海,那么如果军法不正,就算手下有熊罴之士、百万之众,又怎能为陛下所用呢” “好”君贵拊掌大喜,“就是这个话”一不留神,榻上的瓷枕被挥到地下摔个粉碎。君臣二人都笑起来。 抱一说到了君贵的心坎上。没想到这个嫩口嫩面的年轻人,竟能够一眼洞悉自己的壮志,并在众臣属中第一个表现出了积极的支持。 君贵朝向门外,大声吩咐:“来人,宣诸将到指挥室见朕把樊爱能和何徽等人押到指挥室来” 未几。行在指挥室。 皇帝郭荣南向坐在中央,面沉如铁。李重进、张永德等诸将肃立两侧。樊爱能、何徽及其十数偏裨将校被推搡进来,在皇帝面前跪作几排。 君贵睥睨着这些垂头丧气的溃将,语意森冷:“不服朕,可以,朕会做到让你们心服口服。不服军法,不行军法如山,临阵怯逃,决斩不贷。当此之时,你们还有什么话说么” “陛下,臣等知罪了,求陛下饶命”“臣等糊涂,见契丹厉害、刘氏厉害,就想先为王师保存了实力,再图反攻”“臣等愿意在下一战为陛下充作前锋,斩将杀敌,将功赎罪”明知无望,溃将们还是做着最后的挣扎与乞求。 君贵冷笑道:“你们都是累朝宿将,不是不会打仗的人。之所以望风奔遁,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要以朕为奇货,好拿到刘崇那里去卖个好价钱罢了你们推说刘崇厉害、契丹人厉害,为何朕亲自出战,他们就败了呢可见全是借口” 他不再看向他们,转向近侍的林远、邓锦等,厉声吩咐:“将樊爱能、何徽推出去,教刀斧手在三军面前斩了樊何二人旧部,自军使以上至监押使臣共七十六人,一并全数正法你们监刑”近卫轰然领命。 众将尽皆面色凝重,按剑恭肃而立,帐内不闻一丝声响。 远远的,传来三军集合的脚步声,军校整顿队伍的叱令声,监刑者的口令声和唱名声以及,临刑者的呼号声。 顷刻,刀斧手捧樊何二人首级来献。 君贵心如铁石,扫视诸将平静道:“念在樊爱能、何徽曾为节钺,对朝廷有过些许微功,特赐给槥车收敛尸骨,交予家眷归葬。至于樊何二部归来的溃兵步骑三千人,念在从犯,且又主动归队,就交予刘词,待战后隶配雒州驻屯。朕这样处置高平溃军,众卿有没有异议” “臣等绝无异议”“陛下英明”“军声不振,陛下早该如此” 众将忙不迭表达了绝对的支持。 这个没有历史包袱、毫不姑息的年轻君主,与心机深沉、行事稳重的先帝是多么不同啊。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没有吓到众将,皇帝最后的一番话反倒让他们心胆俱颤了。杀了你,还赐给你归葬的恩典;作恶的主犯必死,跟随的从人却得到免死的宽赦这份快刀斩乱麻的英果,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令所有的人不寒而栗。 让士兵在无所畏惧的同时又有所畏惧,是统治军队的最佳手段。他们这位年轻的皇帝,显然对此已经深有造诣。 天子尊大,皇权尊大,朝廷尊大的概念,就此在军中上下真正树立。 惩罚之后,该是奖赏了。有赏有罚,赏罚分明,方是治军治国的正道。 显德元年三月二十六,庚子日。 天子诏下。 在高平之战中表现卓越的主将们全都就地升迁:侍卫马步都虞候李重进转为许州节度使,宣徽南院使向训转为滑州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升为武信军节度使,职并如故。又以原滑州节度使白重赞为鄜州节度使,以原郑州防御使史彦超为华州节度使。 同时,皇帝没有忘记战前因谏阻急行军被关押在怀州的赵晁,下诏宽赦了他的过错,立时释囚,复职。 又诏令详细登记所有在高平之役中为国捐躯的将士名录,从厚抚恤。指挥以上武官,赠賻加等。 又诏示了一系列重大的人事变动:以晋州节度使药元福为同州节度使,以宣徽北院使杨廷璋为晋州节度使,以同州节度使张铎为彰义军节度使,以客省使吴延祚为宣徽北院使,以龙捷左厢都指挥使李千为蔡州防御使,以龙捷右厢都指挥使田中为密州防御使,以虎捷右厢都指挥使张顺为登州防御使,以龙捷左第二军都指挥使孙延进为郑州防御使,以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为泽州防御使,以散员都指挥使李继勋为殿前都虞候,以殿前都虞候韩令坤为龙捷左厢都指挥使,以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为龙捷右厢都指挥使,以散员都指挥使慕容延钊为虎捷左厢都指挥使,以控鹤第一军都指挥使赵鼎为虎捷右厢都指挥使,并遥授团练使。其余改转有差。 这个新的人事布局突出了两个宗旨:第一,将一大批原禁军将领外放,削弱积习难改的累朝宿将在中央的影响力;第二,从禁军中大量提拔有胆有识、肯干会干的新人或中级将领,委以重任。 至此,依靠自己在高平之战后获得的巨大影响力,大周新君郭荣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而进行的第一次军事人才布局完成。 布局完成,该做事了。 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年轻皇帝,将眼光望向了北面的晋阳。 在那里,郭家两代世仇河东刘氏已经收散卒、缮甲兵、完城堑,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他要杀到晋阳去会他。皇帝对皇帝。虽然公开场合他必须以太原为僭伪,但私下里,他敬重河东刘氏是个强敌,愿意彼此以皇帝的身份进行对决。 三月二十八,壬寅日。天大晴。 关于北伐晋阳、直取河东的军事部署令下达。 诏以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为河东行营都部署,知太原行府事;以澶州节度使郭崇为行营副部署;以宣徽南院使向训为行营兵马都监;以侍卫亲军都虞候李重进为行营都虞候。 又诏以华州节度使史彦超为先锋都指挥使,领步骑二万,进讨河东。 又诏河中节度使王彦超、陕府节度使韩通,率兵自阴地关讨贼。 又以河阳节度使刘词为随驾都部署,以鄜州节度使白重赞为随驾副部署。 军令既下,除了皇帝本人及其随驾,其余受命众将尽皆整备,即时出发,麾师北往。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77泰山一掷1 潞州军营。行军医帐。 廷献醒过来的时候,大约是晡时中。 廷献感到浑身麻木,麻木中又有各种难以描述的疼痛,像虫蚁啮噬着他的筋肉。这种疼痛的感觉不是来自某一处,而似乎是弥漫全身、无可躲避的。 既然无可躲避,那就只能承受了。疼痛让他渐渐苏醒。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阔大的军帐中,他的脸所在的位置,距离帐顶中心垂线不远。他一时心智迷糊,叹口气,奋力转了转脑袋,向两侧略一张望。这简单的动作让他痛彻筋骨。 但他还是有所收获。至少他看到两侧架起的行军榻上也躺着人,不知面目。看来也是伤员。 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扎着一身的羽箭坠马,是怎样在一片耳鸣中最后一次听到了曹瀚的声音,想起了自己最后感知到的世界是怎样的空荒寂静随后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 分知必死的,没想到还能活。是谁救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光线变化,脚步声响,有人入帐了。见到廷献直瞪着帐顶的双眼,那人“咦”了一声,快步走过来瞧看。 一张人脸出现在廷献视线中。“陈高班,你醒啦”那人惊喜道。廷献定睛辨认,是林远。廷献勉力一笑,张了张嘴。“快快,叫医官来,陈高班醒了”林远忙向一旁说道。有脚步声急速离去。 林远拉着廷献的手,热切道:“还好你没伤到要害。医官说了,也亏得射箭的人离得近,力道没有完全使出来;还有些射偏了,入肉没那么深。可饶是如此,这些箭伤、刀伤还有不知什么伤还是化脓了,你高烧昏迷了五六天,每天只能靠灌米汤续命,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熬过来呢。现下好了,你就好好养着吧。医官说,你可能还有一些内伤淤血,只得慢慢调理了” 廷献口唇干涩,想问的话一大堆,发声却吃力。正无可奈何,两个医官进来了,见林远拉着廷献说个没完,忙过来道:“哎哟林供奉,恁快别让他说话了,这好不容易醒过来,仔细累着他来来,且站到一旁,让我等喂些汤水吧。” 林远依言往旁边一闪:“行行,让你们喂,我去回禀官家去”正要离开,廷献忽然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林远回眼,疑惑地看着他。廷献勉力道:“曹曹供奉” 林远的面色一暗,拍拍廷献的手,也不答言,急欲离去。廷献不放手,眼睛死死地盯住他。林远望空吸了口气,再看向他时已是满目晶莹:“曹瀚战殁了。” 廷献的头脑中轰然一响。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被数创倒在地上,还没有断气,手里牢牢握着官家的御剑。他的马也死在旁边了。我们再三呼唤他,他竟转了转眼珠子” 时间流回六日前。巴公原以南若干里的矮坡。 陈廷献突然向樊爱能发难,曹瀚追马上前护卫,一面晃动长枪替他挡开更多的来箭。但一杆枪到底敌不过众人的进攻,也就一刹那,廷献身中数箭,颓然坠马。 好在众军将都认识曹瀚,知道他是官家亲随,一时并没敢将攻击焦点对准他。恰在此时,新的溃军一路嚷嚷着辽军掩杀过来、王师全线溃散的假消息,樊何立马率部继续南逃。待到他二人醒悟过来不该留曹瀚活口时,已经跑出一里地了。 曹瀚焦急地向主阵地张望。远远的,他似乎看见皇帝的纛旗在移动。可是,是在往北方移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决不相信那是汉辽联军已经夺取了周军的帅旗。 他急忙检视廷献状况,发现廷献已重伤昏迷。曹瀚不敢拔箭,那样会加速廷献失血。他将廷献挪到矮坡后的隐蔽处,撕开战袍,简单地勒堵了几个别的伤口。为了事后能够找回来,他将手中的青旗及其应旗全数插在了矮坡上作为标识。 然后,曹瀚拿过“斫雪”剑,提起长枪,催策战马向着纛旗所在的方向驰去。他的皇帝正在陷入可怕的危险中,他必须立刻回到他的身边,去保卫他 很快,曹瀚遭遇到了正奉刘崇命令改变攻击方向的汉军左军张元徽所部。 所有的人都在追逐大周天子的纛旗。张元徽及其部下一面追逐,还一面放箭。干掉大周皇帝所能带来的名声、权势和财富的诱惑太大了,谁都希望自己是那个幸运儿。 曹瀚准确地找出了这支攻击队伍的首领,他毫不犹豫地向张元徽冲了过去。 力战十数个回合后,张元徽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劲敌。他不愿被任何旁的人阻挡了追击的脚步,腾马跃开,疾呼手下放箭。 曹瀚身中数箭坠于马下。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也中箭倾倒。张元徽跃前,狠狠往曹瀚身上补一刀,然后马不停蹄,继续向着周军的纛旗追去。 视野忽然变得广阔了,头顶就是一片春季的天空。大风过后,天空湛蓝,万里如碧,带给人最深厚的安慰。但与此同时,视野又变得前所未有的狭窄了,他只能看到天,周遭的人马战况全都变成了一片噪杂无序的声音。偶尔,会有某个仓促的身影闯入他视野的边角,又倏忽消失,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是敌军还是我军。 可是,能看到天就是最大的安慰。天,让他想到天子。那是他的天子,他的皇帝,他追随了十年的主官。 他的主官曾经救过他的命,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无论他的伤势如何让人绝望,也不肯放弃他。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照顾他,他的家小经常得到主官的赏赐。他的儿子有一次得急病快不行了,还是主官指定了御医来给治愈的。 他的主官一直都很信任他,会将自己最体己的要务交给他办,会把自己的兵器盔甲全数交给他掌管。甚至,共同战斗的时候,他的主官也常常只管往前冲,而把己身的安全护卫全都信托给他。 无论他的主官是不是皇帝,他都同样敬重他、崇拜他、爱戴他。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他是战将,马革裹尸是他的光荣。为了这样的一个人而死,他没有遗憾了。 至于自己的老母妻儿他知道,他的主君会替他妥善地照顾他们一生。 天空在曹瀚的眼里渐渐变得模糊,带着一两丝虚无缥缈的血红色。可是曹瀚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祂,就像在看着祂的儿子。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78泰山一掷2 医帐中。 林远哽咽不已,讲述时断时续。 “我们知道他可能不行了,但看他还能醒过来,便又存着一点希望,七手八脚要抬他回来。他拉住我们,拿手往南边一指,口内说:陈高班,青旗,青旗说完这几个字,他才咽了气。看来,他一直熬着不走,就是为了等到自己人,好交代出这几个字” 找到青旗所在的地方,就能找到陈高班。曹瀚最后的遗言,清晰地传达出了这个信息。 廷献的泪水滑下干枯的脸庞。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与曹瀚搭话时的情形。 时间流回五年前。后汉乾祐二年七月。 河中城破,官军纵火剽掠,一片乱象。他混入城中,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姐儿的所在。姐儿要到一处人家去借寓,他奉命与唐妈妈等仆从一起,在这个曹押衙的带领下去打前站。 曹押衙找了一辆车给曹妈妈和采儿等女仆乘坐,他和承璋都走路跟随。一路上,他心事重重,默然不语。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辆车。一车是大将军拨给他们的粮食蔬肉等什物,另一车是刚刚从火里抢出来的几只箱箧。 到了地方,曹押衙跳下马,指挥着手下兵士搬东西。眼风扫到他身上,便叫道:“喂,兄弟,你来点个数” 廷献一呆。这个曹押衙管他叫兄弟他身上穿着中官服色-即便独自在外时未必穿,但回来见姐儿,他必须服饰以礼。这身衣服虽然旧,甚至有了破损,但曹押衙应当看得很清楚。可他还是管他叫兄弟。杨光远之乱后,几乎再没人管他叫过兄弟。中官之间,也是不叫兄弟的。 “哦好。”他赶紧走过去。 曹押衙笑道:“兄弟,看看这车物事够你们食用几日的日常还短些什么,也劳烦兄弟记下来告诉一声。倘若在下不得闲过来,兄弟尽管去大将军营中找我就是-我叫曹瀚。” 他叫曹瀚。 曹瀚在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救回了他的命。 廷献泪如泉涌。 医官过来给廷献喂服汤水,一面责备林远:“林供奉,还是不要再让病人伤神了” 林远抹干眼泪,向廷献道:“好,我不说了。官家一直惦记你,你醒过来了,我得去向官家禀报一声。” 未几,一片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陛下亲自过来探视病人。皇帝入帐,众人致便礼。 廷献挣扎着要起身,君贵几步走到医榻前按住他,温言道:“廷献,你不要动。-幸亏你醒转来了,否则,朕怎么向夫人交代” 廷献满脸泪痕:“陛下,臣没能尽责” 君贵连连摇头,动容道:“廷献,你临危受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你无愧于朕的信任那些敢于攻击你的人,昨日朕已经把他们都给杀了,也算是替你和曹瀚报了仇。” 听到皇帝提及曹瀚,廷献的心一阵大痛。“陛下,曹瀚他” 君贵忍住难过,问道:“从曹瀚拿走了御剑,以及他临死前指示出了你的位置这两点看,他在战殁之前,应该跟你在一起过。廷献,你有体力么倘若能够支撑,就跟朕说说你们当时的情形。” “臣有体力。”廷献勉力道,“那日,臣碰到曹瀚的时候,他已经来来回回找了樊爱能和何徽很久。樊何二人逃跑的时候,把号旗和应旗都丢弃了,曹瀚就把应旗捡了起来”廷献向官家缓慢地、细细地回顾了六天以前在巴公原以南那个矮坡附近发生的事情。 君贵听着廷献的讲述,自己还原出了后来的情况:“他听说朕陷入危险,便安置好了你,返身去找朕可是,他在路上跟汉军打起来了他孤身一人,他们人多势众他真傻,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为什么不绕过来找朕” 他喃喃自语,泪落纷纷。“他从来都是快手,手快,脚力也快,他完全可以不跟他们打,迅速从侧翼绕过来跟朕会合他为什么那么傻难道他一个人,就能替朕把汉军的所有攻击都挡掉吗” 六天以前,日暮。 宽涧边,皇帝行帐。 安静的帐外忽然起了一片喧哗。 林远和邓锦急急入内禀报:“陛下,曹瀚找到了”“陛下,我们把曹瀚带回来了” 原本躺靠在行军交椅上养息的君贵闻声而起:“人呢还活着么” “陛陛下”他们不忍回答,却又不得不回答,“曹瀚战殁,请陛下节哀” 君贵疾步向帐外走,正碰到兵士们找担架将曹瀚抬了进来。“曹瀚”君贵急忙扑过去拉住他的手,“曹瀚” 担架上的曹瀚,浑身血污,面无人色,唯有一双眼睛半睁着。 “谁说他死了他还睁着眼睛呢”君贵向身边的近卫们嚷道,“传医官来传医官来”林远等不敢再劝。 担架应君贵的要求放到了皇帝的行榻上,君贵将手指放到曹瀚的鼻前探他的鼻息,又拉起他的手腕找他的脉。医官急急跑来,也是探鼻息,搭脉。但医官比皇帝多做了一件事:检查曹瀚的眼睛。即便在昏黄的烛火下也看得很清楚,那双眼睛内容空洞,瞳孔已经散了。 “陛下”医官低声道,“人已经没了,请陛下节哀。” 君贵勉力控制着感情,咬牙再看曹瀚。 曹瀚死不瞑目。 君贵抬手,轻轻去揉曹瀚的眼皮,那双眼睛仍然无法闭上。君贵将曹瀚的手在身侧放好,这才注意到季春暮间的阵风已经将曹瀚吹得浑身冰凉。 君贵脱下身上的战袍,轻轻盖在曹瀚身上,盖住了他满身的血污,让他不再感到寒冷。君贵流着泪,凑近曹瀚的耳边,轻轻对他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当时团团围在皇帝行榻旁的所有人都看到,皇帝陛下说完这句话之后,曹瀚早已僵硬的的眼皮,就缓缓地闭上了。 翌日,皇帝特诏下,故禁军东头供奉官曹瀚赠上护军之勋,赏赐家眷千金,归葬故乡。其母其妻,并获郡夫人与县君诰封。其子,准于成年后从军袭父职。 时间流回十年前。 晋阳。太原刘氏牙军营房。 郭威阜从后晋重将刘知远移镇北京太原,已将近两年了。这些年他随刘知远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在军中声名日隆,不少年轻人纷纷前来投效他。 这一天,二十二岁的曹瀚,也成了主动投效者中的一员。 郭威接见了曹瀚,对他从外貌到武艺都感到满意,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可是,他身边的随从已经太多了,再多,就该逼近刘知远的排场了。那就成了僭越。 这时,营房外传来一串蹄响,两声马嘶。郭威透过大开的营房门看出去,忽然笑了起来。他指着室外刚刚下马的那个人,向曹瀚道:“我身边没有位置给你了。让你去跟着我的儿子,你愿意么” 曹瀚忙随着郭威所指往外看。 他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青年。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片热望。 “在下愿意”曹瀚激动地回答道。 他于是成了那个青年的第一个亲随。不仅仅是部下,是元随。 君贵主题袍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君贵主题元随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唐李白结袜子 对不起,我把曹瀚写死了。 曹瀚的原型来自世宗的元随之一曹翰,个别事迹也是曹翰的。但我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名字也换了一个字。咱们这是英雄历史传奇,还是需要一些纯粹的东西的。 我从写此书之初起就犹豫,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把曹瀚写死,以及如果要的话,到底让他在什么时候死真是对不起,斟酌之后的结果竟然是:曹瀚必须死,而且,就得在高平之战死我也很伤心。 但至少廷献活下来了,不是吗 行文至此,高平之战终于翻篇。 好累,吐血中。 但愿你们没有被我引入的一点点交叉蒙太奇戏剧结构搞晕 但愿这结构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某些效果 柏梁承露。东壁拭血。。。。。。呵。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79紫烟阁中1 东京。禁中。滋德殿。日间。 枢密使郑仁诲与中书令冯道一起在殿堂中等候卫国夫人的到来。官家出征之前向他们交代过,倘若遇到大事不能决断,便来找夫人商量。现下,他们就是遇到了不能决断的大事。 未几,君怜在一众内侍宫官的簇拥下从后殿出现,款步走至御阶前。见郑仁诲和冯道欲下拜,君怜先笑道:“郑枢密,冯中书,揖礼即可,请勿过礼。”这两人位极人臣,一举一动都引动众臣耳目,君怜目下的身份尚在过渡期,不欲因礼制问题惹外间物议,故此刻意谦抑。 当下郑冯二人也不坚持,依言揖礼过。为示对宰辅的尊重,君怜便还了他们一福。 “听闻冯中书近日抱恙,不知可好些了么”礼罢,君怜温言问候道。 “有劳夫人记挂,臣还好,”冯道说话略有点气喘,“不过偶尔头疼脑热而已。” 君怜点头,又转向郑仁诲:“郑枢密呢,前日听说贵府小孙子骑马摔了,可好些么” “有劳夫人动问,那小子不过摔了胳膊,没什么大碍。”郑仁诲笑答。 “那就好。”君怜微笑着转入正题,“两位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呢” “启禀夫人,是这样的:太祖皇帝的山陵工程已经接近完工了。陛下出征之前,有司议过先帝山陵的陪祔之事。体先帝与陛下之意,先帝一后三妃,皆应陪葬于嵩陵”郑仁诲说道。 君怜点头。先帝与圣穆皇后柴氏、贵妃张氏、淑妃杨氏、德妃董氏皆有极深的感情,包括君贵对她们,也常深自追怀。嵩陵就掩,以一后三妃迁祔,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杨淑妃是在先帝随汉祖镇守太原时薨逝的,”冯道补充道,“当时葬在了太原近郊,后来刘崇自立,墓所便陷入贼境。目今嵩陵将成,杨淑妃之墓一时却不得迁回。陛下出征之前,军务繁冗,有司来不及就此事请旨,故此我等前来请问夫人” “那么,两位为何不速速遣人去潞州行营向陛下请旨呢”君怜问道。 “臣等是要去请旨的,可是陛下戎马倥偬臣等想在请旨之前,先向夫人讨个主意。如此,多少可替陛下省却一些精神。”郑仁诲解释道。 “明白了。”君怜沉吟道,“既如此,可否先在嵩陵旁预留一冢,虚位以待将来” “臣等也是这个话。”郑仁诲与冯道尽皆心头一松,笑道,“否则届时就得重启陵门,那干系就太大了” 数日后,远在潞州行营的官家果然如言下诏,预营虚冢,待太原贼平,再议襄事。 显德元年夏四月初二,乙巳日。大周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灵驾发于东京。 四月十二,乙卯日,葬太祖皇帝于嵩陵。太祖圣穆皇后、张贵妃、董德妃也迁葬陪祔。以冯道为代表的太祖山陵五使率有司致礼如仪。 先帝宫官咸阳郡夫人彤云、清河郡夫人仙草等八人,全程扶卫灵驾。当陵门闭锁的时刻到来,她们忍不住放声痛哭。她们自愿在这里守陵,用她们的后半生来陪伴她们前半生所事奉过的这个男人。她们久被荒旷了的青春与爱情,也随着这个男人一同闭锁入永恒的幽暗之中,再也回不来了。 怨不怨怨。 悔不悔不悔。 远在潞州行营的新君郭荣为此特意斋戒服素,以表哀思。 不久,太祖皇帝的四处衣冠冢也遵太祖遗命,在河中、魏博、澶州、京师建立。 东京。禁中。延福殿。日间。 已经是夏初了,皇宫中草木欣欣,万物闪耀着昂扬的生命之光。 太祖皇帝山陵事了,宫中素幡尽去,君怜及皇子皇女除服,换上了轻软的夏季常服。其时,观音的生日刚过,小小的观音,虚岁也有三岁了。 观音已长得十分健壮活泼,奔跑起来如同脱兔,常教宫人们好一阵追逐才能捉到。唐妈妈、东方氏及其他负责皇女起居的侍从们,为此特意给她穿上小号长裾,希望能稍稍收束一下她的心性。没想到观音对此很不耐烦,经常抗拒不穿,嘴里直嚷嚷:“不要这件,不要这件” 君怜见状,便叫宫人将所有的薄长裾都拿到眼前,牵了观音的手,要她自己挑选一件。观音对于新被赋予的选择权显然感到开心,在宫人们手举的成排长裾前走来走去,用手指点着,嘴里念叨:“这一件这一件这一件”,倒像在点兵点将一般。最后,观音在一件淡绿色的长裾面前停下了脚步,抬眼看着阿孃,笃定地说:“音儿要这件” 君怜笑着抱起她:“好的。音儿自己挑的,音儿自己要愿意穿哦。” “嗯”观音认真地点头。 训哥儿已经出生八个月,耳聪目明,结实得像头小牛犊,正被抱在乳母刘氏的怀中,呆呆看着阿姊行使自己的权利。观音挑完长裾,咯咯笑着抓起来,让乳母东方氏帮自己穿上。训哥儿见状,便向那长裾伸出了手:“啊,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刘氏哄道:“训哥儿不眼红阿姊的衣裳,好不好咱们是皇子,咱们有自己的衣裳呢。” 君怜将宗训索要过来亲自抱着,摸着他的薄夹裤,含笑问他:“训哥儿喜欢长衫么待哥儿长大些,阿孃亲手给哥儿做,好不好”宗训闻言,便不闹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君怜不由自言自语笑道:“咱们训哥儿倒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比你阿姊要乖多了。” 因又想起一事,便向采儿问道:“紫烟阁那边的夏装,给送过去了么” 采儿忙答道:“回夫人的话,已经送过去了。可是可是又还回来了。” 君怜微微蹙起了眉头:“怎么” 采儿看着君怜的脸,小心斟酌道:“大约榷娘子不想换装吧” 君怜并不看她,虚着眼看着半空的轻尘,一字一句道:“之前送到紫烟阁的内府新制被褥,给退回来了;后来送过去的簪环冠子,也给退回来了;问阁中还缺什么,也没有任何答复紫烟阁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榷娘不要,他们不会劝么榷娘想不到的,他们不该替她想到么榷娘不发话,他们就当阁子里没事了么” 采儿见夫人有些动怒,忙陪笑道:“是是,奴婢少时便去跟紫烟阁的侍从们说。” “不必了。”君怜沉吟道,“我现在就亲自过去看看榷娘。你不要声张,让他们也都别声张。”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0紫烟阁中2 紫烟阁。庭院。 紫烟阁名为阁子,其实也是一套完整的建筑体系,虽没有宫的格局大,也同样有院门,有围墙,有庭院。与晋王府中别院最相似之处,是院中多植海棠。紫烟阁地利上占据宫城阳气之先,其时海棠早开,满院绿萼错落,红蕊娇嫩,观之令人心醉。就中更有数株自西蜀移植过来的嘉州海棠,在满目缬晕胭脂色中,兀自发出脉脉幽香。 君怜悄然缓步进入院门,只有四五个侍从依命轻轻跟随在身后。正对着院门,是一座千窍百孔的太湖石假山,能起到照壁的作用,却比呆板的照壁灵动有趣得多。君怜在太湖石后稍停,听到院中传来不大的嬉笑声。君怜慢慢转过太湖石去,看到紫烟阁的十数名宫官内侍坐的坐,躺的躺,追的追,都在海棠花树下玩耍,却不见朱雀的身影。 君怜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紫烟阁的侍从们很快发现夫人降临,全都吓了一大跳,急急趋过来,整装下拜,低头颂词。君怜不语,只静静扫视着他们。旧属里,五两、琉璃等从晋王府带进宫的人都在,独独不见承璋。 “承璋呢”君怜不动声色地向五两问道。 “回回夫人的话,他似乎出去了。”五两答道。 “去哪儿了”“不知道。”“出去做什么榷娘子交代给他什么事了么”“不知道。”“榷娘子呢”“在书房里呢,不让我们候着。” 有个念头在君怜心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了。君怜再次扫视紫烟阁众人,并不命他们起身,只语意平平地吩咐道:“你们全都原地在这里,等着。”说罢,便径向书房而去。采儿等人意欲跟随,也被她以手势制止了。 紫烟阁书房。 环境陈设得比晋王府别院更清幽。一缕嘉州海棠的幽香,在初夏的鲜灵光线中袅绕变化,若有若无。幽香来自一只落地的青瓷大花瓶,瓶中斜插着若干连花带叶的海棠鲜枝。 朱雀依旧一身淡色素袍,滚金腰带,戴一顶青玉冠子,恰半个男儿装扮,正坐在书案前看书。 君怜的身影在书房门口一晃,朱雀立马感觉到了。朱雀并不抬眼,只淡淡笑道:“君怜,是你来了么怎么走路无声无息的,倒像只猫儿一般。” 君怜笑着向朱雀走近:“是我。榷娘,你在做什么怎么非得我过来看你,你就不肯勤往我那里走走你也实在太懒了些。” 朱雀从书上抬起眼,微微一晒:“你那么忙,我没事过去打扰你做什么” “我何尝忙了君贵出征之后,我愈发无事可做了,就盼着你来陪我呢。你倒好,架子愈发大了。”君怜说着走到朱雀身侧,探头看她的书。 朱雀便把封面翻给她看:本草经注。 “咦,这是我替你抄的那本么”君怜有些欣喜。“嗯,是呀。除了你,还有谁肯替我抄”朱雀似笑非笑地答道。“又有些破了,要不要我再替你抄一本”君怜问。 朱雀揶揄道:“怎么,卫国夫人今日不看公文了”“没什么可看的,宰臣们把政务治理得很好,我不过知晓一下。”君怜笑答。 “那么,卫国夫人今日不研究、整治内廷条规了”“嗯。那些条规太多太复杂,一时半会儿也整治不完,还不够我累的。”君怜说着,叹了口气,在书案旁坐下,“索性你与我一起来研究吧,好不好” “不好。”朱雀断然道,说完又感觉太生硬,便找补了一个笑容,“我原本就不爱受规矩约束,你知道的,你倒教我去研究怎么管别人的规矩这不是要难为死我了么” “哼,我倒是希望能有几条什么规矩,专门来治你的任性。”君怜嗔道,“我问你,今日我差人专程给你送过来的夏装,你为何不要” “我又不穿,要来做什么” “你为何不穿入宫以来,你总是这个打扮。早前先帝的丧期也就罢了,目下先帝山陵之事已成,你也早该除服了,为何不换回原来的女儿打扮” “我这么穿着自在呀。”朱雀笑道,“宫里的女人都是那样,我打扮得稍有不同,你才好在人堆里一眼把我认出来啊。” 君怜心念一动,顿时默然不语。朱雀虽然是在开玩笑,但其实话语里隐藏着真意。适才在君怜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又回来了,这次,君怜清晰而准确地抓住了它。 朱雀在宫里没有名分。 “承璋呢”“不知道啊。”“你没打发他出去办什么事”“没有。”“别的人呢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伺候着”“我也没什么事,何苦劳烦他们他们愿意玩,愿意闹,就让他们玩闹去吧,我又不介意。” “朱雀他们的职责是事奉你。如果你不要他们事奉,就等于他们没有用,没有价值,那他们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那也行,你哪里需要他们,就把他们调过去用好了。”“朱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雀忽然有了气,瞪着君怜恼怒道,“我做什么不对,不做什么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君怜愣住了:“朱雀,我何尝说过你有什么不对” 朱雀眼中有了泪光:“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君怜,我已经快到头了我已经快把自己憋死了” 君怜怔怔看着朱雀,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目下的痛苦。 朱雀在宫里没有名分。她不是宫官,不是后妃,不是公主,她勉强算是一个亲戚,却又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亲戚。她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位置,她不知道如何自处。她之所以刻意着半副男装,或者半副女冠装,只是为了将自己与宫里的其他人区分开来。可是,她又并不是男儿或者真正的女冠。 她的处境很尴尬,非常尴尬。 这种尴尬,不仅她自己感觉得到,事奉她的人也同样感觉得到。也正因此,她不能坦然接受宫人对她的事奉。她对周遭的一切,便都待之以越来越无所谓的态度。 朱雀对自身的无所谓已经够让君怜头疼的了,而宫人内侍对朱雀的顺势轻慢,就更让君怜感到难以忍受-甚至,现在竟然连承璋也学会了偷懒耍滑 必须给朱雀一个身份,必须给她一个营生,给她一个在宫中理直气壮生活的理由。 君怜拉着朱雀的手,笑了一下:“好了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又快把自己憋死了榷娘子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可好” “嘁,少来”朱雀甩开她的手,抹掉眼泪,恼怒道,“我要出去逛逛透口气,行么” “那有何难后苑开了满苑的蔷薇,早就想拉你赏花去,你偏生好几天拿架子不理我。走,咱们现下就去,好不好” 朱雀无可奈何地瞪君怜一眼:“哼,后苑算什么大地方了得了,依你,去就去呗。” 君怜携朱雀之手走出书房来到院中,一众侍从还保持着刚才的情状呆在原地。朱雀看清自己阁中的所有侍从全都诚惶诚恐地跪拜在地,不由瞥了君怜一眼。 君怜也不回视朱雀,只不动声色向仆从们道:“都起来吧。我与榷娘子要去后苑赏花。采儿,你带人回延福殿,把观音和训哥儿接过去。五两,你带些人去后苑打前站。”众人忙领命而去。 这里君怜勉力收束了心思,仍旧与朱雀挽着手,一路闲叙着家常,迤逦走向后苑。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1箪食壶浆1 显德元年四月十四,丁巳日。是日小满,麦子开始灌浆,籽粒稍稍饱满了。对于农人而言,这是个让人满怀希望的节气。对于君贵,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就尤为强烈。 早前来自北方前线的报告让他振奋:卫王符彦卿耀兵于晋阳城下;河东刘氏治下的盂县、汾州、辽州已经以城归顺。 与此同时,密谍关于北汉与契丹动态的报告也呈上御前。契丹主耶律述律派遣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率领的数万辽援,已经距离忻口不远。 是日,皇帝车驾幸团柏谷佛寺,赐住持紫衣。团柏谷在汉周交界靠汉一边,车驾幸团柏谷,就算进入了河东刘氏的地盘了。沿途百姓听说大周天子驾临,激动万分,纷纷自远方赶来拜于道路,箪食壶浆以迎周师。 距离柏谷寺不远的山道中。 周师的马步军以常速行进着。路旁闻讯络绎赶来的老百姓绵延数里,欢呼雀跃,不停地将食篮中的干粮果子等塞到周军军士的手里。周军军士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据早前从符卫王等将领处派回来报信的同袍说,在他们初入汉境时,也发生过汉民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 周军军士笑逐颜开,欣然接过百姓的犒赏,一改往日彪悍粗豪作风,向他们回报以或温和、或热情的笑容。 骁勇善战、和煦亲民,这是一支多么优秀的王牌军队啊。 前军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喧哗传到了队伍中间、一众禁卫环绕的皇帝耳中。 队伍停了下来。君贵勒马。林远等向前喝道:“怎么了”有前军传令兵远远跑过来,至君贵近前施礼道:“回陛下,前面来了十七八个河东的老人,拦着道,说有话要跟陛下说,请求陛下赐见” “河东的老人”君贵看向林远。林远揖道:“臣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君贵道,“老人有什么可怕的你去直接把他们带过来,朕亲自问话。” 林远领命而去。未几,十数个衣衫俭素的老翁老妪,在林远的带领下,相携着来到君贵眼前。他们向一众持械立马警戒的禁卫丛中张望、辨认,很快认定居中这个衣甲鲜明的年轻人就是他们所要找的人,便一齐颤巍巍跪下来磕头,口中纷纷说道:“小民等见过周家大皇帝”“大皇帝一路辛苦”“小民等盼着大皇帝来,可是盼了好久了” 君贵跳下马来。近卫们跟着一齐跳下马。 君贵往前走一步,近卫们便跟上围拢一步。 林远在君贵身后低声道:“陛下,小心有诈。”君贵不置可否,又往前走了一步。“陛下,此是贼境,不可不防”“陛下,小心刺客”邓锦等也低声提醒道,不免就将自己身子挡在了君贵身前。 君贵伸手轻轻拨开他们,鼻子里笑了一下:“老得快走不动路了,还刺客”一面就向来人温言道:“老人家,都平身吧,来找朕有什么事啊” 一众老人并不起身,只激动地看着君贵。君贵便笑着再问道:“怎么了诸位有何事,尽管说吧。”居中领头那个老者胡子几乎全白了,抖抖索索叉手作揖道:“周家大皇帝,小民等都是这左近的山民,能够见到陛下御容,三生有幸哪这个”说着,他就向旁边搀扶他的壮年人手中要过包袱,当面打开来。 林远等紧张得握紧兵刃,不由自主又挡在了君贵身前。 包袱里,是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龟。“小民祖上原本也是读过书的,只是连年兵马盗匪闹得太厉害目下就剩这个值钱了。小民把它献给大皇帝,请大皇帝赶紧带兵打过来解救我们吧我们我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老人说着说着,忽然泣不成声。 君贵连忙伸手扶起他:“老人家,起来说话。-大家都起来说话。” 一众老翁老妪站起身,不顾禁卫们的阻拦,立即团团围住了君贵,拉着他的衣裳,抓着他的手,纷纷诉苦不迭,浑浊的老泪从他们饱阅人世的双眼中不断涌出。“刘家的赋税太重了,我孙子去年在地里累吐了血,还不够交他们一次夏粮的”“一年四季,各种劳役差配不得闲我两个儿子躲到深山里,都躲不掉”“原本抽一份租税就累死人了,他们抽两份还得给契丹胡子备一份”“小民们一年做到头,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不到嘴里,全家等着饿死”“请大皇帝快些打过来吧,我等小民全都愿意把棺材钱拿出来助军”“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钱出钱”“大皇帝是全天下的大皇帝,总得救救我们哪” 在这一片急切而焦灼的吁请声中,君贵渐至热泪盈眶。 五年前在河中府旱亭与君怜订约时的情形回到眼前,当时君怜的话还如在耳边。“安史之乱迄今已近两百年,娑婆世界,众生颠倒,其苦何如黎民百姓祖祖辈辈祈盼圣贤出世以解倒悬,其愿心之切,几曾有一日停歇”他只是一个刚刚继位的新君,他只是一个刚刚打了场胜仗的统帅,可是,敌境的百姓,竟对他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与黔首黎民的衷心拥戴相比,沙场上的那点胜利算得了什么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之所在,这才是他前行的真正方向 父亲曾说过,哀民生之多艰,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要攻下晋阳城,摧毁刘氏和异族势力盘踞的最后基地,为河东的黎民百姓拔掉这颗让他们泣血愤恨的大钉子 理想在熊熊燃烧,他壮怀激烈,意气凌云。 “父老乡亲们”他高声道,“你们的心意,朕全都明白了朕不要你们的棺材钱,你们拿回去,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吧。你们放心,朕既然来了,就理当解救你们的苦难朕就是为你们而来的” 如果说之前遣军北上尚是试探和耀兵成分居多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君贵调整了自己此番亲征的目标:拿下太原,消灭刘氏。 他立即分遣使臣驰往诸军行营,与符彦卿、郭崇、向训、李重进、史彦超、韩通等各路统领商议他最新的军事计划。 周军河东行营。 诸将参谒行营都部署卫王符彦卿。 符卫王传达了刚刚接到的命令:即刻商议如何部署围攻晋阳。众将迟疑。迟疑的原因很简单,担心粮草不够。晋阳是刘氏大本营,刘氏自打刘知远起在此经营了十数年,城坚池深,储备充分,人心胶固,一时半会儿是难下的。他们不是怯懦,他们都很想立功。但他们已经在城下观察了十几天,他们可以很笃定地说,晋阳,只会比传说中的更加易守难攻。 他们此次出征,原本是为了抗击汉辽联军的入侵,把敌人赶跑就算达到了目的。从军资上,他们并没有准备好去端掉敌人的老巢,没有准备好来一场持久战。 何况,据侦候报告,在杨衮回去之后,契丹之主派出的第二批援军已经出发了。届时,他们将对刘氏和契丹两面作战。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被动,丢失掉在高平之战后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诸将议论的结果,是集体向皇帝呈上了自己的军事意见:刍粮不足,请暂且班师,待准备充分后再来讨伐河东。 潞州皇帝行营。 君贵听完使臣对诸军意见的回报,默然良久。他出征不过一月出头,他记得很清楚,当初李榖对他说过,军粮可以支撑两个月。他的军队已经追到了晋阳城下,要攻破它,难道再花一个月还不够么 他随即下诏,命河东行营开始攻城,又命已在河东境内汾、辽等州奏凯的各路军马加紧向太原汇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2箪食壶浆2 河东太原城外。 矢石交集。太原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从不同方向赶来的大周马步军队,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晋阳的深池坚城之外。 旌旗招摇,营帐连绵成城。 营帐之间,兵戈甲履相错,号角呼喝相闻,牛马嘶唤从无间断,畜粪车辙随处可见。 日暮,各处营帐外炊烟袅袅。整个营城淹没在饭食厚重的香气中。 四月十八,辛酉日。皇帝行营。 军校将一封军报跪呈君贵。军报来自他的岳丈符卫王。符卫王报告说,河东治下的岚州、宪州在日前向大周河东行营投降归顺。君贵展读罢,大喜。 河东不过十州之地,如果河东的州郡都能像汾、辽、岚、宪这样,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之下主动以城归顺,那他的河东之行还怕不能从速奏功么 他知道,要让这些刘氏之臣归顺是不容易的。之前他调遣莱州防御使康延沼攻打辽州就久攻不下,还是供备库副使李谦溥单骑入城去游说其刺史张汉超,张汉超才投降的。而沁州密州防御使田琼一直在攻打,至今未下。 可符卫王却一下子拿下了两座城 符卫王不愧是符卫王,不愧是自己的岳丈。 提到岳丈,他就想到了君怜。他的心中一阵绵长的柔情与暖意。他忽然记起,今天是四月十八,再过一个月,就是君怜二十四岁的芳诞了。先帝的山陵之事已了,他现在可以合乎礼法、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恩宠她,恩宠他们。 他要送给符门一份大礼。 翌日,天子制下,立卫国夫人符氏为皇后,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鉴于皇帝现在亲征在外,无法举行册命大典,他又特别诏示有司,先将金册宝玺及一应礼服礼器准备妥当,待他返回京师,再补行仪式。 远在晋阳城下的符彦卿接到制令,虽早在意料之中,也仍旧激动万分。让他激动的是制令颁布的时机。家里人都以为那将是皇帝班师之后的事,没想到皇帝在征战途中,一俟先帝山陵事毕就立后,且选在自己报功之际宣制,这自然是向全体朝臣昭示对他符门特别的眷顾。 他再三对使臣拜谢了皇帝的恩典,又立刻上了一道谢恩表,表达对隆厚圣眷的感铭之意。 诸将闻听此信,纷纷赶往行营中军帐拜贺。于是宴设帐中,觥筹交错,主客尽欢而散。 河东营城军士闻听此信,亦为之沸腾。作为这一喜讯的受主兼行营都部署符卫王,为此特意打赏三军一顿大肉。军士们眉飞色舞,纷纷山呼万岁千岁万千岁。 有唐以来习俗,人们日常惯呼皇帝为官家,呼皇后为圣人。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圣人而且,还那么年轻美丽此番出征之际,他们在京师北郊的校场上,是远远望见过她的面目身影的。在他们的心目中,她尊贵慈悲,宛若元君圣母,宛若观音文殊,宛若他们在寺观中见过的一切庄严女神。她既然亲出宫禁为他们送行,那么,他们也是在为她而战。 为圣人而战这个说法,比为官家而战更让他们感到兴奋莫名。 京师。禁中。延福殿。日间。 中使王景通宣制已毕,君怜拜谢圣恩,含笑起身。 王景通及一众宫官内侍立即在她面前齐齐下拜,颂词称贺,人人笑逐颜开。东方氏和刘氏又将观音和训哥儿抱到君怜跟前,教他们拜母后。皇帝正居滋德殿宫人、郭氏旧属远山、秋池等,亦急忙赶过来,再三拜贺不已。 很快,有宫人将此喜讯报给了紫烟阁。大周新君的后宫实在太过简单,没有太后,没有四妃,没有嫔御她们的这番热闹,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可上报,只能报给杜娘子。 更多闻讯的宫人内侍,包括前朝乃至前前朝的旧人,也络绎不绝赶往延福宫。 未几,朱雀也率紫烟阁全体侍从来到了延福殿。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雀并没有什么反应。翚娘会成为皇后,这是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的事。今日,这件事落到了纸面上,加盖了御玺宝印,于是成了事实。对于朱雀,这个事实已经不能撼动她,也不会再对她的人生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她已经选择过了。所以,她只是从擦拭“九烛”的工作中抬起了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啊是么” 所有的侍从都热切地看着她。这是怎样的一个消息啊他们应该赶紧去向圣人拜贺才是。而且,既然他们与别处的宫人内侍不同,他们是有主人的,他们就不能自己去,而应当由主人率领着去,方合礼仪。 朱雀压根儿就没有学习过宫廷礼仪,一时并没多想,听完回报,便又低头拭琴。众侍从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热情的笑容几乎凝固。最后,还是承璋近前陪笑道:“姐儿,依礼,咱们得去向圣人拜贺才是。” 朱雀抬头看一眼承璋,又看了看已经蜂拥入自己书房、满面期待的侍从们,不由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在等着我” “是啊。”“是啊。”“依礼,杜娘子应当亲自带着奴婢们前去拜贺。”有人强调道。 朱雀眼见得是推不掉,只得叹了口气:“好吧。” 延福殿。 朱雀和紫烟阁诸人出现在殿堂门口。在他们前方,是满殿正在向皇后行礼拜贺的人群。“恭喜圣人”“贺喜圣人”紫烟阁的侍从们见状,也纷纷原地拜了下去。 朱雀犹豫了一下。 君怜原本坐在殿中鸾椅上受贺,见朱雀现身,便抢先说道:“榷娘,免礼。”一面说,她就一面起身离了座,径向朱雀走来。殿中众人纷纷闪开道路,略带惊讶地看着她们。 君怜走到朱雀面前,含笑道:“日常相见,免礼。今日相见,也免礼。” 朱雀看着她,略顿了顿,容色平静地深深一福:“翚娘,恭喜你。” 君怜拉起她的手,恳切道:“少时,京中三品以上王公大臣家的外命妇就会入宫称贺。榷娘,你陪着我,一起跟她们叙叙,好不好御厨正在治备进贺宴,少时需要宴请她们,我一个人精力有限,你也来作陪,好不好” 朱雀不语。 “你如果愿意着袍服出席,也是可以的。”君怜不动声色地补充道。 既然君怜肯妥协,朱雀也就没有理由再推辞。她只得从自己的立场上退了一步:“那好吧。” 于是,在这一天的进贺宴上,所有的外命妇都注意到了皇后身边那个面目清俊、神色淡泊、说话不多的神秘袍服娘子。她看上去似乎是女冠,可是却不着缁衣、不持麈尾;她又似乎是女侍卫,就像唐朝那些以黑巾裹头、襕衫金带、作男子拜的“裹头内人”那样,可是却坦然坐在席中,并不侍立一旁。最让她们感到不解的是,皇后明明看出了她们的疑惑,却并没有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 君怜之所以不介绍朱雀,当然有她的原因:她还没有想好该给予朱雀怎样的名分和位置,才最为妥当。 两日之后,与皇家有关的另一道制令颁布:皇妹寿安公主进封晋国长公主。 皇妹在皇兄登基后进封长公主,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公主封号由美名进为国号,个中讲究可就大了。可供选择的大国、次国、小国国名很多,君贵却一下子就把自己曾经获封的、在皇朝最为尊贵的“晋国”给了四姐儿鹭娘,这不仅是因为他与妹子感情深厚,更是为了奖赏妹夫张永德在高平之役的卫跸之功。 张永德接到制令,喜出望外,在君贵面前拜谢不已,激动得流出了热泪。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3符王密码1 潞州。皇帝行营。日间。 君贵阅罢符彦卿和君怜分别呈上的谢恩表,微笑着出了会儿神,方交给刘奉武收起来。 数日之间,河东又有石、沁两州以城归顺。他距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他胸胆舒张,心情舒畅。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一名精瘦的军校入帐,高高的脖围子拉到鼻子以上,遮挡了一半的面目。他不待禀报便来到君贵身前,不出一声,默然下拜施礼。 君贵瞥他一眼,先挥手屏退了帐内所有的侍从。 “平身。什么事,十三”君贵问道。燕十三是田重霸的得力手下,此番负责太原谍线的密谍之一。必要时遮蔽本来面目、不轻易在人前出声等等,都是一线密谍的基本自我防护手段,尤其出入御前时。御前人多眼杂,他们更得分外小心,连走路的姿态都要刻意变换。稍不留神,有性命之虞倒在其次,事机泄露,会坏了人主的满盘大事。 燕十三拉下了脖围子,叉手不离方寸:“陛下,适才得到太原消息” 君贵精神一振。难道太原城已经撕开了口子不,应该没有这么快。他跟随父亲在刘知远手下驻防过晋阳,他知道晋阳的城墙有多厚多结实,城壕的水有多深多宽。而且,如果城已下,那该是军报的内容,谍线没必要报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他压制了自己的兴奋,平静地看着燕十三,等他继续说。 “呃陛下”燕十三仍旧迟疑。 作为一个密谍,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吞吞吐吐的。燕十三这罕见的表现让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嗯” “王师诸军十数万人聚集于太原城下,粮草虽尚可维持,却已经有人开始向附近乡民强征租税,甚至剽掠”燕十三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贵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剽掠距离汉民箪食壶浆迎谒他这个大周皇帝于道,还不到十日。他刚刚让那些苦难无告的汉民领略过骁勇善战、和煦亲民的天子王牌军的风采 “那么,汉家的百姓目下是什么情形”君贵问道。 “回陛下,汉家百姓都躲起来了。一听闻咱们的军将上门收租、催讨甚至强抢东西,就举家跑到深山里去了,再也没有人拿出自家吃食来了。” 君贵面黑如铁。大战刚刚开启,原先对王师朝夕企盼的河东百姓就已经失望了。他自己的军队,在他的脸上猛扇了一巴掌。 他羞愧难当,肝火大盛,立即诏命右仆射、平章事、判三司李榖赶赴河东太原城下,计度军粮。 又命中使火速驰往太原行营,诏令以符卫王、郭崇、向训、李重进为首的城下诸将招抚人户,禁止侵掠。租税征纳只许止于今年,不可过征。对于交纳粮草的大户也有奖励:入粟五百斛、草五百围的,赐出身;入粟千斛、草千围的,授州县官。 又诏发泽、潞、晋、绛、慈、隰各地及山东近便诸州的丁夫数万帮忙运送官粮,以保障军队所需。 四月二十二,乙丑日。东京奏报,太师、中书令冯道因病骤逝。 冯道的犯病没有任何先兆,走在家中庭院小路上,突然就倒了下去,再也不省人事,捱到晚间,人就去了。君贵听完东京详报,心中非常难过-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冯道虽然政治上油滑,为人倒是一个忠厚长者,也是为他们郭家、为朝廷、为百姓做过很多好事的。如果国朝是一杆秤的话,冯道就像是可以保持秤杆平衡的秤砣。现在,秤砣没了,他感到了一种失重的空落,要想稳定群臣之心,他得加倍努力。他立即诏令有司议谥。 不日,天子诏下,冯道追封瀛王,谥号文懿。 四月二十三,丙寅日,太祖皇帝的神主升祔于太庙。君贵着朝服遥拜。至此,父亲的一应后事全部料理完毕。君贵心中再无牵挂,他要亲自杀到太原去了。 四月二十七,庚午日,在下达了对潞州管内罪人的赦免令之后,皇帝车驾发离潞州,亲征刘崇。高平之战的重伤员,包括廷献和小腿筋骨被砍断的季飞卫等,全部留在潞州养护。 五月三日,丙子日,车驾抵达太原城下,皇帝郭荣不顾旅途疲劳检阅军队。三军欢呼,万岁之声如雷。 皇帝郭荣亲自对攻城的将士进行慰勉,按照他们不同的功劳给予赏赐。三军愈发振奋。 晋阳城下。皇帝行营。夜。 诸将在汇报完军情之后尽皆散去,只有国丈符卫王和国舅符昭信遵命留了下来。 皇帝与卫王父子的兴致都很高,这是一个私人场合,在座的三个人不再是君臣上下,而是翁婿、是姻亲兄弟了。 君贵想起了军中高层将领中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他好奇心起,决意将它探究个明白。 “我听闻,岳丈早年曾自创了一套用以传递军情的军中密码,这是真的么”他一面将内侍呈上的茶汤亲奉于符卫王跟前,一面笑问。 符卫王笑了起来:“是真的。这套密码,又唤作字验,老夫的军中至今也还在用。” 君贵满目期待地看着老丈人,心痒如同不得挠。每个名将治军都有自己的诀窍和秘密。既曰军中密码,那就是人家符家军的用间之宝、治军之秘,人家未必舍得告诉他。他呢,也不好意思以皇帝之尊强求-虽然,他这么突兀地开口,又用这种眼神巴巴地看着,其实已经让人家没得选择了。 “呵呵,官家有兴趣知道老夫这点小把戏么”符卫王本自对君贵立后之事心存感激,又早看出君贵的意思,更兼颇喜欢他这年轻人心性,不由忍笑问道。 “嘿,”君贵尴尬地笑了一下,“倘若能蒙岳丈赐教,那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了。” 符卫王瞥了昭信一眼。昭信看看君贵,又看看四围。君贵会意,忙向侍从们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替朕把守好帐门。没有朕的召唤,谁也不许进来。” 侍从们致礼告退。符卫王向昭信颔首微笑:“二哥儿,你给官家讲解讲解。”昭信道:“是。”因向君贵笑道:“官家,我家这套传密的法子若说穿了,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嗯,快说说看。”君贵热切道。 “军中最常需要互相传递的消息,其实并不多,父亲删繁就简,将它们归纳成了四十条,比如请弓、请箭、请移营、请退军、贼添兵、贼固守、战大捷、士卒病等等。设立密码之初,便是先将这四十条军事情报,按照固定的顺序编排起来,比如请弓是一,请箭是二,请移营是十五,请退军是十七如此类推。父亲与麾下裨将,事先均熟记这四十个情报的代码顺序,也有代码核验单备查。-当然,此代码核验单为军中核心机密,只能由被授权的裨将本人掌握,倘若遗失泄露,便要以军法从事” 这当儿君贵插言问道:“那么,此单遗失泄露过么”昭信笑道:“军法严峻,从来没有。”“嗯,”君贵点头,“你接着说。”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4符王密码2 “每次遣将出征,父亲会与被遣裨将约好,以一首五言律诗为本次的字验” “五言律诗哦四十个字” “对,要找那种没有重复字的诗才行。该诗每一个字在诗中的顺序,就等同于代码核验单中军事情报的顺序。当裨将有重大军情回报主将时,就会写一封普通的信,而将代表情报的字夹揉其中,并在一旁加小点标注出来。如此,主将接到来信,将标注出的字在字验诗中的顺序与代码核验单一对照,就立刻知道前线的情况了” 见君贵皱眉在思索,昭信便笑道:“臣试举一例。比如某年臣被父亲派遣讨贼,事先约以李太白渡荆门送别为字验: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臣到了前线,发现贼军固守城池,并且还有援军到来。臣便向父亲请求追加攻城用具,并请求添兵。在代码核验单中,请攻城守具的代码是十三,请添兵是十四,贼添兵是二十四,贼固守是二十八,臣便从渡荆门送别中找出第十三、十四、二十四、二十八字,分别是平、野、天、结 “于是臣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此地多为平原,天气晴好时可猎获不少野物,常见猎户结绳悬狐兔而售云云,而将平、野、天、结四字以不易引外人注意的小黑点标出。父亲接到臣的信,与李太白原诗字序一核对,再对照代码核验单,便知道臣的情报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君贵听罢昭信的解说,拊掌笑道:“这法子可太妙了。代码排序是一重机密,字验诗又是一重机密,有了这两重加密保护,便是再要紧的军事情报,也可安然以书信传递了”咂摸良久,又向符卫王由衷赞道:“岳丈真不愧是同光年间便已蜚声诸军的名将我还听闻,岳丈以数十年将兵经验写成了一本人事军律。这四十字验之法,是不是就收录在军律一书中” 符卫王欣然道:“官家真不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主连老夫私下的这点小小文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正如官家所言,军律之中,就有这四十字验之法。” 君贵有点不好意思:“是君怜有次跟我提过,说此书是家内秘传,家中一众兄弟,年纪稍长便要学习。连她自己,也是看过的。又说,其中诸多实战经验,还是来自祖父的亲传呢。” 符卫王笑道:“一点家传教训而已,不论阴阳,但述人事。官家若不嫌老夫学识浅薄,老夫即刻差得力私密人回趟邺都,命昭序封取一本新的军律来献与官家,如何” 君贵喜道:“那可太好了待书到手,我一定好生研习,有不懂的,再向岳丈讨教。尤其不知岳丈将如此繁杂的军情究竟归纳成了哪四十条要目,真是好生好奇” “这有何难”符卫王知他年轻人心性,哪里等得及来回取了书再看,便笑向儿子吩咐道,“昭信,你即刻就为官家将那代码核验单一一默出来,请官家御目亲览指正。” 昭信答应着,自去行帐内设书案前剔亮了灯烛,铺纸磨墨,按序默写那四十条军情。这里君贵便向符卫王笑道:“听闻岳丈酷好鹰犬,宫中后苑内养有数只苍隼,其中一只名唤连背青,凶猛异常,是夏州进贡给先帝的。先帝每出南庄狩猎时,必携带此隼为助。岳丈与先帝情笃,待我返回京中,便着人给岳丈送去。” 符卫王一听,虽是不免心花怒放,却仍旧辞道:“这可使不得,老夫岂敢夺皇家所爱呢” 君贵恳切道:“无妨,这是我的心意,请岳丈不要推辞。” 符卫王颔首,也不再啰嗦。因想起一事,又向君贵笑道:“说起狩猎官家可知道,其实老夫早年是在南庄猎场见过先帝圣穆皇后一面的。” 先帝圣穆皇后,就是君贵的母亲柴英娘。君贵惊讶道:“啊当年相见是个什么情形,请岳丈细细告诉我可好” 符卫王点点头,追想道:“老夫少年时便入事唐庄宗了,成年后,就做了庄宗的近卫指挥使。那一年,庄宗率从臣狩猎于南庄,老夫自然是随从之一。庄宗那时候已经十分宠幸伶人,随猎的部从中,军将只占一小部分,后妃与伶人倒占了一大半。其时,庄宗颁下大赏格,要众臣争猎。老夫射中了一只锦鸡,猎物抬过来,却发现它身上还有另一支箭” 君贵冷不丁插言道:“这必定是一个伶人射中的。” 符卫王甚感惊讶,赞叹道:“官家真是圣明经查,的确是一个伶官射的。” 君贵微微一笑:“可是射中要害的,必定是岳丈那支箭。” “呵呵,官家如此料事如神,老夫这故事,可讲不下去了”符卫王不由笑道。 君贵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啊,是我逞能多言了,岳丈请继续讲才好。” “好。虽说老夫射中的是要害,可是庄宗正偏宠那伶官,就说武将会射箭不算什么,伶官会射箭才是稀罕呢老夫那时候不过二十六七岁,年轻气壮,既好飞鹰走犬,也好争强斗胜,仗着素日庄宗宠爱,便不肯依从,死赖活赖,就是不放手。庄宗也不便呵责。正在没奈何时,旁边有位骑在马上的年轻娘子说话了” 君贵双目炯炯地看着符卫王,忍住了心痒,也不出言相询。符卫王点头笑道:“是的,她就是先帝的圣穆皇后、官家的母亲了。” “我母亲当时说了什么”君贵压抑着激动问道。 “圣穆皇后说,这只锦鸡,应当赏给武将。庄宗问为什么。圣穆皇后笑道,野鸡翎子从来都是武将的好彩头,便是伶官在台上装扮用得着那翎子,也还是学的武将旧俗。倘若官家将武将的好彩头给抹了去,以后还让人家怎么上阵杀敌、怎么保卫圣躬庄宗一听有理,哈哈大笑一番,便将那锦鸡判给了我。后来,我打听到,这位出来为我说话的娘子,就是庄宗的柴昭仪。” 君贵眼睛湿润,动情道:“我母亲那时候,一定非常年轻” “是。圣穆皇后当年大概不到二十岁,人人都说她艳绝宫闱却被刘皇后排挤,埋没在了庄宗的众多嫔妃之中;可是在我看来,她的智慧才是真正冠绝宫闱,无人能出其右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 “同光三年。次年,庄宗便因郭从谦之乱而遇难。当时,庄宗左右尽皆奔逃,我独自力战不敌,眼睁睁看着他的乘舆箭矢密集,只得恸哭而去好在,圣穆皇后当时没有与他在一起我感念圣穆皇后待我的恩德,怕她遭遇不测,还去宫中打听过,知道她安然无恙才放心不久,圣穆皇后就被明宗遣归故乡了” 君贵点头。默然片刻,又笑道:“后来,我母亲就遇到了先帝” 符卫王也点头,叹息道:“造化之巧思,当真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够参透的啊。” 翁婿相对,感概万千。 倘若庄宗在后期不那么宠幸伶人、沉迷宫闱,丧失了早年的斗志与警觉,就不会有郭从谦之祸;倘若没有郭从谦之祸,庄宗就不会死,柴英娘就不会被遣归故乡;倘若不被遣归,柴英娘就不会在逆旅中邂逅先帝郭威、并果断结为伉俪;倘若他们不能邂逅,就不会有君贵的今日 而倘若没有君贵的今日,也就没有君怜的今日,更没有符门的今日 行帐中一时静默了。 冥冥之中,总有些什么,值得让人深刻敬畏。 一时昭信将四十字代码单写好,拿过来给君贵看。 君贵收束了深思,快速扫视代码单。见其中囊括从请弓箭刀甲,到请粮草车牛,到己方进退军的行动,到敌军数目多寡,到双方交战结果等等重要军情条目,果然所涉方面周全,条理清晰。 君贵深知,没有多年实战经验与潜心揣摩,断乎归纳不到如此精要的地步,不由连声称赞。符卫王只是谦逊一笑。 君贵研究半晌,因又问道:“这四十条,固然精到,不过军情复杂,瞬时变化万千,倘若所需传递的事情在这四十字之外,岳丈又如何处置呢” “那就得另外想办法了。官家自然想得到,这套密码,原本也没必要用到普通的侦候事宜与军情往来上,而是与用间之事息息相关。他们做密谍的,脑袋瓜子好用得很,便是被逼到绝境,也总能想出各种出人意表的办法来传递消息。先帝在时,有一次与老夫叙及用间之事,也很是惊叹谍者的本事呢。什么身藏蜡丸之类的法子,也亏他们想得出来呵呵。” 君贵听着老丈人这番话,连连点头,默然沉思。他们郭氏谍线发展了这么多年,有不少经验,也有颇多值得改进之处。以秘密暗语联系是用谍之常法,他听到符王密码之后的第一反应,正是想参考这原理来改进密谍联络的保密性和效率。没想到符卫王倒一眼看穿了他心思,替他说了出来。他不由笑道:“岳丈说得极是。临事机变,正是谍者所应具备要质之一。” 国朝四周强敌环伺,父亲生前就说过,往契丹处要精心用间。其实又何止是契丹在河东刘崇、江南李伯玉等地,也必须强化谍线的工作。 等着他去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注: 武经总要:“字验旧法:今约军中之事,略有四十余条,以一字为暗号:请弓、请箭、请刀、请甲右凡偏裨将校受命攻围,临发时,以旧诗四十字,不得令字重,每字依次配一条,与大将各收一本” 宋史:“字验:凡军行计会以此字私为契约,有所施行,依此参验。此惟主将自知,他人皆不得测。符彦卿元用四十条,以四十字为号所贵军中戎旅之人,事简易记。”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5晋阳攻伐1 太原城下。日间。 李重进、张永德、史彦超、向训、郭从义等率兵西面攻城甚急。城内汉兵胸有成竹地守卫,有条不紊地还击,丝毫没有显露出疲弱之态。 与从高平战场上溃退的残兵败将相比,守护晋阳城的简直像是另外一支军队。毕竟,这是刘氏的河东旧窠,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汉军上下都仿佛吃过了定心丸。 皇帝行帐外。 攻城杀伐之声远远传来,不时还间杂着火炮的爆炸声。火炮车是新从附近藩镇调来的,每面城墙都配备了两辆。晋阳城正承受着大周军队的四面攻击。 君贵站在原地,遥望远处巍峨的晋阳城墙。火炮在古城的城墙上不断啃噬,溅出一朵一朵黑烟,黑烟中又迸出金红的火花。但是即便火炮威力巨大,能被火炮啃下来的墙砖却很浅,坚韧的晋阳城墙就像里面长着牛皮筋似的,小小的外伤并不能撼动肌理的根本。 李重进匆匆赶回,到君贵跟前揖道:“陛下。” “怎么样南城门有松动了么”君贵问道。 重进摇摇头:“很难。城壕太宽了,寻常的濠桥根本够不着岸。臣指挥他们想法子架浮桥,已经放了十几只竹筏子下去,还没来得及连起来。城上的弓箭太猛,稍不留神,筏子上的人就全被射翻了”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到现在为止一个人都没渡过去” “渡过去了一些,已经架起云梯爬城了。但是后面的军士跟不上,先过去的挡不住上面的弓箭和滚石,伤亡惨重,只能暂且退回羊马城外躲避,等待后援。”重进满脸烟火之色。 “那为何不多扎些竹筏、抓紧渡人过护城河”君贵急道。 “扎了,原本扎了不少。城上射下来的是火箭,箭头裹上的麻布似乎还浸了猛火油,一沾着咱们的筏子,就轰地烧起来了” “如果游过去呢” “已经游过去少数人。不过咱们军中水性好的军士并不多,原本都是要靠抱着浮木之类的物事才能过去的。但这里的护城河又宽又深,城上火箭又射得猛,好些军士被逼得撒手离了浮木,心慌之下,来不及刨到对岸就沉底了如今,护城河上已经漂满了咱们周军的尸首” 君贵皱紧了眉头。军士的这种伤亡,是最没有意义的伤亡。 “知道了,你且喝点水再回去。让他们先别急着过壕沟了,火炮停止攻击城墙和城门,改向城里面打。把城里烧起来,看他刘崇慌不慌”“是” 李重进走后不久,向训、史彦超、张永德、刘词、韩通、药元福等,也陆续过来汇报战况。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负责攻击北城的史彦超报告说,北面的周军士卒在登上云梯、快要接近城墙垛口的时候,遭到了一种钉板的袭击。这种钉板十分沉重,连在一个辘轳上,原本隐藏在垛口之内,待周军接近时,被汉军以机关弹出来悬在周军头顶,然后猛地放松绳索往下一拍。凡是被拍到的周军军士,无不立刻落梯坠亡。而钉板会被汉军迅速收回去,等待下一次使用。 北城的进攻速度是四城中最快的,北城军士既然遭遇到了钉板,可以想象其它方向也会有同样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史彦超是一员悍将。当初,晋州在河东的围攻下危在旦夕,王峻却驻兵陕州迟迟不救,是史彦超等率领城中军民死扛了三个月,才终于换来最佳战机,一举向汉军反扑成功。高平之战中,他又与向训率领中路军迎击河东陈博部,战后因功授镇国节度使。 君贵对史彦超的勇猛一向欣赏,现在听闻他的部从无法克服钉板的攻击,心里难免感到沮丧:局面陷入胶着,自己在旦夕之间攻取晋阳的想法,看来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坏消息。 早几日,刘氏治下的石州、忻州、代州已经跟风归顺,今日,麟州的归顺表也呈送到了御前。 麟州守将,是大名鼎鼎的“火山王”杨弘信。大周建鼎后,麟州被刘崇拉到了汉家阵营,火山王还将自己的长子杨重贵送到晋阳来保卫刘崇,给他做了义孙。杨氏一门抗辽多年,在边境一带声名显赫。知道他们入了刘氏阵营,君贵原本是很头疼的,没想到此番杨弘信竟能主动改效,君贵不由大喜。当即下诏褒扬,遣使赏赉甚厚。 麟州既然归顺,杨重贵夫妇的归顺也就指日可待了。听说他们原本在代州驻防,前日代州归顺时,君贵特意着人问过原代州刺史郑处谦,却得知这两个小夫妻在代州献城前已经带着五千人马过来驰援刘崇了。君贵为此还特派侦候出去打探过他们的踪迹。 他要招降他们。火山王既然归顺,他们没理由不跟随父辈的方向。 晡时后。 所有的攻城暂停,周军后退休整。 皇帝行营。 君贵向诸将通报了来自北线的最新消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都统着辽国西南道军队数万骑兵,取岚州一线南下,已经逼近忻州。为此,他决意分兵北上阻遏。诸将赞同。 翌日,天子诏下:遣符彦卿、郭从义、向训、白重赞、史彦超、李筠等将,先率领步骑两万人北赴忻州,阻挡辽军南下。 太原城下。日间。 周军攻城愈急。 皇帝临东门战阵,在箭程之外的一处高地上远远督战。 又有一些敢死的周军将士强渡过城濠,冒着箭雨冲到了城门下。忽然,南城门前浓烟滚滚,有周军士兵点了一把火,焚门。 君贵稍感振奋。浓烟大火中,军士们在一旁不远处架起云梯,迅速向上攀爬。箭如雨下。爬得最快的那个军士左臂中箭,坠落云梯。更多的军士顶着盾牌继续仰攻。未几,刚才那个坠地的军士竟带着箭跑过来,又要往上爬。 “那是谁呀”君贵为他的勇猛所动,遥遥指着他询问左右。 “回陛下,那是左班殿直赵匡胤。”左右仔细辨认片刻,答道。 赵匡胤。他的父亲赵弘殷在高平之役后调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他本人经张永德大力推荐,已经进入了君贵预备重用的人才名录中。 “传朕口谕,”君贵忙道,“命赵匡胤即刻退下来,拔箭裹伤不得有误”侍从领命,飞奔而去。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6晋阳攻伐2 攻城之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李重进、韩通先后亲自过来向君贵汇报战况,两人尽皆气急败坏:“陛下,晋人太狠了”“他们从城墙上往下倒粪罐子” “粪罐子” “不是普通的粪便,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都烘干了,全是粉末。” “一沾到咱们军士身上,就全身溃烂,十个里面至少死八个让医官来看了,说里面除了粪便,肯定还有砒霜” 君贵大怒,一拳捣折了身旁的号旗旗杆。 战争,就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互相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害。可是若换了是他自己守城,也是什么招有效就使用什么招,绝不会去管它是不是阴损。 敌人使出这种招数,可见已经被逼到了什么地步。若说他们的三魂七魄之中已经出窍了一半,并不为过。问题是,敌人剩下的那一半魂魄,还需要磨耗多久时日才能被逼出窍来他不是勇气与耐心不够,他是时间不够。形势快要迫近由盛转衰的临界点了,他必须未雨绸缪。 是夜,大风。发屋拔树。 忻北。 符卫王所率步骑军与耶律挞烈的先锋部队遭遇。战斗激烈。 太原。日间。大雨。未曾绸缪到的大雨。 护城河河水暴涨。流经晋阳的晋水与汾水暴涨。周军营城被淹没,军士叫苦不迭。 部分粮草被水泡坏,本来紧张的后勤状况雪上加霜。 吃不饱,劳役重,数万丁夫中,不断有人出逃。 搬到高处的皇帝行营。日间。 君贵召见张永德。符彦卿从忻口送来急报,辽军势众,请求支援。君贵决定遣张永德执行这个任务。张永德慨然领命。君贵想起一事,又嘱咐张永德,如果在路上碰到杨重贵夫妇,务必替他招降过来。 张永德走后两日。 麟州急报送至御前:麟州杨弘信突然病殁,次子杨重训依旧制接掌州事,请求朝廷允许。君贵得报,叹惋不已,诏允之,又遣中使慰问。 忻北。 周辽两军隔着数里对峙,都在等待后援军的到来。入夜后,辽营吃肉歌舞的声音传到周营。周军军士愤怒,窃窃私语。 太原。 皇帝郭荣急召的府州、怀州等地援军陆续抵达。 连续数日,集合新旧部队,又对老牛皮一样的晋阳城墙发动一波急攻。 仍旧不能奏凯。 此时,距离皇帝郭荣下令符卫王攻城,已有月余;距离皇帝亲自来到太原城下督战,也将近一月了。出征前与李榖商定的两月之期,已经期满。军资的匮乏倒在其次,军心士气,已经到了尽头。 皇朝不是只有这一处硬伤需要攻克,皇朝有漫长的国境线,四面强敌环伺;皇朝也不是只有战争这一件事,皇朝的生民还得吃饭,得穿衣裳,得做生意,得过日子,需要皇帝操心的事务很多很多;皇帝的臣下更不是只有军将士卒,东京的满朝文臣,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们的新君了。 皇帝行帐。夜。雨。 君贵大睁着眼睛躺在行军榻上,听着雨点打在帐顶的声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刘奉武等过来伺候,被他摇手挥退。 忻北。石岭关。 周辽两军激烈交战。 史彦超恃勇轻进,因寡不敌众,死在了耶律挞烈的埋伏中。 皇帝行营。 君贵接到了史彦超战殁的报告,面色如铁,长久沉默。 太原城下。 水仍旧没有完全退去。潮湿闷热。周军军士患疾者众,医官手忙脚乱。 各个方向攻城的声势都渐渐小了,周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皇帝行帐外。 李重进等诸将面色凝重地聚集在一处。皇帝为了史彦超战殁的事,已经好几天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前两日,皇帝还坚持听他们报告战况。今日他们来求见,皇帝却不宣召。他们问刘奉武皇帝健康如何,得到的回答是陛下身体无妨,只是睡不好觉,所以没有精神,需要歇歇。 皇帝行帐内。 君贵仍旧躺在行军榻上沉思。 对他而言,晋阳如今像是一个裹着钢铁硬壳的、易守难攻的噩梦。一个多月,他用尽他的心血、力量和手段,一次次无限地接近它,却一次次无功而返,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随着时日的延宕,坚闭的城门将城外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天气恶劣,连日大雨,士卒疲惫,病羸渐多,兵力捉襟见肘,渐渐不堪驱使;民夫开始频繁出逃,诸多军事工程难以为继;粮草不济,士卒剽掠难断,老百姓坚壁清野,王师渐失民心 另一方面,河东的强援契丹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兵。先期抵达的辽兵在耶律挞烈的指挥下不断与周军发生小规模交锋。事实上,辽军现在的策略如同一群群期待腐尸的兀鹫,只等周军疲惫到头,就要扑过来尽收渔翁之利――倘若他们抛开晋阳,趁虚南下入汴呢 高平之战后迅速赢得了无尚人望的、素来不知退缩的年轻皇帝阴沉着脸,撇下群臣久久独处,不发一言。连续几个不眠之夜将他的眼睛熬得通红。被胶着的战事折磨到极至的自尊心,被疲沓的现状拉伸到极至的报复欲,与多年来赖以立足成事的洞察力和克制力,在他年轻骄傲的心中反复拉锯。 王师现在像是一头病骆驼,又像是一个溺水者。史彦超的战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也成了溺水者手中所能够抓住的最后那根稻草。 新的晨曦降临了。 君贵步出帐门,看到了一大早就过来守候在外面、忧心忡忡的李重进。两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君贵坚定了最后的决心。 必须缩回征服的喙爪了。 必须收起翱翔的翅膀了。 最后,必须隐藏蚀心的痛苦。 他容色平静地向他的表兄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放弃晋阳,全军引还。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7亲祭嵩陵1 撤军的决定一旦做出,君贵就不打算再拖延了。京师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没必要再为一座已经吓破了胆儿、全靠异族支援才勉强活下去的坚城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只等忻口前军稍稍撤回。 最先从北面撤回来的是张永德。 太原城下。皇帝行帐。日间。 御前会议。 皇帝就撤军事宜,冷静地向诸文武臣属做最后的垂询。群臣也早有撤退之意,遂各自简明应答。君贵颔首。这个时候,军事已经不再是会议的主要内容。 “先帝故杨淑妃的迁葬事宜办好了么”他看向随征的礼院和工部执事官。杨孃孃丧在晋阳刘氏治境内,国朝定鼎以来始终无法迁窆。他少年时曾辅佐杨孃孃持家,两人感情甚深,此番亲征,他早立志要将杨孃孃迎回,陪祔于父亲陵侧。 “回陛下,故淑妃灵驾已经备车待发。”有司执事官回答。 “好。”他又转向李重进和张永德,“昨日司天监跟朕说,班师途中,应当稍稍绕道,去拜祭一下盂县水神山上的水神庙。卿等以为如何” 盂县距离晋阳不远。其水神山上有水神庙,供奉的是远古水神共工,因其灵验,远近闻名。本地百姓每逢旱灾都要到那里祈雨,往往可奏良效。 按照司天监随员的暗示,王师攻晋,直入水神共工的地盘,事先却并没有去拜祭水神,这有可能引起了水神的愤怒。这次晋阳的大雨来得这么猛烈、这么持久,这么不依不饶,并最终导致王师的攻势无法继续,不就是现世报么所以,王师回转之际去向水神略表敬意和悔悟,也不失为一种找补。 李重进礼道:“既是司天监的建言,又不远,便去拜祭一番也无妨。”张永德也表示认同。君贵道:“好,那么全军绕道盂县。大军在山下驻卫,你们俩率少数禁卫,随朕登临拜祭。” “是。”“是。” 君贵转向奉召赶到晋阳城外支援攻城的各路藩镇:“府州、怀州诸军,远道支援王师,与朕同甘共苦,朕心感铭。王师南撤,诸卿即日便可率部归藩。赏赉犒劳,朕绝无爱惜。尤其府州折卿”他转向折德扆,温言道,“竭忠尽智,勇武敢战,堪为一众边藩之表率。朕今特升府州为节镇,以永安军为军额,以卿为本州节度使” 府州以前是防御州,现下升成了节度州。听了皇帝亲谕,折德扆心情激动,忙俯身拜道:“微臣叩谢陛下恩典” “平身吧。”君贵笑了一下。又遍视群臣:“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众臣各自思量。药元福出列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药元福是累朝宿将,一向颇受先帝信赖。君贵见是他,便温言道:“药节度请讲。” “自来进军甚易,而退军甚难。进军之际,将士同心,目标专一,行伍气势如虎,局面一顺百顺;退军之际,风气往往沮丧,军士疲惫仓皇倘若再被敌军追赶,那么稍不留神,便会形成溃散之势陛下不可不预作防范啊。” 君贵颔首,沉吟道:“卿之所言极是。既如此,退军之事,朕一以委卿。朕的前军,卒伍分列方阵而南,卿以麾下所部,为全军后殿。” 药元福肃然揖道:“臣遵旨” 会议结束,众臣告退,君贵留下了折德扆。 “陛下”折德扆压下心头疑惑,看着这个年轻的君主,恭敬礼道。 君贵思考着,缓缓道:“听闻,卿与麟州杨弘信是儿女亲家” 折德扆面色略转黯淡,点头道:“是,臣的小女赛花,嫁与了麟州长子重贵。” 君贵叹了口气:“可惜杨卿突然病殁朕原本召他来援,还想着此番总算能够见到火山王了呢。折卿,麟州之丧,朕虽已遣过中使慰问,卿回去之后,倒不妨再替朕去看看他的次子杨重训,也是朕的一番惋惜英雄之意。” “是,陛下放心,臣自然是要去看望的。”折德扆答道。 君贵颔首,略顿了顿,又斟酌道:“听闻令爱与麟州长子,尽皆效命于太原刘氏朕固然知道,此事有其渊源,可是,既然杨卿已然改效,父辈与子辈再分属两端,岂不有违人伦么” 折德扆心情复杂地应道:“陛下说得是。” “折卿,”君贵看着他,语气郑重,“你能否替朕招降杨重贵与令爱” 折德扆略一迟疑,便即垂目致礼,答道:“不敢说必成,但臣一定尽力而为。” 君贵若有所思地看他片刻,方笑了一下:“好。朕希望能早日得到卿的好消息。” 显德元年六月朔日,癸卯。车驾发离太原。 皇帝是个急性子,一俟自己的禁卫部队集合完毕便麾师出发,径往水神山而去。剩下的禁军,只受命加速追赶圣驾。 药元福所担心的混乱退军场面到底成了事实。王师受挫,不胜而言退,已经将军队的精气神卸掉了一多半;起拔营寨、罗列队伍期间指挥匆遽,旌旗倒伏,人马纷乱,王师军容不复严整;在军中从来就没有禁绝过的流言迅速传播,众心惶恐,几乎瞬间回到了巴公原那个右军败退的时刻在这一片混乱中,又有人趁机抽取随军资用据为己有 守候在晋阳城墙上的刘崇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立刻命将出城追击。药元福指挥若定,以麾下后军勇猛抗击,刘氏兵马见讨不到好处,便又退回城去固守。 周军原本有数十万粮草辎重堆积在晋阳城下,退军仓促,尚来不及撤走。药元福见了汉军追击的架势,又见了禁军慌乱奔逃的架势,知道这些粮草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的了,不愿便宜了刘崇,便下令一把火将其尽数焚毁。 至此,新君郭荣征讨太原的战役便在一片惊恐匆遽的呼喊与炽热燎城的火海中落下帷幕。 盂县。水神山山麓。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经过了之前的一阵子快速驰行之后,皇帝亲军改为缓辔徐行。 李重进打头,韩通押后,督率着全军的行程。皇帝被簇拥在队伍的中段,林远等侍卫在他外围合成一圈拱卫。张永德伴骑在君贵身侧。 君臣二人聊到了此番张永德北上忻口的情形。 “耶律挞烈不愧是契丹南院大王,用兵诡异,常有巧谋,王师不可不防。”在稍稍回顾了史彦超中计战殁过程之后,张永德提醒道。 “嗯。”君贵沉默片刻,“这次命你们撤回,忻州、代州等好不容易归顺过来的河东州郡,肯定也是保不住的了-能够保住禁军本军不再损伤人马,就不错了。对此,符卫王可有计较” “陛下放心,符卫王已经制订了分期分批撤离的计划,管教那耶律挞烈不敢趁势追掩过来。” “好。你临去之前,我命你查访杨重贵夫妇的下落,你此番可得到了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么” “这正是臣要向陛下禀报的。”张永德道,“臣在忻州以南的黑风岭,遇到了驰援晋阳的代州军,领头的,正是他们小两口。” “是吗”君贵眼睛一亮,“怎么样招降了么” 张永德面有愧色:“臣无能,招是招了,却没有降。” “嗯说说看。”君贵愈发来了兴趣。 “臣臣费尽口舌,那杨重贵只是不松口,尽说些受刘氏大恩,只能忠君效死的话,臣一时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反驳他。因他们急着赶赴太原,臣急着赶赴忻口,臣便留了信物给他们,让他们到了太原城下,若改变心意,可持信物直接求见陛下。臣没有使劲拦着他们他们,是因为臣想着,陛下曾说过,要召府州折德扆和麟州杨弘信前来助攻晋阳” “嗯,知道了,你想让他们的父亲招降他们。”君贵沉吟道,“可是他们并没有到太原来。我问过诸将,没有哪方面的军队与他们遭遇过。抱一,你觉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陛下的意思是” 君贵摇摇头:“我只是一种感觉。今日我让折德扆招降他女儿,他言辞间也有些躲躲闪闪的。” “许是他女儿已经嫁了,他这个当爹的管不了女婿家的事”张永德笑了一下。 “且不去管他了。我问你,你既然遭遇到他们,可曾考校过他们的武艺”“臣让手下最勇悍的军将去单挑过杨重贵。”“怎么样,传闻可值得一信么”“臣以为传闻不假。那杨重贵果然好生骁勇,足可以一当百。连同他娘子折赛花,据说也不知会什么养军奇术,神秘得很。符卫王后来跟臣说,这两人在忻州城下还摆过战阵呢,变幻莫测的,一时半会儿根本看不透。总之,依臣看来,这小两口都是军中少见的人物。” “哦”君贵的眼睛中有了兴奋之色,“这样的人物,不正是国朝急需的俊才么哼,刘崇也配用他们我早晚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为我所用才好” 张永德笑道:“陛下爱才心切,求贤若渴,我若是那个贤才,可不知会感激成什么样子。” 君贵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驸马爷还嫌我待你不够好么要不要回去找四姐儿来评评理” “不敢不敢”张永德忙讨饶,“有四姐儿一人旦夕管束着,就已经够臣受的了,哪里还敢有劳陛下兄妹联手来教训臣” 君贵的心情终于从连日阴郁中稍微提亮,不由笑道:“呵,现在也就是你小子,还能这么跟我说话了” 是日,皇帝郭荣幸水神山,登临凭吊古迹,又向庙中供奉的一尊水神共工石像亲致祭仪。礼毕而退。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8亲祭嵩陵2 显德元年六月初三,乙巳日,皇帝车驾南回至潞州。原地整备,等待后军。 继位后出去兜了一大圈,现在要返回京师了。返京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目的地要去,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到京师以西二百里的新郑县,祭拜父亲的嵩陵。 他的心重新变得沉痛。他其实没脸去见父亲。 六月十日,符彦卿率领的忻口军南撤赶到,全军备集。皇帝训辞勉励。 六月十一日,皇帝车驾从潞州出发南下。随征诸节度率部各归本藩。赏赐甚厚。 六月二十三日,皇帝车驾抵达新郑县。沐浴斋戒。 六月二十四,丙寅日。晴。 大周新君郭荣身着祭服,乘车从行宫出发,亲往嵩陵祭奠太祖皇帝。 在神道的入口处,他下了车,改为步行。众臣随行,禁军浩大拱卫。 嵩陵就在正前方远处,静静地等待着他,盼望着他,俯视着他。 陵就是山。父亲于他,无论生前身后,都是泰山一般的存在。 作为人子,父亲入陵时他远行在外,他的心里是有亏欠的。可是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了父亲留下的江山社稷在以命相搏,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他、鼓励他,乃至赞赏他。他甚至想过,他要拿下晋阳城,作为亲祭嵩陵的献礼。 父亲登仙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试图为山,为泰山,他还向朝臣们夸过口,要像泰山压卵一般地干掉刘崇。 可是,他没有成功。他的第一场亲征,被清晰地分成了两个部分。虽然他的臣民们现在都只愿意提其中的第一个部分-高平巴公原,虽然随征军将和臣僚势必会将他的亲征描绘成一场伟大的胜利,但是他知道,在后一个部分,他输了。 如果说高平之战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胜利,那么晋阳攻伐战,就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失败。堆积了那么多的尸骨、耗费了那么多的人财物力,最终却止步于晋阳城下,寸功未建。经历了那么大的周折才到手的河东八州,却因本军后继乏力而难以葆有,无奈全部迅速放弃,最终又还给了刘崇。他输了,输在天不时,输在地不利,输在人不和,输在筹备不足,输在盲目自信,输在莽不知敌,输在很多地方如果要检讨的话,三天三夜也检讨不完。 巨大的成果终究变为无果,往极致了说,一切都枉费了。 如果爹还在,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爹会约束着他的冲动,让他见好就收,让胜利在即将抵达巅峰时戛然而止,让高平之战的影响力和效果最大化。 可是,爹已经不在了 自责与怀念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恣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走过去的。他只知道,连神道两侧松柏枝上的宿鸟,都被他的哭声惊起,在苍茫的天空中扑棱棱划过几道灰色的痕迹。 案几高陈,香烟袅袅,火烛熊熊。无数巴掌大的纸钱在空中旋磨翻飞,如同陵所的一场晴雪,如同与父亲的归魂相遇相接他亲拈香烛,祭酒跪拜已毕,伏拜在地,涕泗横流,哀恸难以自持。 他不委屈,是他自己的错。太宗十八举义兵三十有五致太平。自己太想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人,太渴望建立功业了。爹生前再三谆谆告诫过他,无论是面临巨大的诱惑,还是面临巨大的压力,都要学会忍耐,要谋定而后动,要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仗可以打,但是在打仗之前要准备好一切:人,钱,粮草,以及对未来的通盘筹划。他听进去了,记住了,却忘得那么快。尤其在面临重大决断之机,他将爹的金玉良言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活该雄心勃勃而来,铩羽垂头而归。他其实是输给了自己。 “勿浑浑而浊,勿察察而明。大哥儿,爹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他愧对父亲的期望,他根本就没有脸面来见父亲。他痛哭失声。 陛下。陛下。陛下。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人在搀扶他。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了彤云、仙草等守陵宫人熟悉的身影。 有她们这些故人陪伴着爹,爹应该不会寂寞。 “陛下,请千万节哀。”彤云流泪道,“陛下事奉先帝的孝诚之义,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的在天之灵必定大得安慰,先帝也必定希望陛下珍重龙体,不要过于悲恸。” 他一阵愣怔。耳中传来群臣的号哭声。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人在跟他一起怀念着爹。 他险些忘了,爹走了之后,自己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他缓缓地站起身,接过彤云递来的丝绢,缓缓擦拭掉泪水。 在爹面前,该哭的已经哭过了,该忏悔的已经忏悔过了,该说的,也在心里悄悄说给爹听过了现在他应该听爹的话,回去,做一个好皇帝。 既晌,在亲自主持了杨淑妃的迁祔仪式,并赏赐过守陵宫人、将吏及陵户诸人不同数额的绢帛、宝器之后,大周新君郭荣车驾再度启程,东归京师。 显德元年六月二十八,庚午日。 京师。城西门外。 宫旗招展,凯乐鼓吹,仗卫如仪。 皇后符氏身着盛装,率领皇女皇子、留京文武百官及数百侍从肃立于城门外,亲迎圣驾。连朱雀也身着吉色袍服,站在了距她不远的身后。君怜虽已诏立为后,但因未行典礼,便仍旧谦抑,只着一品内命妇朝服,不肯着皇后礼服。朱雀没有品级,穿内外命妇的朝服都不合适,君怜便答应她仍旧着半副男子装束,只是颜色不可过于素淡。 皇帝仪仗队伍先导而至,旌旗如林。 紧接着是侍卫队伍驰至,斧钺刀戟。 未几,皇帝车驾到来,五色炫目。 皇帝戎装早除,因要接受群臣迎贺,特意如礼身着衮冕以示庄严。 皇后率众人跪礼,颂词陛见。 君贵下了銮舆,赐众人平身,又含笑伸手扶起君怜。 四目相接,身外时光顿如深溪缓流。 片刻,君怜从身侧宫官手捧的桐木盘中擎过一只金酒爵,凝视着君贵,满面抑制不住的欢欣:“有劳陛下为国亲征,恭迎陛下奏凯旋师” 君贵回视着她,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出发之际,他的胸怀间满是青年人的万丈豪情;如今在世人眼中奏凯归来,他的心却被一种少年般的柔软情怀突袭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岁时的那个自己,渴望一酬壮志,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却在制度与能力的掣肘中一筹莫展,内心焦躁不安、满是冲突。他原以为那个少年早已离他远去,不想今日再见君怜,他才发现,那少年已经恒常驻留在了他的心中。 他对这样的自己有了怜悯。 后世的人们将会发现,终其一生,他始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葆有了这个少年-葆有了这颗少年心,这副少年意,这枚少年头。 现在,那个奋进不休、获胜又挫败、跌倒又爬起的少年,终于回家了。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像是御风而行的纸鸢终于回到放飞者的手中,他像是缆绳松弛的竹筏终于抵靠停泊的沙岸。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回她的怀抱。他想要得到她的安慰,得到她的肯定,得到她的赞赏,甚至,得到她的批评。 他相信她会透过纷繁的表象看懂他的一切,正如他相信他们终将沐浴理想的光芒获得最后的幸福;正如他相信,在幸福降临的妙音中,花长开,月长圆。披花戴月,大家长少年。 默然凝视她片刻,他接过酒爵一饮而尽,温言道:“有劳圣人亲迎” 君怜不语,眼中泪光闪烁。 她感受到了他收翼归巢的激动。她的激动不亚于他的激动。 可惜此时难以相拥。 满场文武,上下将士,尽皆静默。 鸟过无影。风过无声。 片刻,君怜转头,再向身后示意。宫官们捧出十数只青铜酒爵。君怜含笑问道:“这些酒,是否赐给从征的诸位大将,请陛下示下。” “好,就依圣人所言。-赐诸将酒”君贵亦微笑回答。 君贵主题柔情凯旋 折成杨柳前,还付渠火边。 星淡天应老,竹移梦几圆。 莫教偏,披花戴月,大家长少年。 借自本书作者赠友人作后庭花破子春归 注: 五代会要:显德元年二月实应为六月,车驾征太原回,亲拜嵩陵,望陵号恸。至陵所,俯伏哀泣,感于左右,再拜讫,祭奠而退。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89正位轩宫1 禁中。滋德殿。日间。 皇帝夫妇携皇子皇女返回宫城,到皇帝正居稍歇。 诸人正服未除,依序行内礼参拜皇帝。君贵特赐君怜与朱雀免礼,就座。 观音与训哥儿被乳母领着,齐齐来向父皇行礼。虽然适才在城西门外已经行过礼,毕竟人多声杂,父子父女,未得亲近。训哥儿出生仅十个月,走尚且不会,只由乳母刘氏抱着拜了三拜,算是全礼。君贵便从刘氏手里索过儿子来,抱在怀里逗弄。 观音已经学会了跪拜,当下认真地趴到地下,向爹爹叩了三个头。君怜见女儿已忘了早前所教,便笑着提醒道:“音儿,要说恭贺爹爹凯旋呢。”观音嗓音原本清脆,此时便字正腔圆地学了一回舌,喜得君贵忙道:“乖孩子,快过来让爹爹抱” 这里君贵将子女一左一右抱在自己身前看个没完,因问观音:“爹爹出去这么久,音儿想爹爹了没有”观音拨弄着爹爹前襟绣龙上的珍珠眼睛,认真点头道:“想了。爹爹做什么去了” 君贵略一思忖,笑道:“爹爹拜水神去了。水神,音儿知道么就是管天底下所有的水的神。” 观音显然听明白了,追问道:“爹爹拜水神做什么呢” “求祂保佑咱们大周呀。” 观音眨巴着大眼睛,想了想,说道:“音儿也要拜水神。” “啊那好呀待音儿长大几岁,爹爹和孃孃带着音儿、训哥儿一起去拜,好不好” “好”有着胖乎乎脸蛋的小小观音,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娇憨笑容。 君贵转向朱雀,笑道:“榷娘,你还好么” 朱雀淡淡一笑:“还好,有劳官家动问。倒是官家辛苦,既回来了,就请多多保养为上。”君贵颔首。 一时帝后两宫主要侍从都齐来拜贺,皇帝勉励赏赉有差,又是好一番热闹。直喧腾过半晌,众人方遵命施礼而退。 君贵忽地想起一事,因对侍立身侧的刘奉武道:“你赶紧去太常礼院,传朕口谕:就近速择吉日,朕要为圣人补行册立大典。-等等皇后的袆衣宝册等物,想必是早就备好了,你也督问一下。还有,”他转向君怜,“你目下是还住在延福宫吧”君怜含笑点头。君贵顾盼找到了王景通,又向他吩咐:“你速去将作监传谕:即刻把坤宁宫给拾掇出来,一应装饰,以雅韵为上,务必精心。朕要亲自审验。” 王景通、刘奉武忙应喏而去。其实早在立后制下次日,有司就已经将坤宁宫拾掇整齐了,是君怜谦抑不肯入住。不过,此刻官家谕旨降得这么急,谁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故此也当做首办去传旨了。 待君贵一迭声吩咐完,君怜方含笑嗔道:“官家刚刚回銮,且好好歇息几日再议此事,这着的是什么急” 君贵笑道:“你是不急,我急。” 君怜一笑,捧起几案上的一只琉璃茶盏:“多谢官家如此为我费心。官家还是先用些消暑汤吧” 早有宫人上来,从官家手中接过皇子皇女,领到一旁玩耍。君贵接了茶盏,笑道:“在外面三个月,一直惦记家里的汤水,今日可算喝到了。”君怜微笑道:“这是榷娘下的功夫。”君贵愈发高兴,向朱雀道:“难怪我尝着这么适口,榷娘到底是个中高手。”朱雀一笑:“官家过奖了。” 君怜视线早向君贵身后搜索过,此刻又向殿中众近侍遍视一圈,却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心下颇存疑虑。可是因君贵方回家来,家内气氛正热烈,她也不便发问,遂忍下心慌,欲言又止。 君贵却看出她心思,不由笑道:“你在找什么是找廷献吧” 君怜见了他态度,心下略松,笑了一下:“是啊。官家将他安置到何处去了” “他么,一直在后军。”见君怜眨着眼睛表示不解,君贵又笑道,“略受了些伤,养了三个月,应该差不多痊愈了。我叫他来见你。” 君怜忙道:“既受了伤,官家就别让他走动了。” 君贵一笑:“军旅之人,哪有那么娇气三个月还不够恢复的”因向一旁的内侍吩咐道:“你去医官营,着陈廷献即刻来见。”内侍领命而去。 这里君怜便忙着亲自替君贵除衮冕、换常服,又是好一通嘘寒问暖,极尽夫妻家人之亲情密意。 约摸过了四五盏茶功夫,廷献在殿外告名。官家宣进。 未几,就见廷献出现在殿末,倒换了身新的内侍常服,趋前向君贵拜礼道:“微臣陈廷献,拜见陛下。”君贵笑道:“拜朕倒不必了,你还是快拜拜圣人的好,圣人着实记挂你。”廷献便稍向君怜转身,叩首道:“微臣陈廷献,拜见皇后殿下。” 君怜面上带着笑,宁和道:“平身。”又向身边的采儿吩咐:“搬个杌凳来。” 廷献谢恩起身,静静垂手而立。君怜温言道:“听闻你受伤了坐下说话。”廷献垂目道:“多谢圣人赐座,臣的伤早已无碍了,不敢领座。” 这当儿在一旁由东方氏陪着玩耍的观音注意到了廷献,立即眉花眼笑,跌跌撞撞向他扑来,一面欢叫道:“廷献廷献”廷献忙跪下来,满面笑意,向观音揖道:“微臣叩问小皇女金安。” 观音跑到他身前,伸手让他抱,一面老气横秋地问:“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廷献抱着她,笑道:“臣臣跟随陛下出去,办了点事。”“是去拜水神了么”“呃,对。”“爹爹说,以后也要带音儿去拜”“那太好了。”“廷献也陪音儿去”“是是,臣遵命。” 见观音与廷献热络着,君怜便看向君贵:“今日哥哥归来,我本不当问这不吉的话,可是适才说到廷献受伤,他是贴身保护哥哥的人,哥哥哥哥一定没有伤到过龙体吧” 君贵摇头,笑道:“没有,你别胡乱担心了。我遣廷献去向败退的战将传谕,廷献英勇得很,在阵前要拿御剑斩了他们。可惜人家人多势众,他险些就”说到这里,君贵收敛了话头。沙场是男人的天堂,但沙场更是男人的地狱,何必将地狱的残酷情状描摹给君怜听呢。 他站起身:“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很清楚,还是让廷献自己向你回禀吧,你们好好叙叙。-音儿,训哥儿,走,爹爹带你们出去玩。” 官家率众而出后,朱雀略问候了廷献两句,也即告辞。君怜屏退了一众侍从,室内只剩她和廷献两个人了。 正是莲事繁盛的季节,庭苑小池中清淡的菡萏香气透过窗棂传入殿中,如同一带薄纱悬在半空,萦绕不去。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在这花香中默然相伴,一句话都没有说。 良久,廷献笑道:“圣人吃茶么臣为圣人点一盏来尝如何” “伤到哪儿了”君怜不答,却突兀地问道,“需要养三个月还未必痊愈的伤,决不是什么小伤。” 廷献忙道:“不过是皮肉伤。臣自小生长于圣人家的庇护下,从没受过兵刃侵害,是以好得慢。请圣人不必悬心。” 君怜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寡不敌众,险些就就回不来了,是不是” 廷献镇定地一笑:“怎么会臣臣不是答应圣人会活着回来么” “还能习武么”“可以的,臣每日都在恢复练习。”“真没伤到筋骨内脏”“没有。” 君怜默然。廷献亦默然。 良久,君怜勉力露出一个笑容:“适才官家夸赞你英勇,看来官家很赏识你。” 廷献垂目不语。 君怜不易为人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如此甚好甚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廷献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君怜鼓励地笑道:“既然已经过去跟了官家,就好生干,谋个大前程吧。官家必不会亏待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廷献终究没有回答这句话。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0正位轩宫2 五日后。大吉。 皇后册立大典定在今日补行。 头三天,皇帝夫妇已经双双斋戒。头天,沐浴。当然,皇帝的斋戒不是必须的,不过君贵为显重视,执意要相陪,君怜只得由他。 唐开元旧制,以太尉为皇后册礼正使,以司徒为副使。五代制度乱,高官满朝,名实也常不相符,君贵便指定宰臣李榖为册立正使,而以兵部尚书张昭为副使。 因君怜是由原卫国夫人进立为皇后,而非由皇帝纳娶为皇后,在典礼的仪程方面,经太常礼院等有司讨论并上报皇帝批准,便做了相应调整。 旦明。晨光粲然,天清气朗。 浩大的皇后卤簿仪仗队伍,在延福宫外整齐排列。 左右金吾卫、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领军卫六卫仪仗军士举绛引幡,并带横刀、分执矟弩,各携弓箭、长槊、长刀等黄麾仗兵警跸;内仆令、书令史等骑从,各执短戟、戈锽、五色氅、五色绣幡、孔雀扇、雉尾扇、团雉尾扇、小雉尾扇、朱画团扇、偏扇、方扇、大繖、锦花盖、锦曲盖、锦六柱、香蹬等伞盖铺阵;内班院都知、押班、高品、高班、内品、黄门小底,及内省各司、典、掌宫官及无品女史宫人,各服吉裳,同样各执伞盖,在皇后稍后将会乘坐的重翟车旁,步骑候卫。 尚宫、尚服、尚仪等六尚及其下属内省女官,早入皇后寝殿,奉袆衣首饰袆,音辉。袆衣又作翚衣,是皇后受册、助祭、朝会大典时所穿着的礼服。这个翚字,恰好就是君怜的正名。 君怜今日所服的袆衣来自前朝,是一件流传有序的皇后礼服。被先帝郭威奉为太后的前朝汉高祖刘知远李皇后,当年就是穿着这件袆衣受册的。而李太后的袆衣也并非自制,与刘知远的衮冕一样,是来自更早前的皇朝。帝后礼服的清洁与保管,是一项非常专业的工作。 本朝太祖郭威登基时,沿用了刘知远的衮冕大服;君贵继位,又沿用了父亲的践祚礼服;那么相应的,君怜册立,就因袭旧例,不肯别制礼服。君贵倒是在出征之前就提过,是不是让文思院赶制袆衣,被君怜婉拒了。 袆衣严格遵循古制,以庄重的深青为底色,绣十二行翚翟之纹。翚翟即野雉、锦鸡,循旧制为白腹,五色羽毛,翅张尾扬。其余素纱中单、黼领、朱色罗縠褾襈、与裳同色的蔽膝、青衣、革带、大带、裨、纽约、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青袜搭配加金饰的青舄等,其章采尺寸,也遵循唐制。 尚宫、尚服等女官为皇后戴上了缀满二十四株大小花钗的双博鬓凤冠,并在她的额头、太阳穴和两颊贴上了鹅黄的花钿。 崇元殿。吉时。 文武百官着礼服就位。皇帝郭荣服衮冕升御座。 礼乐大兴。其鼓吹、羽葆、铙吹、大小横吹诸曲,并依古礼。 百官参拜皇帝已毕,礼官经请示圣意后,宣布册后大典开始。 礼官宣制,册立卫王符彦卿之长女、原卫国夫人符氏为皇后。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跪拜接制,受命持节展礼。 皇帝郭荣降座,亲自将皇后金册放到执事官所捧檀案中,执事官再辗转交予册立正使李榖,李榖跪接。皇帝郭荣又将皇后符宝金印放到执事官所捧檀案中,执事官辗转交予册立副使张昭,张昭跪接。 正副册礼使拜皇帝已毕,起身,恭退,出殿。一众司仪仗卫前引后随。礼乐奏新曲。 延福宫。 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升阶进入宫门内,向内禀告受制命授皇后册宝事由。礼乐大作。 在尚宫以下宫官并皇后傅姆唐氏的导引下,头戴后冠、身着袆衣的皇后符翚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步出,降于殿庭中,面北而立。 李榖与张昭分别持皇后金册、宝玺近前,将册宝郑重交予内班院都知王景通,王景通跪受。随后,王景通捧册宝案进于皇后符翚面前。原本站在皇后身边的尚宫前出,跪取命册,尚服亦前出,跪取宝绶。 尚宫与尚服退回到皇后符翚身左,面东而立。尚宫宣布皇帝有制,尚仪颂赞辞,皇后符翚面北端肃两拜。尚宫宣读册文。尚仪再颂赞。皇后符翚复两拜。 尚宫与尚服将册书与宝绶进授于皇后。皇后符翚接过来,分别交给身旁的宫官司言和司宝。尚仪颂赞辞。 皇后符翚升座,面向南方。一众掌赞承传内官尽皆立于殿庭,向皇后两拜。礼毕,诸应侍卫者尽皆升立于侍位。 尚仪上前,跪奏册礼完毕。皇后符翚微笑颔首。 于是皇后降座,出于延福宫宫门,登上早就守候在宫门外的重翟车。重翟车依然是庄重的深青色底,朱里紫帷,镂锡鞶缨,饰重金,绣八鸾,树翟羽,驾四马,驾士二十四人。重翟车是皇后受册或跟随皇帝祭享宗庙等重大典礼时的专用车。 礼乐大兴。辉煌浩大的皇后卤簿仗卫宛如游龙彩凤,开始以中速从延福宫向崇元殿移动。正副册礼使李榖、张昭及一众礼官前导后随。 未几,重翟车至崇元殿,皇后符翚下车,沿丹陛升阶。前引的正副册礼使先行入殿,向皇帝郭荣禀告皇后册宝授受完毕。皇帝郭荣降座,率群臣含笑亲迎皇后符翚于崇元殿殿门。群臣拜贺。礼乐奏新章。 皇帝亲迎皇后于殿门,这是很重的礼节,即便在前朝,也引发过礼官和朝臣们的诸多讨论。但是皇帝郭荣执意如此,礼官们也就依从。 于是皇帝郭荣携皇后符翚之手,登上早已候在崇元殿外的天子玉辂,去往郊禋前在京城中新建的太庙祭告祖先。百官拜礼送行。有司阜随。玉辂是皇帝在祭祀或纳后时所乘的专用车,也是深青色底,重舆,黄里,饰以青龙白虎,鸾凤鸟兽等文,配以纛旗垂铃、黻文闟戟等物,极尽华美威武、庄严宝重之事。玉辂驾六马,驾士三十二人。 册后祭告宗庙,并不一定需要天子亲自出动,皇后可以单独前去。庙见的日期,也可与册礼之日分开别定。目下这样的仪程,完全是皇帝郭荣的意思。而且,他携皇后同乘玉辂,则帝后出行合以天子的大驾卤簿护卫,这与皇后单独庙见的仪仗,分量又大不相同了。 这一日,皇帝夫妇同赴太庙,向先帝及皇室祖宗汇报了册立皇后的大事。尔后,皇帝夫妇率正副册礼使及一众阜随礼官同回宫城,御崇元殿。皇帝郭荣升御座,皇后符翚端肃四拜,向皇帝行谢恩礼,并呈上谢恩表。皇帝笑纳之。 至此,大周皇朝第二任皇后的册封仪典才算彻底礼成。 注:书中提过很多次“仗卫如仪”,那么本章就稍稍展示下仗卫如仪是怎样浩大的一件事。当然我是尽量往简略了写的,实际的过程与细节,比书中展示的要繁琐曲折得多。本章节的册后典礼的服饰仪程等,因没有直接史料,参酌唐宋制度及五代文献侧面提及,以情理构拟。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1两个预言1 坤宁宫。夜。 后殿中那座巧夺天工的太湖石九十九头烛台,在暮色降临前全部破例点上了红烛。殿内灯火通明,魅声恍惚,人影轻曼。 然而这样的喧哗也就是一刹那的事。飞舞的瞌睡虫早早将皇子皇女带入了梦乡,宫廷变得悄然沉寂。 光阴如水,香销烛短,红红的烛泪逐渐堆积在每一头小小的台基上。 劳累了一天的皇帝夫妇,身着简淡常服,怡然相守。 累了,却又不肯睡,两个人携手走出殿门,来到庭苑中。侍从们已经遵命在苑中铺陈了凉榻软垫,陈设了美酒小食。 清风徐来,星移斗转,夜渐渐深了。君贵与君怜对酌良久,却渐渐兴奋。 五年前,在河中府旱亭的花木间,他们曾经第一次互相倾吐心曲,彼时彼情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怎么可能想象到,短短五年,他们竟会经历那样的天翻地覆,而一步步走到今天 上天似乎在奕一盘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他们,都不过是天帝巨掌中的一枚棋子。哪怕是金的,玉的,玛瑙的,琉璃的,仍旧是天帝的棋子,仍旧逃不脱被拨弄的命运。可是,天帝赋予了他们更多的权利、更大的责任。天帝允许他们替祂进行手谈,天帝允许他们奕自己。 夜空中的紫微垣,在穿过宫苑的凉风中微微发出淡红的光芒。紫微垣,是天帝驻跸之所。紫微垣的明暗,对应着人间帝王的兴衰。天帝的棋局或许就是从那里发始的。满天星辰,就是亘古以来祂所布出的、重重叠叠的新局与旧局。 扶头酒醉。话越说越多。 君贵看着君怜,微笑道:“有个故事,发生在我少年时,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我要告诉你” 君怜点头:“好。” 时间流回二十年前。 汉水。 宽阔的汉水航道上,大小商船往来如凫。虚岁未满十四的少年君贵,钻出其中一艘大型商船的船舱,走向船头。他是跟随邺中大商人颉跌氏去往江陵贩卖茶叶的。 年成不好,家中生计难以维系。父亲常年在军中奔波,能拿回来的俸禄十分有限。杨孃孃带着年幼的三妹鹂姐儿和四妹鹭姐儿,还要照顾已经染病在身的姨祖母韩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十分艰难。君贵身为长子,眼睁睁看着家中窘境日迫,却除了去地里帮帮忙之外别无助益。他为此焦急难安,四处找人问计想办法。正好春茶季节到来,乡邻中有人要去投奔旧识邺中大贾颉跌氏,跟着出门贩茶,赚些脚力银子。君贵听说了这个门路,便好歹求了乡邻,将他一同带去做活。 一开始,杨孃孃坚决不同意君贵出远门。到目前为止,君贵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丈夫离家前郑重地将他托付给了自己。他若跟随别人去江上漂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向丈夫交代她抹着眼泪道:“荣哥儿,你年纪尚小,在家里帮忙就可以了。出远门太危险,杨孃孃不能让你受那种苦。生计的事,孃孃自会想办法。”君贵坚决地摇头道:“我是长子,一家子的衣食,怎能让孃孃一人操劳倘若不能帮助家里熬过眼下难关,要我这个儿子又有何用呢” 杨孃孃没有办法,亲自替君贵整理了行装。到了出门那日,又领着他走了十里路,亲自将他交到颉跌氏的手中,告知了郭威的军职,再三拜托:“我家荣哥儿,人虽然小,最是机灵能干。求大掌柜多多看顾他、庇护他,异日他爹回来知道了,必定也会大大感激的。” 因了杨氏的嘱托,更兼相处后发现了他的种种好处,颉跌氏对君贵颇加青眼,搬货搭板之类的体力活都不用他做,只留他在自己身边写字计数算账。商队中的伙计见掌柜加意照拂他,也就不好意思欺负他。更兼日常相处中发现他谈吐不凡、见识过人,甚至身怀武艺,渐渐便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敢小觑了。 君贵从船舱里钻出来,是想去船头吹吹风。此时船正逆风而行,大多数伙计都在舱内休息,或者蒱博耍子,没人会在船头呆着。可是君贵出了舱,却看见船头正站着一个人。 君贵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此人身着青袍,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油光水亮的荆簪。他所站立的位置非常靠外,看上去很危险,可是他浑不在意,反而将双手有节奏地挥舞比划着,嘴里低声自语,念念有词。 船在瑟瑟江风中破浪而行。两岸山崖峻拔,树木森郁,江中白光璘璘,净影沉璧。不时有游鲤的亮脊与短尾在船头和船侧破水露出,又倏忽消失,它们金黄与火红间杂的炫丽鳞片在船周这片汉水中筛出万千细碎金银,光彩夺目。 君贵想起来,此人是在前一个渡口上来搭船的,上船之后就独自呆在一旁,没怎么跟船上的人说过话。这艘商船大,租船的不止颉跌氏一家,船家还顺便做些散客生意。 君贵站在青袍人身后不远处,默默地观察他。虽然听不清他嘴里在念叨什么,但能感觉到似乎是一些奇怪的咒语。那人的动作也有着特殊的韵律,倒像是在与天地间的某种力量进行着交流一般。他是个修道的人吧。 忽然,那青袍人停止了念叨,转过头来,双眼直直地看着他,面容一变。君贵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打搅了。” 青袍人上下打量着他,面容舒展开:“无妨。”向自己身边一指:“来,小兄弟,你过来,到我这里来。” 君贵满腹疑惑地走上前去。青袍人指着自己附近的船板位置说:“小兄弟,站到这儿来。怕不怕”君贵道:“不怕。”青袍人颔首:“好。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君贵摇头:“不知道。”青袍人笑了起来:“别说话,你看着江里啊。” 说着,青袍人重新开始了念叨,手也继续大开大合地比划起来。 君贵凝神观察江水。一开始,除了早就见惯的那些翻腾的鲤鱼,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突然,君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江中鱼群的行动并不是随意的,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不仅紧紧地围拢在商船的周围,而且还随着青袍人的指挥而快速地变换队形。它们就像是传说中水龙王的千军万马,倏尔聚拢,倏尔分散,精气十足地充当着水龙王出行的耀目仪仗与威武警卫。 “这这是”君贵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鱼。”青袍人笑道,“春夏之际,我常常驱赶着鱼群,到各处水草丰厚的江河中吃食、游历,将它们养得又肥又大,然后卖个好价钱。” “它们它们都听你的” 青袍人摊开自己的掌心。掌心里有一块奇怪的石头模样的物事,黑白花纹,一条红丝绦穿过它边缘的孔眼,套在了青袍人的中指上。“我是牧鱼人,我用这个牧鱼。”他微笑道,“这叫乾坤眼,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哟。” 船到下个码头,青袍人离船。临走前,君贵拉着他,不舍地问道:“有缘相逢,不敢请问高人尊姓大名何处才能再见”青袍人笑道:“道法不二,山人无名。小兄弟若想再见我,到了江陵,坊间打听一个算命的王处士便知。” 多日之后,君贵跟随颉跌氏商队抵达江陵,办好了一应茶货事宜。君贵惦记着青袍人的话,便跟颉跌氏告个小假,说要去坊间寻一个奇人。颉跌氏早知君贵见识不凡,听他此言,不由好奇心大起,便笑道:“寻什么奇人我跟你一起去开开眼界。” 两人来到江陵闹市中三打听两打听,果然打听出算命的王处士住在高脚巷。颉跌氏掏出几个铜钱,央人领他们前去。 到了高脚巷深处一所住宅前,两人打门良久。一个童子出来开了门,引进到里间。君贵定睛一看,所谓算命的王处士,正是那日船上牧鱼的青袍人。 君贵惊喜道:“先生,果然是你”王处士淡淡一笑:“小兄弟果然寻来了。”君贵向他介绍了颉跌氏。王处士颔首道:“两位请坐,童儿看茶。” 分宾主落座,略叙了两句后,王处士笑道:“既然两位来了,我就给两位算个命吧。” 颉跌氏先占。蓍草在筮筒中摇晃,撒出来,布出复杂的图形。经过分草、折算、合卦、变位、推演等一通繁琐的手续,王处士向颉跌氏笑道:“水火既济,金运常亨。客人一路正道求财,慎戒过贪,则必得善果。”颉跌氏大喜,连声称谢不已。因又向王处士道:“先生再替我们这位小哥儿算算,看他将来能做什么,发达不发达” 王处士便布好了蓍草,让君贵摇动筮筒。只见数十根颀长的蓍草在筮筒中如同活了一般,争相跳跃着,推挤着、扑打着忽然,一根蓍草从筮筒中跃出,跌到桌面上,笔直而立,卓然不倒。 王处士大惊。颉跌氏和君贵也愕然看着他:“怎么”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2两个预言2 王处士起身离了座,沉吟道:“鄙门十几代传下的筮法有示,凡卜筮而蓍草自行跃出者,其人贵不可言何况,此草竟屹立不倒” 颉跌氏和君贵面面相觑。 “船上一见,便知哥儿不凡,”王处士蓦然正色道,“难道哥儿将来竟会是天下之主么”说罢,他便郑重地跪下来,向着君贵拜了下去。 君贵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搀起他,笑道:“先生切莫折杀小子了先生好意鼓励前程,小子心领就是。这种大逆不道、招灾惹祸之言,请先生切莫再对任何人提起” 离了王处士家,颉跌氏心中高兴,拉着君贵去一处酒肆,要了雅间喝酒吃肉,预祝今年茶叶行市好,自己真如王处士所言,回到邺中能赚个盆满钵满。君贵在家虽不敢饮酒,出来跑江湖,却早已被众人催逼着开了戒,当下也不推辞。一个玉树临风郎当少年,相陪着颉跌氏,尽情喝了个爽快。 酒酣心热,口无遮拦。颉跌氏想起了王处士的惊人之语,笑道:“王处士说你将来能做天子哥儿要是做了天子,可别忘了老伯我呀”君贵脸喝得红红的,不觉大咧咧笑道:“好,不会忘。一旦我到了那个地步,老伯想要什么且说来听听。” 颉跌氏认真地想了一想:“老伯我做买卖三十年了,每每从京洛路过,看见那些税官坐而获利,一日所入,抵得过我们商贾数月的数额,私心羡慕不已。哥儿倘若做了天子,派我去主管京洛税院,老伯我就了无遗憾了。” 君贵哈哈笑起来:“好,就依老伯所言。可是老伯的愿望,怎么这么卑小啊” 算命者的话不可全部当真,这是古今世人的共识。于是,拣合心意的听一听,权当是句吉祥话,也成了古今世人的共识。只是,当年王处士关于君贵前程的那句吉祥话说得也太过火了,无论是颉跌氏还是君贵,事后都没敢再对人提起。 时移世易。群雄争胜。朝代频迭。 也许,当年那句看似戏言的预言,却在少年君贵的心中指出了一个前进的方向,埋下了一颗改变命运的种子。也许,当他渐渐长大,当他在军中百炼成钢,当他对自己的胸襟与意志有了清晰的认识,当他对自己的智识和力量渐渐充满信心,“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就被早年的那句狂言催生出来了。 时光一晃二十年。 王处士家那支屹立不倒的颀长蓍草,化成了君怜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高大青年,大周皇朝的第二代皇帝。 夜风微凉,心旌摇动。星空如洗,神思迷醉。 听完了君贵的故事,君怜久久不语。 君贵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在想什么” 君怜沉吟道:“当年哥哥在船上问这位王处士的姓名时,他是怎么回答的,道法不二,山人无名,是么” 君贵点头:“是。” “他长得是何样貌” “他么,比较瘦,比较高,眼睛长长的,神情清奇哦对了,似乎左边脸颊那里,还有花生大小的一个红记。” “果然。” “怎么了” “哥哥,说不定,这位王处士,我也是见过的呢。” “你也见过” 君怜微笑道:“其实,我也有一个故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今日,我也要告诉哥哥。” 君贵颔首。 时间倒回六年以前。 河中府。节度使李守贞宅邸。客堂。 河中城近日来了一位会相面算命的魏道长,据说尤其擅长给女眷相面。坊间女客但凡找他算过的,无不交口称赞其神机。有好事者故意拿些真真假假的事情掺杂到一起去请教,也被他一一说破。于是这位魏道长三五日内便名噪河中城,直至惊动了河中府的最高军政长官李守贞。 李守贞其时正在筹划大事,本自迷信重重,心中常存各种疑惑。听说有这么个奇士,便命人将他请到了家宅中。他怕这道长真有本事,将自己的野心看破,并不请他为自己父子相面,只命家中一众妻妾、子媳侄媳等女眷通通聚到客堂来,让道长都给相一相。 君怜其时是李崇训之妻、李门长媳,自然也遵命来到客堂,静静置身一众女眷之中。 道士属于方外之人,在世人眼中一般不以普通外男看待。因此李门众女眷虽然对被外人审视一事感到别扭,倒也不觉得在礼俗上有什么不妥。 魏道长从一众敛声屏息的女眷身前五尺处缓缓走过,眼光快速扫过她们姹紫嫣红的面容,也不多言,一路只微微颔首。 走到君怜面前时,魏道长停下了脚步,神情大变。他左颊那块小小的红记,甚至隐隐发出一点光来。满堂李氏族人,从李守贞、李崇训到诸女眷,全都齐刷刷看着他。 魏道长独向君怜一人深深打个稽首,曼声道:“无量寿福道法不二,山人无名。贫道魏不二,又号魏无名,恭敬见过娘子。”君怜不明所以,忙敛衽还以一福:“不敢当。道长广法仙寿” 魏道长微笑颔首,缓缓退回李守贞身边。 李守贞满面疑惑:“道长,这是”魏道长低声道:“国公,此女贵不可言,将来会是天下之母”他的声音虽然低,因离得不远,却清清楚楚传到了君怜耳中。 李守贞闻言,大喜过望。他们父子原本正在谋划夺取天下,有了魏道长这句话,李守贞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私下对儿子李崇训说道:“我的儿媳妇将来尚且会是天下之母,那我还犹疑什么呢” 于是,李氏父子反志益坚。 光阴荏苒。年矢无情。 当年狂妄无边的几颗野心,早已化作了河中子城内可怖的一堆焦炭,最终灰飞烟灭。然而神秘算命者的预言,却全都一一兑现了。 君贵听完君怜的故事,默然片刻,方笑道:“原来冥冥之中,造化早有安排。今日你立后礼成,咱们也算是敬遵天意了。” 君怜道:“可是我不知怎的,却总有些惶恐忐忑,只怕自己德行不够,辜负了上天的垂青。” 君贵注视着她,眼中尽是温柔与鼓励:“光焰巍巍,雍容慈悲。含笑垂目,为天下母。你的德行不够坐到这个位置上,谁的德行还够何况,今日局面虽曰天命,明日成就却尚需人为。只要你我尽了全力,又何须惶恐你还记不记得,在河中府咱俩订约的时候说过,从此只管向前,无论成败、不许回头” 君怜目光闪烁,默默点头。 “好”君贵笑道,“那么,后来咱们一起登临铜雀台的情形,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 “那时,你心里都想了些什么” “我我只想到了曹子建铜雀台赋里的几句话。” “哪几句话”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君贵拊掌道:“那可巧极了” 君怜奇道:“什么巧极了” “因为当时我心中所想的,也是铜雀台赋的几句话。-不过,是另外几句话。” “哪几句话”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他热烈地看着她:“君怜,所谓天降大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吧。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你呢,就做一个像长孙皇后那样的好皇后吧担子再重,咱俩一起扛,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君怜点点头,满目晶莹,静静依偎向他。 既然祂选择了由他们来承担使命,那么,毫不退缩、勇敢向前,就是对祂的信任的最好回报了。 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天帝,从深空中伸出了无形的双手,化作柔和的夜风拥抱着他们的身体,挹掬着他们奔涌热情的血,抚摸着他们年轻上进的心。 神思优容兮,天地清明。 五代史补:世宗在民间,尝与邺中大商颉跌氏,忘其名,往江陵贩卖茶货。至江陵,见有卜者王处士,其术如神,世宗因颉跌氏同往问焉。方布卦,忽有一蓍跃出,卓然而立,卜者大惊曰:“吾家筮法十余世矣,常记曾祖以来遗言,凡卜筮而蓍自跃而出者,其人贵不可言,况又卓立不倒,得非为天下之主乎”遽起再拜。世宗虽佯为诘责,而私心甚喜。于逆旅中夜置酒,与颉跌氏半酣,戏曰:“王处士以我当为天子,若一旦到此,足下要何官,请言之。”颉跌氏曰:“某三十年作估来,未有不由京洛者,每见税官坐而获利,一日所入,可以敌商贾数月,私心羡之。若大官为天子,某愿得京洛税院足矣。”世宗笑曰:“何望之卑耶”及承郭氏之后践祚,颉跌犹在,召见,竟如初言以与之。 五代史补:世宗皇后符氏,即魏王彦卿之女。时有相工视之大惊,密告魏王曰:“此女贵不可言。”李守贞素有异志,因与子崇训娶之,礼毕,守贞甚有喜色。 所以我说五代史补当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来读就可以了,人家连角色的心理活动都知道,呵呵哒 内谁,推动历史发展的幕后黑手,接住,不谢。:p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3归牧中壶1 显德元年秋七月初三日。暑气蒸腾。 为了奖赏从征太原之功,皇帝郭荣下达了返京之后的第一批人事升迁令。 首先是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进守太傅,由卫王改封魏王。卫国是次国,而魏国是大国,符彦卿曾经获封魏国公之号,加上符氏如今镇守魏博,进封魏王是理所当然的事。 高平之战中率领后军及时赶到、彻底巩固胜局的河阳节度使刘词移镇长安永兴军。长安是唐代国都、皇朝西面重镇,其地位与重要性,与河阳不可同日而语。 李重进由许州移镇宋州,由侍卫亲军都虞候升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加同平章事,正式执掌了自王殷之后一直空悬的侍卫亲军最高指挥官之位。 张永德由武信军节度改滑州节度,加检校太傅,原殿前都指挥使之位不变,典军如故。 其他有功战将也各有进封:郓州郭从义加兼中书令;潞州李筠加兼侍中;河中王彦超移镇许州,加兼侍中;同州药元福移镇陕州,加检校太尉;鄜州白重赞移镇河阳,加检校太尉;陕州韩通移镇曹州,加检校太傅。 在忻口以北石岭关中了耶律挞烈的埋伏、因寡不敌众而战殁的大将史彦超,赠太师,优恤其家。 皇帝近卫林远、邓锦以下十数人,均由诸直指挥使迁了班直都虞候或都知等职。皇帝元随季飞卫因在高平巴公原激战中被贼军砍中小腿筋骨重伤,特授轻车都尉之勋。 数十名在高平表现突出的中下级军校也得到了升迁。其中,殿前军左班殿直赵匡胤的跃升幅度最大。因为张永德的大力推荐,他被直接擢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其余勇武敢拼者如马仁瑀,升为控鹤弓箭直指挥使;马全乂,则升为散员指挥使;西军李重进手下的石守信,升为亲卫左第一军都校。就连那个砍断了张元徽马腿的宋七,也由伍长擢升为班直指挥使。 从七月初四到七月十三,前后十天,一系列有关其他藩守升迁和移镇的诏令也接连下达。 边境方国或大镇:吴越国王钱俶由天下兵马元帅加天下兵马都元帅;襄州节度使、陈王安审琦加守太尉;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保融加守中书令;夏州节度使、西平王李彝兴加守太保; 境内诸藩:西京留守武行德、徐州王晏、邓州侯章、湖南王进逵并加兼中书令;天德军节度使郭勋、邠州折从阮、安州李洪义、沧州李晖、贝州王饶、镇州曹英并加兼侍中;泾州张铎、相州王进、延州袁鳷并加检校太尉;孙方谏由华州移镇同州,加兼中书令;王仁镐由永兴军移镇河中,加检校太尉。 经过这样一番安排,君贵布出了继位后的第一张全局性藩镇形势图。对待边境方国或大镇,他仍然遵循父亲在世时的既定方针,只加恩,不移动,也不轻易干涉其内部事务;而其它方镇,只要有必要的就都动一动,以平衡各藩势力,并彰显中央对他们的控制权。 禁中。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身着轻薄的夏季常服,对着桌案上的公文沉思。他刚刚散了早朝从广德殿回来,本想去坤宁宫看看,但手里要忙的公务太多,就决定还是先料理国事。 天气虽然热,殿堂的深邃结构却起到了很好的避暑作用。从殿堂深处自然生发出的凉气,借着瑞脑的香气飘过来。在四五个执扇宫人的不停扇动中,偏殿有了一种暗香微凉的舒适感。 全国的藩镇大局已定,他该将注意力转移到军队的问题上了。 高平之战、晋阳之战,暴露出了目下这批禁军的致命缺陷。就算剔除了那些溃逃不忠的士卒,在军中混吃混喝的老弱无勇者也仍旧大量存在着。他一直想整军,在后汉时代就想整军,父亲在位时也想整军,自己继位后更想整军经过一步步的人事替换,经过连续的战略布局,加上拥有了高平战后积累起来的崇高声望,现在,他已经到了可以大刀阔斧着手进行军队改革的时候。 目下他最需要的,是人。所幸,他已经有了一些可用的骨干。 李重进、张永德,这两个皇亲兄弟不必说了,他们与他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一家人,国鼎的存亡兴衰,与他们自身的命运密切相连。如今,他们俩一人担任了侍卫亲军的最高首长,一人担任了殿前军的最高首长,一左一右成为他的臂膀,将禁军控制权牢牢掌握在了天子手中。 近卫之中,原本留着准备担负禁军检选汰递大任的曹瀚没了,这是他此战最大的损失。好在林远、邓锦等也颇有才干,虽说卫跸需要他们,但下面若实在缺人,也未尝不可以放他们独当一面。之前孙璘放出去隶属郭崇麾下,做了澶州衙内都指挥使,其表现就可圈可点。此次他也在获得升职赏赉的将领名录之中。 此外还有一大损失:季飞卫在巴公原激战中不慎被欺近的贼兵砍断小腿筋骨,伤情严重,显然无法再担任军职。季飞卫是四大近卫中年纪最小的,十七八岁就跟了他,目下不过二十六七岁,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作为自己的心腹,他原本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整军行动中充当旗手,没想到却要因伤早早离开一线。这个折损,也让君贵深感痛心。 在李重进、张永德之下,韩令坤、李继勋、赵匡胤、林远、季飞卫、邓锦、石守信、马仁瑀、马全乂等等,皆是有胆有为的青壮将领,在此番征战中又均有不俗表现,正足担当整军之后各部的栋梁角色。尤其那赵匡胤,高平之战中表现智勇,攻打晋阳时敢抢敢拼,此番被君贵超擢为殿前都虞候。他本人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君贵也有意进一步考校他训兵领军的本事,将原本打算交给曹瀚去做的某些事转交给他。 除了军事,朝政方面的改革也要继续下去,这是父亲的遗志,也是真正的治国目标。父亲生前下了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开了一个好头、打下了一个好基础:奖励耕殖,崇本抑末,合理赋税,纾解民困,兴修水利,发展商贸,澄清吏治,核定刑统,崇奉文教,扭转世风要做个好皇帝,疆土与军功只是其中一部分,政绩是围绕“人”而治而建的,他明白。 好在文官方面也有不少人才。除了父亲留下的治政班底,还有“扫地班”中那些比较年轻的文臣,以及自己从澶州带来的衙署旧部。下一步,需要从细考校他们的才能政绩,将他们重新进行布局。 光有领头的那几个也不行。文武两方面的人才层次都还欠丰富,真正做起事来,一定会有很大的人才缺口。不够用的人,还得向中下层和民间去找寻、擢拔 内职方面也有了得力的人。刘奉武由王景通指派长侍御前,日常相当善于伺候君贵的眉高眼低,与远山、秋池等旧属的老实谨慎相比,别有一种机灵。 陈廷献更是君贵近期的一大收获。君怜将他推荐给自己之初,君贵并不在意,以为不过因是君怜亲旧,趁机跟着出去历练一番,混个赏赐,谋个出身。虽说早前护送君怜从河中返回兖州时,君贵对廷献的干练原本有些认识,但没想到他会有上阵拼杀的胆色。及至廷献为了完成皇命不惜以己敌众,差点丢掉性命,君贵才发现廷献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日常可以放在自己身边事奉笔墨,遇有大事可以派到方镇传达谕旨,战时甚至可以循前朝故事,作为皇帝特使派到前线去做监军国政改革待做的事那么多,有了人才,还怕找不到给他们发挥才能的地方么因人设事也是可以的。 君怜已经正式册立,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皇后身份行权了。那还与君贵提过,要尽快给这些担任内职的亲旧侍从们勘定品级。以廷献在此番高平之战中的表现,君贵认为,直接将他定为内中高品甚至内班院押班,也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君怜将得力的亲随送到自己身边听用,固然是一番体己的美意,但她那边也正需要趁手的人,自己若真的占用了廷献不还,可不知道她到底方便不方便,舍得不舍得。 恰在这当儿,廷献抱着一沓书册从外入内。刘奉武见状,忙上前欲帮着搭把手。廷献笑了一下,摇摇头,径直走到皇帝御案前,躬身施个便礼,回禀道:“陛下,臣将书取回来了。” 因谋划军政经济各方面的改革,适才君贵遣廷献去弘文馆找几本书来参看,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君贵问道:“都找了些什么”廷献道:“回陛下的话,除了适才陛下口谕的贞观政要那几本,还有韩非子、长短经,臣想着或许有用,也一并带了回来。” 君贵颔首:“好,就放到这张桌案上吧。”想了想又道,“你替朕将这些书中有关变革和用间的部分用小纸条标示出来。”廷献忙道:“是。”又问:“臣到那边去做吧”君贵摇头:“就在这里无妨,朕也顺便翻翻书。” 廷献于是将书放下,自己去一旁裁了纸条、备了笔墨,方站在桌案边细细查阅起来。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4归牧中壶2 一时殿中静寂无声,君贵与廷献在御案前各自忙乎。刘奉武过来替官家换了茶,远山和秋池嘱咐了宫人好生执扇,又添了瑞脑香,也各自退去做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面一迭声唱礼。君贵稍微抬眼。远山快步进来一福,轻声禀告道:“官家,圣人来了。”君贵欣然道:“快请。” 未几,只见君怜在众侍从簇拥下款步入内,来到御案前一福,含笑道:“臣妾见过官家。”众侍从也纷纷拜礼如仪。 君贵笑道:“天儿这么热,圣人怎么倒自己过来了”君怜道:“听闻官家散了朝不得闲,我来看看官家。”君贵站起身:“你来得正好,我看了半日公文正头疼呢,你快来帮我看看。”君怜笑道:“好。” 君贵拉她在御案前同坐,指着满桌子的公文说道:“这些全是今日新送入内的奏表,这堆我已经看过了,那边的是还没看过的,你都替我看了才好呢。”君怜一笑。 君怜早瞧见廷献在桌案旁肃立示礼,便向他问道:“廷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因在御前祗应,这种情境下廷献事先并不需要特别向君怜见礼。此时听了君怜动问,廷献忙揖道:“回殿下的话,臣在标书。”“标书”“就是替陛下将书中的某些内容标识出来。”“哦,好,”君怜顿了一下,微笑鼓励道,“那你做吧。”“是。” 君怜拿起奏表来看。今日奏表的数量其实不算很多,枢密院已经给分了类:有各藩镇汇报夏税征收情况的,有州郡汇报当地旱涝灾情的,有藩主告老请求致仕返乡的,有刚去世的中央某大员家眷上表报哀的,有监察御史弹劾官员的,有地方官吏互相告状的,不一而足。 君贵将奏表交托给君怜,自己仍旧转头思考军政革新的事,又拿了廷献标好的书来看。 殿中又是一阵安静,只有宫人执扇扇出的风声,嘶嘶如水。庭院中古树上传来阵阵悠长的蝉鸣,让此间的人们偶尔察觉到光阴的流逝。 经君怜提醒,目下枢密院在呈交所有奏表时,都会附上自己的处置建议,不像在君贵继位初期那样不敢表达意见了。君贵是个凡是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天分既高,为政又勤,所以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直接下达命令或者给出处置意见有什么不妥。君怜委婉地劝了几次:君臣还是要各司其职,皇帝在很多问题上,应该学会隐藏自己的聪明,学会装聋作哑。君贵知道她说得在理,加上自己出门征战三月,国事被枢密院等中枢机构料理得也不错,才渐渐有意识地去遏制自己凡事大包大揽的心性。 未几,君怜看完了所有奏表,分门别类放做两堆。君贵转头看着她:“怎么样”君怜道:“我以为,大多数的奏表,照着枢密院的意思处置即可。需要官家拿主意的,就这么三件事比较要紧。”君贵点头:“嗯。哪三件事”君怜道:“头一件,是今夏遭受水灾的十几个州县夏税的减免事宜;第二件,是黄河大堤的补修事宜;第三件,是致仕勋旧如相州王进、同州孙方简等的优抚事宜。” 君贵道:“这么多奏表,就这三件需要我亲自定夺” 君怜郑重点头:“嗯。别的事,枢密院的建议就很好。但免税与修堤,事关民生大计,老百姓这一年剩下的日子过得如何,都与这两件事密切相关。目下枢密院提出的处置方法,不过是常例。我看今岁情形与去年大不相同,官家还是派使臣去当地查访一番再做定夺为是。至于致仕勋旧的优抚,看似有旧章可循,我倒以为,当此之时,不妨加重赏赉。毕竟,只有将他们安顿好,才堪为他人示范,也才有可能顺利进行下面的那些事” 君贵目光闪烁:“你是说” 君怜看着他,缓缓点头。 他们的默契是整军。整顿禁军如同驾驶大船经过险滩,稍不留意,累朝勋旧们就可能变作险滩激流下隐藏的大石头。多花些钱财将他们安然搬走,让他们优哉游哉地颐养天年,为年轻敢为的新一代腾出位置来,是整军迈向成功的关键一步。 君贵颔首道:“知道了,少时我就下旨安排。”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几日一直在忙宫闱内政,怎么样了” 君怜微笑道:“大致有了眉目,待晚间再与官家细说吧。目下,官家且忙朝政大事要紧。” 君贵笑道:“好。你也别累着。-对了,我想着,过几日待天凉快些,咱们去南庄狩猎,好不好”南庄,是母亲早年曾经跟随后唐庄宗狩猎的地方,也是父亲登基后曾经游猎的地方。纵然难以见到父母游兴的遗迹,也足以让他寄托对他们的思慕与追怀了。 “好啊”君怜欢欣道,“自打入了宫,我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不光是我,观音、训哥儿、朱雀他们,想必也都闷坏了,巴不得出去透口气呢。” 皇帝夫妇又叙了几句话,君怜告辞。 殿中皇帝众侍从依礼拜送。君怜回身瞥一眼廷献,欲言又止。 君贵察觉了君怜的逡留之意,问道:“怎么”君怜笑道:“没什么。天气酷热,官家千万记得进用消暑汤。还有,建州北苑的团茶,上次我特意挑了两饼最好的放在这边,又嘱了远山她们好生候意,就怕官家忙得顾不上用。廷献素常点得一手好茶,官家不妨尝尝他的手艺。” 君贵笑道:“好,知道了。” 君怜走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君贵将君怜摘出的三本奏表拿过来细看。看到王进和孙方简致仕的事,想要向廷献取贞观政要来翻。一错眼,却瞥见廷献正停了手里的活计,呆呆看着殿门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恍惚。 “书”君贵道。 廷献没有听见。 君贵默然。略一沉吟,自己取了书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翻看。廷献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偷偷看一眼官家脸色无异,忙埋首继续标书。 秋池过来进消暑汤,君贵摇摇手。廷献见状,忙道:“臣给官家点盏茶来用吧” 君贵不置可否,看他一眼,忽然道:“廷献,你此番随朕出征,表现不错,朕和圣人都很满意。现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选:你是愿意在朕跟前事奉,还是回到圣人那里去选吧。” 廷献的额角登时渗出了冷汗。 皇宫如同丛林,廷献保持着丛林动物本能的警觉。来自皇帝的突兀试探让他心惊肉跳,他感到了恐惧,不由汗湿层衫。 他忙跪了下来,强笑道:“陛下,臣臣的一应行止但凭陛下调遣,臣岂敢自专” 君贵沉默片刻,鼻子里笑了一声,点头道:“嗯,你这么回答,朕就明白了。”他顿了一顿,迅速做出了取舍,“那好,今日你就回到圣人那里去吧。” 廷献惊愕道:“陛下” “就说朕说的,朕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将她最好用的人据为己有。”君贵保持着平静,甚至鼓励地笑了一下,“朕没别的话了,你这就去吧。” 廷献忽然如释重负。 所有的迟疑都不必再迟疑了,所有的挣扎都不必再挣扎了。皇帝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自己那样回答,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皇帝是个明察秋毫的人。 “微臣谢过陛下的恩典。”廷献毫不犹豫地叩首道,“曾经阜随陛下于疆场,微臣三生有幸;倘能再次效命陛下于危时,微臣万死不辞。” “嗯。”君贵不动声色。廷献此时再表忠心,只不过是一种找补,或者说一个台阶,两人心里都已雪亮。“朕没有什么要赏你的,回到圣人那里,圣人自会赏你。”他语意平平。 廷献如此干脆地谢恩领旨,让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晋阳回来后,他还没来得及打赏从征的内职。原本在这几日就要颁赏的,但他现在决定不赏他。不是廷献不够格领赏,而是要借此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该赏而不赏,就说明了一切。 终究是君怜的颜面,他才会如此宽容。 “微臣忝随御驾,寸功未建,不死已是天恩,岂敢求赏”廷献毕恭毕敬道。君臣间暗藏玄机的对话已经渐渐逼近核心,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务求有惊无险,安然过关。 “知道就好。”君贵不愿再纠缠此事,挥手道,“去吧,小心伺候圣人。” “是。微臣告退。”廷献松了口气,郑重地向皇帝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退步,慢慢离去。 君贵拿过一卷贞观政要,翻过廷献刚刚标出的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侍立在殿内一侧的刘奉武,也悄悄松了口气。陈廷献是刘奉武在御前晋身的最大竞争对手,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如此干脆利落地退让开。 注:中壶者,皇后代称也。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5彤管有炜1 坤宁宫。阔大的宫苑中拥红拢翠,一派季夏与孟秋交接期的繁华。 合欢树花期早过,高大的树冠栉叶繁茂,在庭苑西角撑起一把大伞。树影投到庭苑的小池中,一群金红鲤鱼从池中太湖石石根处游弋过来,扎在树影下躲清凉。又倏尔惊散,远遁莲底。 池上有小木桥。桥下,左边右边,远处近处,几朵水莲花恬静照影。莲香清淡如谜。 靠近正殿几株石榴树。石榴果累累结在枝头,个中有熟极而裂的,露出整齐的红籽。石榴多子,隐喻生养,自古是内闱爱物。仍有几颗晚熟的青涩石榴果留在仓促光阴里,将醒未醒,被骄阳一照,又打起了瞌睡。 沿廊几丛芭蕉,浓荫如盖。蕉叶舒展,宛若聚拢的柄柄长扇。这是夏神欲行不行之际的羽旄仪仗。 浓荫外,廊道中,画檐下,宫官内侍人影绰绰,却悄不闻声,只有蝉鸣如笛哨。蝉鸣就是坤宁殿的丝竹之音了。 依古礼,父母过世应服丧三年,期间不能举乐。虽说近世丧期多取便缩短,更兼嗣君因身负社稷重任,又实行以日代月制计算服丧期,愈发不能完尽古礼,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禁乐,则是必须的。身为天子,更须在此孝义大节上垂范天下。因此,即便荒嬉如前朝隐帝刘承祐,在父亲后汉高祖刘知远过世后,于公开场合中也禁了两年的音乐。 没有丝竹之声并不影响君怜的生活品质,观音和训哥的笑闹声已足够充实她的清赏。此时,君怜正在坤宁殿正殿中接见礼仪宫官。观音和训哥则由各自的乳母侍从带领着,在离她不远处玩耍,咯咯的笑声不时传到她的耳中,让她会心而笑。观音和训哥都不是爱哭的孩子,这真让人省心。 采儿两边照顾着,一时看看圣人有没有什么需要,一时又去瞧瞧皇子皇女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以备随时回答圣人的询问。采儿其时将近二十五岁,倘若在民间,早该配了丈夫,儿女绕膝了。可是这些年君怜的生活大起大落,采儿跟随着君怜辗转迁移,心既不得空闲,又有繁杂的家事萦身,只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暂抛脑后。如今进了宫,婚配的希望愈发渺茫,索性断了念头,心里反倒安定了。从君怜这方面来说,采儿为人颇识大体,干活又灵巧利索,自己是离不了她辅佐的。便是将她配人,也必定要在身边择选。既然一时没有合适的,那就不着急,且放一放再论。 尚仪遂宁郡夫人刘氏率属下司籍、司赞女官,正在向皇后汇报宫规整改计划。刘氏原是前太后宫知客,不久前被君怜任命为现职,接替因病过世的老尚仪,掌后宫礼仪、起居诸事。 这是她们关于宫规改革的第三次汇报了。 君怜有感于累朝宫规迭设,条款太多,彼此又颇多冲突,常常让内人们无所适从,便决意将其中的繁文缛节去掉,务求简明扼要,让所有宫人内侍都能记得清晰、行得准确。 君怜照例赐了刘尚仪座,自己一面拿了她们新报上的宫规条制册子翻看,一面听刘尚仪汇报这一版与上一版的改动在何处。 应该没有问题了。一次次改动下来,大处的原则、小处的细节都已经照顾均衡。过细的地方并不需要去规定什么,人的言行进止已经被框定在了覆盖面足够广泛的大原则里,这就可以了。君怜并不要求宫规面面俱到,能够约束十之八九,就是了不得的进步。剩下的一两成,是她为人的弱点留出的余地。 “我看可以了。”君怜合上册子,向刘尚仪微笑道,“你即刻找人抄录若干份,分发到内省六尚和内班院各班去,着他们立刻组织讲习。十日之后,我要着人抽查考校。誊录的人手倘若不够,我让林尚宫将她手下司记典记和司簿典簿等宫人借给你。内班院也有不少笔墨好手,可一并差王都知借调给你。” 刘尚仪忙起身应答道:“多谢殿下费心。臣妾手下四司配员原本不齐,正担心不能尽快完成誊抄呢。殿下如此安排,臣妾就可以督促他们快录、多录,以便尽快分发各处讲习背诵了。” “好。少时我会遣人去向林尚宫和王都知传旨,你着人交接即可。你还有什么事么” “臣妾尚有一事,想要请示殿下。”刘尚仪恭谨道。 这当儿,采儿轻轻走近君怜身侧,福了一福,低声道:“启禀圣人,廷献在殿外求见。” 君怜一愣。略一沉吟,方道:“宣他进来。” 未几,廷献入内,趋至君怜近前,如礼下拜:“臣陈廷献,见过皇后殿下。” “平身,”君怜不动声色道,“廷献,陛下有事么”“回殿下的话,没有。”“你有急事么”“没有。”“好。你且在旁边等着。”“是。” 廷献早瞧见观音在不远处玩耍,怕她看见自己要过来,忙悄悄退到一众侍从身后。正巧东方氏转头往这边看,似乎打算让他过去讨皇女欢喜,他便悄悄向她摆了摆手。 这里君怜转向刘尚仪,接续上刚才的话题,温言道:“你还要禀什么事,说吧。” “是。启禀殿下:臣妾所辖司赞之下,唐制原有彤史女官之职,专掌司赞所领职事的文书记录。但近代此职多空悬不置。臣妾想请殿下的示下,是不是仍旧恢复此彤史之设” “彤史是彤管的彤么” “是。诗经有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之句,毛传就此生发说,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事无大小,记以成法。后来便相沿成习,以彤史女官记录后宫重要事宜。” 君怜沉吟道:“你是说,司赞与其他二十三司不同,在诸女史之外,还另设彤史一职” 刘尚仪答:“是。因司赞掌礼仪班序、设版赞拜,关乎宫闱大体、内廷秩序,因此特设彤史记录其所领之事,以备检验与查询。” “唐制彤史几人”“回殿下,两人。”“好。你且去物色,有了合适人选,带来我检阅。若得用,即可恢复此职。”“是。”“还有事么”“回殿下,没有了。”“那你退下吧。”于是刘尚仪率司籍、司赞等宫官如礼拜辞:“臣妾等告退,殿下万福。”尔后慢慢退出。 。 采儿奉上新茶。君怜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将视线转向默然侍立一侧的廷献。廷献忙过来一揖。君怜问道:“廷献,是陛下遣你来的么” 适才廷献从滋德殿拜辞皇帝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走向坤宁宫。本来帝后的两处正居距离并不远,他却特意绕道后苑,到御池边慢慢走了一圈。他思虑重重,忐忑了半日,这才鼓起勇气回到坤宁宫来。 听了君怜的问话,廷献忙恭敬答道:“是。” “嗯。遣你来做什么” “陛下让臣回来事奉殿下。” 君怜目光一闪。她顿了顿,向身侧的采儿略一示意。采儿会意,忙招呼众侍从簇拥着皇子皇女退出。殿门关闭,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人。 君怜默然良久,方缓缓道:“说吧,怎么回事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臣什么都没说。”廷献平静道,“殿下离了滋德殿后,陛下忽然让臣选,是要留在御前,还是回到圣人身边” 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所以你选了回到我这里” “不是。臣只说,一切但凭陛下做主,不敢自专。”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陛下就让臣回来了。” “原话” “陛下说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将圣人得用的人据为己有。” “还有么” “还有还有”廷献略一斟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说,他不赏臣了,对臣的处置由圣人决定。” 君怜默然。 她感受到了君贵心中隐隐的恼怒,而廷献为了她不惜得罪皇帝的勇气更让她惊讶。左右相顾,她有了隐隐的不安。 良久,她开了口:“知道了。那么,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廷献抬眼看着君怜,平静道:“臣只求圣人千万不要对臣有任何赏赐或加恩。” 彤管,香茅草的红色芽心,或者红色菅草,后代指笔杆漆红的毛笔,转指女史记事之笔; “说怿女美”,音义等于“悦怿汝美”,“喜欢你的美丽”。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6彤管有炜2 翌日,天子诏书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 原宫官尚宫林氏等五十余人,依其意愿遣放出宫自便,赏赉各异; 皇帝旧属孙氏远山封陈留县君,判尚食之职;章氏秋池封武都县君,判尚寝之职; 皇后旧属唐氏封晋昌郡夫人,判皇后宫尚宫之职; 又郑氏采儿、周氏五两、东方氏皇女乳母、刘氏皇子乳母等十余人,分别充任司宝、司籍、司闱、司膳、司制、司宾、知客、出使、左右御正等职; 内侍陈廷献、范承璋并为内中高班,分别管勾坤宁宫和紫烟阁内外庶务;随征侍御的内侍自刘奉武以下六人,也各有金帛之赏。 其时,后宫一应为皇家服役的人员,主要分属两大机构:内省和内侍省。 其中负责管理后宫宫人事务的,是内省。内省的女官制度与外朝诸多礼仪制度一样,也多承唐制。但因连年祸乱,朝代承平日短,旧制便有颇多荒废之处。更兼后宫制度不过是皇帝家制,虽说原也有内闱辅政之功能,实施起来却忽松忽紧,与外朝国政的关系并不稳定,所以就由得这宫中历届“家长”-通常是帝后、太后,有时也是权妃-来掌握,其间不乏随心所欲、朝令夕改之例。 在大的格局上,内省实行以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为中心的宫官体制,其下还有无品阶的女史等祗应人。但实施起来,人与职很难一一对应。故此,常有位号空悬无人或编制不满情形,也常有位号在彼而具体职司在此的情形,也常有兼职状况出现-比如这次君怜对旧属们的安置便是如此。 尚宫、尚食、尚寝,都是内省女官“六尚”之一,职品为正五品。唐氏为皇后傅姆,故得封三品郡夫人,判尚宫,为“六尚”之首。远山、秋池因勤谨事奉君贵多年,故得封五品县君,充尚食尚寝,品职相当,在唐氏之下。采儿、五两等以皇后近从,各充二十四司之一,居正七品,在“六尚”之下,而统领本司下辖的诸典掌女史及无品宫人。不过,她们虽然在内省有了固定位号,却并未彻底脱离原先的职守,因此都算是兼职。 而负责管理内廷宦者事务的,是内侍省,又称内班院。 中晚唐时期,内臣一度权力过炽,后梁太祖朱温篡唐后便大力砍削内臣权力。其后各朝,内臣权限虽多有上下反复,但数十年演变下来,内臣机构、职务设置及权势,相比中晚唐时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五代以武人为重,内班院的阶职名号中便也带上了武职色彩。 廷献与承璋以皇后亲旧故,从无品黄门直接定级为内中高班,位在诸黄门小底及内品之上,而在诸内中高品之下。内中高品再往上,还有内班院几个老押班,以及都知王景通。像押班、都知这种位号,就是从武职位号中借过来的。 原本,皇帝旋师之初与皇后论及廷献功绩时,曾说过可以将廷献直接定为内中高品,甚至押班。然而经过廷献重返坤宁宫这么一折腾,皇后便刻意将廷献定低一阶,至与承璋平级,取功过相抵、无功无过的意思,以求各方能够相安。 承璋对这一旨意感到十分不解,也替廷献不平,私下对廷献道:“我可真是看不懂,官家和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你差点死在外头了虽说没立下什么惊天的功劳,总算有大大的苦劳吧我还以为怎么着也能赏你个高品呢,没想到,到头来,品阶竟跟我这个舒舒服服躲在宫里享清闲的人一样而且,品阶不副也就罢了,怎么竟连一丁点儿的赏赐都没见着呢刘奉武他们不是都赏了么他们不过梳头、捧茶、递帕子、端盘子,论功劳,能有什么功劳怎么能跟你相比依我说,就算不想惹外人议论偏私亲随,官家和圣人也不至于谦抑到这个地步吧” 廷献警惕地左右看看,一面低声道:“嘘-别说啦。怎么定品阶,官家和圣人自有道理,咱们做内臣的,遵旨就是。再说我也没干成什么事,第一仗就打趴下了,还得劳累别人照顾我,添多少麻烦。你仔细想想,那么多人倒在荒野里官家都没顾上管,偏生遣人四处找我、救我,这是多大的恩典我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半句话说” 承璋不甘心地撇撇嘴:“理是这个理没错,可是”他压低声音道,“你是圣人的人,圣人怎么也不帮你说句话呢” 廷献一笑:“你以为,要是没有圣人庇佑,我能活着回来么我在医帐里醒过来时,官家第一句话就说,要是我死了,他没法子向圣人交代承璋,咱们不过是草芥一般的性命,死不死,活不活,谁会在乎呢官家肯救我,全是看在圣人的颜面上。” 承璋点点头:“那倒是。-诶,圣人毕竟是离不了你的,刚打完仗,又把你从官家手里要回来了。” 廷献摇头道:“不是圣人要的,是官家打发我回来的。” 承璋惊讶道:“怎么了” 廷献淡淡道:“我笨手笨脚的,在官家跟前老是犯错,实在难当大用。官家仁慈,也不责骂我,索性把我还回来,依旧受圣人教训。” 承璋深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了,转而望空发起呆来。 片刻,承璋悠悠叹了口气。 注:五代内省宫官制度并不完备,书中所示皇后旧属新授的各内职,是上承唐制,下参宋制,并考据五代时实封位号而拟。比如“皇后宫尚宫”这个职务,就是五代时的实际位号,理论上应该就等同于六尚之首的“尚宫”,而不是说皇后宫有个尚宫、太后宫还有个尚宫这种理解。本书保留“皇后宫尚宫”这一说法,是为了增加历史细节上的切肤之感。 又,晋昌是唐氏郡望之一,陈留是孙氏郡望之一,武都是章氏郡望之一,故书中拟为人物封号,以增阅读之乐。实际上,当时诰封时,受封者封号往往并不与其姓氏郡望相关联。 又,书中所示内侍官署及职位,因直接资料甚少,也是参酌五代及宋初的相关记载拟写而成。其具体名号和秩序等级,即便有出入,应该也不大。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7射鹿南庄1 数日之后。京郊。南庄皇家猎场。 猎场地形丰富多样,山地崎岖,树林茂密,草场开阔,方圆十数里野物出没,杳无人烟。 刚刚下过一场雨,热毒尽退,天气显得分外凉爽。野物们纷纷趁机出窝觅食,正是郊猎的大好时机。 官家郭荣携皇后与皇子皇女一同游幸南庄。陪猎的,有皇妹晋国长公主鹭娘、驸马都尉兼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还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全家,以及枢密使郑仁诲、判三司李榖、门下侍郎范质、中书侍郎王溥等中枢重臣及其家小。当然,也有朱雀。 郊猎以活动筋骨、锻炼体魄、开阔胸襟为上,因此帝后舍弃了繁琐的卤簿仪仗,只由禁军步骑加少数内侍护卫事奉。除了林远、邓锦等率殿前近侍班直阜随,禁军龙捷左右厢都指挥使韩令坤、赵弘殷,虎捷左右厢都指挥使慕容延钊、赵鼎,以及殿前都虞侯李继勋、赵匡胤等将领,亦各率部从浩大卫跸。皇苑中豢养的数只苍背鹰隼与十数只彪悍猎犬,也由牧兵们牵擎而出,让这郊猎的队伍显得愈发威风凛凛、声势迫人。 君怜命东方氏等保傅带领观音和训哥儿乘舆跟随,自己则与君贵并骑而行。 风吹草低,马蹄过处,零散的水洼镜面上映射出的青天白云次第破碎,又渐渐复现。 皇帝夫妇并肩撒欢跑了一阵子,改为以中速在草场上散步。朱雀身着骑装,策马跟在君怜身后也跑了一段,现下缓辔降速,她便向远处的景物极目张望,面色欣然。一应陪猎官员眷属及内外侍从将他们簇拥在中心,却又不很靠近,给他们留出了闲话体己的空间。 雨过天青,万物皆是新晴之姿,风华美如微醺。君贵见君怜骑在马上衣袂飘扬、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不由笑道:“看来你真是在宫里憋闷坏了,该早些带你出来跑跑才是。” 君怜笑着向身后的朱雀回看一眼,小声道:“嘘,哥哥快别提这事啦。这里头最感憋闷的人,可不是我啊。” 君贵不由也往身后瞥去,含笑小声道:“怎么,朱雀跟你抱怨什么了吗” “呵,她的心性,哥哥又不是不知道,装在天地这个大笼子里都嫌小,何须再亲口来向我抱怨”君怜笑道。 “难怪我看她近日总是懒洋洋的,以前那种精气神,可是少见了。”君贵不免叹息道,“其实你们何必等我我不在京中时,你们自己出来郊猎也是可以的啊。” “朱雀的事,以后我再跟哥哥细说。现下咱们先不提她,省得被她听见。”君怜笑道。 “好好。”君贵笑了起来,“对了,昨日少府监来请旨,说是陶工正在研制一批全新的御瓷,问我想要什么颜色。-现下我来问你,你想要什么颜色” 君怜好奇心起:“什么颜色都行么”君贵点头:“那是自然。圣人想要的颜色,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做出来的。”君怜不假思索地指指头顶的天空:“那么,我想要这个颜色:雨过天青。” 君贵虚着眼睛看向天空,不由开怀:“好,就是这个颜色,我也想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前方远处草丛中扑簌簌一阵动静。 “官家,麂子麂子”“圣人,麂子还有兔子”从臣们纷纷围拢过来,低声提醒道。君贵点点头,向林远等吩咐:“去将皇子和皇女接过来。” 未几,观音和宗训被乳母们从乘舆中抱出,护卫至御前。君贵自马上伸手,将训哥接过来,搂在自己鞍前。正要将观音安排给李重进,观音却先在东方氏怀中闹了起来:“爹爹抱爹爹抱” 君贵忙俯下身,轻拍着她的小脸蛋,柔声道:“好闺女,爹爹骑在马上,只能抱一个。弟弟小,爹爹抱他,让伯伯抱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观音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攀着君贵的手就要往他身上爬。君怜忙伸手道:“音儿,来阿孃这里,阿孃抱你。” “音儿也要爹爹抱音儿也要爹爹抱”观音不干,蓦然哭闹起来,在东方氏怀中拼命扭动。君怜赶紧由廷献扶助着跳下马,将观音接过来,抱在怀里百般诓哄。君贵与一众从臣也跳下马来,围着君怜母女。 无奈观音实岁尚不到两岁半,哪里讲得通道理眼见得爹爹明明有两只手,却不肯像以往那样将自己和弟弟一左一右搂在怀中,实在气噎难平,大哭大闹着,执着地将手伸向爹爹的方向,泪水四迸,只是不依。 皇帝夫妇的心被她给哭软了。 见观音死活不退让,君贵只得叹口气,对怀中的儿子柔声道:“咱们训哥儿最是听话,训哥儿去让伯伯抱着骑马看射兔子,好不好”宗训实岁将近一周岁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重进忙近前伸出双手,君贵小心地将儿子递给他。重进将宗训搂在怀里,对他笑道:“训哥儿来伯伯这里,伯伯的马儿也很快。少时伯伯带训哥儿在草上飞起来,好不好”宗训已经会说简单的几个字,欣然道:“好。” 君臣上下尽皆松了一口气。这里观音见爹爹腾出了手,忙攀着他的胳膊爬到他怀中。早有乳母上来将观音的鼻涕眼泪擦掉。 君贵左手紧紧兜着观音,右手点着她的小鼻头,笑道:“好了,有爹爹抱着,这下不哭了吧”观音见爹爹投降,小小的心眼中警戒尽去,登时破涕为笑。 一时众人重新上了马。君贵示意狩猎开始。皇亲与陪猎从臣们一字排开。 司祝念了一小篇祝祷词,表明生灵有序、此消彼长,今日之猎是谨遵上苍生克之意而为,非敢擅启杀端,又祈愿收获丰厚,以昌皇朝之武运。最后,司祝张开双臂祈祷:“四方生物,欲左左去,欲右右往,不用其命,乃入吾网” 最后这句祷辞,是借用成汤“网开一面”的典故。君王出猎,不能给生民一个天子好杀的印象,所以要祝祷。一则表明自己是在履行天意,二则表明会以天子之仁慈对待四方生物,让它们能跑的跑掉,能躲的躲掉,只有命该如此的,才成为今日收获的猎物。 司祝祷罢,早有许多禁军士卒跑到远处,将藏在草丛、灌木丛、林间的野物轰起来,在长茎短草间突突乱窜。 晋国长公主鹭娘位在君贵之侧,见状笑道:“荣哥哥,看起来今日野物真个好多。可是你抱着观音,要怎么来开这第一箭呢” 君贵看看怀里的皇女,向妹子笑道:“无妨,就请你嫂子来开箭,也是一样的。”说着便向君怜示意。君怜笑道:“让我来我臂力不够,从小就没学过。我让榷娘替我,可不可以” 君贵不知朱雀习过射艺,奇道:“榷娘会么”君怜点头:“嗯,她学过一点。”君贵便扭头看向君怜身侧的朱雀,鼓励道:“榷娘,你来替朕开这一箭。” 朱雀不意这事竟落到自己头上,登时老大不乐意。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又不好找借口婉拒,略一顿,只得应承道:“好,我试试看。” 当下廷献与承璋等都上来伺候开箭。承璋赶着用软布将朱雀以前使惯的牙角雕弓擦两擦,小心递给朱雀。廷献从林远手里接过御用的金鈚箭,双手交给朱雀,又低声对她道:“姐儿,虽说马上不稳,屏住呼吸,手就不容易发抖。”朱雀点点头。 既称开箭,自然讲究以有所斩获为上。可是历来帝王郊猎,第一箭就能射中猎物的却少之又少。众人都知道开箭不过取个吉利而已,射得远就已是出彩了,没人指望真的射中什么,所以开箭的压力并不大。 一时众人都将视线集中到宫中这位神秘低调的骑装杜娘子身上,且看她如何出手。君贵与君怜亦含笑相视,旁观不语。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8射鹿南庄2 众军士又从远处轰起几只活物乱窜,长茎短草迁延倒伏一片。“是麂子”“是兔子”“獐子吧”“好几只呢”众人小声议论纷纷。 朱雀静静骑在马上,搭上箭、拉满弓,瞄准一处动静,随着它稳稳移动上身,忽一松弦,沉着地一箭射去。 随着弓弦声响,皇苑所豢养的鹰犬尽数由牧兵手中放开,齐向箭落之处扑出。一时猎场苍翼翱翔,黑尨狂吠,天上地下热闹非凡。两支禁军小队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马卒纵骑,布卒健步,亦向远方急速奔去。 君贵向君怜悄声笑道:“朱雀这一箭,射得好远。”君怜微笑点头。 未几,只见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率数骑迅疾驰回,到皇帝跟前带笑揖道:“启禀官家,射中了射中了” 君贵大为惊讶,忙问:“娘子射中的是什么” “回官家,娘子射中了一头黑麂子” 君贵大喜:“赶紧,把猎物给抬回来” “已经在抬了。” 未几,众军卒以木杠子吊抬着一头体型偏大的黑麂子回到御前,黑麂子脖子上,正插着适才那支金鈚箭。因是放松的场合,军卒们也不像素日在御前那么谨小慎微,纷纷笑道:“官家,今日好强的运气”“一箭就倒地了,根本没力气站起来再跑”“好久没见过这么肥的猎物了”“这么大的个头,怕不是能喂饱二十条壮汉么” 君贵和众人皆下了马,围到猎物跟前来看。君贵喜不自胜,笑向君怜和朱雀道:“朕继位后第一次郊猎,居然开箭奏功,这一定是国朝武运大昌之兆榷娘,回宫后朕要大大地赏你”朱雀微笑,只点头回应。陪猎众臣见杜娘子一箭射中这大黑物儿,也深感稀奇,纷纷向官家称贺不已。 君贵一手抱着观音,俯身验视了麂子的伤口,又亲自将那支金鈚箭拔出,查看箭头。只见锋镝仍利,残留的血痕鲜红,显然箭枝是以极快的速度直穿麂子颈脉,致其封颈而亡的。君贵不由对朱雀更添一分惊异,将箭递给她,笑道:“榷娘,目下先将这支御箭赏给你。” 君怜满目欣喜,连连点头。朱雀略感不好意思,接过箭淡淡一笑:“多谢官家。”承璋忙上前从朱雀手中将金鈚箭接过来,擦拭了血迹,小心以软布裹了,放入自己身负的箭囊中。 君贵看向陪猎众臣,笑道:“武运既开,今日诸卿也可大显身手了凡是射中的,无论猎物大小,朕都有赏”又向赵匡胤道:“传朕口谕到各禁卫班直,待皇家和王公大臣们收猎,朕会专门留出一炷香工夫给他们试试身手,但有斩获者,均可获得金鈚箭一支为赏。倘若技能出彩,赏格还可再升。”赵匡胤忙应道:“是”急急领命而去。 君贵又指着黑麂子向林远吩咐道:“少时命人将这首猎的吉物烧烤好了,分给今日随猎的众人,人人有份”他低头看着怀中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闺女,温言道:“咱们的小观音和小皇子,虽说牙口还撕不动鹿肉,也是有份的” 林远笑道:“是臣让人专门给皇子和皇女做成肉糜吃。” 一时军士们又在远处轰起猎物来,众人再次重新上马备猎。君贵心痒手痒,意欲亲射几箭过瘾,奈何观音死活不肯离身。君贵只得作罢,依序让君怜和鹭娘试射。君怜不忍拂了君贵之意,便勉力掣箭引弓,往草丛中随意发了一箭。鹭娘自小学过射箭,倒是跃跃欲试,但毕竟年轻力弱,一向又疏于演练,数箭射出,毫无斩获。 然后是枢密使郑仁诲、三司使李榖等枢臣发箭。再接下来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殿前军都指挥使张永德试射,两人均有斩获。李重进因抱护着皇子,原是逊谢说不射了的,君贵不欲众人皆乐而独他今日无功,便让君怜暂时将训哥儿抱过来,待他射完再还回去。重进射艺颇佳,一箭便射中一只獐子。永德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射中了一只锦鸡。 再往后,诸枢臣家的子侄孙辈,重进的儿子延福延寿,阜随出猎的韩令坤、李继勋、赵弘殷赵匡胤父子等禁军各部帅,官家贴身近卫林远、邓锦等诸直都虞候,也都得官家赐射,颇有收获。尤其那赵匡胤,连珠三箭射倒一只惊逃的狍子,官家一高兴,顺手便将御箭囊赏给了他。 观音稳稳倚靠在爹爹怀中,直如端坐莲台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热闹。眼见得一派鹰飞狗跳,众人呼喝不已,热烈非凡,便也闹着要射箭。君贵就握了她的小手分执弓羽,往近处草场放了一箭,欢喜得观音咯咯直笑。 君怜见状,连声夸赞观音有出息,又转头向重进笑道:“既如此,就有劳伯伯,也带着训哥儿放一箭。”重进笑道:“是。”便也如法炮制,教皇子宗训射出了人生第一箭。 尔后众陪臣散开,各取其便,纵享奔驰狩猎之乐。 这一日,官家君臣在南庄皇家猎场耍了个痛快。玩耍累了,又在行帐外席地而坐,烤肉行觞。猎中者各得赏赉有差,笑语相连,上下尽欢而归。 禁中。滋德殿。 日暮。晚霞如燃。 皇帝夫妇带着皇子皇女共进晚膳,朱雀也在一旁作陪。 朱雀每日在哪里进餐,全看君怜是否邀约。理论上,朱雀是在自己的紫烟阁中进餐的。但君贵出征期间,君怜只要无事,常会遣人来请她去延福殿一起用食。君贵返朝后,帝后常在一处,君怜关于共餐的邀约就少了一多半。其实君贵早将朱雀视为家中一员,已经习惯了两口子吃饭时有朱雀在旁,可是君怜发觉朱雀总是闷闷不乐,不愿君贵察觉后多心,便刻意减少了朱雀在君贵面前出现的次数。 今日猎场丰收,陪膳的邀约,是君贵本人主动发出的。君贵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朱雀,不意共同生活三年后,竟又发现了她的新本事,惊喜之余,愈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席间,君贵不免细细询问朱雀的射艺是何人所授,日常是如何练习的,今日又是如何操控的云云。朱雀知道廷献已从滋德殿返回坤宁宫,虽从未向君怜主仆问过任何一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便不欲直言廷献教授自己射术之事。更兼她嫌君贵问得啰嗦,刨根究底,全不容人隐瞒一般,便淡淡笑道:“有劳官家动问。可是臣妾并没有什么射艺,不过是以前家中师傅教授过一阵子后来习射,也是断断续续,马虎得很。今日那一箭究竟是怎么射中猎物的,臣妾自己并不知道。想来是上天保佑官家武运昌盛,借臣妾之手降福而已。官家倘若再让臣妾射一箭,臣妾可再也不能射中什么了” 君贵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不甘。他知道实情绝不像朱雀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检查过伤口和箭头,他能推想出那一箭的速度和力道。正中麂子的颈脉或许是碰巧,箭速和力道却是碰不出巧来的。可是朱雀不愿说,他也毫无办法。朱雀的婉拒冠冕堂皇,他连气都生不出来。 晚膳之后,用了茶,朱雀就告辞返阁了。未几,训哥儿犯困闹觉,君怜便也告辞,要带皇子皇女回坤宁宫去安歇。临走之前,君贵拉着她,笑道:“我这里还要处理些公事。晚间,是你来我这里,还是我过去你那边” 君怜微笑道:“哥哥想在哪里安歇我都听你的便是。” 君贵道:“那么我先忙一阵子再说。倘若我过不去,便遣人去召你。” 君怜含笑点头:“好。哥哥别太累着,早些开歇,我还有事要跟哥哥商量呢。”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199蟾影嘉香1 坤宁宫。坤宁殿后殿。 灯影摇曳。连殿堂也困了。四下静寂。 观音与训哥早已在暖阁中各自睡着。君怜在灯下翻看朱雀给她抄的那本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偈语集。廷献来进宁神汤,君怜问:“什么时候了”廷献去看了铜漏刻度,答道:“回圣人,时过亥初,已是人定之中了。”君怜放下经卷,轻叹道:“这么晚了,官家难道还在忙”廷献迟疑道:“要不要去问一声”君怜摇摇头。 两人正说着,忽闻殿外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怜忙站起身迎出去。只见君贵大步走来,后面跟着刘奉武和一个内品,内品手里捧着一叠奏表。 君怜福了一福,嗔道:“这么晚了,官家怎么还没忙完”君贵苦笑道:“咱们给臣下放假,带出去玩了一日,可是,没人给咱们放假。今日送入内的奏表出奇的多,回来就看见御案上堆了一大堆。若是不处理完,堆积到明日,岂不是多上加多” 君怜笑道:“谁规定奏表就得当日处理完了” 君贵道:“我自己啊。可是我一面看着奏表,一面又走神想外朝别的事,结果看来看去,总也看不完,还是你来帮我看吧。” 君怜示意刘奉武和那内品将奏表放到自己书案上,又将君贵拉到榻旁坐下,笑道:“好,我帮哥哥看。可是今日太累,咱们都不看了,早些安歇,明日再处置,好不好” 君贵犹豫了一下,略有些不甘心:“也行。不过,你不是说还有事商量” “嗯。那也不用正襟危坐地商量啊,一面歇息一面叙谈,也是一样的。” 一时侍从们分别上前,服侍帝后洗漱已毕,各自换了中衣就榻。 众人退出。殿门紧闭。夜色空明,月光如侵,蟾影迷离。 殿中暗香袭人,纱帐低垂。门口两盏长明灯,在琉璃罩下发出柔和的暖光。 月光与灯光同时映照在榻前不远处的木衣架上。衣架做成了背对背的两个仕女形状,仕女的手臂可以调节高低。手臂上,搭着皇帝夫妇的常服,平展低垂。这仕女衣架是晚唐宫廷旧物,据说是当时的文思院根据开元时期遗存的图画仿制的。 君贵在枕上支颐看着君怜,眼巴巴等她开头。君怜见他认真的模样,不禁笑道:“从滋德殿带过来的一沓奏表没有处理,已成哥哥的一重牵挂了;倘若我想叙的事推到明日再叙,哥哥是不是会一宿都睡不着觉” 君贵闻言,也不答话,探身乔张作势向她胳肢一番,方恨恨道:“知道我性急,你还逗我”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君怜笑着躲闪不迭,一面连声讨饶:“好了好了,臣妾这不是怕累着官家么” 君贵绷着脸道:“放心,官家累不死。圣人有事待说不说的,才会把官家急死。” “好好,我说就是,哥哥别起急。”君怜忙安抚道,“今日朱雀开箭开得好,哥哥说了要赏她。我想问问,哥哥打算赏她什么” 现下朱雀成了君贵很愿意讨论的一个话题。君贵看着君怜,顿了一顿,似笑非笑道:“你这么问,必定是自己有了主意。我且听听看,你有什么好主意” “是我先问的我要先听哥哥的主意。” “我正是因为没主意,才说回宫再赏她的。依我看,朱雀这么古怪,无论赏什么,只怕她都不稀罕。” “说得也是。”君怜笑道,“哥哥知道么,今日在猎场,我可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 “啊这是为何” “我很怕你当场问她,想要什么赏赐。然后她呢,当场就说,想要出宫去” 君贵得意地笑了起来:“哈,我差点就那么问了幸亏我及时醒悟,生生把要出口的话给拉了回来” 君怜拍了拍心口:“阿弥陀佛,哥哥真是越来越了解朱雀了。” 君贵道:“现下你可以说了吧,你希望我赏她什么-不仅她乐意接受,还能留下来陪你不走” 君怜沉吟道:“赏她一个封号怎么样” “那有何难圣人的姐妹有封号,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可是,这样她就会惬意了么” “再给她一个内职,让她有个营生、有点事做,怎么样” 君贵奇道:“朱雀会想要个差遣将自己羁勒起来这不大可能吧”想了想又道,“你若真想让她有个营生,宫里原有玉虚观,她又慕道,索性就让她去那里主事,如何” 君怜连连摇头:“不好。” “为何” “朱雀的慕道与别人不同,并非为了求仙长寿之类的目的。她慕道,只是因为道中有助她解脱的东西。她的心里不太平,倘若真的入观修行,孤立于人世,只怕会更添烦恼。” 君贵默然。片刻,方问道:“那你想署她一个什么内职她本以外戚之故为一阁之主,你反倒让她去做宫官,这会不会低了她的身份” 君怜笑道:“那要看让她做什么了。我想在六尚和内班院之上为她特设一个位置,叫做司宫令。” “司宫令” “嗯。总掌宫内各格各式,辅佐中宫,裁判法度,戒令纠违,比原先的宫正权力更大,地位更高。” 君贵失笑道:“以朱雀自在无碍的心性,她会想要这样一个专门管束别人的职位” “那打什么紧朱雀所求的,不过是自在。倘若让她做了司宫令,名义上,这宫闱中都是她在管别人,除了我没人能管她,她不就自由自在了么反正她是个素淡无欲的人,绝不会借此权势去做什么出格的事。” “嗯,也有道理。那么,品级呢” “唐妈妈是家仆,已经封了正三品。朱雀是主子,那就从二品,哥哥看可以吗” “她是你的姐妹,猎场又立了首开武运之功,便是品级再定高些也无妨。封号呢” “要么封个郡夫人吧选个头等的郡名给她” 君贵摇头道:“我看不妥。唐妈妈封郡夫人,朱雀也封郡夫人主仆混同一级,你让朱雀的颜面怎么过得去” “那哥哥的意思呢” “既是内职,何妨定高一点封个次国或小国夫人又打什么紧就像你之前说过的,这不过是天子家事,外人岂敢有什么话说” 君怜感激道:“小国就可以了哥哥如此慷慨大度,我先替朱雀谢过哥哥的恩典。” 君贵笑道:“你不必谢我。只怕你费心费力替她讨了封赏,人家却并不稀罕呢。尤其是司宫令这种内职,十有八九,人家根本就不肯接受。” 君怜躺平身子,悠悠叹了口气:“唉,想法子让她接受这个营生,那就是我的事了” 滋德殿。日禺。 皇帝郭荣与枢臣们坐论枢机。 十数日之间,在调整方镇与中央武职的同时,君贵也对枢臣的职守进行了调整和加恩:以前礼部侍郎边光范为刑部侍郎,权判开封府事,接手自己以前尹京时的工作;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范质为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以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判三司李穀为守司徒兼门下侍朗、平章事,监修国史;以中书侍郎、平章事王溥为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以枢密院学士、工部侍郎景范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枢密使、检校太保、同平章事郑仁诲加兼侍中。 经过这一连串的诏令,现在帝国的中枢人事有了新的布局:代理帝都最高行政长官权判开封府事人选落定老臣边光范;三司使由李榖改为景范-景范在皇帝亲征期间辅佐郑仁诲为东京副留守,治饷有功,得到皇帝赏识;监修国史由范质改为李榖,一则李榖上了年纪,多病,担任三司使实在太过操劳,二则监修国史是重任,先帝时代原本是由王峻担任的,王峻倒台,才临时让范质权监,如今转职给李榖,也是礼重老臣之意;宰臣范质由集贤殿大学士转弘文馆大学士,王溥由端明殿大学士转集贤殿大学士,都各进一步,以美其文治。 至于枢密使郑仁诲,他担任东京留守期间兢兢业业、勤于政务,又倾力筹度军需,保障国用无阙,功莫大焉。不过他已经位极人臣,也无职可升,就循历朝故事在太保之外加兼侍中,以示恩宠。 此时在座的,主要就是这几位刚刚获得了加恩的枢臣。枢密副使魏仁浦日前被派赴黄河视察河工,并不在场。 议完了赈灾,议完了修堤,议完了六部的人事更新方案,君贵估摸着今日议题已毕,打算散会,便循例问道:“诸卿还有什么事么” “陛下,臣尚有一事。”郑仁诲郑重其事地开口道,随即起身离座,从袖中取出一个奏册,双手呈给官家。 君贵接过来,看了几行,惊讶道:“郑枢密筋骨尚健,如何竟要请辞枢职呢” “唉,”郑仁诲叹了口气,“陛下,臣倘若身子尚可,绝不敢上表言及此事。只是,今岁春末之后,臣不知怎的突然添了头风病,虽经治疗,仍旧不时发作,令臣痛苦不堪,难以视事。枢密使乃是皇朝第一要职,臣不敢贪恋权位,以病羸之躯窃居此职,贻误朝廷的大事啊” “卿的病,是叫谁看的御医院去人了么”君贵关切道。 “刘孝能、曹保义,都替臣看过了,也服了药”郑仁诲答道。 “郑枢密,些许疾病,好好服药,安心养着就是,不必心忧,也不必提什么辞位的话。”君贵温言道,“枢密院的事,有同僚们帮着料理,有朕亲自看视着,不会出什么大纰漏。” “陛下”郑仁诲坚持道,“陛下日理万机,更需要有得力的人替陛下分忧臣做不到的,自有他人做得到。陛下万不可自己过于操劳” 君贵看向座中其他人,他们也都默默看着这君臣二人。枢密使之位太重,在大周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敏感之时,谁也不好胡乱置喙。 “卿的忠心,朕知道了。辞位的奏表,朕不允。”君贵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注:司宫令这个位号,首见于宋真宗朝记载,用以加恩其宫正邵氏,正四品,位在六尚之上,以后沿置。被我借来改改一用。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0蟾影嘉香2 紫烟阁。书房。日间。 君怜与朱雀一起弄茶。朱雀仍旧玉冠素袍,是半副男儿装扮。君怜知她固执,日常居家的场合,也就不再劝说。 屋内只有她们两个人,连跟随君怜而来的廷献也被打发到外面去了。这是朱雀的主意。 君贵还师之后,君怜变得忙碌,不仅要管理后宫,还需时常帮助君贵处理前朝的军政大事。所以君怜到紫烟阁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很多。朱雀独居寂寞,除了观音也鲜有访客,虽不免盼着君怜来相伴一二,却又不肯主动到中宫去探望。 矜持是容易的,坚守是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下来,她的心气已渐有干枯之势。好在南郊猎场一天的跑马射箭及时纾解了她的郁闷,一连两三天,她都能够平心静气地读书与抄写,不那么心烦意乱了。 今日难得君怜来访,朱雀一时兴起,便决意亲自侍弄茶事、香事与花事,与君怜一同缓缓消磨掉这后晌的金兰光阴,就如同不太遥远的从前那样。 候水的时候,君怜问朱雀这几日在做什么。朱雀说,在重温世说新语。君怜笑道:“重温到哪一节了”朱雀看她一眼,淡淡道:“任诞。” “任诞”“嗯,其中阮籍与嫂子告别那一段。” 君怜默然。打小她就知道,“任诞”是世说新语里最为朱雀所喜爱的章节,记录的全是魏晋之际名士们放任不羁的言行。朱雀所说的阮籍故事很简单:他嫂子有一次要回娘家去,阮籍专门跟她告别。因曲礼有云“叔嫂不通问”,当时的人们知道此事后,全都笑话他。 不过,朱雀的重点根本不在阮籍和他嫂子这档子事,朱雀的重点在于阮籍回答别人嘲笑时的那句话:“礼岂为我辈设也” 对此,君怜心知肚明。 君怜看着朱雀,掂量着,最终决定不接她的下茬。朱雀自己倒一笑。 茶行过三道,两人放下琉璃杯盏。 朱雀从壁龛旁拿过一只扁扁的银匣子递给君怜。君怜打开来看,是一匣微带粉色的香粉,其香气极淡,非将鼻尖凑过去才闻得到。 “这是什么香” “是我采集了院中那些嘉州海棠制成的,我管它叫嘉香。” “嘉香,好名字香气也雅致。”君怜笑道。 “一个春天,满院子的嘉州海棠,我亲自挑取、炼制,总共就得了这么一匣子。你若喜欢,就分走一半吧。” 君怜欢喜道:“好呀。诶,其实宫苑中别处还有不少嘉州海棠,早知道你在制这种嘉香,就都取了来,又有何妨” 朱雀鼻子里一笑:“何必制那么多况且,我也懒怠出门取去。” 君怜见她神色疏慵,知她心绪不畅,便也不再招惹她,默默掂起香匣来嗅。良久,想起一事,随口笑问:“承璋呢我适才入阁子,似乎没瞧见他。” 朱雀漫不经心道:“他呀我也不知道。倘若你没瞧见,那就是没在阁子里呗。” “嗯。”君怜不动声色点点头,“想来是不在了。朱雀,你还是应该管管承璋的。” “管他干嘛呀他不是挺好的么” 君怜耐心道:“宫里人这么多,若都像他这样,去哪儿了连主子也不知道,谁还遵守规矩我刚刚革新了宫规,正着人教习背诵呢。他是咱们自家带来的人,总得先替我撑住场面吧” 朱雀闻言,细细打量君怜片刻,叹了口气:“君怜,我知道做圣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倘若累了,你可以随时到我这里来叙叙,或许可以稍有纾解。” 君怜笑道:“既然体谅我辛苦,何不帮帮我、让我松快松快呢” 朱雀撇嘴道:“我可没看出来我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地方。” 君怜从怀中取出一个海棠文鸟五彩锦囊放在案几上,推到朱雀面前:“你可以帮我的,看看这个。” 朱雀好奇地拿过锦囊,入手沉甸甸颇有些分量。将所装之物取出来看,原来是一枚比巴掌略小、比手指略厚的圭形镶金玉牌,玉牌两侧从肩脊至下端浮雕着一对金雀,牌身正反面中央都镶有镌了字的金版,牌头缀着一把火红的流苏。 朱雀细看牌身金版上的镌文,只见正面是一溜四个秦篆大字:“司宫之令”,下面雕一个圆章“杜”字;翻过来,背面是两行小字:“总掌宫格,统领内事,裁判法度,戒令纠违”,下面又有“大周显德元年敕造”字样。 朱雀放下牙牌,面无表情:“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司宫令,”君怜镇定地微笑道,“这是我和君贵特意为你所设的位置,好和我一起管理内廷。朱雀,看在我每日辛苦操劳的面上,你就出来帮帮我,好不好” 朱雀沉下脸道:“君怜,你明明知道我不爱受这拘束。” “知道。我不是拘束你,是让你拘束别人。” “我也不爱拘束别人。” “你不必管太多事,只是遇到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临时帮个忙就可以。” “君怜,你手下能做这件事的人一大把,何必非要我帮你” “你最合适呀。” “我不合适。我不喜欢这些俗务。” “难道你就乐意成天闷在这阁子里么” “闷在阁子里也挺好的-至少,比去给你做这个什么司宫令强。” “你若不乐意管事,不管也行,有这个名分就够了。” 朱雀一愣,不由失笑道:“既然不管事,要这个名分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 君怜忍耐地抿起了嘴。朱雀太任性了,全然不体察自己待她的一番苦心。-不,不,朱雀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是自己失策,有些操之过急了。 朱雀看出君怜不悦,却不肯退缩,理直气壮道:“怎么了你突如其来给我派个我不喜欢的活儿,还不许我拒绝么” 君怜和婉地解释道:“我只是不愿意你老闷在阁子里。你看看你现在,都憋闷到懒怠出门、懒怠与旁人说话了” 朱雀哼了一声:“你想我出去走动,那还不简单” 君怜起了警惕心,默默瞪着她。 朱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屑地一笑:“宫里不是有玉虚观么你跟你家君贵说说,放我到那里去修道如何你们再召一批女冠入内来,日日与我一同诵经打坐。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与旁人说话了。” 君怜不语,眼眶渐渐湿润。 朱雀明明知道自己素来不赞成她出家修道,却偏偏挑出这个话茬来,难道她是在刻意刺伤自己,以此报复自己将她拖入了宫禁的深渊 好端端的晌后金兰时光,好端端的一腔良愿,为何局面竟突然走到了失控的边缘君怜没想到会与朱雀认真龃龉起来。 她站起身,勉力忍耐着心中的恼怒:“玉虚观荒废已久,你就不必想了。中宫事杂,我先回去,得闲再来瞧你。” 朱雀乜斜着她:“就知道你舍不得把玉虚观给我” 君怜拂袖出门,到门口停步,也不回头,沉声道:“朱雀,谢谢你为我点的茶。” “不谢。”朱雀得胜不饶人,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回答道。 帘晃影动,脚步声远。书房中一时又恢复了沉寂。 朱雀收敛了适才在君怜跟前的气焰,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日影。良久,忽然趴到桌案上,深深埋下头去。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1司宫之令1 紫烟阁与中宫之间的回廊。 君怜沉着脸往回走,一面深深呼吸,试图平衡自己的心绪,抑制自己在朱雀那里遭受到的挫败感。侍从们紧随其后,一声儿不敢出,只偷偷面面相觑。圣人素日总是那么淡定沉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失去镇静的模样。 拐过红漆栏杆的廊角,一个身影突兀出现。见了君怜一行,他立刻如礼在道旁下拜。 君怜停下了脚步。 “承璋。” “臣、臣在。”承璋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君怜缓缓踱到他跟前:“你去哪儿了” “臣榷娘子派臣去办点事”承璋垂头,含混道。 “你再说一遍”君怜的语意忽然显得寒冷。 承璋抬头看一眼君怜。圣人罕见的严厉让他心惊肉跳,他不由结巴起来:“臣臣”他求救地望向君怜身后的廷献。廷献皱着眉,悄悄向他摇头。承璋一时有些发懵,不知道这摇头的意思是让他别说话了,还是让他别说谎了。 “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君怜冷冷地垂目看着他。 承璋无可奈何,可怜巴巴地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双手呈给君怜。“打开。”纸包打开,是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臣臣去御厨房,他们知道臣爱吃肉,就就给臣包了一块” “去御厨房了去过几次” “没没几次三次,好像是三次不是,五次”承璋越发心虚,低声道。 “上次我到紫烟阁你不在,也是讨肉吃去了,是么” “是。” “哼,派你事奉榷娘子,你就是这么事奉的么油都浸到衣面儿上了你是管勾紫烟阁内外庶务的人,你不要体面,紫烟阁还要不要体面” “圣人,臣知罪了请圣人息怒”承璋眼见今日这光景与素日大不相同,也慌了神,连忙磕头认罪不迭。 君怜冷笑道:“先跟我回中宫去,再问你的罪。”说罢,也不再看承璋,自己率先迈步走了,侍从们忙追随而去。 承璋急得忙将眼睛锁住了廷献,低声求恳道:“诶诶,救我快救我”廷献也不说话,只向他使个含义不明的眼色,摆了摆手,便急急跟上了君怜的脚步。 承璋跪在当地,越发急得抓耳挠腮,一把薅住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小黄门,低声道:“你你,赶紧去紫烟阁找杜娘子,请她来救我”小黄门被他拽得蹲到地下,为难道:“这”承璋道:“好兄弟,明日我一定重重地谢你。你快找杜娘子去,不然我今日可就死在中宫了”小黄门苦着脸道:“那好吧。倘若报信的事给圣人发现,小的被打死了,范高班可要记得年年给小的坟头多化些纸钱啊”承璋急得直推他:“放心去吧你,我犯的事儿我了,你死什么死赶紧找榷娘子来救我是正经”小黄门应声而去。 承璋爬起来,看看君怜一行已经快走入宫门,忙拔足向中宫方向追去。 中宫。偏殿。 君怜坐在案几旁,并不说话,只翻来覆去细看自己的手指。侍从们远远站了一地,只有承璋垂头丧气地跪在她面前。 廷献小心翼翼走近君怜身边,问道:“圣人,日头毒,走得又急,臣为圣人点一盏茶来败败火吧” 君怜瞥他一眼:“我刚在紫烟阁用过茶,你不知道么” “是是。”廷献听她语气不善,忙垂头答应着退到一侧。承璋偷偷与他交换一个眼神,愈发心神不宁。 “你们都出去,”君怜向众人道。见廷献也欲动身,又向他道:“你留下。” 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人了。 承璋偷偷舒了一口气。好歹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己人,有什么话应该好说了吧。 承璋乖觉地向上磕了几个头,求恳道:“圣人,臣知罪了,求圣人看在臣多年服侍的情分上,饶过臣这一次” 君怜默然,拿起案几上的一个蛋青石山把玩着,良久,方哼了一声:“你知罪了你有什么罪” “臣不该去偷吃臣不该不得榷娘子的允可就自己跑出去” “你倒是挺会轻描淡写的。”君怜沉着脸道,“你自己犯的事到底有多大,你就没想过么” “臣没没想过”承璋察觉势头不妙,登时又出了一头汗,话声变得战战兢兢。 君怜睥睨着他:“没想过哼,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了。依我看,光是呆在这里想,你是想不明白的”承璋抬头看着君怜,揣摩着她的语意,忽然感到事情似乎颇可回转,忙乖觉道:“那那臣换个地方想去”他扭头看着窗外的日光,“臣去跪在墙根下想,成不成不成那臣去跪在庭苑里,让大日头晒着想,成不成” 见君怜仍旧没有回答,他起了一种可怕的担心,忙膝行两步,抱着君怜的腿哭丧着脸道:“姐儿,臣从小最怕挨打臣的皮肉松,一打特别疼而且伤老也不好,挨了打,躺都躺不住臣宁可罚跪,罚多久都行求姐儿看在” “罢了,别说了,”君怜将脸转向一旁,冷冷道,“出去,照你自己说的做吧。没有我的允可,你不准起来。” “是是,臣恭谢圣人恩典”承璋向君怜磕个头站起身,本想使眼色让廷献记得替自己求饶,见君怜正瞪着自己,毕竟不敢拖延,只瞥了廷献一眼,便急急退步出了殿门。 恰是日头正毒的时候,满苑都是炫目的阳光。承璋走到庭苑居中的地方,在荷花池前的太阳地拣了块最晒的地方,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殿中。 君怜面无表情地看向廷献:“承璋挺会说话的啊,姐儿,多年服侍的情分,哼” 廷献陪笑道:“圣人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你说呢” “臣臣不明白啊” “你不明白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是是。依臣看,无论什么缘故,圣人先消消气,别自己气坏了身子才好”廷献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又试探道:“承璋犯了事,的确该罚。不过,圣人不会真的” “哼,这么快就要替他求情了”君怜瞥他一眼,缓缓道,“河中府的大火里,承璋曾经手无寸铁挡在我的身前,要为了我与追兵拼命。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 廷献松了口气,同时面上有了愧色。往事离得并不遥远。那时挡在姐儿身前的人,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姐儿虽然早已原谅了他,他自己却耿耿于怀,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不免一阵心惊,一阵后怕。 这当儿,采儿匆匆入内禀报:“回圣人,榷娘子求见。” 君怜看着廷献:“少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廷献一愣,不觉磕巴道:“啊这臣臣不明”君怜不理他,向采儿道:“请。” 片刻,朱雀直入偏殿。见殿内都是符府旧人,便立即恼火地大声道:“君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得罪了你,你就整治我的人来整治我,是么” “朱雀,你怎么说话呢”君怜微怒道,“我惩罚承璋是因为他犯了宫规,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呗,他不是我的人么,我乐意让他玩他何尝犯了什么宫规” “他是你的人,他更是宫里的人当值之时不在岗,反而恣纵闲逛,这是什么罪御厨房供御的吃食,官家没尝他先尝,他又不是司膳试毒的,这又是什么罪” 朱雀一时语塞。转脸看看室外的毒日头,稍稍和缓了语气:“好,就照你说的,他的确有了不是。可他好歹是个高班,这么热的天儿,他穿着好几层衣裳在外面烤着,就算烤不出病来,叫他底下的人看了怎么笑话他你总得给他留些颜面吧” “有家法,就要执行家法;有宫规,就要执行宫规。既然犯了事,还讲什么颜面” 朱雀气为之结。片刻,又忍一口气道:“君怜,承璋事奉我一向很忠心,这次你能不能饶过他回到阁子里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不许他再犯了。” “怎么,不过罚他跪了一下,你就看不过眼了看不过眼,你可以做司宫令,自己来决定怎么责罚他。” 朱雀大为恼怒,咬牙冷笑道:“哼,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君怜看着朱雀,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你不肯管,那就只能由我来管。我正在大力整顿宫纪之际,他不说倾力为我支撑门面,反而带头不守规矩,丢尽了一众符府元随的脸。我现在看他气儿不顺,这样责罚他,已经算是轻的了。” “哼,多大点事儿啊,你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 “小题大做”君怜瞥她一眼,转向廷献,语气变得森严,“玩忽职守应当如何惩处欺君罔上又应当如何惩处宫规里是怎么说的,榷娘子不知道,廷献,你来告诉榷娘子” 廷献为难地看向君怜:“圣人这” “说”君怜瞪着他。 廷献只得转向朱雀,解释道:“榷娘子,承璋他的确。” 然而朱雀也正狠狠地瞪着他。廷献同样惹不起朱雀,后面关于宫规的解释,只能生生憋了回去。 廷献暗自嘘了口气,想了想,又转向君怜,陪笑劝解道:“圣人,以臣的愚见,承璋绝不是故意惹您生气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时糊涂罢了。要不就依榷娘子说的,暂且饶过承璋这一回,成不成两位何必为了小小一个承璋,吵得如此天翻地覆呢” 君怜没想到廷献居中和起了稀泥,不由冷笑道:“有人犯了事,就得有人受罚。饶过了他,难道你来受罚么” 廷献毫不犹豫地答道:“臣愿意受罚,只要两位姐儿别再争吵了” 说罢,他也不待君怜发话,就自己奔出殿门来到承璋身旁,依样面向殿门,直直跪了下去。泼天的热浪一下子包裹住了他,庭苑的石板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让他虚起了眼睛。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2司宫之令2 殿内。 君怜与朱雀僵持不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齐刷刷将视线投向庭苑中。 殿外。 满头大汗的承璋惊讶地瞥一眼廷献,悄声道:“咦,这可奇了我一个人没脸没皮也就罢了,你有头有脸的,你又犯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快就跑来跟我作伴了” 廷献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嘴唇没有明显的动作,低声道:“嘘,别这么大声,别让她们看见你的嘴在动。她们俩吵起来了,把我夹在中间,实在为难。我受不了了,索性自告奋勇过来陪着你。” “她们她们俩吵个什么”“不知道。圣人今日怪得很,莫名其妙好大的火气,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呃后来好像是说什么司宫令的事”“敢情不是为我的事儿啊”“据我看,你这事儿就是个由头罢了。我怎么觉着,她们俩好像就是憋着要吵一架似的”“啊那咱们岂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么”“没错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她们俩吵了一场大架,拿咱们撒性子”“哦对对,是有那么一次。那年大姐儿是十三吧莫名其妙的,她们俩就冲咱们发了火还把砚台给摔了”“对。我看今儿这阵仗,跟当年那次挺像的。”“啊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好好跪咱们的呗。最好你尽快晕倒过去,这事儿没准还能快些了断”“那我现在就倒地上怎么样”“谁让你装了你得真晕啊,最好口吐白沫,让榷娘子看着越惨越好”“不用装,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一憋气就能立马晕死过去” 殿内。 朱雀终于开了口:“翚娘,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廷献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他帮我替承璋求情,就也得去毒日头底下跪着”“我没有让他去,是他自己去的。”“哼,你是皇后,你不吐口,谁敢驳你的意思你说有人犯事就得有人受罚,那谁敢不领罚你说要别人死,别人哪里敢活着”“榷娘,我只不过是在严肃家法,我没有要谁死-只要他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朱雀明明知道君怜是在故意气自己,还是被她最后这句话气得七窍生了烟:“好好,这是你的内廷,这是你的家法。我不管了,你爱怎么罚就怎么罚今儿他们要是晒死了,那是他们自己活该遇上了你这么个主子” 君怜看着她,和缓了语气:“榷娘,你可以来执掌这一切的。只要你愿意,他们可以立刻回到殿中来。” “我就不”朱雀愤怒不减,转身拂袖而去。 时光流逝。日影渐渐移了位置。 忽然,殿外静静侍立的宫官与内侍们一阵轻声的惊呼。未几,采儿匆匆入内来报:“启禀圣人,承璋晕倒了” 君怜忙走到窗格边向外看。只见承璋颓然倒在地上,廷献正伸手替他挡住射到脸上的日光,又拿手指探他的鼻息。众内侍远远看着,也不敢过去。采儿忍住心中的疑惑看着君怜,想问,又不敢问。 “此事榷娘子知道了么”“还没有,臣妾先来请圣人的示下。”“承璋是紫烟阁的人,此事理当告知紫烟阁。”“是。”“还有,叫廷献进来。”“是。” 未几,廷献入内拜礼。君怜看着他,不动声色:“承璋怎么了” 廷献镇定应答道:“回圣人的话,承璋晕倒了。” “说实话。” “是是实话。承璋胖,许是不经晒。臣已经将他胸口的衣裳全都敞开了。” 君怜沉吟片刻:“那么依你看,要紧么” 廷献的眼神有些躲闪:“不不怎么要紧。” “不怎么要紧”君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只问你一句,倘若不理他,他会怎么样” 廷献抬眼看着君怜,君怜也看着他。一刹那,廷献明白了君怜的意思。 “回圣人的话,一时不理他倒也无妨。臣会一直在他身边看护着。” “如此甚好。照你说的做去吧。” 殿外。日光漫漶。 朱雀携紫烟阁众侍从匆匆而来,直奔躺在庭苑地下的承璋。承璋闭着双眼,满面通红。廷献在一旁用自己的衣衫替他扇风。 “承璋”朱雀蹲下来,轻声唤他。承璋没有反应。朱雀急切问廷献:“他怎么样了” “回榷娘子的话,小人已经在替他通风散热,又掐了人中。想来,再扇会儿,他就能醒过来了。”“叫御医了么”“没有。” “为什么不”朱雀忽地停顿下来,“她不让你们叫御医,是么” “不是不是,”廷献忙陪笑道,“榷娘子,宫人和内侍生病,没有叫御医的” 朱雀哼了一声:“不叫御医也行。你们把他抬到廊下,我来替他施治。” 廷献苦着脸道:“榷娘子,没有圣人的口谕,谁也不敢动他。” 朱雀蓦然站起身:“好,你们不敢,我找她去” 朱雀气呼呼走到紧闭的殿门前,正待推门而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庭苑中央。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绿意森森的中宫庭苑里有那么多的荫凉地儿可以躲避烈日的炙烤,便是容纳一百个承璋都绰绰有余。可是现在没有人挪得了他。就算她,她也挪不了他。她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保护不了他,就像当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亲族被押上囚车,却不但救不了他们,反而被火速带走,就此离他们远去 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那么无力,那么渺小不堪,卑微如同尘埃。 朱雀就这样呆立在廊下,越来越浓重的无奈和悲哀让她寸步难行。她泪眼模糊成一片,却终于看清了这一切。 良久,朱雀再次转身,毅然向紫烟阁而去。 殿内。 窗格后的君怜侧耳倾听着朱雀离去的脚步声,垂目深思。 庭苑中。 廷献目送朱雀离去,又向殿内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忧心忡忡。只有躺在地上的承璋仍旧闭着眼,脸上汗水不断。 未几,朱雀一行重返中宫。朱雀将众人留在殿外,径直走入门内。 君怜正在偏殿的案几旁端坐,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我答应你。”朱雀举起手中的司宫令牌,面无表情,“我答应你,做你的司宫令。你把承璋他们放回来吧。” 君怜起身走到朱雀跟前,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朱雀,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为难了你;你答应我,你也在为难你自己。可是,宫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要说话,你得有身份;你要自在,你更得有身份。你不能毫无保护地一头扎进人堆里,你会被人浪活活吞没的。我要用这个令牌来保护你” “不必说了,”朱雀也叹了口气,黯然道,“总之都是你对。你所做的,也都是为了我好。呵,从小到大,我欠你的情,也不知道欠了多少我要怎么还,才还得完” “朱雀”君怜眼眶湿润了,勉力忍耐道,“我也是人,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如此说话,是嫌今天伤我还没伤够么” 朱雀不答,到底收敛了气恼,将脸转向室外:“我已经答应了你,那么,你什么时候放承璋他们进来” “现在,你可以自己决定了。” “好。”朱雀步出殿门,向侍从们平静吩咐道:“把承璋抬回紫烟阁,我亲自来治疗。”她回头看着站立在殿门内的君怜,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会亲自来管教。” 翌日,天子诏令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诰封皇后义姊、内廷紫烟阁阁主杜氏为滕国夫人,居从一品,判司宫令之职,辅佐皇后总执宫内法度,统领内事。 对于朱雀的封诰比照的是内命妇的规格。滕国虽然是个小国,但在所有小国国号的排序中,却位居前端。这是君贵对朱雀特意的关照。 “司宫令”这个职位具有天然的庄重与威严,原就容易让人心生畏惧;加上朱雀素常不苟言笑,不了解她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这就更为此职增添了肃穆端凝的风格。 从这天起,大周内廷一众宫官与内侍便称呼朱雀为“令主”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3水澹秋明1 进入八月,训哥儿实岁满了周岁,宫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抓周仪式。训哥儿所抓取的,是一只狼毫斗笔。君贵见状欣然道:“好,祖辈父辈以马上得天下,社稷传到他手中时,自然要下马治天下才是正理。训哥儿此取,正是国朝大兴文治的先兆”当即赐一众到场庆贺的皇亲和大臣内制文房四宝,以示庆贺。 京中。大内。滋德殿御阶外。日间。禁卫森严。 中秋在即,空气中有了一种润泽的水气,和着刚刚起来的秋风,驱散了不久前令人焦躁的暑热。可是,浮躁了一春一夏的人心,还远未获得宁静。 林远身着甲胄,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兵从远处徒步巡视过来,与从另一侧率部巡视而至的邓锦相遇。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留下部从原地待命,自己则踱到丹墀旁的那尊石狮子旁,悄声说起了话。两人都蹙着眉头,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唉声叹气。 御道上,一个身影远远走来,甲胄铿锵。走至林远和邓锦近前,他站定,笑着揖道:“林都知,邓都知,卑职有礼了。” 林邓两人早听见脚步声,余光里也早瞥见是谁,只是懒得理会。听他开口,少不得转过身来,漫不经心揶揄道:“哟,原来是赵都虞候。” 赵都虞候,就是晋阳归来后被破格擢升为殿前军都虞候的赵匡胤。此时赵匡胤还遥领着严州刺史,论理,无论官品还是军阶都比他俩高,他们应当先向他致礼为是。可他们是官家元随,素日最得官家亲信,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何况赵匡胤原本年资浅,最初归隶晋王麾下时又是他们调教的,一年前还赶着他们叫哥哥呢。如今因官家的特宠,他一下子得到这样的地位,倒把他们甩到后面去了,他们不气恼、不忿懑才怪。 而且,他们对他的不满和排斥,还有更深的原因。 “两位都知,陛下可在殿中”赵匡胤陪笑道。 林远乜斜着他:“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卑职去求见陛下了。”赵匡胤知道他们心思,不愿得罪他们,小心翼翼点点头。 “轮不到你。”邓锦冷冷道,“李都帅和张殿帅在呢,你进不去。” “呃李都帅他们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早着呢,没一个时辰出不来。”林远道,“你愿意等,就去那边石阶底下等着。” 赵匡胤看看他们,笑了一下:“那么卑职少时再过来求见。”他转身离开,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眼瞅着赵匡胤渐渐远去,林远和邓锦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他们的心中有太多的委屈,他们原本就有迁怒于人的迫切性,何况这个人做的事又那么招人烦,还那么不合时宜地撞了上来。 “忘恩负义的混账”“曹瀚当初待他多好,咱们兄弟当初待他多好曹瀚没了,咱们还没哭够呢,他倒挺高兴,迫不及待就想爬上来取代曹瀚的位置了”“哼,官家早就对咱们说过,整顿禁军的差事,要交给曹瀚领衔,让咱们兄弟襄助。如今倒好,他不要命似的主动请缨官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就真的将这差事给他了”“他爬得太快,在如今这位置呆得不心安,自然急着要多立些功业。”“依我说,他如今这位置,不过是靠着拍张殿帅的马屁混到的。张殿帅在官家心中是什么分量张殿帅说句话,官家能不听么”“对啊,真不知道官家看上了他什么高平之战,多少人浴血拼杀,飞卫连一条腿都撂那儿了没想到,最后最得利的居然是他”“飞卫,飞卫唉” 提到季飞卫,两人的面色都沉下来。适才他们在石狮子旁嘀咕的,正是季飞卫的事。季飞卫是他们情同手足的小兄弟。官家的六大元随早已减员到四大近卫,随着曹瀚的战殁,四大近卫只剩了三大。然而如今,就连这硕果仅存的三大也保不住了。日前官家诏令已下,对季飞卫赏赐甚厚,又加授轻车都尉之勋,命他解甲返乡,荣养终身。 官家身边的能人如同走马灯一般穿梭不停,官家也许不会在乎谁是元随,谁是后来补员的,可是,他们在乎他们永远记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小团体。那个小团体历史悠久,是用最青春的时代里无数分不清彼此的血汗黏合而成的,是无比荣耀的,也是绝对排他的。 然而现在,他们对于官家的影响力似乎在减弱,他们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他们不甘心,他们很伤心。要是孙璘在就好了,他们可以与孙璘抱头痛哭一番。这样的痛苦,只靠他们两个人承受不了。孙璘一向会插科打诨说笑话让大家开心,哭过之后,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好话来宽解大家的心。可惜,孙璘自打去了澶州就再也回不来了。出征太原时,孙璘跟随郭崇率军过来助战,还曾申请回到近卫班直跟兄弟们厮混一阵子呢,官家也没有答应。官家好狠的心。 滋德殿内。 羊皮大地图仍旧悬挂在屏风之上。地图上不同等级的重要军事目标如晋阳、金陵、成都、辽上京等地,被画上了颜色不同的红圈圈、蓝三角等标志。地图中关于大周境内的州郡情况还是比较详细的,但涉及境外的江南、西蜀、契丹等地,就显得相当粗疏了。 不过,今日最高军事会议议论的重点,并不在这张地图上。关于对禁军进行扩充、汰递,并从严训演的话题,今日已经完全形成了结论。鉴于李重进和张永德在侍卫军和殿前军中都有繁重军务需要负责,无法专一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官家郭荣打算将此事单独拿出来,交予他最近颇为青睐的赵匡胤负责。他召对过赵匡胤一次,赵匡胤的一些想法让他感到振奋。他相信他可以干好。 此前,李重进已经多次表达了不同意见:他希望由自己来负责此事。一方面,他认为整军事大,稍有不慎则贻患大矣,以自己的位置和实权,显然对此更具号召力和把控力;另一方面,他深知谁掌握了未来的军队,谁就掌握了在官家面前的话语权,而赵匡胤是张永德的人,他不愿意张永德藉此占了自己的上风。 李重进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张永德的反对。两人多次在御前争吵,以致此事久拖不决。然而近日,皇帝郭荣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赵匡胤是一个合适的人,年轻,有想法,有能力,应该放手让他一试。倘若事情出了岔子,再由李重进接手。 “呵,三哥,敢接手一个烂摊子并将它治理好,那才叫本事呢”君贵半开玩笑地说道。 李重进尚未答话,张永德抢道:“官家过虑了,赵匡胤绝不会将整军这件事变成一个烂摊子的” 重进重重地哼了一声:“抱一,你这么急着替他打包票,未免有点太不得体了吧” “三哥,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在官家面前,兄弟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别的可没有多想。”张永德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越是剑拔弩张的场合,他们彼此越使用着原本显得亲昵的家内称呼。毕竟都是皇亲,还得靠这称呼来维系关系,不至于立马因为见解不合而撕破脸。 “罢了,你们别争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照我说的办吧。”君贵摇摇手,语气和缓地稍稍安抚两句,但意思却非常坚决。李、张二人便不好再斗嘴了。君贵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你们俩手底下都有小底兵,回去好好替我挑挑,每人挑十个最机灵、最好用的小底给我送来。” 两人忙答应着,不免发问:“官家想要什么样的小底” 君贵略一想,说道:“人一定要忠诚可靠,脑子一定要好用,身手武艺要过硬。至于长相嘛,越普通越好;身高和肥瘦也是,中不溜儿的最好。” 李、张二人答应着,张永德又问道:“不知官家要拿他们派什么用场臣也好知道挑的人合适不合适。” 君贵微微一笑:“这你们就别管了。” 李、张二人走后不久,赵匡胤再次前来求见。 其时,经过高平、晋阳之役后的一系列走马换将,皇朝禁军原先一度离散的军心,已经大半顺服于皇帝。但问题依然存在着。首要的,并不是忠诚心的问题,而是年龄和身体素质的问题。君贵是一个充满魄力的统帅,也有绝对的信心让军队最终真正服从自己,但他不需要老弱病残。他的禁军急需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汰炼:他要把所有的军士都过一遍筛子,身体好、有能力的留下来,次一等的退居二线,再次的淘汰出行伍;同时,从各州郡广泛招募勇士,为禁军补充新鲜血液以此,让他的军队保持活力。 只有把禁军盘活了,有了一支绝对支持和服从他的核心队伍,他才敢对藩镇的军力下手。他才有把握真正控制那些比禁军更难统御的藩镇。长期让藩镇葆有足以与中央抗衡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对于藩镇,他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捣乱,不造反,然后才是忠于朝廷、肯听自己调遣。要做到这两条,他自己的禁军必须过硬,必须是国朝所有兵力中的佼佼者。 而只有在禁军与藩军全部归心、悉数听命的前提下,他才能踏踏实实放手去实施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一统江山。他要做个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其中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大致恢复唐太宗时期的版图。这一点,甚至在爹生前,他们父子就已经讨论并达成过一致了。 他的全盘军事计划是一架规模庞大的钢铁机器,现在,他要进行第一步:为这台机器除锈,修修补补,润滑润滑。赵匡胤,就是他斟酌之后确定的除锈人、修补者。 “元朗,”在示意对方平身之后,君贵和言问道,“朕不日就将下达新的征兵令,从各州郡中直接拔选武备人才。上次朕让你回去琢磨琢磨,新兵选上来,有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好法子去快速地训练他们,你可有想法了” “回陛下,臣回去琢磨了几日,想来想去,倒是有个法子,应该能奏奇效”赵匡胤忙揖道。 君贵闻言一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马步骑射,诸般兵器的日常操练,那是不用说的了。据臣看来,操练之余,军士们的闲暇时间也不少,不妨利用起来”见官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赵匡胤进一步解释道,“他们没事总爱蒱博、喝酒耍子,赌输了钱大家扯皮,喝醉了酒又爱闹事,实在不成样子。可是不让他们蒱博、喝酒,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臣想着,不妨将蹴鞠和角抵诸戏引入军中。闲暇时,在各军营、班直之间展开蹴鞠赛、角抵比赛,一来有事填满了他们的时间,可以抑制蒱博、酗酒之风;二来,蹴鞠与角抵都是极需体力与技巧之事,官家只需颁下足够的诱人赏格,他们自然会奋力争夺,不知不觉间强身健体,岂不比天天吆喝着让他们操练要有成效多了” 君贵思忖片刻,点头微笑道:“嗯,听着倒是个好主意。你既如此说,不妨试试看。呵,张殿帅可是在朕跟前替你打了包票的,朕就等着看你的作为了。” 赵匡胤满目欣喜,忙揖道:“是,臣必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4水澹秋明2 多日后。城西教场。 新一轮征兵令下达之后,络绎不绝的新兵源抵达京师。无数的军校穿梭往来,或骑或步,或跑或走,车马喧嚣。 历来朝廷向州郡征兵,州郡总爱在兵源上做做文章,将勇武之士留在当地,而将次等之人送往中央。这一次,朝廷是越过藩镇面对个人和家庭征兵,在各地闹市要津直接张榜募贤,又派出多名招募使前往各地监督收纳。慑于官家的高平军威,各州郡襄助得力,少有人敢于私下做手脚。 从百姓方面说,尚无军籍的青壮豪杰之士中,当今皇帝的仰慕者原本就很多。见此番官家亲自募兵,都纷纷动了入京去谋个前程的念头。何况之前朝廷已有过亡命的先例,他们也从各种渠道听闻了那些亡命之徒在立功后获取了怎样的赏赐,一番对比之下,均感到自己不输于人,自然踊跃感奋,报名者众。 赵匡胤率几名佐校立于校场点兵台上,观看着逐渐汇集到眼前的虎虎新丁,面上不由露出微笑。 禁中。后花园。 天气逐日凉爽下来,秋意明晰。 君贵与君怜在园中散步。花树灿烂、小路蜿蜒,一众侍从离他们稍有距离,前导后随。皇女观音和皇子训哥儿在各自傅姆的带领下,欢笑着跑在他们不远处的前面。 这是难得的天伦时光,然而两个人的话题,暂时却与家事无关,他们不过是将滋德殿中的谈话搬到了散步的小径上。 “枢院所拟的天清节入阙朝贺名单,我已经看过了,大致不差。哥哥今日得闲再瞧瞧,倘有不妥,该勾落谁,该补进谁,就一并示下,早些让各郡都安了心吧。”君怜微笑道。 天清节,是上月群臣奏请为君贵圣诞日所定的节名,即夏历九月二十四日。这是君贵登基后的第一次庆寿,朝堂上下、京城内外都极为重视。各地藩镇一俟节名确定,便纷纷上表力请,希望能获准入觐朝贺。君贵因父亲登遐尚未满周年,原本不愿过寿节,有司据理委婉相劝,君贵方同意低调办理:只召少数大藩入京相叙,以进一步掌控藩主之心,并示朝廷恩宠。 “不是还有月余么,着什么急”听了君怜的话,君贵道。 “哥哥是官家,自然不急。”君怜嗔道,“可是也得替外郡的藩主们想想,倘若获允入京觐见,还不知有多少事要预先安排呢。” “好。”君贵颔首,又看着她笑道,“此番别的州郡来不来倒无关紧要,岳丈岳母是必定要请入京中,与你一聚的。” 君怜喜道:“好啊如此,我可就替父亲和母亲多谢哥哥恩典了”说罢,便欲敛衽致福。 “罢了,你我之间何必拘礼。”君贵忙拉着她,“再说,早前岳丈命人封了他所著的军律送我,我反复看了许多遍,自谓颇有心得,正要再向他老人家请教呢。索性,就请岳母等一应女眷住在宫里好了。这样,岳丈也有由头多向宫里走几遭。” 君怜迟疑道:“这会不会有些过宠了依我看,让父亲他们去咱们旧宅暂居就挺好的。虽然哥哥说过要把晋王府改成皇建禅院,毕竟尚未下旨。待天清节后再改,也是一样的。” 天子登基之前的旧宅,俗称为“潜龙宫”。五代惯例,潜龙宫在天子登基后便不再让别人居住,而是依天子偏好,改建为道教宫观或佛教寺院,以增天家福祉。先帝郭威御宇后,尤因郭氏旧宅是全体皇属遇难的血光之地,特诏改为天圣禅寺,又多请高僧大德轮流驻锡,正信比丘日日诵经,以转祸为福,庇佑郭氏,并荫及国朝万姓。 君贵登基、君怜及子女、朱雀等陆续入宫后,晋王府便只留了少数仆从及禁军看守。君贵征太原返京后,因晋王府空置已久,曾对君怜提过,要循例降旨给鸿胪寺和将作监,将它改为禅院,就以“皇建”为名。 其实君贵与父亲俱偏好黄老,此番之所以打算将晋王府改为禅寺而非道观,只是为了遵循父亲的旧例,不肯显得自己与父亲意思相左。而父亲当年之所以将郭氏旧宅改为天圣禅寺,则是因为最初被他的部将们仓促找来为遇难者招魂荐亡、护送往生的,是一批城破之后来不及跑掉的僧侣。 此时君贵听了君怜的话,便笑道:“皇宫也是家,既然母亲来了,自然要住在一起图个近便,有什么过宠不过宠的至于岳丈,西华门外原有都亭驿旧衙,宽敞舒适,一应陈设俱全,距离宫门又最近,不比住咱们晋王府旧宅更便当”见君怜仍有迟疑之色,他便斩截道:“好了,你无需多虑,宫里我说住得就住得,不必去什么外宅了。” 君怜不再推辞,感激颔首。脑中忽地闪过一事,因又问道:“说到外宅,倒教我想起了昨日将作监少监的奏表。那里面说,哥哥谕令整治的一所宅子落成,不知道” “哦,那个啊,是我打算赏给范质的。”君贵道,“我在晋王之位上时,有次奉父亲之命亲访其宅。当时我是乘车前往的,没想到他家宅门实在太过低小,车至门口根本无法入内,最后只得弃车走进去。唉,想想武职高官们入京后所抢占或新建的那些豪宅,再看看堂堂大周的文相宰臣,住得却是如此寒酸当时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此番让人替他新治府宅,赶在明日中秋之际赐给他,也算是稍示我对一众顾命文臣的嘉勉之意了。” “哥哥思虑真是周详”君怜由衷赞道,“我看这新宅位置很好,距宫城西掖门不过两里之地。若是我没记错,三五里巷之外,应该就是郑仁诲郑枢密家吧” “对,这原是刚刚致仕返乡的王进家旧宅。当年郑仁诲、王进他们选宅子,都相约选在左近做邻居的。”提到郑仁诲,君贵想到一事,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对了,郑仁诲请辞位的奏表,又上了一道,怎么办” 君怜沉吟着:“郑枢密患病日久,常不在枢密院中视事,于心不安,上表辞位,原属情理之中。” “我早已多次抚慰过他,让他在家安心养病的话,也并非虚言。他是我家亲旧,又是爹的顾命大臣,难道不知道我素来心口一致、不喜拐弯抹角我不过需要他在那个位置给我镇堂,臣属们迟疑不定的事,请他拿个主意而已。他既卧病,便一年不去趟枢府,谁又敢多说一句,他何须如此谨小慎微” 君怜笑道:“瞧哥哥这是着的什么急想来,正因为郑枢密是爹的顾命大臣,才会更加顾及朝廷纲纪,不愿带头坏了法度吧。” “哼,这么一来,他的名头倒好了,我成了什么人何况他这么一撂挑子,仓促间又让我找谁来替他”君贵道。 “难道哥哥从来没有考虑过郑枢密的继任者人选他有让位的念头,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君怜带着一丝抚慰之意笑道。 君贵一时语塞。返京以来,他天天忙得团团转,可是盘踞在他脑海主体位置的,还是军事整改的事宜。文臣的调整,先动了六部的几个首脑和三司使,其它位置在计划中要往后放一放。他的路线是先筛出一个足以成为他变革智囊和支撑的稳定班子,最后才考虑最关键的枢位。他总认为郑仁诲还可以替他再扛一阵子。 “呃他的病,我叫御医们间天瞧着,回说是一时无碍。我原想着,他在枢密使任上做完今年,总是可以的” “月初训哥儿行抓周之礼时,他不是遣儿子儿媳入宫来贺么。有关他的情形,我那时私下问过他儿媳,回说是时好时坏,不很稳定。但凡好些时,就想勉力乘轿去枢密院看看。去不了时,还偷偷对着爹的遗像流过泪呢。” 君贵停下了脚步:“啊”他默然片刻,伤感地摇摇头,“真想不到,我的挽留,竟会让他如此痛苦君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呵,哥哥别着急。我听闻此事,早遣人去瞧过他,又多次让他儿媳转致了我的问候之意。想来,郑枢密对于哥哥的心意,当是十分明白的了。他这次辞位,必定是真心所驱使,绝没有别的意思。” “那,依你的意思,我该准了他” 君怜点头:“嗯。”顿了片刻,又道,“国朝鼎新革故之际,居治政核心的文臣,也该有一番彻底的新气象。我想,这也是郑枢密主动让位、垂范耆老的心意吧。” 君贵沉吟片刻,吁了口气:“好,若依他所奏,你认为我该找谁来替他” “枢密副使魏仁浦如何” “魏仁浦”魏仁浦其时是枢密副使,虽说比郑仁诲只差着一个副字,但这正副之间的分量大有不同。副使只是正使的辅佐,却未必是正式的接班人。五代历朝,也没有形成枢密副使必定接替正使职位的规矩。 “嗯。哥哥不是时常赞他头脑清醒、手腕灵活、处事得体么在郑枢密抱病期间,政令的处置意见,也多出于他的谋划。倘若郑枢密辞位,他接替上位,岂非顺理成章” “呃”,君贵迟疑道,“魏仁浦其人甚堪大用,爹生前也对我说过,要留他在枢密院不走。不过,他不是科举出身,蓦然将他推到枢密院主位,只怕范质、王溥他们那帮进士出身的顾命之臣不服、不满啊。” 君怜不语,只含笑看着他。 君贵一愣,随即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枢臣不和,自古皆然。帝王之术,常要利用臣属之间的这种不和,令其分列山头,形成鼎立之势,以安社稷之鼎彝。何况,常言道,英雄不问出身。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科举背景,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否则,武将中获得超擢的赵匡胤又当作何论呢文武各有人才并获特擢,如此,传递给天下人的意思,才是全面的、周详的、不偏私的。 皇帝夫妇相视而笑。 于是一面叙着话,一面沿着后苑的甬道走出丛丛花树,向御池方向迤逦而去。 未几,皇帝夫妇一行到得片绿树葱茏、杂草与野花混生的绵延树坡。十数名原本在此处做事的宫人内侍,远远见到官家圣人过来,早齐齐在道旁如礼跪拜。君怜见他们每人身侧都有一只竹篮子,篮内盛着些花草之类的物事,不由与君贵对视一眼,向他们发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注:之前在现在聊聊本书中同一人有不同称呼的问题吧那篇文章里提到过:我不认为元朗是赵匡胤的字,我以为这是他的后代拿神仙给赵氏皇家配命时配上的。赵匡胤本人的字,很可能并没有流传下来。但是本书写到君贵对他的称呼,在比较亲近的情境下,肯定有呼字的时候呼“二郎”又太过亲近了,时机不会很多。也没有必要为他生造一个表字,索性就用讹传的这个“元朗”吧,还算有点根基。 bt,“袁朗”还是士兵突击里面段奕宏演绎的那个角色,我很喜欢,听着挺顺耳,呵。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5青铜玄武1 “回圣人的话,臣妾等奉令主之命,在此地相帮着采些草药。”内中一位宫人忙恭敬答道。君怜认出来,她是紫烟阁的知客官。 “令主”君怜不由笑道,“她让你们帮她采药” “是。令主说,宫禁金秋多佳物,命臣妾等照着她描画的样子,赶在中秋佳节前后,多采些草木秋实备用。” “朕看看,都采了些什么”君贵笑道。 知客官便双手将竹篮举起,一面说道:“回官家,臣妾已经采到的,有苦斋菜、龙芽草、车前子、石胡荽等物。” “嗯。令主目下人在哪里”君贵又问。 “一刻钟以前还到这里来巡视过。目下想来是去树坡另一面的小空坪练剑了吧”知客官说着,将手指向树坡的背面。 听闻宫官此言,皇帝夫妇好奇心大起。当下示意侍从们一律噤声,两人也不要人跟随,相携着手,悄悄爬上树坡。 树坡背后有一片与庄户人家场院大小相似的空坪,空坪四周围合着树坡与草地果林,令它看上去像是个小小的盆地,或者一个不易为外人发现的世外桃源。坪上以立式墁铺了青砖,尘土不生,落雨不积,是个理想的健身之地。故此,历朝历代都有隐身于大内的高人来此练习身手。坪边有石桌石椅,可放置水食杂物。 此时,朱雀果然正在空坪上舞剑。在苍蓝天空与丝绒白云之下,她身着素色袍服,配合着吐纳持剑挥洒,动作优美缓慢,进退自如,似乎正深自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中。承璋与五两远远侍立在空坪的边缘,已经看得呆了。 悄悄躲在树坡上的皇帝夫妇也默然观瞧着,久久不语。 良久,朱雀合剑还于怀中,做个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好好”承璋与五两都鼓掌欢呼起来,“令主这个收势,练得真是一日比一日更好看了” 朱雀微微一笑,拂去颊边一两滴汗水,扬手将剑向承璋一抛:“接着”承璋忙不迭跑两步来迎,踉踉跄跄,左躲右闪,好歹狼狈不堪地薅住了剑柄,没让长剑摔到地下去。朱雀也不管他,一面走向石桌去取水喝,一面嗔道:“这个收势叫做还纳乾坤,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记不住” 君贵与君怜见了朱雀的气势,不由相视而笑。 君贵低声向君怜道:“朱雀总算是活过来了。” 君怜笑道:“可是我说过的朱雀打小虽说任性,却并不骄狂。要对付她,只能先顺着她。她爱自在,就先将她置于没人管的位置,一切都可以由着她性子来。如此,她任性够了,气儿顺了,身心自在了,往下就什么都好说了。” 君贵看君怜一眼,不由点头笑道:“圣人不愧是圣人,凭他是谁,都降服得了。” 君怜嗔道:“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君贵依旧低声笑道,“圣人作战手段甚是高明,连我带朱雀在内,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啊” 次日。 君贵召对吏部诸职官,议论魏仁浦继任枢密使之事。果然,吏部侍郎质疑魏仁浦没有科举背景,难以服众。其实目下的枢密使郑仁诲也不是科举出身,但郑仁诲是先帝元随,众人自然不敢以是否科考过说事。而魏仁浦是从下面提拔到枢院的,吏部按照程序勘核他背景,且不论有没有私心,至少是遵章循例的。 君贵便淡淡一笑:“光论科举出身有什么必要呢,终究要看他的才能如何啊” 于是天子诏下,准许原枢密使郑仁诲致仕,以原枢密副使魏仁浦为枢密使。 侍卫营。日间。 门窗紧闭的某间营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哭声来自季飞卫和林远、邓锦,以及虽非官家元随、却与他们混得友契的其他近卫头目。 季飞卫就要被迫离开禁军了,这让他们极度伤感。互相几句衷肠一诉,便至抱头痛哭,涕泗滂沱。 良久,哭声消歇。却有一阵歌声兴起,渐渐越来越大,直至冲上云霄。林远嗓子好,歌声是他起的头。他们所唱的,是打从他们少年时代就流行的歌儿,根据唐代刘禹锡的诗谱曲的浪淘沙。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九曲黄河万里沙 那个时候,他们是那么骄傲和自信。他们知道大河会淘去大沙,而埋藏在沙底、渺小却含有金子般才华的自己,终究会有出头之日。然而今日再唱此歌,他们才恍然惊觉:自己,也终将会是被大浪淘去的那一层泥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们为什么会是现在 官家硕果仅存的三大近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季飞卫的今天,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明天。他们已经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消磨在了军中,他们真的不愿离开。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禁中。坤宁宫。前半夜。 君怜在灯下看书,心思却并不在书上,看两行,又盯着灯烛的焰心发呆。尚宫唐氏轻轻走过来,回报观音和训哥儿已经睡熟,东方氏和刘氏等侍从各自如常相陪。君怜颔首。 未几,廷献入内,回报道:“圣人,臣问过刘奉武,官家仍在忙公事,还没有开始夜练呢。估摸着,官家还得一阵子才能过来”君怜颔首。君贵一向有晨练和夜练的习惯,每天两次舞剑或打拳,可以健身,可以清心,甚至可以排忧解难。新婚初期,君贵练习时君怜总是在一旁相陪的;有了儿女之后,这种陪伴难以坚持,就只能偶尔为之了。 “知道了。”君示意采儿屏退旁人,方看向廷献。廷献忙过来躬身问道:“圣人” 君怜略一思忖,沉声道:“廷献,我要遣你出宫,为我办两件事。” 廷献肃然一揖:“是,请圣人吩咐。” “头一件,你回到邺都家里拜上王爷,禀告他下月的天清节,符氏定会被允许入京觐见。届时进献给官家的寿礼,土产风物之类,略有些即可,不必过多;最重要的,是请王爷立即倾符氏满门之力,绘制一张全天下的地图。你记着,不光是大周目下的州郡布局、山岭江河、道路要津等情况要详细,江南、西蜀,乃至契丹、岭南,能做到多详细,就做到多详细。尤其江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廷献表情凝重:“臣明白。” “第二件,你对我说过,幼年时曾得到青州大慈悲寺方丈的指引。此番你从邺都出来,便去趟青州,私下打探打探这位方丈的近况,回来详细禀报我。” “是。”廷献答应着,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君怜,欲问又止。 “不必问为什么,此人倘若一切安好,我要派他个大用场。所以,你务必将他的端底探查精细。” “明白。圣人放心,即便方丈移驻别寺,臣也必定找到他,才敢回宫禀报圣人。” “好,此事不能拖延,办得越快越好。明日我会给你出宫的对牌。收拾妥当之后,立刻动身吧,多带些银两。” “是。” 这当儿采儿入内,到君怜身旁轻声道:“圣人,刘奉武来传官家口谕。”君怜忙说请,一面站了起来。一时刘奉武入内,见了君怜,忙笑容可掬地疾步趋前揖道:“圣人请别拘礼,官家说了,不是谕旨,就是命臣前来传个口讯,说今晚不来了,请圣人过滋德殿。” 君怜微笑道:“好。” 翌日。禁中。滋德殿。日间。 君贵坐在高高御阶上的宝座中,李重进、张永德在御阶下北向而立,二十名少年军士排成两排,以军礼北向半跪在阶下,神情略显紧张。君贵审视着这些少年,片刻,温言道:“平身吧。” 少年军士们站起身,默然侍立。君贵见他们果然如自己先前嘱咐过的,面容寻常,身高寻常,连身量的厚薄也寻常,不由向李重进和张永德笑道:“这是从多少人里头筛出来的” “回陛下,臣这边,百里挑一吧。”李重进揖道。 “回陛下,臣这边是将所有的小底都亲自过了一遍。”张永德揖道。 “好,辛苦你们了。”君贵赞许地点点头,“人留下,你们去吧。” 李重进和张永德忙向上拜礼:“是。臣告退。” 一时殿中只剩了官家和这二十个少年,所有内臣早退到了殿外。官家在这两排少年面前缓缓走过,不时简短发问。 “你多大了”“回陛下,臣今年十三岁。”“你呢”“回陛下,臣今年十四岁。”“会什么技艺”“回陛下,臣学的链锤。”“回陛下,臣会翻墙。”“回陛下,臣身子轻,几乎能爬到树梢那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回陛下,臣家里无人了。”“回陛下,臣家姊已经出嫁。”“到军中几年了”“回陛下,臣六岁被军中指挥收养。”“回陛下,臣十岁入军中做的马童。”“上过阵么”“回陛下,没有。”“回陛下,没有。”“回陛下,臣到过巴公原。” 官家郭荣一愣,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你到过巴公原” 那孩子忙道:“是,臣帮着李都帅的传令兵扛过小旗。” “哦,”官家颔首,“这么小上阵还能活着回来,不易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没有名字,他们都管臣叫追着电,因为臣跑得快。” “呵,追着电,好”官家鼓励地笑道,“将来若是立了功,朕会赐给你一个正名。” 那孩子一听,大喜过望,忙伏地拜道:“臣先谢过陛下的金口”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6青铜玄武2 此时,殿门轻轻推开,一个壮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殿中人纷纷向门口看去。因为逆着光,来人的身影几乎只是一个黑黑的剪影。王景通扶着门,向来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人迈过门槛入内,殿门便即关上了。他急急前趋几步,向着官家的方向单膝跪地叉手施礼。殿中少年们这才看清他戴着普通的黑幞头,又以高高的脖围子遮住了半张脸,面目十分模糊。 官家郭荣向来人招了招手,来人便起身,走到官家近旁,躬身叉手候旨。官家微笑道:“十三,除下面幕吧,这里没有外人。这些小底,”他指向少年们,“从今日开始,就都是你的手下了。” 燕十三拉下脖围子,道声“是”,神情平平地看向一众少年。 作为御前谍者,燕十三们的说话行事,有一套特殊的规制和礼节,这既是辨明身份的需要,也是隐藏身份的需要。 比如,通过刻意的情绪控制训练,他们要做到处变不惊,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身体反应上都尽量不能有大的起伏。像此刻,官家突然扔给他二十个少年手下,燕十三心中是颇感意外的,但面容上却丝毫不露。 又比如,谍者向官家和长官施礼也有特定的方式。他们会通过头部与手部、腿部的不同组合,来体现自己的不同身份等级,乃至即将汇报的情报的不同等级。燕十三是田重霸的徒弟,田系是郭氏潜龙时期的旧部,他们向郭氏父子施见面礼,不管是叩头还是不叩头,是立定还是跪拜,是单膝跪还是双膝跪,手部永远是叉手,而以单膝跪配叉手最为常见。叉手是一种双手拇指以特定方式交叉、辅以其余四指抱扣的动作,自唐代以来便很流行。此礼通常在站立时施行,相比抱拳、作揖等手部动作,叉手时双手锁扣更紧,约束自己的诚意更甚;叉手于胸前,更有一种向对方扪心致敬的意思。田系谍者将叉手与单膝跪结合,后来便成为他们陛见的专门礼节。紧急情况下,即便不认识来人,郭氏父子也可从礼节上一见而知他们所属。郭氏麾下还有王系、白系、孟系等多条谍线,其陛见之礼又另有奥妙,不能一一尽述。 不过,一般的谍者入大内行走,绝无可能遮蔽面目,他们只能将自己化装成普通禁卫军士,尽量不引人注目而已。像燕十三这样能够蔽面直达御前是十分罕见的,这缘于他们师徒在郭氏潜龙时期得到的绝对信任。他随身藏有一枚御赐的青铜玄武符,比巴掌略小。所有盘查的禁卫见到这枚青铜玄武符,就会默默一揖,退开为他放行。最初这枚玄武符仅由田重霸持有,一年前才传给了他。适才在殿门口,王景通、刘奉武虽说熟悉他的身形,也是验过玄武符才放他入内的。 君贵看着少年军士们,向燕十三温言道:“这些都是朕命人从小底军中精选出的好苗子,朕要你把他们带回去,交给你师父,秘密从严训练,以当未来之大用。” “臣遵旨。”燕十三叉手不离方寸,恭谨应道。 “你师父还在那里养病”君贵顿了顿,又问。年余以前,田重霸在执行使命时不慎跌落山涧,腰部严重受损,无法再亲自奔走于江湖,于是一直奉命隐居养伤,只通过三两个心腹弟子遥控指挥自己的谍网。燕十三便是因此契机而得以被推到御前的。所谓“那里”,是一个故意含糊的说法,连官家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却不知其详。田重霸了解的国朝机密太多了,一旦敌方知道他藏匿的地方,必定会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想方设法逼他吐口。以他目下身体状况,显然很难麻利地逃脱追捕。故此,官家对他施加了严密的保护。 “是,还在那里。”“能走动了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燕十三犹豫了一下。君贵无语地盯着他。 “呃臣此来,师父嘱臣回禀陛下,他的身子正在恢复,请陛下放宽心。” “是实情么” 燕十三看了君贵一眼:“不不是。” “实情如何” “实情实情是,”燕十三的眼中忽然闪起两点泪光,“我师父恐怕这辈子都不能行走了。” 君贵黯然。田重霸追随郭氏二十年,立功无数,尤其在大周建鼎之际,他的谍网传递了许多非常重要的消息。可是,因其工作的特殊隐蔽性质,他一直无法获得公开的勋衔爵位。父亲生前曾说过,待田重霸致仕后,要尽可能地厚赐厚养,以报赏他一生的忠勇与辛劳。没想到,如今他正当壮年,却不慎摔成了个瘫子。君贵的眼眶湿润了。 所有的小底们见状,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陛下,”燕十三忙收敛了情绪,安慰道,“陛下请勿过于伤感。我师父虽说不能以脚行走,却自己发明了一种带轱辘的椅子,日常坐在上面,可以由人推着走,或者自己以双杖拄地滑行。我师父常说,自己走不动了,这一身本事,要多传授些弟子以报答朝廷。倘若师父知道陛下亲自选送了这些小底去让他训练,可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君贵叹了口气,颔首道:“知道了。你回去后,好生向他转达朕的问候。朕要赏赐他一条玉带,少时命刘奉武拿来给你。至于对你们的其它赏赉,仍旧会有专人送到老地方。”他又看向那两排稚嫩的面孔,“这些孩子,你现下就带走。怎么交通,怎么安置,凭你妥帖计划。需要协助,自己去找林远。朕只希望,今日交给你的,是一群愣小子;明日回来时,个个都能成为忠勇无畏、独当一面的好手。” 燕十三隐藏着内心的激动,肃然拜道:“臣谨遵圣旨,请陛下放心” 滋德殿。后殿。 燕十三领着小底们离开后,君贵回到后殿休息,却发现君怜带着采儿等几个宫官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过来,一齐施礼。君贵顺手拉了君怜入座,奇道:“你几时过来的怎么不着人通报我一声” 君怜道:“也不过刚来。听闻前殿殿门紧闭,连王景通、刘奉武都不让入内,又听闻有一批小底在内,我想着,这一定是你提过的与用间有关的事了,便没让他们到前头去。” “嗯。”君贵颔首,因又问道,“瑽儿和训哥儿去哪儿了半晌没听见他们的动静了。” 君怜不由笑了起来:“瑽儿到紫烟阁找朱雀玩傀儡人偶去了,训哥儿在后苑玩泥巴呢。秋高气爽的,他们俩在屋里可呆不住,打从起床就一趟趟往外跑,这半日功夫,也不知来回疯了有多少次了。” “呵,小儿家,跑跑跳跳是好事。” 远山和秋池上来致茶,君贵接过杯盏递给君怜,自己再擎一杯来品。一面又问:“你适才是在看今日的奏表么看了几本了” “看了五六本。” “有什么要紧的么” “有。有一件事,枢密院是当做寻常渎职处置,我倒觉得哥哥应该多加留意。” “嗯” 君怜从书案上拿过一本奏表,翻给他看:“御史台弹劾羽林大将军孟汉卿,说他在监督收纳夏税之时,从重收取耗余。生民不堪其扰,慑于他手握军队,又不敢当面反对,家家苦不堪言” 耗余,又称羡余,是指每年夏秋征收粮食之际,收税官以运输折损、鼠雀偷食等为名,在正税之外向百姓额外征收的部分。比如原该缴粮一石的,实际却需要在一石之外多缴几斗,以充耗余。 君贵皱起了眉头。巧立名目、耗余扰民,这不仅是五代,而是唐后期以来的一大弊病。他与父亲都生长于民间,曾经亲身经历过家道艰难、挣扎糊口的时期,对于当权者这套苛虐百姓的所谓制度深恶痛绝。因此父亲登基之初就敕令停罢羡余,天下仓场、库务,由各地节度使命专人按照朝廷章法管理纳税之事,不得别纳斗余、秤耗。后来又进一步改革税制,三令五申减轻民间负担的决心。 君怜继续道:“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打着替朝廷征收耗余的旗号,其实上缴朝廷的,不过所征耗余的十之一二,剩下的,全都中饱了他们的私囊” “哼,骂名由我替他们背着,好处全由他们自己得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君贵冷笑道。 “厚取耗余,在国朝一直都未能禁绝,难怪枢密院只以常规处置。可是,孟汉卿的身份不同。”君怜和婉地提醒道,“他是羽林军将领,不是地方藩镇。羽林军是天子的禁军之一,他榨取百姓时,倚仗的是天子的威风” 君贵的脸色变得铁青:“天子的亲军去压榨天子的子民天子的手在打自己的脸哼,如此寡廉鲜耻,我这张脸还要来做什么”他看着君怜,“查,我立刻派人查查出证据来,我剁下他的狗头示众,看谁还敢再阳奉阴违” 君怜见他动了怒,忙安抚道:“哥哥先别生气,待查出来再议论怎么处置也不迟。天子脚下,像他这样借皇家威风欺凌百姓的,想来不在少数。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知道遵守法度、不敢再犯的好。” 这当儿,王景通入内禀报,季飞卫和林远等近卫在外求见。 君贵稍微一愣。通常,这几个贴身的近卫是有特权的,遇事可以直接入内陛见,不需要通过内侍告名请示。但他随即便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对君怜道:“这一定是飞卫来向我辞行了。” 他向王景通点点头:“宣。” 注: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须令稍去二三寸,方为叉手法也。” 据流传后世的各种当时图像看,叉手之法也有个流变的过程,并不总是如上文所述那么刻板地一丝不变的。但要旨似乎离不开左右拇指的交叉。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7肘腋坚甲1 屏风后人影闪过,季飞卫、林远、邓锦同时入内,人人俱是轻装,手中未持武器。 季飞卫其时二十六岁,原本身形高拔,其身高在君贵的所有近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少年时代初到君贵身边那会儿,他就已经跟君贵差不多高了。看着他在场中持槊飞舞、浑身是胆的模样,君贵当场就决定留下他。后来他又长了几年,长成了一根旗杆,反而显得单薄。君贵总让他多吃肉,少喝酒,以令筋骨强健、身板厚实。飞卫能够有后来的大块头,确实得益于君贵的督促。 因为在一众官家元随中年龄最小,得到的照拂最多,飞卫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孩子气的直率。即便后来成了亲,也还是执拗冲动的时候多,稳重踏实的时候少。此番受伤致残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笑过了。 上一次君贵见到飞卫,还是晋阳归来颁赏之际。那时飞卫仍旧躺在医官营中养伤,君贵亲幸医官营去看望他,当面特授他轻车都尉的勋衔,以及一大堆金帛物资。又过了这么些日子,飞卫已经能够下地走移,只是左腿膝盖以下,变成了半截木腿,又在左胳膊下架起了一支木拐,方便助行。他站定之后身子有些打晃,面色也十分憔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了季飞卫的现状后,君贵心中仍是一颤。 三大近卫口颂陛见之辞,如礼下拜。君贵忙道:“飞卫,免礼。”季飞卫不听,执意要拜下去,拄着木拐艰难地努力。君贵向林远和邓锦使个眼色,两人忙一左一右搀扶住他。不想飞卫将他两人向旁边一推,怒道:“别管我”林、邓二人只得罢手。 飞卫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殿中人全都愣住了,君贵和君怜也只得无声地看着他。 季飞卫好容易将双膝都接触了地面,已经疼得呲牙咧嘴,再没能力将头叩下去,只能扶着木拐垂头示礼。君贵温言道:“飞卫,今日是来向朕辞行的吧行李都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动身,朕让林远他们送你。” “官家,臣根本就没让他们收拾行李。”沉默片刻,飞卫闷闷地答道。 君贵脸色微微一变:“为什么” “臣不想走。”飞卫抬头看着皇帝,满面倔强,“臣请求过多次,官家幸医官营的时候臣就当面求过,后来又让他们代臣上奏过:臣不想回去。求官家让臣留下来” “不行,你必须回去”君贵沉下脸来,“林远或者邓锦,你选一个,朕允许他们直将你送到家乡才回来。”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为什么”飞卫大声问道,脸登时就涨红了。林远和邓锦吓得忙拉他衣裳。 君贵看着他的脸,和缓了语气:“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今日官家不给臣一个答案,臣就不起来。”飞卫倔强道。 “起来”君贵喝道,“这么简单的命令你都不听,还指望朕给你什么答案少了一条腿,能跪多久话说到一半就栽个嘴啃泥,很好看么” 君怜见状,忙轻轻走到君贵身后,拉了拉他的后襟。 飞卫见官家语气严厉,心中愈发委屈,不由倏然滑下泪来。林远和邓锦忙上来搀扶他。飞卫拧不过,终究站直了身子,抹了把颊边的泪水。 君贵向刘奉武道:“给他搬个杌凳来。”杌凳搬到他身后,君贵向他示意:“坐下说话吧。”飞卫仍旧一脸固执:“谢官家赐座。可是臣还剩了一条腿,又有木腿和木拐架着,臣站得稳,不会栽个嘴啃泥。” “好,你乐意站,你就站着”君贵气得笑了,“朕把你们都宠坏了,惯坏了” “官家恩宠我们,不过是在我们尚能为牛马驱遣的时候吧一旦沦为老弱病残,丢了官家的体面,即便还有满腔忠心,却连在官家身边呆下去的资格也没有了”飞卫气呼呼地顶撞道。 殿中众臣尽皆大惊失色。 “飞卫你怎么说话呢”林远忙呵斥道,邓锦更吓得立即去捂他的嘴。飞卫挣扎着,奋力推开邓锦,一脸不忿。 林、邓二人满头冷汗,一齐伏地向官家拜道:“官家官家息怒飞卫年轻,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难受,说话一时不知深浅,求官家不要降罪于他要怪,就怪我们两个做兄长的没有将他带好,求官家责罚臣等就是” 君贵勉力收敛着怒气:“你们都给我站起来他心里不服,你们替他认罪管用吗让他说,你们都别拦着”他挥手屏退一应内侍宫官,踱到挺得笔直的季飞卫身前,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说吧,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当着朕和圣人的面,有什么都可以说。朕保证,今日此殿中,无论谁说过什么话,朕都一律不予追究。” 季飞卫双眼泪光闪烁,咬牙道:“十六岁,臣就跟了官家。官家那时候还不是官家,不是晋王,不是大将军,甚至,连将军都不是那时候,官家是指挥使,又非常年轻,我们几个一度还跟着郭府中人的称呼,管官家叫过哥儿 “也就一年的功夫吧,我们最初汇集到哥儿身边的那班人就固定下来了。曹大哥,许大哥,林哥哥,邓哥哥,孙哥哥臣是最小的,那时候,他们都管臣叫卫小子 “臣来的时候,除了有一身武艺和一副傻大个子,别的什么都不懂。哥儿不仅叫曹大哥他们照顾臣,还亲自教臣如何妥帖办事。野营睡觉的时候,他们永远让臣睡在哥儿身边,睡在最里面,因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臣的爹孃死得早,臣早已忘记了被人宝贝是什么滋味。可是,来到哥儿身边之后,臣很快就想起来了 “有件事,官家也许不记得,可是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在晋北跟契丹人打完一场大仗之后,臣没受什么大伤,可是臣太累了,竟一下子瘫倒在地睡着了。等醒来,臣已经躺在了营房中。曹大哥他们告诉臣,是哥儿让出了自己的马,把臣绑在鞍子上驮回来的。臣去向哥儿请罪,哥儿哥儿当时说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么” 众人无语地看着他。 季飞卫继续说道:“哥儿当时对我说:战场再大,咱们只有彼此;天地再大,咱们只有彼此。我把你们带出去打仗,就得把你们带回来,不管是抬在担架上,还是驮在马背上。飞卫,刀箭无情,可咱们要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臣不知道哥儿有没有对别的部下说过这样的话,反正,臣是第一次从主官那里听到这样的话从哥儿那里离开之后,臣哭了好久 “哥儿升将军那年,许怀信大哥在一场激战中负责断后,结果被贼军砍死了。后来哥儿疯了一样,带领我们冲回去抢他的尸首说来好笑,那时候,臣居然希望死的是自己。臣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死,只为了自己死后,留下的这具不值钱的躯壳,能够得到主官和一群弟兄这么不要命的保护 “官家,臣是个直肠子,大喜大悲,大哭大笑,从来没有瞒过谁。臣原本一直以为,官家身边,就是臣此生的归宿了。臣怎么也想不到,臣废了一条腿后,官家就不再要臣了臣固然知道,官家要整顿禁军,要遴选新锐,要汰退老弱病残。臣不幸变成了这个样子,官家推行新规,自然会先拿身边的人下手,好就势堵上别人的嘴。可是,官家难道就一点都不顾念咱们君臣的往昔情分么官家以前说过的话就都不算数了么对于跟随了这么多年的弟兄,官家为何如此狠得下心来” 季飞卫一面说着,泪水就一面毫无顾忌地哗哗流淌。林远、邓锦听了他的哭诉,也禁不住悲从中来,相陪着流泪不止,哽咽难言。 君贵伫立原地,勉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含泪默然良久。 他是要整军不假,他是要放季飞卫回归原籍不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背弃从前的誓言,打算抹煞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是的,他们是君臣,他们是主从,但他们也是兄弟。他虽然登上了帝位,但在他心中,始终对他们存着超越一般部下的亲密感情。 君贵抬起手,轻轻去抹季飞卫脸上的泪水,叹息道:“身为武将,沙场受伤势所难免。能够抢半条命活着回来,不是挺好么飞卫,你已经为朝廷、为我尽了忠,带着捡回来的半条命,回乡去过你的快活日子,不是挺好么” “可是,臣还有一条腿,臣还有两只手臣再恢复些时日,仍旧骑得马、耍得动长槊。臣不是一个废人”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8肘腋坚甲2 “没有人说你是废人。飞卫,我让你回去,也不是那个意思。”君贵温言安抚道,“我记得,你的浑家去年病故,到如今,也该满周年了吧此番回到家乡,你再讨个好浑家,往后多生几个儿女,靠着我赐给你的良田,过上美美的小日子,岂不比在军中延挨时日的强” 季飞卫的泪水再次涌出,摇头道:“讨浑家在哪里不能讨,官家为何一定要苦苦将臣撵走难道官家有了新宠,就视臣等旧人为碍眼之物了官家是在为新人清理道路么今日清理了臣,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林远、邓锦他们了” 君贵不意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气血上涌,脸色大变,登时扬起手来,猛地扇了他一嘴巴。 飞卫被打得一个趔趄,幸亏林远和邓锦及时搀扶住了,才没有颓然摔倒在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飞卫有口无心的,陛下”“陛下,飞卫素来是孩子脾气,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求陛下饶过他”林远、邓锦两人大惊失色,仓皇跪拜于地,急切地替季飞卫辩解求情。 一直默然旁观的君怜见状,忙走到君贵身后,再次拉拉他的衣角,又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飞卫见皇后上前,忽然将木拐一拄,借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双膝猛然撞击地面引发伤腿剧烈疼痛,让他险些晕厥过去。他颤声道:“圣人求圣人替臣说句话除了这里,臣早已没有别的家了,如果官家非要将臣从家里赶走,臣宁可去死反正反正臣现在也是生不如死了。”他含泪回看一眼林远和邓锦,“届时,我的尸骨,就有劳林哥哥和邓哥哥收敛收敛” 君怜伸手去扶季飞卫,面上带着镇定的笑容,和言道:“飞卫,飞卫,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早成了家的人,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么轻一句重一句的自古战将卸甲归养,都被目为最圆满的归宿”见飞卫不肯起身,她又转向君贵:“官家并没有赶飞卫走的意思,对吧” “我不是赶他走,但他必须走,必须回乡去休养,这没得商量。”君贵冷着脸,硬起心肠回答道。 听了此话,林远与邓锦对视一眼,忽然齐齐向他一拜。林远含泪道:“既然如此,臣等也愿意走就请官家将臣等一齐打发了吧最初追随官家的那班人,目下只剩了我们三个。臣等斗胆求官家一个恩典:念在多年鞍前马后相跟的情分上,归乡也罢,流放也罢,好歹让我们弟兄三个还在一处” 君怜不意林、邓二人也相继作此决绝表态,顿时感到事态有了失控的危险。但她暂且也不便说话,只紧张地思忖对策。 殿中一时静寂无声,空气中有根弦惊险地绷紧了。 官家似乎突然到了众叛亲离的边缘。 良久,君贵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呵,咱们十年主从,我的所作所为,就这么招你们误解么”他矮下身子,一屁股坐到了三人面前,“我若此时叫你们起身,你们自然是不肯的了好,那我就坐下来跟你们说话。飞卫,你也别硬撑着,坐。你们都坐。” 他反手撑地,仰头望向大殿的藻井,半晌,吁口长气,看回他的元随们:“此事,与什么新人旧人的无关,不要再往那方面去想。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直都很好,很好好到我没有别的话说,好到我挑不出毛病。十年以来,你们唯我马首是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天底下还有比咱们感情更好的主官与部将么或许有,但那必定是凤毛麟角。因为,能葆有咱们之间这样的情义,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可是,正因为你们如此信服我、听从我,你们也就没有了自己,对吧我御下一直严苛,不许剽掠,不许压榨,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别人的部将跟着主官,走在街上吆五喝六、威风八面,回到家里金银财宝、山珍海味。可是这一切你们都没有,因为你们的主官不允许从前你们的主官位置低,所以你们俸禄微薄;可是,后来你们的主官继位为君了,你们的俸禄仍旧高不到哪里去。因为,你们的主君要让天下的军队知道餍足,只能拿自己人做示范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认为你们既然选择跟定了我,这一切就是你们必须要承受的。可是,突然之间,曹瀚战死了他死后好一阵子,我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去回想他跟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落到他身上我细细地想了半天,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没有我几乎什么也没给过他他还那么年轻,他有老母,有娇妻,有幼儿,但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将他们抛在一旁,而呆在了我的身边可是,呆在我身边,不过是职责,是使命;呆在父母妻儿身边,那才是日子,是生活以前怀信死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悟,直到曹瀚死的那天,我才明白,我给了你们太多的使命,却夺走了你们享受好日子的机会 “其实,不必你们提醒,我自己天天在心里数:怀信战死了;孙璘走了;曹瀚战死了;重霸摔成了瘫子;飞卫你,变成了瘸子我身边的亲旧元随,有的凋零,有的离去,我纵然再是不舍,除了承受,又能有什么法子飞卫,你比他们都年轻,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你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我已经夺走了你的一条腿,我不能再夺走你生命中应该享受的好日子。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从今而后,你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放你走,是我一再狠心才能做出的决定。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君贵说罢,虽脸上犹有泪痕,却勉力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远等三人早已听得呆了,只默默流泪不已。 良久,季飞卫忽然将泪一抹,说道:“官家的心意,臣等已经尽知。可是,臣还有最后一言,不知官家肯不肯听” “说吧” “臣如今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健全的身子,便是回乡,也没什么现成日子等着臣去过。官家适才说到要享受好日子,可是官家知道么,只有在官家身边、与多年弟兄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对臣来说才是最好的日子。臣早已把家安在了这里,官家让臣走,就是让臣变成一个孤苦无依、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抬眼恳切地看着官家,“倘若是这样的情形,官家还坚持要臣离开么” 君贵抹着眼睛,默然片刻,叹息道:“看来,是我自以为是、强人所难了。” 邓锦与林远对视一眼,不由满面欣喜:“官家既有此言,是不是飞卫就不必走了” “不走就不走吧”君贵站起身来,略一沉吟,对飞卫道,“军器监少卿是禁军要职,又不必太过奔波。现任少卿不合格,我原打算换个人出任,你既留下,就派你去吧。” 季飞卫喜出望外,忙朗声答应:“是,臣遵旨”抬眼见官家一脸萧索,回想起自己刚才咄咄逼人的一番顶撞,他不由又红了脸,垂首低声道:“臣适才昏了头,失态失言,伤了官家的心,臣臣不知该如何请罪才是,只求官家狠狠责罚,否则,臣寝食难安” 君贵鼻子里笑了一声:“罢了,你们不再抱怨什么新人旧人的话,我已经很知足了。少了一条腿还这么拼命,我哪里还敢治你的罪” 三大近卫听了官家此言,回想起官家素日对自己的种种恩宠,都感到了一阵揪心的愧怍,齐齐低下了头。 这里君怜见君臣几人间的战火消歇,忙示意林远、邓锦二人将季飞卫搀起,一面向君贵微笑道:“官家,飞卫留在你身边,也还是有好日子可以过的。日子里有了好事,那就是好日子。” 众人听着话里有话,尽皆一愣,疑惑地看向她。 君怜迎着君贵询问的目光,柔和道:“过两日,我要为飞卫赐一门婚事。” 君贵主题悯忠 “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馀忠。” 出自唐李世民伤辽东战亡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09郊道斜阳1 坤宁宫。后殿。夜。烛光摇曳。 君怜坐在榻上,采儿在榻前站着,默默流泪,又不断默默以丝帕将泪水拭去。 君怜拉着采儿的一只手,柔声缓缓:“你跟着我常在御前走动,他的模样,你素日也是见过很多次的。如今虽说少了一条腿,仍旧是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你该不会因为他瘸了,就嫌弃他吧” 采儿忙摇头,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她的心中有太多感触,酸甜苦辣,难以向人诉说。跟着君怜这样的一个主子,多年以来,她早已养成沉默是金的习惯,泪水就是她唯一的情感表达。 “他的脾气秉性,我和官家都很清楚,心直口快,坦坦荡荡,待人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君怜稍微停顿下来,等待采儿的反应。采儿仍旧擦拭着泪水,不发一言。 “你嫁给她做继室,虽不是元配,你们却必定会跟元配一样,过得和和美美的。他是官家亲随,自来得宠,又新除要职,你嫁了他,前途无需担忧;他身有残疾,你以女儿之身配他,他必定会格外心疼你、爱护你,不肯叫你受了委屈;何况,还有我为你撑腰。我这里就是你的母家,便是到了小两口吵架拌嘴的时候,他也绝不敢欺负你”说到这里,君怜拍拍采儿的手,“好了,别光顾着哭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妨实话说给我听。倘若实在看不上他,也可” “不,不是,”采儿忙道,“圣人,臣妾岂敢有看不上别人的意思”只分辩了这一句,她又低头垂泪。 “那你哭得这么厉害,究竟是为什么呢” “臣妾臣妾是舍不得离开圣人”采儿哽咽道。 君怜长长地叹息一声。“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嫁了他,仍旧可以回来看我,只是日常精力,要更多放在照料自己的家事上了。日后有了儿女,也可以常常带入宫中来,陪伴观音和训哥儿玩耍”她以丝帕替采儿擦着眼泪,自己却逐渐泪光晶莹,“采儿,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晨起夜眠、端茶倒水,百事不离左右,一直非常辛苦。原本早该让你出嫁的,我舍不得你,也离不开你,就一直拖着,白耽误了你这么些年这,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 采儿忙道:“圣人说的是什么话臣妾活在这世间,原本就是为了服侍圣人的。嫁不嫁,嫁给谁,听凭圣人做主。臣妾自小受圣人家深恩,并未报答万一,此番又蒙圣人亲赐姻缘,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岂敢再有一言半语的抱怨” 君怜鼓励地一笑:“你不觉得委屈,就是最好。有了自己的家,就用心经营吧。就像今日官家对飞卫说的,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日子。”采儿连连点头。 “此外,让你嫁给飞卫,也包含着我交给你的一项使命。”君怜转而正色道。 采儿闻言,忙肃然道:“请圣人吩咐。” “你是我的亲从,飞卫是官家的元随,将你们撮合到一起,是希望你起到抚镇的作用,稳定官家的肘腋之地。倘若将来遇到事,无论是看到什么,还是听到什么,无论自己能否处置得了,都要及时来向我汇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采儿一愣。 君怜淡淡一笑:“这只是打个比方。我希望你们安安稳稳的,我希望朝廷安安稳稳的,我希望整个大周都安安稳稳的可是,想要安稳,就得老睁着一只眼睛哪” “臣妾明白了,”采儿躬身道,“请圣人放心,臣妾知道该怎么做。”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原皇后宫司宝郑氏进封为荥阳县君,以内命妇身份赐与新除的军器监少监、轻车都尉季飞卫成婚。 婚礼设在近卫营的老营房。一对新人的全部聘礼、嫁妆,皆由皇帝夫妇赏赐。近卫营一众兄弟及其家眷张罗着忙乎完婚礼的仪程,又在院中广铺筵席,夹肉吃菜,猜拳行酒。更有不少幼儿间杂其中,嬉戏玩耍,随哭随笑,鸡飞狗跳。 众人热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肯罢休。 坤宁宫。日间。 君怜立于坤宁宫的廊檐下,眼睛望向侍卫营的方向。碧空高远。宫禁深深。隔着重重高墙与郁郁林木,近卫营的喧嚣传不到大内的核心位置来。可是她坚持倾听着,在那里站了好久。 新授的司宝女官、比采儿她们要小两茬的原晋王府旧属莲叶默默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宫官和内侍肃然而待。 采儿嫁人了,廷献出宫了,原本最得力、最亲近的两个侍从,目下都已不在自己身边。秋风掠过,廊檐下宫灯摇晃不已。虽是在人群簇拥之中,君怜却忽然起了一种萧索之感。 片刻,她对莲叶轻声道:“走,去紫烟阁。” 数日后。南庄猎场。日间。 天清节前,皇帝抓紧时间批准了一批老臣如颜衎、宋彦筠、景初等人的致仕,厚加赏赉之余,又走马灯般提拔了一批更年轻的人充职,有文有武,心里总算有了一点空闲。当然,他并没奢望所有的职守都能一步到位。到目前为止,他的许多任命都带有试探的性质。他急于找到最合适那些岗位的那些人。 秋猎是应张永德和鹭娘所请而实行的。在凉爽的秋风中追逐行猎,是一件十分让人惬意的事。因此张永德甫一动念,就得到了晋国长公主鹭娘的热烈响应,当天,她就拉着张永德急急忙忙入宫来找她的荣哥哥了。距离上次郊猎不过月余,可是君贵自己天天在宫中埋首案牍,不得纵马驰骋,早已浑身发痒。鹭娘撒个娇,他便就势痛快应承,而且说走就走,次日,便带了妻儿和一彪皇亲、近臣,又热腾腾奔到了南郊猎场。 这一次,君贵将观音、训哥儿交给了君怜、朱雀、重进等,自己和张永德率领部骑在草场上痛痛快快跑了一通,方缓辔而行。两人尽皆满头是汗,不断以衣袖擦拭。 君贵想起整军的事,问张永德,赵匡胤那边的进展如何。张永德忙笑道:“臣前几日刚去验视过,他在营里昼夜不得闲地检选、操练,甚是用心呢。” “嗯。此是军中大事,待检练完毕,我要亲自到校场阅兵。你不妨先告诉他,阅兵的日子我已经定了,就在十月十八日。他有什么好本事、好法子,趁着还有些时日,就赶紧使出来吧。” “是是,臣今日回去就向他传谕。” “选他主理此事,不知让多少人眼红怀嫉,也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是你举荐的人,又在你殿前军的治下,这里头的斤两分量,你想必比谁都清楚。倘或此事有了任何闪失” “官家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闪失臣一定不错眼地督着他。” “嗯。对你,我倒一直都是放心的。”君贵颔首笑道。见张永德衣襟内露出一角不知什么物事,便向他胸前一指:“这是什么难道怀里还揣着只雀儿不成在马上颠簸一通,都快飞出来了” 张永德低头一看,忙笑道:“可是官家提醒得好,不然臣倒给忘了。”他从怀里掏出那物事,原来是一本树皮色封面的老书,双手递给君贵,笑道:“这是臣日前得到的奇书,太白万胜诀,书中教人以观日度月、推星望云之法占测运机。不怕官家笑臣狂妄,这类书,臣原也见过几本,大多胡吹海说一通,因此臣一开始也没太在意。那日兴起,臣拿几件事小试了一试,没想到,倒严丝合缝,着实灵验。臣想着官家一向偏好黄老,因此打算将它献给官家。” 君贵接过太白万胜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哦你试了什么事,说来我听听。” 张永德脸微微一红:“左不过左不过是些家里的事。” 君贵奇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家里事就是我妹子的家里事,我妹子的家里事,那就是我的家里事了。这里又没外人,快说,你试了什么” “咳咳,”张永德道,“那日,长公主与臣发生了一些小口角,长公主一怒之下,就将臣赶出了居室。臣低声下气前去哄了两次,她都不理臣。臣百无聊赖,只好拿出这书算了算” 君贵失笑道:“算什么算她什么时候理你” “是啊。”“算出什么来了”“说是静伏勿动,须臾自有转机。”“然后呢”“果然半个时辰之后,长公主自己传出话来了,召臣过去,伴她进用晚食” 君贵哈哈笑了起来:“多大点事啊,也要拿什么奇书来算堂堂大周殿帅,何至于此” 张永德笑道:“臣是大周殿帅不假,可臣更是晋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是官家的妹夫。臣以太白万胜诀推算长公主的眉高眼低,那可决不是小事。” “得了,就你这张嘴会说话”君贵揶揄道,“还拿它算过什么你接着说。”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0郊道斜阳2 “别的就真没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事了,左不过是斗鸡走狗的输赢而已,说出来白惹官家生气。”张永德笑道。其实,这本书他并不是刚刚到手的,之前他以此书算准过的最重要的事,是他的妻子将会得到最尊贵的国号“晋”作为进位长公主的封号。不过,这种事,怎么好告诉官家呢 “好。”君贵将那书放在手掌上拍拍,笑着塞进自己怀中,“这书你抄了一本没有” “实话回官家,抄了。”“好在下次她将你赶出房门的时候再算,是么”“嘿嘿,是。” “那我就留下,”君贵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倘若哪天圣人将我赶出了坤宁宫,我也拿它算算。” 两人相视大笑,策马奔向行营。 一时回到猎场行营,却见李重进正领着皇子宗训和自己的儿子延寿延福,在帐外掰弄着几张小弓耍子。见君贵下了马,重进便抱起皇子走过来。君贵略与他叙谈几句,问过皇后与皇女动静,发现他虽勉力振作,实则对今日的郊猎兴致不高,不由心念一动。 郊道。晡时已过,斜阳西挂远树。 浩大的禁卫军,簇拥着皇家车马行进在返回皇宫的路途中。 前军忽然一阵骚动,车队逐渐停了下来。没有皇帝的允许,这样的突然停毂是违禁的,除非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件。君贵勒马止步,看向林远。林远在马上一揖,迅速向前方驰去。 未几,林远驰回,至君贵跟前揖道:“陛下,前面有个人,带着十几个百姓,拦断了道路跪在那里,说是要求见皇后殿下。” “见我”君怜原本与朱雀、唐氏等一起在銮舆中陪着儿女,隔车听见了林远的话,不由撩开车帘,与君贵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林远忙下马过来,在銮舆前施礼道:“回殿下,他说是殿下旧识,为民间生计之事斗胆求见。” 君怜沉吟道:“他有没有报上姓名” “报了,他说他叫史德统。” 史德统。君怜回味着这个名字,缓缓颔首。 史德统是先帝郭威在汉隐帝朝的旧盟友-后汉侍卫亲军都帅史弘肇的儿子。当年汉隐帝派郭允明等在广政殿屠杀几大枢臣,又命刘铢屠灭其全家,其时因史德统正在外郡办事,侥幸逃过一劫。先帝郭威登基后,着实厚抚过史家遗族。又因久知史家这个儿子负有贤名,打算对他委以要职。但史德统经历家破人亡之后心灰意冷,竟坚辞不就,自己遁向江湖,不知所踪。 君贵与史德统是见过面的,但并不很熟。君怜尚未出阁时,也曾在父亲与几家王公大臣的邀约会猎时见过他,略微叙谈过一番,交情并不深。此番史德统有正事不求见皇帝,倒求到皇后名下,倒也真是新鲜。 君怜以眼神征求君贵的意见。君贵一笑:“既是求见圣人,那就圣人做主,不必问我了。” 君怜斟酌道:“他声称是为了民间生计之事而来,咱们就召见一下吧官家允可么” “好。” 未几,林远领着一个青衫白面的文士走近。邓锦等一众近卫尽皆持兵警戒。在距离御驾和銮舆一丈开外,那文士下拜施礼道:“臣史德统,拜见陛下,拜见殿下。” 君贵并不答话,向君怜使个眼色,自己只冷眼旁观。君怜早戴了帷帽蔽住面目,仍旧只在车窗处开言道:“史德统是前朝史都帅家的大公子么” 那文士恭谨道:“臣是。” “近卫回报说你有民生之事求告。既是民生之事,为何不循常途上书三省或者枢密院” “回殿下,臣目下乃一介布衣,除了去开封府外敲敲登闻鼓,没有资格上奏。臣所诉之事,根本无由抵达天听。” “你怎么知道圣驾会从这里经过的” “回殿下,臣并不知道。只是臣早年曾经数次阜从前朝皇帝郊猎,知道圣驾回宫时,常会取此道而行。今日圣驾幸南庄,街面上众人都在议论,是以臣也得知了此讯。臣想着,以臣之白身,素日想要面圣那是绝无可能,唯有候在不远处碰碰运气,见圣驾回銮时拦道一求,或许还有机会。” 君怜掀起了面幕,正色道:“聚众拦道告御状可不是什么好法子,倘若惊了圣驾,那罪过就大了。德统,你是王公之后,以后万不可再有此莽撞之举,知道了么” “是,臣谨遵殿下教旨。”史德统镇定道。 “好。我再问你,你说你有民生之事上奏,为何不直接求见陛下,而要求见我呢” “这不过是臣的小心思罢了。若说求见陛下,必定会被禁卫们直接阻拦;改称求见殿下,或许禁卫们难以判断,此事还能呈报御前。所幸,臣与殿下的确是旧识,臣并没有妄言欺君。” 君贵见君怜三言两语问清个中肯綮,解开了自己心头疑问,不由向她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君怜便向史德统道:“平身吧。你有何事,陛下在这里,尽管说吧。” 史德统依言站起身,向两人礼道:“回陛下和殿下:臣于去岁返京,在京郊族茔附近购得数间瓦屋存身,耕读为业。臣今日领着来冒死拦道之十数人,皆为臣家附近村民。皇朝建鼎以来,先帝及陛下一再下诏减税,臣等小民尽皆感戴。可是,陛下可知道,从州郡县乡层层落到庄户人家的赋税数目,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说起来,他们念在臣是王公之后,催逼臣家之时还留有余地,可是对其他村民,就没有任何宽容,动辄呼喝打骂,毫不容情 “不过,倘若仅仅为了这等苛敛之事,臣等忍忍也就罢了,并不敢前来拦驾吁请。今夏初,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说是禁军右屯卫的,要强征了臣家及附近十数家村民之地,兴建一座寺院。 “臣等皆不愿搬移,请求他们另行择地建寺。他们却说此寺乃官府指定兴建,没有商量余地。他们并未出示任何官押文书,每户只扔给很少的一点银钱,便强行将人都轰了出去,圈起了数十亩好地 “臣曾经忝列官场,臣知道像这种架势的所谓官府征地,多半都是矫令谋私。臣便带着那些被赶离家园的村民四处申诉,却没有一个衙门肯接臣的状子” “陛下,殿下,非是臣胆敢率众与朝廷为难,实在民间像这等矫诏强征之事太多,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心怀怨望,于陛下的圣明与声威也是巨大的损害啊”言及此处,史德统的语声显得十分苍凉。 君贵沉着脸,看向林远:“右屯卫的头目是谁” “回陛下,是薛训。他是在陛下晋阳回銮之后新升的右屯卫将军。” 君贵问史德统:“叫人强拆你们房子的,是薛训么” “是。那些军士口中总说我们薛将军云云,臣便去打探到了他的姓名。” “征了你们的地、拆了你们的房子去盖寺院,他有什么说法” “回陛下,他没有任何说法。就臣所知,他手里有不少空白度牒。臣不敢说他一定会怎么做,但臣在外藩时看到的通常做法是:军将、土豪交互勾连占地建庙,又私下交通中央有司拿到庙观度额。他们以这些度牒度了人入寺耕种庙田,不仅不必缴纳赋税,更可广设功德箱,领受八方布施。只要经营得法,香火渐旺,其敛财速度,简直堪与抢掠相媲美” 君贵冷笑道:“哼,拿着朝廷颁发的限额赚钱自肥,这倒真是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他打量着史德统,沉声道:“朕答应你,必定着人彻查此事。你既熟知官场与民间两头的内情,可愿跟了朕回去,仍旧在朝中为朕出力” 史德统迟疑道:“陛下,臣已经退隐” “年纪轻轻退什么隐难道是信不过朕拯济天下的决心么” “臣不敢。” “朕要干大事,需要很多人才。明日你到御史台去找张煦,先将薛训圈地建庙之事从细报了。待此事了断后,朕给你派个职司,好生为国出力。” “是。臣谢过陛下和殿下的恩典。”史德统重新下拜,长叩不起。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1皇建禅院1 百六.皇建禅院 坤宁宫。夜。 皇帝夫妇躺在榻上叙谈,话题围绕着日间郊猎的事。 议过了史德统路谒所揭发的禁军苛敛圈地之弊,君贵想起了重进的古怪。 “我与抱一跑马那会儿,李三哥在做什么没去活动活动” “没有啊。三哥只管领着训哥儿玩,瑽儿也去找他们闹了一回。怎么了” “三哥是个闲不住的人,素日没事时,自己还带着从人飞鹰走狗的,今日如此沉着,你不觉得,有些不寻常么” “哥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了。”君怜沉吟道,“莫不是他有了什么心事” “问题是,他能有什么心事呢他已经是侍卫亲军的马步军都帅了,地地道道的禁军第一人,手握万千军士生杀予夺的重权。我对他,又一向十分倚重。抱一年资比不上他,各式荣衔爵位,都是跟在他后头而比他下一等的。就算我最近重用的赵匡胤是抱一的人,没用他的人,可是,凭自己的意思任免提拔大臣是为君的根本,他就算肚子里不乐意,却是绝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让我发现的。” “那么,哥哥近来打赏,会有什么让人误会为不公允之处么” “近来我赏过不少下面的人,倒还真没有打赏他们。他和抱一,高平战后就曾原地升职一次,打从晋阳返京后,又升职了一次。目今他是都帅兼宋州节度使,加同平章事;抱一是殿帅兼滑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傅,鹭娘还进封了晋国长公主” 说到这里,君贵蓦然惊觉。君怜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无语地看着他。 都是皇亲,都是自己的臂膀肱股,抱一因妻子之故由寿安公主驸马都尉进位晋国长公主驸马都尉,在皇家身份上又上了一个台阶,但是,重进却于此一无所获。 鸟重其羽,人重其名。 这是个巨大的漏洞,是又一个发生在肘腋间的情感之结,他们俩竟然全都疏略至此 君贵坐起身来。“是我粗忽了。爹曾经说过,当初如果没有四姑,他和二叔、三叔根本不可能逃出顺州的兵祸,苟全性命。如今我光是进封了鹭娘,却忽略了过世的四姑,难怪三哥心里不痛快。” 君怜亦随之起身,轻抚着他的后背:“是我的疏漏。哥哥在外朝日理万机,这样的事情,原该我替哥哥想着才对。哥哥继位之后,姑母封号随之迁转,原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李三哥事母至孝,母亲的名分不正,他自然心中难安。哥哥也不用多虑,明日赶紧替他补上,也就是了。” 宫禁无小事,皇家无小事。饶是两人心思细致如丝,仍旧百密一疏。 他们默然。前有近卫的委屈,后有重将的不满,肘腋不安,何以安社稷心腹不平,何以平天下天子的重担,真不是那么好扛的。 环绕着御榻的氛围一时变得凝重了。 不日,天子诏下。追封皇姑故福庆长公主为燕国大长公主,厚赉其子孙。 李重进从内班院都知王景通手中接过诏令,热泪汩汩无声。 与此同时,另一道加恩诏令也下达到了西京洛阳:皇帝元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柴守礼,加金紫光禄大夫;故舅母王氏追赠中山郡夫人。 柴守礼是君贵的生父,王氏是君贵的生母。自从七岁过继给郭威之后,君贵便以舅舅、舅母称呼他们。王氏在郭威建鼎前便已去世,柴守礼倒是身板硬朗,健康没有大碍。建鼎后,郭威以后族皇后柴氏的亲族加封柴守礼为银青光禄大夫,将他从邢州挪到西京洛阳做官。后来,又加封他为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君贵戎马倥偬,与亲生父母一向没有太多往来。尤其备位东宫期间,为避免惹动外间物议,愈发谨言慎行,很少与柴家互通消息。当然,逢年过节,互相间遣人馈赠佳物、致意问候还是有的。君贵继位后,自己家族中亲长除了生父已尽数逝去,君贵自然对生父更添了一丝牵挂之情。但他却不便骤然加恩,因为,他必须杜绝泱泱众人之口,防止外间胡乱猜测。 直至今日,皇家亲族中,皇妹、皇姑均已获得进封,此时再加恩于皇舅、追封皇舅母,就显得顺理成章、再无不妥了。在君怜的提醒下,这一加封得以果断施行。 柴守礼在洛阳接旨,心下大慰,当日便筵设柴府。城中新朋旧交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猜拳行令,恭贺皇舅身加金紫、富贵又上一层楼。 紧跟着这道堂皇的诏令抵达洛阳的,还有一道虽不起眼却足够分量的人事任命:以邺中人颉跌氏管勾京洛税院事务。洛阳官场中,谁也不知道这位颉跌氏的来历,只隐约打探到他是官家钦点的,如此而已。颉跌氏据说从来没有做过官,可是在经济上却是一把好手。他到任一个月之后,西京税院的所有人就再也不敢小觑他的才干了。 京师。大内。御池边。日间。 君怜与朱雀在凉亭中赶围棋。观音与训哥儿在宫人的带领在附近玩耍。亭中侍从只剩了承璋和莲叶,别的人,连坤宁宫的在内,都被朱雀支使着替她寻草药去了。 一个身影远远走来,至凉亭外立定,稍停,礼道:“见过皇后殿下,见过令主。”承璋“咦”了一声。 君怜闻声转过头,目光一瞬,欣然道:“廷献,这么快就回来了”廷献笑道:“是。”朱雀以手指拈着枚黑子,一面放在自己颊边摩挲,一面笑道:“这一趟出去还不到半个月呢,依我说,你何妨在外面多玩些时日这么急着赶回来干嘛” 廷献笑道:“卑职是出去办事,岂敢贪玩令主说笑了。” “平身吧。”君怜向廷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回殿下,王爷那边,臣已将殿下的话如数转达。王爷说,请殿下放心,他会立即安排,务令周全。” “嗯。别的呢” “当日青州大慈悲寺的方丈清兴法师,如今已经驻锡于沧州开元寺。臣以香客身份拜庙,亲眼见到他面色从容、嗓音清亮,健康如昔。臣又从旁打听,人人皆称颂法师和蔼慈悲,是目今难得的高僧大德。” “那太好了我可算找到个合适的人了”君怜欣喜道。 朱雀偏着头看她,奇道:“你找个大和尚做什么用难不成你竟要在皇宫里拜师修起道来”她又转向廷献,“既然如此,陈高班,索性劳你再替我走一趟,也去什么大山里寻个老道来,为我指点迷津好了” 君怜一拍朱雀的手背,嗔道:“我们说正事呢,你又来胡搅-廷献,别理她。” 廷献与承璋会心莞尔。一霎时,他们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两个姐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他们俩,陪在一旁,偷偷发笑。 “那你倒是说说,要给这大和尚派个什么用场”朱雀追问道。 “晋王府旧宅要改造成皇建禅院,我得替禅院找个妥当的住持啊。”君怜道,“你知道的,近世僧众,多有迫于生计而出家者,心志不坚,菩提难证,岂足承担大任皇建禅院寄托着皇家福祉,非得有高僧大德主持局面不可。这位清兴法师,昔年廷献曾听他讲过经,颇受教化,现下廷献又打听到了他现状颇佳,是以我想将他举荐给官家。” 朱雀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倘若下次再有这种出门寻人的活计,就请圣人委派给臣妾吧。臣妾虽不才,出门逛逛倒是在行的。” 君怜懒得理她,不屑地翻个白眼。这是一个圣人只在家内人面前才会出现的表情,这个可爱而亲切的表情让廷献和承璋相视偷笑了。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2皇建禅院2 滋德殿。前殿。 一对真人大小的男女木人立在殿堂的醒目处,男的正躬身挥锄,女的正挽篮举手。入内参与枢要会议的枢臣魏仁浦、李榖、范质、景范、王溥等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新物事,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魏仁浦新除枢密使之位,取代了郑仁诲,这在朝臣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魏仁浦早年不过是一介刀笔吏,追随先帝郭威帐下十数年,尤其在先帝南下克难之际出过不少主意,得到先帝信任,才能跻身枢密院。五代传统一向是武将瞧不起文臣,而在文臣内部,又有自己的鄙视链条。科举出身的瞧不起刀笔小吏,也是常例。尤其一向自忖资历深、才能高、正当年的范质、景范等,见此番官家提拔上台的不是自己,心中难免失落。不过范质才刚蒙官家钦赐一所高门大院的好宅子,景范又替代李榖执掌了朝廷的财神爷三司使之位,也算是颇受荣宠了。因此他们尽管心里存着不服不忿,终究不敢在面上有任何表露。 魏仁浦处世早,十几岁就到处给人做小吏糊口了,养成了周密的头脑和谦谨的性情。因此,对于同僚们的嫉妒和不满,他心知肚明,却毫不介意,登上枢位之后,反而愈发谦和。便是在官家跟前,也是替同僚说好话的时候多,有什么过错,常常归于自己。这一点,比脾性比较随和的前枢密使郑仁诲尤有过之。 故而此时的大周朝堂中,众宰臣们虽难免各自怀揣一些小心思,但总体上仍旧呈现出了和衷共济、同谋国是的局面。 一时宰臣到齐,官家自殿后步出,升座。群臣颂词拜礼。 礼毕起身,循例赐座。君贵见他们都拿眼睛扫那两个新设的木人,不由笑道:“你们瞧瞧,朕着人雕刻的这一对耕夫、蚕妇,可还有些真人的神采么” 众人见那雕像神情活泼,体态生动,忙齐声赞了一回。魏仁浦又笑道:“不知陛下立此二木人于殿中,是什么典故” 君贵正色道:“那日史德统拦道求告民生艰难,令朕回宫之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农桑是国朝之根本,先帝建鼎以来,曾多次下诏奖励耕殖;朕继位以后,也一再颁布旨意。可是,目下国境中还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更可怕的是,朝廷一面在鼓励那些为避战乱跑到深山老林里的百姓出来劳作,一面却又因圈地、兼并之故,在不断制造新的流民出现这种状况,首先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做好,其次,恐怕在座的诸卿也难脱干系吧” 众枢臣面有愧怍之色,一齐起身揖道:“陛下,是臣等失职了。” “朕自知德行尚有不足,因此命人雕刻耕夫、蚕妇之像置于殿庭,好教朕时时想着民间的疾苦,时时不要忘记稳固国朝的根本之业。朕希望你们也记着-自己记着,也替朕记着-不把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安顿好,不让他们安居乐业、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朕就不配当这个皇帝,你们,就不配当国朝的重臣” 众臣见他神情严峻,忙一起下拜:“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平身吧。”君贵道,“魏枢密,天下各州郡农桑赋税的实情千差万别,朕要有司再查核一遍全貌,以备下一步深入改革条规制度之用。此事由你来主理,要用什么人,要如何安排,你尽速报来方案。” “臣谨遵圣旨” “改革和推行新规制,需要起用很多能人。目下朝中各级、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中,堪当其用的人仍旧太少。”君贵扫视着群臣,“朕决意再次下诏求贤。以前招的是武职,这一次,朕要招文职。不拘是在京城或是外藩,不拘低品还是白身,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自荐或他荐。一旦勘定合格,便可赐予适当职司试用,并备有司考核。范司徒,这个求贤诏,不必命翰林待诏来了,你亲自替朕拟写,少时便呈上。” “是,臣谨遵圣旨” “好。今日你们有什么事要说的,现下可以开始了。” 一时众枢臣将近日诸般国是拿出来娓娓议论罢,见官家再无话说,齐齐欲施礼告退。君贵却抬手道:“且慢。” 他转头看向殿侧侍立的刘奉武:“去将昨日少府监新进的御窑茶盏拿几只来。”先帝郭威朝时,御前枢机会议一律不允许内臣在侧。君贵继位后,因国鼎渐稳,更兼没有侍从毕竟不方便,故此倘若没有特别机要的事宜,寻常召对枢臣时,仍旧会保留一两个内侍在殿内听用。 少时,刘奉武率两名内品,捧着五只木匣子入内。匣子放到枢臣们座椅旁的高几上,又恭谨地打开。只见每只木匣的深紫色锦缎堆中,端端正正陷着一支拳头大小的瓷茶盏。 “这是昨日呈上的御窑新色新品,朕特意赐给诸卿每人一只,拿起来看看吧。”君贵微笑道。 枢臣们忙将茶盏取出,托在手掌上细细观赏。有人以手轻轻叩击茶盏的边缘,茶盏发出悠远如磬的清响,一层一层,如同水波荡开,前声叠加着后声,本声叠加着回声。 新盏的瓷色犹如万里晴空,是一种透亮的、温润的青色,带着似有若无的水气,乍看非常单纯、一览无余、一无所有,细观却发现它细腻至极却又开阔至极,似乎包容了一切,涵盖了一切,孕生了一切。这份独具的天外气象,竟无任何它物可以比拟。 诸宰臣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打从汉唐以来的珍器细瓷,包括唐宫秘色釉,也不知见过多少,可几曾见过如此神仙一般的品相 众人越品赏越觉说不出话来,不由得齐齐呆住了。 良久,李榖谨慎地问道:“陛下,此御窑新色可有名目么” “呵,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御窑新色,就叫做雨过天青。” 大周显德元年九月壬申,朔日。 天子诏下,以官家潜龙宫东京晋王府旧宅为皇建禅院,以沧州开元寺僧清兴担任皇建禅院住持,又以持戒清净之比丘八十一人入寺修行。 皇建禅院主供文殊师利菩萨,为此,清兴法师特意请人绘制了沧州唐代开元古寺前的文殊立狮子像进呈于御前。 开元寺原名大云寺,乃则天女皇登基当年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称开元寺。其香火数百年常盛,据传乡民但有求告,极其灵验。去岁,沧州乡民苦于临海多风波,生计难继,便集资在寺前铸了尊文殊立狮像镇海。文殊师利菩萨像由汉白玉雕成,身高一丈五尺,左手持如意,右手持慧剑,脚踩铁莲座。莲座安放于一尊大铁狮子背上,铁狮子有一丈七尺高,外貌极其威严雄伟。菩萨像落成之后,清兴法师率领门下弟子日夜诵经祷祝,沧州沿海风波果然大减。乡民大喜,都说清兴法师福田广种,文殊菩萨功德无量。 君怜见了清兴法师呈上的文殊立狮子绘像,十分喜悦,便召他入宫,细细询问了此画的由来,以及沧州沿海的民情典故。清兴一一从容作答。 君怜命清兴在禅院中单辟一室供奉此画,临去,又赐清兴一柄内府玉如意作为镇寺法器。 数日后,皇帝夫妇率皇子皇女、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及一众旧从亲幸皇建禅院,一则故地重游,二则也以此确认其皇家寺院的地位。 观音与训哥儿对于旧家的孩提记忆未必明晰,但一入禅院山门,却有种天然的如鱼得水之感。于是不顾保傅们的牵绊,无拘无束将旧时家园钻了个遍。 至于朱雀呢,她默默回到自己一度寓居的海棠别院中,在曾经放置师父留下的黄铜药秤的案几旁坐了下来。禅院中的知客僧告诉她,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被改建成藏经阁。 天高,影淡,光阴如水。 正殿中的铜磬之声悠悠传来。 一切皆如梦幻。 注: 1.资治通鉴:“帝留心农事,刻木为耕夫、蚕妇,置之殿庭。” 2.“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者般,即这般。据载,其时有司奏问世宗御窑该烧成什么颜色,世宗便做了如是回答。我在到底该叫“柴荣”还是“郭荣”那篇文章里提到过,世宗时期的御窑,在北宋以来被讹呼为“柴窑”。“柴窑”所出瓷器,釉色名为“雨过天青”,这是一种在中国瓷器史上极其独特、极其高雅、极其罕见的颜色。世宗身后,由于种种复杂原因该釉烧制法失传,已经烧成的有限器物被藏家珍藏深匿,不再现于江湖。即便后来北宋最高成就“汝窑”中的天青色,也不过依“雨过天青釉”传说、力图追效而已。呵,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了。 3.沧县志:“铁狮子在旧州城内开元寺前”。历经千年,至今沧州铁狮子仍旧留存于世,狮子背上的莲座也与狮子一体存在着。至于莲座上的文殊立像,则是本书拟设的。因为,既然有莲座,就应该有文殊,而不是单独一只狮子像。可是为什么文殊像没有留存下来我只能猜想,也许雕塑祂所用的材质不同,难以像铁狮子那样,穿越上千年的乱离水火,伤痕累累地“活”到今天。至于为什么是立像而不是坐像呢你猜。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3天清风薰1 临近天清节,帝都的空气中有了活泼的骚动。 盼望着一睹帝后卤簿仪仗在皇城大街上游幸盛况的京师老百姓有些失望:官家颁下旨意,因了为先帝存哀故,不举行全国性的庆祝活动,民间自发的贺寿聚会也在禁止之列。除了允许少数大藩入京朝阙、在宫中与帝后共宴叙旧抒怀之外,其余百官藩镇,循先帝朝惯例,只按衙司等级合设斋戒遥祝即可。 然而这禁令挡不住民间的热情。尤其是东京城的老百姓,他们是见惯世面的,他们中的半数人已经活着经历了好几个朝代,早将人世变迁看得淡了,活一日就要想方设法痛快一日,天灾人祸也阻挡不了他们借机寻乐子的旺盛需求。 于是出现了滑稽的场面:皇帝圣诞在即,官身人家老老实实低调而行,平头百姓倒喜颠颠张灯结彩、忙着采购酒肉果子、斑衣彩袖等物,就待正日子一到,好拉上狐朋狗友们耍闹一场,以实际行动襄助皇帝的福寿,襄助大周的国运。 对于这个继位不过大半年的新官家,他们现在寄予了很多的希望:关于国朝强盛、不再被异族欺负的希望,关于他们自己从此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关于他们的子孙瓜瓞绵绵、兴旺发达的希望 禁中。思存殿。日间。 皇帝夫妇双双立于皇属游乐图大壁画前。距离壁画不远处,两侧各蹲着一只硕大的铜狻猊。淡淡的青烟从铜狻猊镂空的头顶升起来,袅袅散入殿内半明半昧的天光中。 暗香流转,是君贵和君怜亲手点起的龙涎香。 思存殿不设香案,这是先帝的意思。祭拜自有太庙,这里,是逝去的亲人们在皇宫大内的居所。 殿中有一种柔软而绵长的温暖气氛,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心酸和伤感。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年矢迭发,昔日脚步躞蹀的幼儿,已到了风华正茂的盛年。 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正是由于自幼得到了太祖皇帝和圣穆皇后贴骨贴肉的教诲和疼爱,君贵才会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个光明磊落、果敢勇毅、昂扬奋进、内心坚定的自己。 他无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于万一。唯一可报答的,只能是努力去做个好皇帝。 良久,皇帝夫妇携手走出思存殿,徒步穿过小殿前的空场。那是先帝生前经常习练大刀的地方,古老的大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长长的侍从队伍,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在他们身后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尾巴。 “今日原定的枢机会议,我已经降旨免了。”君贵笑道,“林远和邓锦他们一大早就到郊亭去候着岳丈岳母一行,现下只怕已经接到了。我想,少时就会有前报回来。” “嗯,好。”君怜亦微笑道。 “今日奏表不多,适才到思存殿来之前,你似乎抽空看了一些有什么要紧的么”君贵问。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吏部的奏表里说,那个徒步上书的赵守微,已经遵照哥哥的意思署了他一个右拾遗之职” 赵守微是京畿附近的一个村民,识文字、知晓往古来今的许多历史掌故。朝廷下达求贤诏后不久,他便捧着自己写就的治国方略,徒步几百里入京,直接到宫城明德门外求见皇帝。守门的禁军指挥使知道官家目前求贤若渴,正是大力倡导在野贤达出来为朝廷效力之际,便也不敢如惯例将他轰走了事,而是接过他的上书,去向魏仁浦请示。魏仁浦看了赵守微的上书,没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想了想,仍旧同意亲自将这上书呈送到御前。 上书内容如何是次要的,目下,在野遗贤们需要一个献诚的榜样,官家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纳贤例子。赵守微的出现正当其时。 果然,君贵看过赵守微的上书后,立刻同意在滋德殿接见他。赵守微倒不怯生,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将唐尧虞舜以来上下四千年的君主帝王们批评了个痛快,又提出了自己认为国定民安的几项标准。虽说他的侃侃高论中空话、大话比较多,但毕竟开了个野贤们积极为朝廷献计献策的好头。君贵大喜之下,转头便命吏部给他安排个职位。 对于这种毛遂自荐的草泽白身,署什么职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吏部侍郎司徒诩亲自拟了四个职位报上来,君贵都觉不妥,最后索性当面谕知司徒诩,就让赵守微做个右拾遗好了。今日吏部的奏表,就是报知任命已下达、赵守微已上任的消息。 右拾遗是唐朝则天武后时代所创设的谏官,其后时存时废,至当时已陆续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右拾遗的职责,大致不离针砭皇帝为政得失,以及向皇帝举荐人才之类,官居从八品。 其时,禁军东西头供奉官也不过从八品。从草泽白身到从八品京官,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也不可能跨越这道身份的鸿沟,赵守微却因一篇上书之故轻易得到了,是以君怜有此问。 “呵,是我的意思。”君贵道,“他敢想敢说,在殿堂上连我的权威也不怕,对于历朝君王的得失毫不讳言。当此之际,我需要这样的文臣来大胆地提醒我、监督我。怎么,你觉得有何不妥么” 君怜掂量着,缓缓道:“哥哥的意思是好的,他的意思,也不坏。不过,朝廷的官职是社稷公器,是官家用以驾驭群臣的法宝。仅凭一纸上书就得到这样的位置,会不会惹来朝野汹汹物议会不会教天下人将我大周的官职都看轻了” 君贵摇摇头:“何必多虑这就好比战场上的赏格,我不将赏格定大、定高一点,哪能招来真正的敢死之士商鞅变法,立木取信,赵守微至少可以充作那个搬走木柱的人啊。何况,适才我说过了,他看着倒是个可用之才。” 君怜微蹙着眉,抿起嘴唇,欲言又止。 “好了,不说这个人了。小小一个从八品右拾遗,哪里值得圣人的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君贵笑道,“今日的奏表里,难道就没什么让你欣然的事么” “倒也有一桩。”君怜整顿了辞色,浅浅笑道,“齐州开元寺的义楚法师,倾十年之功,撰成了一部释氏六帖,共三十卷,赶在天清节之前献了上来。目下此书已经在鸿胪寺了。鸿胪卿知道哥哥更好黄老,因此上表请问哥哥是否愿意一观此书。” 齐州开元寺与沧州开元寺相似,都是女帝武则天登基时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为现名的。凡是能在开元寺担任住持的僧人,一定都是堪称“和尚”的高僧大德。 君贵沉吟道:“十年那得是从从晋开运二年就开始动笔了。这份坚持与毅力,倒着实不易。书里写的是什么” “据奏,义楚此书是仿照白乐天的六帖体例,博采释门众家经论乃至儒道之长,将诸佛经中所阐释的义理及典故分门别类辑录而出,文辞极为华美流畅” 君贵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释门中人,真真是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你看义楚、清兴等,皆是灵台清亮、心志坚定的有道高僧;可是世间伽蓝之中,又另藏有万佛寺的无垢那起恶僧,或者薛训所拉拢经营的那起贪财之徒哼,此事他们释家的世尊管不了,几时我来替他清理清理门户才好” 君怜笑道:“好了好了,人家辛辛苦苦进献一部书,倒招起了哥哥清理门户的念头释门徒众广大,咱们可别轻举妄动。此书我是要看的,哥哥看不看倘若不看,就直接让鸿胪寺送到中宫好了。” “当然要看。”君贵笑道,“不过,命他们先送到中宫也好。你先替我看一遍,有什么好处,讲给我听听。若果然如鸿胪寺所奏,我再看也不迟。” 注:白乐天,即唐代文学家白居易。白氏六帖是一部涉猎广泛的文学辞典。 义楚的释氏六帖,是我国最早的佛学典故辞典。 和尚,梵语做upadhyaya,指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又作和上、和阇等,意为大众之师。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4天清风薰2 大内。明德门内。日昳。 皇帝夫妇并肩立于宫城南门广场石阶之上。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率帝后两殿宫官侍立于石阶之下。从石阶下直至明德门内外,内侍夹道鳞次,禁卫环列森严。 宫门大开,魏王符彦卿携家眷仆从数十人,在门外下了车马,徒步穿过此门,来到了石阶之下。守门的数十军士一阵整齐急速的步履声,明德门在他们的身后隆隆关闭。 帝后双双亲迎臣属于宫门,这是历朝从来没有过的事。君怜以其礼太过,坚辞再三,君贵不理,执意要迎接岳家。君怜到底拗不过他。 符魏王率众向帝后端肃下拜行国礼,口诵陛见之辞:“臣符彦卿携家眷拜见陛下、殿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恭祝殿下福运亘永” 君怜将身子略微侧向一旁,不肯正面接受父母兄长这一礼。君贵朗声笑道:“岳丈、岳母请起-都平身吧。在岳丈岳母面前,我的生辰不过是家事,咱们之间都是家人。此后日常相见,只执家礼即可,不必拘束了。”君怜也忙道:“父亲,母亲,大哥,弟弟妹妹们,快快请起。” 一时符门众人如言起身毕,王景通等引符彦卿、张氏和符昭序步上石阶。张氏在符彦卿进封魏王之后,也随之进封为魏国夫人。昭序是符门长子,今日第一次见到君贵。符魏王因次子昭信早已与君贵熟络,而长子昭序、三子昭愿却从未有机会引荐到御前,此番便将昭信留在天雄军做留后,而携长子昭序、三子昭愿、四子昭寿、五子昭远并四女君爱、六女君若一同前来朝觐。 待符魏王夫妇登阶站定,君怜过来欲行家礼。符魏王夫妇好歹扶住了,不肯叫她真的拜下去。一时君贵也上来向岳父岳母作揖还礼,符魏王夫妇又是一番拦阻。接着,昭序、君怜、君贵三人互相厮见过,朱雀便也登阶,向义父义母和义兄致礼问候,少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这里符魏王将目光投向石阶下面,微微示意。于是昭愿、昭寿、昭远、君爱、君若便列队而上,到君贵夫妇跟前向姐姐和姐夫重施家礼。 昭愿以下三兄弟皆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个个腰身挺拔、执礼端正。君贵特意拉着昭愿与昭序的手,左右看看,笑向符魏王道:“岳丈好大的福气以前我只知道昭信器貌不凡,今日见了大哥、三弟的模样,又见昭寿昭远转眼由小苗长成大树,方知符门后生尽皆俊彦。看来,我天雄军中人才济济,不愧是镇定国朝的虎狼之师啊” 符魏王笑道:“官家谬赞了。老夫早就跟先帝说过,老夫所有的儿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官家一个人的英雄气象” 另一边,君爱和君若也被君怜拉到眼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君爱已经十六岁,恰是少女最娇美的年纪,娉娉婷婷,粉妆玉琢,却又十分羞涩。适才只匆匆向姊姊姊夫一福,便红了脸躲到母亲身旁。君怜捉住她,上下打量着,爱怜道:“让我瞧瞧,咱们家四丫头长成大人啦-怎么又长高了好多前年见你时,尚不到我的肩膀呢,嘿,这下子可是快跟我一样高了。” 君若年方十二,闻言便也凑到君怜跟前:“那我呢,大姊你看我长得多不多”君怜含笑抚摸着她的鬟髻:“你也长高了,可是还不够。目下一顿能吃多少饭食小孃一定没少催逼着你多吃吧”君若扮个鬼脸道:“哎呀,大姊真是大姊,一见面就问人家吃饭的事,比我阿孃还操心”。 一时君贵见亲眷间尽数叙过见面之礼,便向君怜微微颔首,君怜会意。两人于是率领众人向宫廷深处的永福殿走去。在那里,君怜亲自核定过菜单的接风家宴早已准备妥当,宫人内侍正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入席。 符魏王少年时曾为后唐庄宗近卫,有特权进出宫禁,对于前朝和后宫的格局都相当熟悉。此番他以国丈身份获许再次进入后宫,心中不免暗自感慨万端。魏国夫人张氏在前朝也曾以要臣元妻身份在年节时入宫事奉过礼仪,但哪里比得上此番以皇帝岳母身份这般尊贵不由愈发端庄矜持。其他如昭愿兄弟、君爱姐妹都是初次入宫,心中自然少不了新鲜好奇,当下相跟在队伍中不发一言,只管放眼将宫禁中人员事物看了个饱。 显德元年九月二十四日。天清节。天清如洗。 大内。日间。 整个宫廷被装扮得花团锦簇。 百官依礼着朝服到滋德殿拜贺。祝寿的颂词如同山呼海啸。王景通出殿传旨,赏百官官服各一身,即时命内侍分别发放。百官欣然拜谢。 宝慈殿。 官家的寿宴设于此处。筵席盛大。 特赐入宫与宴的一应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亲旧外藩及其家眷悉数着朝服出席。硕人如流。拜礼如仪。 间错缀饰的丝花绢鹤、犀牙宝瓷等物默默散发出质感独特的微芒,让整个宫殿显得流光溢彩、富有朝气。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前排几案上那十数只“雨过天青”色的御窑瓷盏。在大周重臣们看来,先帝朝所力倡的俭素、包容、谦退、隐忍之德,至目下似乎都凝结在了这不同凡响的御窑新色上。 其时犹有盛唐遗风,人情开放,君贵特意嘱咐以家族为单位设置座席,让各重臣家男女老幼杂坐一处,以增天伦之乐。他自己带着君怜与瑽儿、训哥儿坐于上首,丝毫没有君主的架子,不时主动举觞,回应群臣热烈的祝寿。君怜则像个普通的殷勤主妇,为了回报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心意,频繁遣人关照诸臣家小的饮食起坐等诸般细节。 滋德殿。前殿。夜。万籁俱寂。 殿角处的防风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殿侧的紫檀屏风上换了一幅新的羊皮大地图,其中北辽、西蜀、江南等地的诸般细节,都较前一版地图详细了许多。烛光映在新地图上,那些墨笔勾画的江河与山脉尽皆活了,生动地轻轻呼吸起来。 这一日,君贵虚岁三十四岁。 抽思滋泉侧,飞想傅岩中。已获千箱庆,何以继熏风。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5开元通宝1 坤宁宫。后殿。晌后。 若在素日,此时的坤宁宫应该是白昼里最宁静的时候,因为折腾了一上午的皇子皇女都倦了,会由各自的保傅们陪伴着,去暖阁中午睡。可是今日不同,从殿阁的窗棂内传来一阵簸钱声,以及少女的娇笑声,间杂还有幼儿的嘎嘎欢叫。 殿内,君怜与母亲魏国夫人张氏并坐案几旁,正在细细检看母亲给孩儿们带来的各色衣物。衣物是符府自制的,为了体现心意,上面的绣花有的是母亲手绣,有的是君爱姐妹手绣,左一针右一针,不拘手艺精粗,是个工夫。 君爱与君若正在榻上簸钱。 簸钱是唐代以来闺中非常流行的一种游戏。参与者轮流将同一把铜钱抓在手中,轻轻颠簸着,然后猛地向地下或桌面上一掷,计其带字的正面朝上的数目,以多者为胜。昔年君怜在家做女儿时,这也是她与朱雀、君珍、君宜等常玩的游戏之一。 君爱她们手里的铜钱一看就是经常用来簸着玩的,尽皆磨出了亮锃锃的黄铜原色。俩人一面簸钱,一面就着输赢斗嘴打闹,满室笑语盈盈。 君怜不由向母亲笑道:“四姐儿果然长大了,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个大丫头模样了。去年及笄之后,阿孃和爹爹有没有给她留心个好人家” 张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爹倒是提过一次,可是我舍不得呀你走了之后,我所亲出的闺女,就剩她在身边了。今岁我又从旁试探过她的意思,我看她倒是真不着急出阁,还跟我说就陪着我到老,不走了呢。” “小丫头倒是挺会讨阿孃欢心”君怜笑道。 榻边传来观音的笑声。观音一直认真地趴在一旁看热闹,虽不很明白规则,手小也抓不住钱,却被两个小姨的鼓掌欢笑声感染得很兴奋,执着地要求加入游戏,又拉了廷献陪在旁边为她助战。训哥儿也不肯去睡,由乳母刘氏牵着在榻前来回逡巡,不时伸出手往榻上撒开的铜钱上薅一把,表示自己也参与到了这个游戏之中。 “哎呀,你这个小捣蛋不许又将铜钱抢走”君若笑着一把捉住了训哥儿,要从他手里将铜钱抠出来。训哥儿咯咯笑着挣扎开,蹒跚向君怜跑去。 “你这孩子,左不过一个铜钱,就让训哥儿拿走又何妨”魏国夫人张氏嗔道,“还好意思抢回来” “母亲不知道,他都抢走好几个了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手里的铜钱越来越少”君若答道。 “我再给你几个好不好”君怜笑道。 “不要。”君若道,“我们这把钱可是玩了好久的,都磨亮了。大姊给的钱,肯定没这么好看。” “这种铜子你们之前不是有好多的么,怎么目下就剩这么点儿了”张夫人探头向她手里看了看,奇道。 “临出门之前,召儿和小桂求我赏了些给她们。说是目下铜钱越来越少,市面上好些买卖都改用铁钱了,要寻几个漂亮完整的铜钱可是不易呢。”君爱回答。 张夫人点点头,不免叹道:“也不知道前朝铸钱的时候怎么不多铸些铜的,铁的怎么好用放久了还生锈呢。”其时,大周尚未铸造自己的铜钱,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仍旧是后汉刘氏的“汉元通宝”。 君怜微微蹙起了眉头。由于铸钱所需量大,铜成了稀缺资源,朝廷一直在闹铜荒。这不是本朝才出现的现象,早从前前前朝起,朝廷就不断颁布过铜禁,禁止民间私自熔销铜钱并重铸牟利。 正闲话着,忽然外间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怜等方站起身来,君贵已经轻步入内,满面春风道:“这屋里好热闹呀,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忙向君贵致便礼。君怜笑答:“我和母亲在看衣服,君爱她们在簸钱耍子。” “簸钱”君贵奇道,“怎么簸钱” “哥哥从来没有见过簸钱么”君怜也奇道,“闺中的小丫头最爱玩这个了,鹂娘和鹭娘她们没玩过” “没有啊。”君贵认真答道,“以前我在邢州家乡尚未从军时,她们俩还太小,不会玩。后来我从军了,她们在家里玩什么,我就看不到了。再后来鹂娘没了,鹭娘跟着张孃孃到了父亲身边,又是个淘气的性子,也不怎么玩女儿家的游戏” “哈,姐夫居然连簸钱都没见过”君若带着点嘲笑道,“四姐,咱们簸给姐夫看来,我先”说着,她就抓了那些亮闪闪的铜子,双手合拢兜住颠簸片刻,哗地撒在榻上。 众人见君若口无遮拦、活泼可爱,全都感到有趣,便也不多言,只笑眯眯看着她玩耍。 “我有十个字儿十全十美”君若点过数,立时拍着巴掌欢叫道,“四姐,该你了,快快,快簸给姐夫看呀” 君爱红了脸道:“你别闹,姐夫是大丈夫,哪里要看咱们这种小儿家游戏了” 君贵鼓励道:“我要看的,我从来没见识过,怎的不看四妹妹尽管簸吧。” 君爱听了,只得将榻上散乱的铜子收起来,合拢双手使劲颠簸几下,又向手指缝儿里轻轻吹口气,方猛地撒开手。 “一、二、三十、十一,十一个字儿呀,四姐你比我还多一个呢”君若不甘心地叫起来。 “十个是十全十美,十一个又是什么说法”君贵笑容可掬地问道。 君爱微笑着,只是低头不答。君若道:“十一没什么说法,若是再多一个,到了十二,那就是月月花开了。” “是么”君贵听了,笑着从袖中摸索出一样物事,“那我就替你们加一枚,凑个整数,好不好” 君若忙接过来,自己看了一眼,又拿到母亲跟前。张夫人识得那是一枚古钱,摩挲得亮锃锃的,钱面上端端正正铸着四个大字:开元通宝。从字体笔划上看,应该是初唐开元钱,或许便是从唐太宗时代流传下来的也未可知。有多股黄色丝线穿过方正的钱孔,向上结成一个麻花状的细纽,向下结出一个马尾穗子,十分精致可爱。 君怜一见便笑道:“呵,这是你们姐夫素日看书惯用的古钱书签,今日居然舍得拿出来打赏凑趣,也是难得了。” 张夫人忙道:“既是官家用惯了的,倒别给小孩儿们玩的好,白糟践了。” 君贵含笑向张夫人道:“不妨事”,又转向君若,“这枚古钱你们拿去玩吧,若嫌穗子碍事,就剪了也好。” 君若将开元通宝交到君爱手里,豪爽道:“四姐,此番是你赢了,姐夫是替你凑的月月花开,这个就给你吧。” 君爱接过古钱书签来,也不好意思看君贵,红着脸仓促一福:“多谢姐夫赏赐。”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16开元通宝2 十日之后,符魏王一行启程返回魏博。 君贵亲自将岳丈全家送到宫城明德门外,嘱符魏王有空时打发昭信入京一叙,符魏王忙答应了。君怜心中难舍父母与兄弟姐妹,又不知下次见面还待几时,便执意与朱雀一起相送至东郊长亭。为此动用了皇后卤簿仪仗,倒教沿途市民又开了一番眼界。 滋德殿。前殿。日间。 官家郭荣单独召对兵部尚书张昭。 接到官家特谕时,张昭颇有些困惑。其时,朝廷的军事领导权在枢密院和侍卫、殿前两司,兵部职能压缩,只管管辅助征兵、筹措粮草、储备军械之类的事。单独召对兵部主官,一般与战略层面的军事部署无关,左不过是这些后勤、操作层面的事而已。可是,官家刚刚在晋阳用过兵,国力还没有缓过来,难道又有了作战计划,所以命他相与筹备此外,那赵匡胤一直在替官家检选新兵,难道一俟阅兵已毕,便要向某个地方开战张昭的疑虑体现在了脸上。 对于张昭,君贵是尊重的。他是前朝老臣,还曾被自己钦点为君怜册后大典上的册礼副使。见他忐忑的样子,君贵便笑道:“张尚书,今日召卿来,与打仗无关,而是有一桩大事要交给卿办。” 张昭忙揖道:“请陛下吩咐。” “卿久在帷幄,国丈符魏王著有人事军律一书,卿想必听说过”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君贵又道:“此书以符氏先祖至今数十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为本,阐明了许多治军、领军之道,是一本难得的用兵好书。此番符魏王晋京,朕又与他多次深入探讨,于书中要义,更是颇有心得。朕想着,符魏公以一藩之守,尚且能够引古据今、自成一说,堂堂的大周天子军,难道就不该有一部囊括往贤韬略与现时经验的官修兵法么” “陛下的意思是集撰一部古今兵法” “对。此事由卿主理,该设置什么章节构架,该选什么人员执笔,该用什么书籍参考,该要什么物资支持,卿筹划妥当后,报来朕批复。” “是。”张昭答应着,又迟疑道,“古代部分,臣自会着人详细查核古籍;陛下适才说到,还有现时经验的部分,那又该” 君贵慨然道:“这一部分,朕来告诉卿。先帝统军大半生,朕统军十数年,期间经验教训无数,正该好好整理总结一番。届时卿遣人来,朕细细口述与卿就是。” 张昭不由喜道:“如此臣心里就踏实了” 君贵笑了一下:“日前,朕为齐州开元寺的义楚大和尚加号明教大师,又赐了紫衣给他,卿可知道其中缘由么” “臣听说是这位大和尚献了一部书为陛下贺寿” “不为他献书给朕,”君贵道,“为的是他勇猛精进、身心无倦,凭一己之力,穷十年心血,写出这三十卷七十余万言的释氏六帖来,替天下伽蓝僧众做了个表率。”他认真地看着张昭:“张尚书,一名枯居远寺的僧侣尚且能有如此成就,卿举大周朝堂之力修撰兵法,只有做得比他更好才是” 张昭忙肃然揖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以成此事” 张昭走后,君贵正要退回后殿去,李榖前来请求入对。 今日并不是枢机会的日子,李榖近来腿脚又不很灵便,想来若非有急事,也不至于巴巴专程跑来。君贵忙命宣召进内,特谕免礼,坐下说话。 李榖从三司使的位置退下来之后,转而担任史馆相,负责监修国史。能够监修国史是一个很大的荣宠,一般只有皇帝极其信任的耆老或心腹重臣才能担任。太祖朝时,王峻便长期担任此职,后来王峻倒台,先帝对他失去信任,还专门遣人将王峻监修的国史拿过来亲自逐页检查,唯恐有差。 君贵以李榖监修国史,就像之前以郑仁诲担任枢密使一样,是对父亲留给自己的班底重臣表达尊重和依赖之意。 李榖的奏对果然与监修国史有关。监修国史,他的职责在于一个“监”字,行监管、督促之事,至于“修”,自然有下面的史馆修撰人员去具体完成。然而昨日,中书舍人将修好的部分太祖实录上交给他看,他却发现了问题:大多数关于国朝建鼎三年以来的记录都太空洞、太含糊了,几乎就是照直将某些公文或诏书抄了一遍而已。他责问起来,却得到了手下们无可奈何的回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没有别的资料可用。 历朝历代设立史官,都要详细地记录君臣之间关于社稷大事的各种献替谋断,以备查核史实、检讨家国安危之道。而史料的来源,除了各衙门机构的报状、枢密院、中书省拟下的制书等文件外,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皇帝的起居注。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尤当朝会或小会之时,会立于殿阶螭头之下,如实记录君主的言语行动和辅相们的经纶策谋,按日整理成日历,送到史馆,以备未来修撰国史之用。 然而,从先帝开运以来,直至今上嗣位丕基,偌大的一个宫廷中,却并没有委派专人记录皇帝的起居言行。 这是国朝目前制度上的又一个大漏洞。李榖思虑及此,便再也等不得下一次枢机会,急急忙忙来找皇帝进言了。 “近朝以来,制度紊乱,起居注也废了,可是官名还留着,左右起居郎这个职位,原本就是专门负责此事的。”怕官家嫌此事啰嗦,李榖耐心解释道,“丹禁森严,陛下的神谋睿略,倘若没有翔实记录,外臣无从知晓,又不敢胡乱揣度,就只能干巴巴照抄朝廷文书。如此一来,陛下千秋万代的子孙在史书中看到的,便只有某事结果如何,却不知某事为何如此,也就无法从陛下言行中学会如何处理政事” “呵,”君贵笑了起来,“朕明白了,卿是想找几个人来监督朕的言行,对不对倘若说句话、抬个手都有人记录的话,朕就不敢恣意妄为了,是不是”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李榖尴尬道。 “好,听你的,就恢复起居注制度吧。”君贵坦然一笑,“朕要做个好皇帝,就不怕人来监督。何况,圣人告诉我,连内廷都依旧制设置了彤史一职来记录后宫言行,朕作为皇帝,更当以德行垂范天下,岂有不受拘束之理” 李榖赞赏地一揖:“陛下如此圣明,真乃史官之福、万民之福、后世之福。” “传我谕旨,即刻恢复此制。应当怎么做,卿自己斟酌妥当了报来。”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17. 亲阅貔武 1 天清节前后,一系列针对违法乱纪者的惩处令颁布:右屯卫将军薛训因纵容吏卒搜刮百姓、巧名聚敛而被除名,流放沙门岛;宋州巡检供奉官竹奉璘因坐视盗贼劫掠商船不去追捕,被斩于NL县左羽林大将军孟汉卿因厚取耗余,被赐死于家宅;供奉官郝光庭因在Y县巡检的时候挟私断案杀死无辜者,被斩首于闹市……。 其中,关于孟汉卿的处置,君贵最初也是要将他斩于闹市以儆效尤的。但孟汉卿以前颇有军功,也曾跟随太祖东平兖海慕容彦超之乱。禁军中不少将领闻听他惹下大祸,便来到御前婉转为他求情。君贵深知禁军将校多有掊敛劣迹,他们替孟汉卿求情,也是在为自己将来事发留条后路。斟酌之下,君贵决定卖个让他们胆战心惊的人情:不免孟氏之死,但恩准留其全尸,改为赐以鸩酒。 再说薛训,他的罪过比孟汉卿一点不小,便是判以弃市也不为过。但薛训圈地建寺,手里拿着有司的僧侣剃度敕额和征地令,要查的话,会牵扯起中央一大串复杂人事。光是复杂倒也不怕,君贵相信,只要派遣得力的人,多费些精神,想必也能查个清楚明白。问题是他们的做法居然有制度可依,他们可以说是在照章办事。故此,凌虐百姓的账,要算,先得算到国朝章法上面-这也是君贵痛感必须尽快深入改革制度的原因。所以最后,薛训是以纵容手下搜刮百姓的罪名被处置的。 京城与地方几个犯臣流罢杀罢,大周的官场刮起了继先帝广顺三年初整顿以来的第二阵整肃之风,一时内外贪浊噤声收手,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张狂无度了。 不知是否为了与此呼应,皇帝在藩镇方面也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李洪义从安州移镇青州,王饶从贝州移镇相州,王晏从徐州移镇西京,武行德从西京移镇徐州。 对一向难缠的HN也有所动作:原武安军节度副使、知潭州军府事周行逢,现在被任命为鄂州节度使,仍旧知潭州军府事,并加检校太尉。相比潭州原刺史王进逵,周行逢算是一个比较体恤民情的人。他起于寒微,了解民间的疾苦,在武安军节度副使任上做了一些安抚百姓的好事。在对HN的方略上,君贵延续了父亲的老办法:保持控制,静观其变,以谍线掌控其人员动向,必要时,也以谍线策动事态向自己需要的方向发展。王进逵原本是靠鼓动部下哗变取代刘言掌管HN军政大局的,周行逢私下对王进逵非常不满,曾经向先帝郭威密告王进逵的劣迹。君贵继位后,周行逢又向他效诚,继续汇报王进逵的情况。此番君贵终于将王进逵扳倒,而以周行逢代之,也算是对他的一个报偿了。 同样延续了太祖朝方针的还有吴越。应吴越国王钱弘俶的请求,吴越国内外都指挥使吴延福被任命为宁****节度使、加检校太尉。甚至,君贵还遣使携赏前往钱塘,去对钱氏的忠顺表示了嘉许。 此外,侍卫亲军方面: 原龙捷左厢都指挥使韩令坤由泗州防御使升为洋州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原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李继勋由永州防御使升为利州节度使,充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和李继勋都是君贵新近重用的年轻将领,将他们由防御使升为节度使,一左一右置于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之下,接替了在高平之战后被斩决的樊爱能、何徽之位,这无疑为侍卫亲军注入一股强劲的新血,巩固了少壮派在侍卫亲军领军层中的力量。 至于殿前军方面,最近重要的人事升迁只有一条:原遥领严州刺史赵匡胤升职为永州防御使,依旧充殿前都虞候之职。 给赵匡胤升职,是君贵思忖再三的决定。即将到来的阅兵是国朝军政大变革的起点,提升其主理者的等级,也就提升了此事的重要等级。而且,他要让所有的军队将领们看到:只要尽心为国朝效力,他绝不会吝惜赐予各种他们所希求的勋爵和荣耀。 显德元年十月十七日。 滋德殿。前殿。日间。 禁军三军都虞候以上将领尽数在场,满堂肃立。紫檀屏风和悬挂于其上的新羊皮地图,被从后殿挪到了前殿的殿堂一侧。 皇帝郭荣自御阶缓缓而下,在距离殿堂地面还差三级台阶之处停下。他扫视群雄,开始对他麾下的高级将领进行阅兵前夕的训话。他的声音不大,却具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量,在滋德殿的雕梁藻井间冲击回荡,震得殿中一应鼎彝漆柱嗡嗡作响。 “……禁军兵士的名额,由历朝历代累积传承下来,风吹不散,雨打不坏。谁都知道入了禁军,就是捧上了铁饭碗,故此,谁也不肯轻易丢了这份好差使,谁也不敢轻易打破了别人的铁饭碗。几十年因袭下来,军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各层上下人情胶固,彼此间不是叔侄兄弟、就是乡邻连襟……。哼,故此御座上的皇帝变了又变,禁军中的士卒倒可以不变。一个人十来岁入禁军,纵然没有本事、晋升缓慢,只要不战殁或伤退,姑息到五六十岁,仍旧可以在下面支领粮饷,混吃混喝…… “朕观今日禁军之概貌,老少相半、强懦不分,骄蹇狂妄、难以用命,一旦面临大敌,则非走即降,这就是因循人情、不能选练的结果。今春朕在高平对战刘崇,临阵的形势有多么险恶,就不必由朕再向诸卿一一回忆了吧?……” 众皆噤声。 “凡兵务精不务多。倘若果为精兵,临阵则足可以一当十;倘为乌合之众,纵然徒有庞大数目,临阵却一击即溃,比无兵还要糟糕!诸卿早年多来自乡里,你们应该知道,以一百个农夫,也未必能够养活一名甲士。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榨取民脂民膏,来养活那些无用之物!…… “此番朕广募天下壮士入阙投军,又命赵匡胤主持、诸将襄助操练新丁、简选旧人,就是要革除禁军此前的积弊,将精锐者升至上军,而将羸弱者斥退行伍,或归乡务农,或赏钱做个小买卖,听其自便。如此汰练出一支精兵,到了战时才有人可用,而又不虚费民力与军资…… “明日就是检阅新军的日子。你们都是朕的肱股干将,旧人汰递得合理不合理、新人挑选得可用不可用,朕要你们与朕一同验视分明。朕需要一支全新的军队,你们,需要为朕将这支全新的军队磨砺成敢拼敢闯、百战百胜的天子之师、虎狼之师!” “臣等谨遵圣命!”殿堂之中,一直屏声静气聆听圣训的大周禁军将领们齐声恭肃应喏。 君贵的目光扫到殿侧的羊皮大地图上,众将的目光亦随之转向。 羊皮大地图再一次活了。君贵的目光如燃。 显德元年十月十八,己未日。 近郊禁军校场。日间。 场外。鼓乐大兴,军歌高奏。阅兵貔武振,听乐凤凰来。 场内。旌旗蔽日,车马栉列。所有将佐军士甲光耀天,兵刃炫日。 高高的阅兵台上,皇帝郭荣坐于中央,李重进、张永德等禁军高级统帅站立在他身旁,林远、邓锦等率近卫森然拱立。 阅兵台下,殿前都虞候、领永州防御使赵匡胤自马步队列一端飞骑而来,下马,致礼,高声请旨。皇帝郭荣朗声道:“开始!”赵匡胤得令驰去,至指挥位,挥旗下达指示。 炮声隆隆,鼓乐齐鸣。阅兵式启动,拉开皇帝亲自拔粹序贤的大幕。 首先列队经过阅兵台的是马军。马军列成方阵,每个方阵担负不同的演示任务。马军受阅,一方面要展示骑兵的驭马术、骑射术、马上格斗术等技艺,另一方面也要展示战马的强壮和驯服程度。军中一向以龙师喻马军,像侍卫亲军马军中就有龙捷之号。 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在皇帝的御目亲检之下,一队队马军军士精神百倍,使出浑身解数在马上腾挪,真真当得上“矫若游龙”这几个字。 因此番阅兵是以对人的检阅为主,像战车、弩床等战略装备的检阅便从略,只以少量出场,牵引带过。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18. 亲阅貔武 2 接下来是步军。步军方阵主要检阅其操练行列是否整齐划一,其坐卧跪起、进退摧收是否做得到坚决干脆、令行禁止,其步下格斗术是否精强到位。为了体现步军训练的成果,又特意安排了百步固定垛射箭表演,以及赤手空拳的角抵表演。步军常被喻为虎师,侍卫亲军步军中有虎捷之号。今日这支新旅在阅兵场上步履如雷,身手矫健,甲兵铿锵,果然“虎虎生风”,令台上的皇帝、禁军两帅及其佐将耳目一新。 在高平之役后获得提拔的马全乂、马仁瑀等将佐,此番也担负着辅助赵匡胤训练马步军士的职责,因此也作为阅兵的指挥使之一,各执令旗与赵匡胤遥相呼应,挥斥遒劲。 阅兵台上。 皇帝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场下刚出炉的这支禁军新旅。他们的数量如同过江之鲫,令人应接不暇;他们远远向他走来,在他眼前进行或长或短的停留,又向远处走去,转入自己本队的站位;他们尽皆年轻气壮,斗志昂扬,几乎就恰好是皇帝本人所期望的那样。 皇帝郭荣心中欢喜。他始终留心着他们的表现,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有好几次还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旦发现其中有武艺超绝者,他就遣身边近从去问其姓名,立时记录在册。 待所有队伍检阅完毕,皇帝郭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赵匡胤等人召上了阅兵台。他早已为禁军新旅拟定了一些新番号,只待阅兵结果。既然今日事实可证,赵匡胤对禁军的检选训练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他便当场下令,将这些新旅分署为殿前诸班,分别赐以散员左右班、散指挥左右班、内殿直左右班、散都头左右班、铁骑左右厢、控鹤左右厢等名号。 他又命林远将册中记录下的所有佼佼者召至御前,询问了他们的来历与专长,当场署以供奉官、指挥使等职位,令其分领殿前诸班,在张永德的统辖之下。 所有被皇帝当场钦点授命的军将无不感奋踊跃,齐声应喏,表示愿效死命。 与皇帝郭荣的龙颜大悦相应,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也是一派容光焕发,十分欣喜。赵匡胤是他的手下,赵匡胤干得好,那就是他本人干得好。在赵匡胤检选新丁、汰递老兵的过程中,他没少行提点、监督之责,许多赵匡胤摆不平的事情,他都亲自出马一一解决。因此,今日这份功劳,理所当然有他的一大半。皇帝对赵匡胤的褒扬和肯定,也就是对他的褒扬和肯定。何况,今日校场所检阅的新旅全数归入殿前军治下,对他的势力而言,不啻为如虎添翼,他怎能不欣喜、不激动? 立在皇帝左侧的李重进几乎面无表情,除了在回应皇帝的激动时报以合乎礼数的笑容。 事实上,形势从一开始就是清楚的。 张永德或者说赵匡胤此番从皇帝那里抢到的任务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召募、培训新兵,其二是汰递老兵。新兵是谁训的,训成之后自然归谁统领,这几乎是军中一个不争的事实。很少有人愿意将自己训好的兵交给别人带,所以上位者从选择训兵人之始,就会考虑到最后这些兵的去向,从而派出未来最有可能统领这支军队的人来出任训兵人。李重进与张永德在御前争夺召募新兵的任务失败,他就知道这些人不会归隶到自己麾下了。 至于汰递老兵方面,赵匡胤所进行的这类汰递工作,全在殿前军内部进行,几乎与侍卫亲军无涉。事实上,最初殿前军多担任仪仗、近卫的职能,直到先帝朝,为了与骄横不羁的侍卫亲军相抗衡,才被大力发展为一支能够外战的武装。李重进本人就是殿前军的第一任都指挥使。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殿前军的军士原本比较年轻有活力,并没有太多值得淘汰的余地。要汰退,李重进所辖的侍卫亲军才真的值得大汰特汰一番。但是张永德指示赵匡胤将老兵的汰递工作严格限制在殿前军内部,没有试图去向侍卫亲军伸手。 这算是两位皇亲统帅之间的一种默契,同时,也是一种清晰的势力范围宣示。藉由此番阅兵之事,殿前军的军事力量在历史上第一次发展壮大到可以与侍卫亲军相匹敌的地步,侍卫亲军与殿前军之间的边界被凸显得愈发明确,那么界限两边,也就愈发壁垒森严了。 重进明白,这是官家的均衡战略。张永德不可能永远只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爬升的姻亲小兄弟。官家扶植张永德,帮助其势力迅速膨胀,是为了让官家自己的左膀和右臂一样粗壮,可以真正互相制衡,如此,使用起来才能不偏不倚,随心所欲。 只是,官家把新鲜血液都给了张永德,却让自己去统辖积重难返的侍卫亲军旧旅,这到底是表明官家对张永德更偏心,还是表明官家对自己更器重?往好处想,张永德年轻,不一定能镇住侍卫亲军里那些老油子的场面,所以,官家有意将棘手的部分留给了自己。 李重进冷眼旁观着眼前这番穿梭热闹,虽思虑万千,心潮起伏,却是紧抿着嘴不发一言,只在面上显出了一点冷淡和倨傲来。 “三哥”,皇帝郭荣忽然转向他,语声亲切地唤他。重进注意到,此时张永德正领了赵匡胤到一旁,对着台下的新旅指指点点。林远他们又持械侍立于台侧,官家近前除了自己,一时没有旁人了。 李重进忙一揖:“臣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皇帝却对他使用了家内的称呼,这让他有点突如其来的心酸。 “今日殿前军所选练的这些军士,你以为如何?”皇帝问道。 “臣以为很好。”李重进简要地回答。 “嗯。侍卫亲军的将校士卒,也要经过这样的汰练才是。”皇帝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严肃,“自今日始,你便着手谋划此事。侍卫军从龙捷、虎捷以下诸班直人员,必须逐一过筛子,凡是老弱病羸的尽皆汰退。……此事,无论你着谁辅佐施行,最后你要亲自过眼,再报我检核。你记着,我只要精兵……。汰退之后定员不满了,朝廷可以再次下诏征募民间勇士入阙。”说到这里,皇帝郭荣笑了一下,“下次召来的人,我全部给你。” 李重进眼神一闪,略感心惊。皇帝的目光太过犀利了,什么都瞒不过去。 他忙揖道:“是,臣返营后便即刻安排此事!” 皇帝郭荣顿了顿,又不动声色低声道:“赵弘殷在你麾下任龙捷右厢都指挥使,该怎么待他,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赵弘殷就是赵匡胤的父亲,其时隶属侍卫亲军,领岳州防御使,与他儿子的品阶相若。 李重进听了皇帝此言,心念急转。将赵弘殷放在侍卫亲军,一定有皇帝照顾他们父子颜面的原因。大约赵匡胤升职太快,早晚有一天其品阶会在父亲之上,皇帝不欲他们父子因此尴尬,所以分置于不同军中。可是另一方面,官家又未始没有制衡之意。张永德与赵匡胤皆是禁军少壮新锐,又素来投契。尤其此番阅兵事成,两人上下合力,其势力发展难免过快,说不定会迅速将侍卫亲军甩到身后,打破官家的精心布局,造成新的骄狂之师。以赵弘殷置于李重进麾下,就像在热局中投下一枚冷子,能够随时奏牵掣之功,遏制赵匡胤未来可能的骄横。 李重进一念及此,对皇帝思虑之缜密愈发心生畏惧,默然片刻,方郑重答道:“臣明白。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会不偏不倚。”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19. 人间四月 1 秋去,冬来。冬尽,春归。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显德二年春正月元旦,辛未日。 惯例,百官应当在元日入宫朝贺。因先帝登遐周年祭在即,君贵特旨免去此礼。他与君怜率皇子皇女及一众皇族去拜祭了太庙与社坛,而后,在内廷向诸皇亲赐以家宴。 正月十三是朱雀生辰,以尚宫唐氏为首的内省诸宫官,以及以王景通为首的内侍省诸内臣,准备为令主好好庆贺一番以表心意。但朱雀天性不喜这样的热闹,便也因先帝周年祭在即故,执意免去。该日,君怜陪伴她在大内散淡清游一日,重拾旧日金兰情怀,甚惬她意。 至正月十七先帝忌日,朝廷内外举行了隆重的追奠仪式。君贵着衮冕,君怜着翟衣,以大驾卤簿护至太庙。皇帝夫妇亲献牲礼并祭酒,又亲燃香烛向父亲祭告,汇报新君继位一年以来的军政得失,于冥冥中感受父亲的评点与指示。 春阳令一切都神采奕奕。从父亲的神庙中出来,君贵感到有一种饱满的热情即将冲破自己的身体。 禁军殿前、侍卫两军经过之前一系列的汰递,又由新上任的诸班直指挥悉心调教演练,已经逐渐演变为一支精锐的天子之师,初步达到了他梦想多年的整军目标。现在,君贵目光的焦点,转到了文事上。 两三个月内,皇帝接连下达了几道关于文事的重要诏令。 先是举贤诏。命在朝的文臣各自推举得用的人才,不避亲族嫌疑,以贤能为上。为了让这样的举荐落到实处,不沦为过场,他特意颁布了连坐的办法:被举荐人在授官当日,有司要将他们的举荐人姓名一并记录在案,倘若将来被举荐人犯了贪浊之罪,或者才不胜任,举荐人也要一并受到惩罚。 后来又是求谏诏。皇帝自谓涉道犹浅,经事未深,很怕自己在国家大政上犯糊涂,因此鼓励内外臣僚上章直言论谏。皇帝反省说,继位周年以来,在治政上有许多不足,连自己都察觉到了,可是却没有一个臣属向他指出,这是因为自己太过寡昧不足与言吗,或者是臣下对自己有所畏惧而不敢言呢?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今后,臣下们无论发现皇帝本人的阙失还是时政的瑕疵,都可以上书直陈其事,不必讲究文采。如果怕所言得罪旁人,皇帝会将奏表留中,不教当事人看到,以此解除大家的顾虑。此外,皇帝还鼓励臣僚们出外时,将察知到的黎庶利病、官吏优劣据实奏闻,以增广自己的听闻,避免自己成为幽居深宫的孤家寡人。皇帝特别指出,像翰林学士、两省侍从这种兼职谏官,以及御史台里的台官,原本就肩负着纠弹皇帝与大臣得失的职责,如果他们在任内就此做出了贡献的话,到了任职期满应该迁转时,会优先考虑将他们吸纳到中书门下这样的政枢机构中。 然后又有科举选士诏。针对近年来科试存在着徇情滥进的现象,皇帝亲自对今岁的贡举结果进行了复核,发现尚书礼部贡院所进的十六人中,只有四个合格可以放其及第,其余十一人艺学未精,勾落名字,命回去苦学再来。负责此事的礼部侍郎刘温叟由此获罪,责授太子詹事。 京城内外的臣属们都感知到,皇帝的心思中,有一种他们尚不能完全摸透的东西在突突萌动。 滋德殿。前殿。日间。 曹州节度使韩通从北线外郡回京述职,官家亲自单独召见于内廷。 日光透进殿堂,在滋德殿的地面和韩通的身上打下一些模糊的光斑。韩通行罢礼,君贵温言赐座。这是一种特殊的恩宠,通常只赐给参与机要会议的枢臣。韩通是先帝倚重的旧部,又曾跟随君贵出征高平、奋战晋阳,君贵对于他,自然会有超越普通将领的礼遇。 “胡卢河、李晏口目下情形如何?跟契丹那一仗是怎么打的,给朕详细说说。”君贵命人看了茶,和悦地问道。 李晏口在贝州、冀州一带,夹胡卢河而与契丹边境接壤。胡卢河容易泥沙淤积,导致河水漫漶,河道宽而浅,于是北骑得以经常涉HN下“打草谷”,剽掠骚扰周境内的百姓。这是昔年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送给契丹后造成的恶果之一。失去了燕北一带崇山峻岭及构筑其上的长城堡垒的保护,辽人进入汉人的家园,就像只需翻过一道低矮的土墙,而李晏口,则是这道土墙上破缺的豁口,是整个大周北线上最为薄弱的环节之一。 “回陛下,自打正月受命疏浚了胡卢河后,臣与王彦超便率领所部军士及招募的民夫,在李晏口抓紧筑城,夹河为垒,以防止番子们卷土重来。”韩通叉手答道,“没想到,城还没筑好,他们就跟闻到味儿了似的,忽喇喇来了一大帮。……臣听闻探马来报之后,便与王彦超相商,由他和部将领两支人马远去设伏,臣则在城堡的工地处发动所有士卒和民夫,拿起弓箭和石块,严防死守在各段已经筑好的城墙之后。……番子们撒马冲来之际,臣先下令射箭掷石,眼看着他们有一半人受伤落马之后,再率领麾下马军冲出去与他们缠斗。此时王彦超也率伏兵从背面掩杀过来,番子们腹背受敌,支撑不了多时,只得狼狈逃了……” 君贵欣然点头:“看来,朕特意将你和王彦超从曹州、许州调过去筑城堡,并没有选错人。……目下堡垒已成,又在李晏口设了静安军,边防情形可有好转?” “回陛下,大有好转!李晏口的堡垒夹河而立,扼北辽南下要冲,规模又大,构造又坚固。自打堡垒筑成之后,番子们从北边跑到堡垒底下,就不敢再走了,更不敢涉河往南来。哈哈,他们怕被河两岸堡垒里的羽箭南北夹击,下到胡卢河里成了带刺的馄饨!”韩通笑道。 “好!太好了!”君贵兴奋地站起身,走到殿侧的羊皮地图前。韩通便也随之站起,远远看着皇帝的背影。 定州,镇州,冀州,深州,颍州,莫州……尽管深弯到中原故土内,大周的北线边境,好歹算是有了一个相对密合的防卫体系。根据北面谍线的报告,当今的契丹皇帝“睡王”耶律述律并不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他对于中原的野心,不过是扶植着河东傀儡刘氏给中原添添乱,借机谋求些贡赋好处而已;至于直接面对大周的时候,他们仍旧沿用了“打草谷”模式,以不时占些小便宜为主。 契丹暂且不足为虑,河东就更不值一提。去岁十一月,被君贵直围到晋阳城下的汉主刘崇在饱受惊吓之后寿终正寝,其伪位经上报契丹批准,传给了他的次子刘承钧-耶律述律呼之为“儿皇帝”。刘承钧性子比他爹温和,并没有穷兵黩武抢回汉家江山的野心。何况,他那点微薄的家底还要供奉契丹,他能够保住境内百姓不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能力像他爹那样,再主动对中原发起任何攻击。 君贵的目光快速地掠过北线,扫视着地图上周境的其它边线地带。这是一大片不连贯的、残破的边疆区域。打从晚唐以来,帝国的土地就逐渐分裂、割据,以至于形成为今日这般支离破碎的局面。 难看。 实在是太难看了。 而且,不光是难看。这不是历代各中央皇朝所“应该”拥有的疆域:秦,还有幽并、辽东、江南、西蜀、滇越、夜郎和岭南等地;汉,在秦的基础上增加了高句丽、河西走廊、西域和交趾等地;西晋,相比前朝几乎只丢了洛水以北、河套以南一带;隋,滇濮收缩,却拓展了西线至且末郡、伊吾郡(今XJ哈密),南线至朱崖三郡(今HN岛);至于初唐,其幅员在囊括前朝核心疆域之外又极力向外拓展,其辽阔就更不必说了…… 所谓“应该”,就意味着一种稳定态,是上千年来这片疆域中各种势力全方位角力结果的总和,也是一个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调适、不断变迁的状态;“不应该”,就意味着不稳定。在上述具有稳定态的时代之外,是战乱频仍的不稳定态时代,各种势力争夺的目标,就是那些曾经来回扯牛皮的地域版块的主导权、统治权。 当下的各国疆域,也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之中。参之以三国时代,君贵所据的中原好比曹氏的魏;其东南方有金陵李氏,好比孙权的吴;其西南方有成都孟氏,好比刘备的蜀。曹刘孙、魏蜀吴三方都想一统天下,恢复中央皇朝的稳定态。而比三国时代更棘手的是,君贵所面临的敌手,远不止吴、蜀两家,幽(幽云十六州)、并(河东十州)、桂(今GX广(今GD等,也是他必须解决的领土问题。 所谓“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对于居统治地位的君王而言,努力去恢复被历史反复证明过的稳定态,去实现江山大一统,是一个不需要质疑、不需要辩解、不需要论证的问题。 这并不是奋发进取如君贵者一个人的执念。根据谍报,即便在自己的富庶小王国中过着舒服偏安日子的江南李伯玉(李璟)、西蜀孟保元(孟昶),也在加紧对其它各方势力搞种种小动作。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我)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中央帝国的传统疆域内,天下共主只有一个。我不犯人,人就要犯我。 先发制人是有优势的,那么,该如何先发制人?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目标已经明确了,那么,路线在哪里?如何筹划这漫长的征途? 当阵厮杀于沙场,是武将们的本分,但全盘运筹于帷幄,就该是文臣们的职责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0. 人间四月 2 大内。御池边。凉亭内。日间。 正是人间四月天,日光如媚,草长莺飞。紫苑兰场之中,瀑流回响,山石应声,远观有早荷叶卷,近看则长杨影舒。君怜与朱雀对坐在凉亭中,面前分别敷设了琴案。“三辰”与“九烛”静陈于琴案之上,琴身古漆发出柔和暗淡的光芒,根根丝弦仍旧微微震荡。 朱雀新近命教坊使找了个司琴的女乐来,教自己习熟了《潇湘》。今日她忽起兴致,便率众携琴过坤宁宫,要当面弹奏给君怜听。君怜一见之下也来了兴致,索性命宫人将自己的“三辰”一并捧了,携儿将女,同到御池旁抚琴为乐。 一曲抚罢,众人尽皆静默。片刻,君怜颔首道:“七丝细弦,一川逝水,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没想到你短短时间便尽得其妙,好!” 朱雀淡淡一笑:“我于琴艺上毕竟有限,并不总能有如此表现。” 一时侍从们上来撤去瑶琴,进奉新茶。君怜命人将正在池边喂鱼的皇女观音带回来。本月初四,观音虚岁刚刚满了四岁,君怜认为,可以让她稍微见识一下茶事了。 观音不情不愿地被东方氏抱回来,嘴里只管嘟囔:“喂鱼!我要喂鱼!”廷献忙上前去迎着,牵了她的手道:“小观音,咱们来做一件比喂鱼更好玩的事情,好不好?” 观音闻言大感兴趣,忙点头道:“好。” 廷献引观音到凉亭侧的风炉架子边,示意东方氏留心护卫,又对观音耐心解释道:“少时臣要用这个瓶子烧水,给小观音点一盏香香的茶来吃。小观音将手背在身后,在一旁看着就好了,千万不要伸手,好么?倘若伸手的话,臣就不敢让小观音在旁边呆着了。”观音点头,果然将双手背在身后,认真观瞧起来。 不多时,淡淡的茶香在亭间袅起。 廷献将新点好的一盏淡茶放到观音嘴边,教她微微抿一口。观音如言尝试,皱着眉头感受良久,方吧嗒着嘴,露出了微笑。 “茶好吃么,小观音?”“嗯,好吃!”“臣就知道,咱们的小观音果然是个大大的雅人!”“雅人是什么?”“呃……”…… 君怜与朱雀相视而笑。 亭中众人正得其韵,亭外曲径不远处一阵致礼之声。君怜将眼向外一张,站起身来。 君贵负着手,微蹙着眉慢慢走来。君怜率众人致了便礼,迎上前笑道:“官家这是怎么了?满脑门子的官司!” 君贵尚未答话,观音早欢叫着扑到他怀里:“爹爹!爹爹!”君贵一把将闺女抱起来,团团兜在怀中,眉头立时便舒展开了。 “也没什么,听到几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君贵回答着,坐到君怜身旁的杌凳上。 君怜向亭内众侍从稍稍示意,众人致礼而退。朱雀见状,便说道:“我去池边转转。” “榷娘不必回避,留下听听吧。”君贵道,“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 朱雀并没有兴趣听他的国家大事,可是他既然发了话,自己也不便就走,只得点点头,依旧坐回原位。 君贵看向君怜:“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麟州火山王杨弘信?他在我征高平那阵子舍弃刘崇投奔了我,可是改效过来没多久,就在我攻打晋阳期间过世了。” “记得。”君怜道,“哥哥回来后提过好几次呢。他的长子杨重贵在晋阳刘氏那里效命,所以麟州刺史的位子传给了他的次子杨重训,对不对?” “对。”君贵蹙眉道,“今日得到奏报,这小子不知为何,又改投回晋阳了。” 目下大周与河东的力量对比,便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有多么悬殊。麟州次子的这个举动,超出了人们能够正常理解的范围。 “我待他不薄啊:年节时赐给他的赏赉,比与他同等级的州郡都丰厚;西羌骚扰其州境时,又命邻近的府州折氏支援他粮草兵马。真不知道河东新上台那刘承钧有什么好,竟值得那小子为了他反我的水!……莫不是我有什么事没做好,有失人心,教他瞧不过眼了?” 君怜笑了起来:“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哥哥为了做个好皇帝,间天儿的,求贤诏、求谏诏下个不停,每日又对着《贞观政要》自己查阙补漏,比夫子‘一日三省吾身’还要再多三省!当皇帝当到这个地步,还待如何呢?快别为了个小小麟州就妄自菲薄了。” 朱雀也听得笑了起来:“……麟州么?我倒是听师父提到过。” “嗯?”君贵与君怜尽皆好奇起来,“高师父说了什么?” “我师父说,麟州、府州一带深山中,隐藏着好些个得道的高人呢。” 君贵一听得道高人云云,愈发来了兴趣:“什么高人?有什么事迹?” “我师父知道得也不详。我就记得师父提到过一个白眉仙长,说是一般世人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号,实际上本事却很大,会一些奇术。-诶,别问我是什么奇术,我师父都不知道,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君贵沉吟片刻,鼻子里笑了一下:“既是道听途说,只怕也当不得真了。如今见于世面的什么奇术仙法,我看多半是哗众取宠、骗人财货的。你们没听说前几日在大相国寺门口烧臂炼指的那档子事么?” “我们幽居深宫,上哪里听说这等奇闻去?”君怜揶揄道,“哥哥还是快些告诉我们的好。” “哦,我倒忘了跟你说。”君贵摇摇头,看了看怀里的观音,就手拿个茶筅塞给她玩,吸引开她的注意,方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不知哪里来的什么僧人,号称得了异传,能够金刚护体,跑到大相国寺外面拉了个场子,点起一盏灯,把自己的胳膊手指放到火上去烧。众人一看果然没烧坏,便当做菩萨真神,当场拜个不停,手里有什么都捐给了他,求他摩顶赐福……” 君怜听了,蹙起眉头,默然不语。 朱雀奇道:“民间的这种热闹事,官家如何知道得如此生动详细?” “嘿,他跑到大相国寺门口叫板,大相国寺的方丈澄楚和尚是什么人,能答应么?念在同为释门中人,也没当场戳穿他预先在手指、胳膊上涂了特殊药膏的把戏,只是遣人轰走了事。没想到,那人因大相国寺门口人密,生意好做,一连几日仍带了弟子去那里出摊,聚得信徒越来越多。澄楚方丈不干了,告到鸿胪寺。鸿胪寺因释道之事难缠,人又堆在那里不散,便径入内廷来求对请旨。我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是以知道了当日的情形。” 这当儿君怜淡淡道:“如今佛门难得清净,这种拿佛法当买卖之事,不说也罢……哥哥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如何处置?”君贵道,“我命韩令坤带了一队人马,直接将他们抓到刑部交给王朴了。王朴现下不是在比部任郎中么,这事合该他管。”比部是刑部下辖四司之一,君贵由晋王继位为君后,王朴便由开封府推官迁至中央,出任此职。君贵知道王朴一向不喜欢怪力乱神,尤其痛恨有人打着教门的旗帜坑蒙拐骗。将这些人交到王朴手里,就已经表明了君贵自己对此事的态度。 君怜沉吟良久,终究既没有对此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1. 平边之策 1 广德殿。晨间。 殿门开启,常朝散朝。身着紫衣或绯衣、腰佩金鱼袋的群臣鱼贯而出,沿着丹墀逐级而下。 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紧走几步,赶上了比部郎中王朴的步伐。 “文伯!”徐台符叫道。他和王朴都是先时晋王“扫地班”的成员,彼此间是比较熟悉的。“啊,从远。”王朴回头看看,便停下等他,两人一齐往下走。 “陛下适才降谕的事,依你看,到底是什么来路?”徐台符问道。 “哪件事?陛下适才降谕的事可不少。”王朴笑道。 “就是钦点咱们二十人撰写文章那事啊。”徐台符道,“每人写一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以及一篇《平边策》。这两篇文章的主旨,谁跟谁也挨不上,突如其来一起交代下来,倒教我一时摸不清官家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呵,这有什么难解的?”王朴道,“官家适才不是说了么,目下中原甫定,而吴蜀幽并未平,是以让咱们这些文学之士出谋划策,议议该如何平定这些边患啊。” “可是,议论为君之难与为臣之不易,跟平边有什么关系呢……” 王朴笑了一下:“你想想这两三个月来,官家一直挂心的是什么事?求贤、求谏啊。官家爱拔奇选俊,底下便冒出了各色奇人怪才。官家鼓励臣工指摘为政得失,底下便应和旨意纷纷上表评点朝堂人事。据说这类奏表中,有切中肯綮的,也有溜须拍马的,有借机抱怨的,也有相互攻讦的……朝堂上下,京师内外,七嘴八舌闹了个不亦乐乎。……嘿嘿,据我看,此事目下也到了该消歇消歇、该收收口子的时候了。” “哦……”徐台符恍然道,“官家是要通过咱们的文章,来平定朝堂内外臣工们的心思,去消歇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去滤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杂音……” “对,官家不过是要大家将心都收回来,踏踏实实的,将目光转回到大事上。” “大事?朝堂之上,哪件不是大事?” 王朴顿了一顿,看向晨光熹微的远方,“据我看,官家眼下所关注的最大的大事,就在这‘平边’二字上。” 滋德殿。偏殿。日间。 书案上公文堆积,要是依着君贵往常的速度,此时他应该已经将奏表处理了一多半了。可是今日有些不同。他没有看那些奏表,他的目光,始终在手中的几卷手书上来回逗留。 平边策。平边策。平边策。 古之圣王,欲使四境平靖、海内宾服,最正确、最合乎王道的途径,便是修治自己的文德,以德行感化四夷,令他们主动前来朝贡拜服…… 这样的陈词滥调,在二十份答卷中居多,君贵匆匆扫一眼便将它们丢在了一旁。目下他手里剩下的,是礼部侍郎窦仪、御史中丞杨昭俭、翰林学士陶榖和比部侍郎王朴的文章。这几个人关于平边之策的核心只有一个字:战。 战。这与君贵自己的志向和方略不谋而合。 好,战。 那么,怎么战?需要攻取的边国那么多,先打哪个,然后打哪个,接着打哪个,最后打哪个?换言之,一统江山的路线构想是怎样的? 每个人都给出了不同的路线图。 最后,剩在君贵手里被反复阅读的,是王朴的文章。 王朴花了很大的篇幅论述了一件事:应当首先攻取江南,以及如何攻取江南。 江南。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在君贵自己的优先级链条上,那同样是排序第一的目标。 沉吟良久,他看向侍立殿侧的刘奉武:“宣王朴进宫。” 滋德殿。偏殿。晌后。 匆匆由刑部衙署赶来的王朴获得了官家的赐座,君贵甚至命侍从奉上了新茶与果子点心,准备与他长谈久叙。自打君贵入主皇宫以来,他们君臣还没有这样单独促膝相对的机会,两人上一次相谈甚欢,得追溯到晋王初尹开封府的时候了。 然而,新茶与果子点心却几乎没有用上,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站起身来,围到了御案前。御案上,满铺着从前殿取来的符氏新绘羊皮大地图。他们谈话的全过程,一直伴随着对这张大地图的不时指点。 “……你文中说,要先易后难,而以攻取江南为易?”“是。纵观周边各区,西蜀道路险峻,岭南远隔崇山,幽州契丹铁骑凶猛,都是些难啃的骨头,实在不宜贸然进攻。而江南富庶,人情软糯,现主李伯玉耽于游冶,整天风花雪月,不思进取。这样的国家,简直就是放在咱们嘴边的大肥肉,以国朝目前实力,取之不难,且有大利。……” “江南是块大肥肉不假,可是,这块肥肉太大了,倘若取之不当,小心噎着咱们自己。你以为应该如何攻取?”“江南与国朝紧密接壤,边境线东至大HN至大江,绵延长达两千里。在如此漫长的接壤线上,难道他们的防卫能够做到滴水不漏么?以臣愚见,咱们就从其防卫最薄弱的地方入手,像挠痒痒一般,先以少量轻兵进行挠击。……” “如何知道他们的薄弱之处在哪里?”“除了探马谍报,还可以不断实地试探。他们是重兵固守,行动受到的牵掣大;咱们是轻兵游击,进退灵活,攻错了也不怕。……” “如何进行挠击?”“择定薄弱处后,攻其不备。一处受到攻击,他们必定会从别处调集援兵来固守。咱们逗引得他们大军出来,却不与他们认真作战,只留心观察其调兵的动向、多寡,以推断他们在某个区域的兵力布置。如此多挠些地方,整个江南边境线上兵力的虚实强弱,便将尽在我军的掌握之中……” “挠击之后,又待如何?”“既然探知了敌方满盘虚实,我军便当集中兵力,攻虚击弱。吴人担心我军攻入其地,必定会大举来应。我军攻击多少次,他们必定会大举应战多少次。连番大举应付下来,他们必将民困而国竭。……” “倘若他们识破我军计谋,不再大举应战呢?”“他们不大举应战,咱们就趁机攻进去,仍旧是我方得利。彼竭而我利,则江北诸州,尽为国朝所有。……” “江南诸州如何攻取?”“既得江北,用他们的人来供养咱们的兵,军力整备,粮草充足,江南也顺乎可下。所谓四两拨千斤,用力少而收功大……” “南唐既灭,又当如何?”“岭南在南唐以南,全靠南唐从中阻隔,才敢抗拒王命。南唐覆灭,岭南再无屏障,全境顺势可下。” “岭南之后,又当如何?”“岭南既下,咱们便以国朝军威相迫,飞书召岷、蜀臣服,效吴越钱氏榜样。” “倘飞书召蜀而蜀不止,又当如何?”“书召不至,则四面并进入蜀,挟南面大胜之势动摇其军民人心,孟氏可平。” “平蜀之后,又待如何?”“平蜀之后,则国朝南面、西南面再无牵掣,此时向北面用兵,幽燕故地可望风而至。” “你将河东放到了最后?”“是。河东与大周是血仇,刘氏是必死之寇,不可能也没必要以恩信诱之,而必须以强兵攻克。然而,经过陛下去春晋阳之役,河东元气已丧,国力已失,他之所以不死,不过仗着契丹扶持,苟延残喘罢了。既然他再难构成国朝边患,陛下不妨将其放到一旁,待最后全局功成,顺手削平就可以了。……” 君贵从羊皮大地图上抬眼看着王朴,目光冷静:“文伯,在你看来,这一整套计划,应当从什么时候开始执行?” 王朴揖道:“经过陛下在军政两方面一连串的革新,如今国朝兵力精练,器用具备,臣民知法,诸将用命。臣以为,”他决然道,“一年之后,便可启动平边大计!” “一年之后就可以?!” “是。臣以为,一年的筹划期足矣!今岁夏秋之时,就可以沿着国朝与南塘的边境线储备军资了。” “好!”君贵大喜,拍案道,“朕遍观诸臣平边之策,没有一人像你这样深明事机,分辨得出轻重缓急;观诸臣之性,没有一人像你这样神劲气峻,刚决有断。……文伯,你今日之所言,正惬朕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2. 平边之策 2 王朴心意激动,却一脸肃然:“陛下,臣是个书生,未曾戎装亲征沙场。臣之建言,不过上取先贤经验,下察边国形势,依据事理而论。尤其臣所建议的挠击战术,到底是否适合临战,全凭陛下圣断。” “呵,文伯素来以襟怀与才气自负,今日怎的忽然谦逊起来?倒教朕不习惯了。”君贵不由揶揄道。 “陛下圣德昭昭,尚且下诏求谏;臣是何人,岂敢不随时反躬自省,以求有所进益?”王朴也带着笑意答道。 “嗯,好个反躬自省、以求进益!”君贵的欣赏之意溢于言表,“文伯,明日你就不要到刑部去了,朕给你派个新差事:来给朕做个谏官吧。” 王朴忙伏地拜道:“是。臣恭谢陛下恩典!” “平身吧。”君贵想了想,又道:“且慢,还有一件大事,也得交给你。” “请陛下降旨。” “东京罗城,在先帝朝时曾修补过一次,但仍旧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朕想着,数年前朕出守澶渊之时,修整城市的事情,都是交给你进行规划的,修好之后,百姓交口称赞,至今颇得其利。目前的开封府知事边光范干这个不在行,是以扩修、整治东京罗城的大事,朕也要交给你。你先筹划筹划,待明年开春之后,便即实施。” “是,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负重托!” 君贵安排下缠绕心间的两个大问题,心情极为舒畅,春风满面道:“文伯,咱们君臣可是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倒说得我口干舌燥的。来来,咱们坐下用点汤水,再吃块点心。御厨房刚做好一种芝麻烧,很是酥脆,连圣人也爱吃呢。” 说着话,他目光一扫,不由指着王朴绯色官服的前胸笑了起来:“怎么,点心还没挨着手,倒先有芝麻沾衣服上了?” 王朴低头一看,也笑了:“回陛下,这不是芝麻,这是臣的官服被火星燎了个小洞,家里拿线给补的。” “这补得也太明显了吧?”君贵揶揄道,“倒不像是遮掩,反而要特地显出来似的。” “咳,”王朴尴尬道,“这都是臣那侄女的主意。家里一时找不到同样绯色的丝线,她说浅些也不打紧,索性绣片小叶子。说罢,她也不管臣答应不答应,抢过去就绣了。” “呵,这倒是个好侄女,来探望叔伯,还不忘替叔伯做女红。”君贵笑道。 “啊,她倒不是来探望臣的,臣的兄嫂死得早,她打小就在臣家长大。臣没有闺女,只有四个儿子,难免骄纵了她,十七了还是个小孩子脾气,倒教陛下笑话臣没有家教了。” “呵,朕没有那个意思。”君贵忍住笑,指着内侍新奉上的芝麻烧道,“那一碟点心,就赏给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去吧。” 王朴忙揖道:“多谢陛下赏赐。……适才陛下提到了圣人,臣斗胆请陛下向圣人转致臣的诚敬。臣生平很少服人,可是臣对圣人佩服得紧,几时有机会,臣还想再次聆听圣人教训呢。” “好好,”君贵笑道,“朕一定原话转达。圣人也一直赏识你,待到年节下宫内举宴时,朕让圣人专程赐见你就是。” 翌日,天子诏下,原比部郎中王朴迁左谏议大夫,并知开封府事。 滋德殿。前殿。 殿门紧闭。宫官内侍尽出。 燕十三率十六名少年军士,叉手单膝跪拜于殿堂之下。君贵自御阶降下,缓步走至燕十三跟前,温言道:“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应喏平身。燕十三叉手不离方寸:“陛下,臣来交差。” “嗯。”君贵看这些小底比上次见到时似乎长了不少个头,深感欣慰,颔首道,“当初你带他们走时,与朕相约一年为期。如今期满,你一刻不差地将他们带了回来,很好。……怎么样,这些孩子都训练好了么?” “回陛下,”燕十三道,“这些孩子由我师父亲自训练,臣从旁襄助,历经体能、武艺、文字、意志等诸般考核,算是基本合格,可以放到实战中磨炼了。” “带走二十个,回来十六个,剩下那四个呢?” “回陛下,那四个尚未出师。” “尚未出师?” “是,就像臣当初一样。臣驽钝,是师父那一批弟子里最晚出师的几个人之一。”燕十三眨着眼睛说道。君贵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燕十三当年出师晚,是因为田重霸精挑了几人留下来深入培养,甚至教给了易容术、暗器法等只有高级谍者才会掌握的偏僻技艺。 君贵逐一扫视着那些精神十足的少年,忽又向燕十三道:“朕记得有个叫戴五、诨名‘追着电’的孩子,他也没出师?” “是。” “知道了。”君贵颔首,“你出去将林远叫进来。” “是。”燕十三将脖围子拉到眼睛以下,敏捷地走到殿门处,将门打开条半人宽的缝,闪身走出去。未几,林远随他入殿施礼。 “将这些孩子领到一旁,找间空屋子等着。再给他们些好吃好喝的,犒赏一下。不过,就不要再与别的禁军士卒打照面了。”君贵低声向林远吩咐道。林远忙揖礼应喏。 林远带着小底们离开后,君贵看向燕十三:“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和你师父有什么研究结果了么?” “回陛下,有了。”燕十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个薄薄的册子,双手呈给君贵。“师父带着臣日夜琢磨,将谍者素日秘密联系之法总结出来,在十二门常法之外又有六门偏法,合为‘青鸟十八法’。每门大法之下,又有多种变法,少则三五变,多则八九变,不一而足。……” 青鸟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信使,青鸟十八法,显然是指这些法门都是用来刺探或交通消息的。 “……这十八法中,又以陛下创制的密文编码圣法最为机密严缜。上次陛下向臣面授此法后,臣回去与师父旦夕揣摩,目下已尽数掌握。” 密文编码法是君贵受符魏王字验法原理启发而创制出来的,田重霸他们因是皇帝所创,便尊为圣法。符魏王原将军中常用情报归纳为四十条目,君贵考虑到谍者所需传递信息的特殊性,往往很难以常情归纳,就变查核条目为查核单字,以便将情报中的每个字都逐一翻译出来。编码的时候,先设一底本为验册。编时以五字一句,两句一联。以上联每字的笔画数索之于底本的页码,以下联对应位置每字的笔画数索之于该页的字序,于是得到谍报的前五个字。后文以此类推。当然,如此精确到字之后,编码译码的工作量就会大增。 燕十三指着君贵手里的册子,“陛下请看这两本阴阳宝册。阳册是验册,暂以广顺元年官印的《白氏长庆集》为底本;阴册是此次臣等敬献的谍报字册,‘青鸟十八法’便以圣法写就,全部隐藏在这本字册中了。” 君贵翻看那字册,见满篇都是些似诗非诗的通俗句子,什么“故人游山河,舟小经洪波。花开且折枝,田间飞麻雀”之类,知道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结果,颇有些感动。原本字册不必形成文句,散字也可以,但形成文句后显然更便于记忆,而且也能起到更好的障眼作用,故此田氏师徒不计辛劳,勉力成章。 他拿字册里的句子向验册里查核两句,果然得出了一条密谍联络常法,不禁叹道:“传递情报,自然以简明精准为要旨。要给这么一大篇‘青鸟十八法’全都编出笔画契合的顺口溜来,也真是难为你们师徒了。” 燕十三恭敬道:“圣法高妙,臣等膜拜之余,深感唯有将‘青鸟十八法’全数以圣法写出,方能表达臣等的景仰之情。” 作为皇朝密谍,尤其是御前谍者,燕十三们对自己的职业有一种特殊的神圣感,对于他们所服膺的官家,也有一种特殊的忠诚。联结他们君臣之间的纽带,除了责任和使命,更有共享和保守某些国朝机密所带来的重荷高压感和心腹信赖感。但他们习惯了不苟言笑,习惯了将自己的感情与想法深埋。将篇幅较长的“青鸟十八法”以圣法进行编码并传递到御前,大概是他们职业生涯中所做过的最带感情色彩的事了。 燕十三是田重霸的爱徒。谍者虽说是官养,带着军职,但因其职业的特殊性和高危性,其人员的储备、培养和组织、差遣,从来都采取了家族或师徒相传的方式。尤其像田系这么高等级的御前谍线,其内部组织极其严密,门规甚是严苛,谍者彼此之间的关系,经常会被提炼到一种极为单纯的绝对服从、绝对信任、生死相依的状态。谍者内部的淘汰率是相当高的,出卖情报、贪生怕死、意志软弱,甚至迟钝笨拙,都可能成为被淘汰的理由。而与一般军士的汰递不同,谍者所谓的淘汰,就是处决,没有第二条路。 饶是如此残酷,一旦走上这条路成为一名合格的谍者,他们便全都义无反顾。尤其是那些被作为高级谍者培养、授予了诸如易容术之类的内部技艺、承担着更为复杂艰巨使命的人,尽皆感觉无比荣耀,无比崇高,并做好了随时为国朝江山、为皇帝大业捐躯的准备。也正因此,他们大多没有家室,萍踪浪影,随遇而安,只偶尔向花街柳巷寻求暂时的放松和安慰。田重霸和燕十三,便都是这样的人。 听了燕十三的话,君贵笑起来:“呵,这个马屁就不必拍了。你们做得甚好,册子留下,朕自己慢慢译看。今日你带回来朝阙的小底,就放他们下去吧。五个入江南线,五个入北辽线,三个入魏青线,三个入荆湘线。该怎么分人,你自己安排。” “臣谨遵圣旨。”燕十三叉手肃然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3. 情到深处 1 滋德殿。前殿。日间。 君贵与众枢臣议论平边大计。王朴也在其中。羊皮大地图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起居郎肃然侍立。 王朴在地图前口若悬河,挥斥激扬。君贵不时微笑颔首。众臣严肃地洗耳恭听,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他们内心对这一方略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是有一点赞成,还是全部赞成。但是他们的关注显然是真诚的,他们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 开封府。衙署。夜间。 政事厅。王朴仍旧在秉烛办公。 桌案上铺着开封府的地图。地图中央是开封府的旧城,旧城外围,有墨色深浅不一的罗城轮廓。墨色深的是在先帝朝修建的,墨色浅的,是规划中预备新建的。几名属吏围着桌案,拿着尺子、炭条、墨笔,商议着,斟酌着,慢慢添画,又不时抬头征询王朴的意见。王朴思索着,指点着,逐一与属吏们商讨具体方案。 广德殿。殿前丹墀。清晨。 常朝散朝,百官鹄列而出。至丹墀前,他们逐渐分散开来,三三两两,照例就适才所议的国是小声交换着看法。朝晖将他们身上或紫或绯的朝服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一大群飞鸟掠过宫殿黄绿相间的琉璃庑顶。鸟儿飞得高远,渐渐接近蓝天。地下的人们愈发显得渺小了。 大周朝又迎来了忙忙碌碌的一天。 坤宁宫。后殿。日间。 君怜、朱雀隔几并坐在窗前椅上,采儿坐在君怜身侧的一只杌凳上,莲叶、五两等旧从、司言、彤史等宫官侍立在侧。主从们品茶叙谈着,空气中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氛围。 采儿婚后,多次专程回宫拜望圣人。第一次是婚后三朝回门,第二次是新婚满月后,后来每月至少回来一次,至于年节下帝后贴身近卫携家眷来致拜礼,尚不算在此例。君怜给了采儿一个特权,可以凭大内对牌随时入宫,不必等待自己召唤,也不必事先请示。因此采儿今日入宫,君怜和朱雀事先并不知道。采儿熟门熟路地回到坤宁殿,在殿门外恰好碰到朱雀携五两一行过来探望君怜。采儿特意赶上几步,向朱雀致礼。朱雀见了她宫外人的服饰,蓦然想到她已嫁人半年有余,心下不免一阵怅惘。 因采儿如今身份不同,君怜特意给她赐了座。廷献陪着观音去后苑游玩了,点茶的事交到五两手里。五两从朱雀那里学得不少点茶之术,如今在圣人跟前操持起来,一般的行云流水,分毫不差。 叙了些宫里与禁军营的家常,君怜问采儿:“……对了,飞卫腿上的伤口还疼么?” “多谢圣人记挂着。”采儿欠身,微笑答道,“据臣妾想,必定还是疼的。臣妾每次替他换衣裳,他总不让臣妾触碰那里。问他,他偏又硬撑着,咬牙死活说不疼。好像在臣妾跟前,也非得要争个英雄豪杰的面子似的!” 屋内众人都笑起来。君怜道:“可不,飞卫就是这么个性子!” 采儿告状道:“飞卫性子太倔。那天忽地起了心思,非要试着骑马。结果上去一颠就摔下来了,若不是旁边有底下人接着,必定就摔坏了。”。 室内众人闻言,尽皆发出轻轻的惊叹。 君怜蹙眉道:“这事儿你可不能由着他。他总还是听你的话的吧?” 采儿微笑道:“圣人放心,他不敢不听。那****摔下马之后,臣妾又惊又吓,气得半天都没有理他。他陪了好久的不是,又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不做这等危险事了,才算过去。之后,他就再没犯险了。” “如此甚好。”君怜含笑点头道,“他肯听你的,我就踏实了。” 一时又叙了些家务琐碎,君怜见时候不早,便命采儿自便,尽管找五两等旧友相叙去。采儿巴不得这一声,忙与五两挽着手出了殿门,不知到哪里说体己话去了。 这里朱雀便看着君怜叹了口气。君怜奇道:“好好的叹息什么?” 朱雀道:“五两与采儿是同年的吧?采儿嫁了半年有余,五两却至今没有得到于归的恩典,这怎么好?” 君怜沉吟道:“你舍得五两嫁走么?” 朱雀黯然一笑:“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她早已过了嫁时,再继续跟着我,能有什么前途?我一辈子不嫁,岂不是白耽误她一辈子?我纵然再丢不开手,也得为她考虑才是。” 君怜道:“五两自己有这个意思了么?” 朱雀道:“嘿,她们敢有什么意思?不光五两,后来的赤珠、绿罗,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谁又曾有一言半语漏到咱们跟前来?便是采儿,若不是你主张,她能说什么?” 君怜叹口气:“前朝的宫人,惯例是到岁数放出宫,回归父母,嫁娶听便。采儿、五两等人都是我们符家家生的婢仆,放出去,也不过再回到我父母手下,那倒不如在宫里了。是以之前我一直没有主张此事。今日你既提及,少时你问问五两的意思,看她意愿如何。” 朱雀摇头道:“我不问,你问吧。” 君怜道:“她是你的人,怎的你不去问?” 朱雀道:“我问她,她不忍撇下我,便是思嫁,或者思念父母,也必定不肯说实话。何如你切实问她,只怕她还肯露点心思。她想必是早含了委屈的,哪里经得起采儿三番五次地回来,跟她叙及家室之乐?若她不想回去,索性你也给她赐门好亲事,也不枉了她事奉我这么些年。” 君怜颔首:“好,待我试探了她的心思再说。”见朱雀眼中颇有苍凉之意,便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榷娘,不必难过,便是五两走了,你不是还有我么?” 正说着,只见承璋在门口探了探脑袋,又倏地缩了回去。 “承璋!”朱雀叫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承璋闻言,只得从门侧闪出来,趋到两人跟前问候,施礼如仪。 朱雀乜斜着他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坏毛病,既然找过来了,怎的不来圣人跟前问安,倒想含混过去?” 承璋陪笑道:“卑职这不是见圣人和令主叙得正欢,怕过来白打搅了两位主子的雅兴么?” 君怜忍笑道:“难得你如此知进识退,倒比先前长进了许多,看来令主没少费心管教你。” 承璋尴尬道:“圣人,臣便是个榆木脑袋,该长的记性还是会长的。” 朱雀带着点揶揄,似笑非笑道:“我可没管教他,不过无为而治罢了。还是圣人的规制定得好,他有了以前的教训,自然知道上进了。”君怜只一笑。 朱雀因又问承璋:“瞧你这猴三猴四的动静,你是来找廷献的么?” “呃……是。”“他此时不在这里。你找他有何事?”“嘿嘿,也没什么事……”“……说。”“左不过……找他说几句没头没尾的顽劣闲话罢了。”“哼,不像。” 承璋苦着脸道:“卑职今日在令主跟前事奉没犯错啊,令主……令主何苦挑剔卑职?” 朱雀漫不经心道:“我不过看你奇怪,多问两句罢了。你若不肯说,也由得你。” 君怜瞥朱雀一眼,这才引起兴趣,盯着承璋正色道:“承璋?” “是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臣说就是了。”承璋无可奈何道,“昨日圣人携令主巡视观稼台时的训话,彤史广明没有记全,跑来问臣。臣在这方面的记性也不好,想着廷献于这类事上从来用心,便答应了替她找廷献问个清楚。” “哦,原来是这事。”君怜点头,不经意瞥了侍立在不远处的彤史永光一眼。永光忙低头示礼,面上显出一丝愧怍。彤史一职是君怜下旨恢复的内廷史官,广明、永光便是她亲自检阅核准的第一批两名彤史,秉性良,笔头好,记性佳,连名字也是她亲改的。两人平时轮值跟随在皇后身边,除了被屏退的情况,都用心记录后宫言行,退下后便写成日志存档。遇到重大场合,她们甚至与前殿记录帝王起居注的起居郎一样,当场执笔书于册簿上,以防遗忘。 “既如此,广明为何不直接找廷献问呢?”朱雀道。 “咳,想来因廷献素日常在圣人跟前伺候,广明……广明自己没记清楚,怕来找廷献问时被圣人发现,引致责备吧……”承璋陪笑解释道。 君怜颔首,看向永光,温言道:“此后倘若再遇到这种情形,你们直接问我就行了。” 永光忙红着脸上前一福:“臣妾谨遵皇后教旨。” 滋德殿。偏殿。前半夜。 殿内灯烛通明。御案上公文堆积。君贵仍旧在灯下处理朝务。 殿外一阵低低的次第致礼之声。陈留县君孙氏远山入内禀道:“官家,圣人来了。” “好。”君贵颔首,抬眼看向门口。帘栊掀起,君怜率几个侍从出现,轻盈地入内向他问候致礼。 “孩儿们都安顿好了么,圣人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君贵放下手中的朱笔,笑道。 “嗯。观音和训哥儿今日也不知道为何那么乖,晚食后回坤宁殿洗漱罢,不过在榻上玩了一小会儿,便三下两下,呼呼地都睡过去了。我在殿中左右无事,看书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了。没来由心慌慌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替他们绣个小肚兜吧,刚动几针,倒笨得扎了手。唉,真是,好久不做女红,倒将这门技艺荒疏了……”君怜自嘲道。 “扎了手么?我看看。”君贵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凑近灯烛细看,果然见她左手食指尖上一个小红点,在葱根般洁白的手指上格外醒目。 君怜笑道:“不必看了,按压了一会儿,早好了。” 君贵不由揶揄道:“圣人只管母仪天下就够了,针黹这种活计,何须亲自动手?……还疼么?我给你吹吹。”说着,便向君怜的手指伤处吹了几口气。这亲昵的举止让君怜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官家今日格外体贴呢。早知还有这等慰劳,倒该将十个手指头都扎一遍才好。” 一句话说得侍立在殿侧的陈留县君远山、武都县君秋池、皇后宫司宝莲叶、内侍高班刘奉武、陈廷献等人都偷偷笑了。 君贵笑着将君怜拉到一旁坐下,向秋池等道:“去取宁神汤来。” 不多时秋池等呈上宁神汤。君贵端了一盏给君怜,自己也取了一盏,含笑道:“趁热喝吧。倘若圣人将十个手指头都扎了,该喝的就不是宁神汤,而是生肌止血十全大补汤了。” 君怜正要喝汤,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险些将汤水溅洒一身,不由嗔道:“你还让不让我喝了?” “好好,不逗你笑了,赶紧喝吧。”君贵说着,自己先几口将汤水喝光。君怜便也如言喝了汤,将汤盏放回秋池等人手捧的盘子中。秋池等方才退下。 君怜就势依偎在君贵身侧,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哥哥还不收工歇息去么?” 君贵哄道:“还有一点公事,做完就去,你先回后殿去等着我吧。” 君怜道:“我帮哥哥快些看完,好不好?” “不必劳动你啦,也没多少了。”君贵忙道,“你且回去,我少时就来。” “不想一个人回去,”君怜不免带上了一点撒娇,“我就在这里陪着哥哥,如何?” “还是去后殿等着吧。”君贵笑道,“不是扎了手么,还不好好养养?我这里只要没人打扰,很快就完事了。” 君怜闻言,也不便再劝,只得点头答允。 君贵便回到御案旁坐下,依旧看他的奏表。君怜不肯就走,踱到御案边,看着小山般的几堆奏表,问道:“哪些是没看过的?”说着,就手拿起一本来翻。 “回去等我。”君贵见状,忙将几本奏表往君怜适才拿取的那堆奏表上一放,正色道。 君怜一愣。 “回去等我。”君贵再次温言道,在脸上展开了一个刻意的笑容。 “那是什么?”君怜警觉地问道,“哥哥刚才遮挡的是什么?”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Sect. 224. 情到深处 2 “没什么。”君贵镇定道。 “给我看看。”君怜说着,便去翻找适才被君贵压住的那几本奏表。“既然没什么,就让我看看。” “你们都出去。”君贵转头向侍从们道。众人忙致礼告退。殿门关闭。 君怜竭力平静地看着君贵。 君贵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向奏表堆里找出一本来,递给君怜。 君怜疑虑重重地接过,默默打开来读。 奏表是太常礼院所上。在奏表中,他们引经据典、郑重其事地提醒官家,太祖皇帝周年祭日已过,为了皇嗣广大计,为了江山社稷稳固计,正当盛年的官家应该如礼完备六宫了。 君怜读罢,放下奏表,垂目久久不语。 君贵留心观察着她的神情,淡淡道:“呵,六宫不敷,有人着急了。” 君怜仍旧不语,只将脸侧向一旁。 君贵笑了一下:“不过是历朝旧例……”忽然发现君怜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便起身走到她身前,看着她,斟酌良久,叹息道:“君怜,何必如此?你知道的,我一向无意于纠缠内闱……” “臣妾……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坤宁宫歇息了。”君怜忽然开口道,“陛下公务劳累,也请早点歇息。”说罢,她匆匆向君贵一福,决然转身向殿门口走去。 “君怜……”君贵看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君怜没有理会,自己掀起帘栊,打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殿外传来轻轻的致礼声。君贵望着倏尔垂下的帘栊,蹙眉良久。 不时便有滋德殿侍从急急入内来听用。君贵心烦意乱,挥手将他们又赶了出去。 大内。宫殿之间的廊道和御道上。夜色深重。 一行人缓缓向坤宁宫走去。他们的移动速度,全由居中的皇后的行走速度决定。 廷献等内侍提着防风的宫灯,半侧着身子走在队伍前端,以便让宫灯发出的亮光能够照清皇后脚下的道路。莲叶等意欲搀扶皇后,被皇后抬手断然拒绝了。坤宁宫的一众侍从们早看出皇后面色不怿,却全都摸不着头脑。 几乎就在一刻钟以前,他们还亲眼瞧见皇帝夫妇亲怜密爱,浓情厚意,情笃得完全不避旁人。到底是什么人所上的奏表里的什么事,能够教圣人的脸色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能够教圣人几乎是摔门离官家而去,教他们俩的关系一下子紧张到这个程度呢? 众人尽皆在心中默默猜测着,却除了脚步声,不敢再发出任何别的声响。 在夜色的遮掩下,君怜一面走,一面默默流泪不已。 她知道自己很失态,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适才急急从滋德殿逃开,是为了遮掩这种失态;现下慢慢往坤宁宫走去,也是为了遮掩这种失态。 可是在这一刻,她不打算责备自己的失态。 这一刻她不打算替官家着想,不打算替皇朝未来着想,不打算替太常礼院、祖宗章法着想,替外朝的那些王公大臣着想,替内廷的宫人侍御们着想,替普天下对皇家暗存渴望的女子们着想,替所有别的不知道什么人着想…… 这一刻,她只想替自己着想。 她为的是她的心。 是的,这是历朝旧例,对天家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便是在民间,也是极稀松平常的。王公自然会娶侧室,富户自然会纳媵妾,占有更多财富与权势的男子,必须去占有更多的女人,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意愿,简直可以说是社会对他们的要求。打小自己家中就有好几个小孃,男子三妻四妾,她原是见惯了的。便是前夫李崇训,当年也曾蓄有姬妾数名……可是,轮到自己和君贵这里,她却感到异常难以忍受。 如果不爱,就不会感到伤害。 如果爱得不深,或许也可以做到泰然。 任何感情到了深处,都是排他的,容不下第三方存在。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她从来不提醒君贵设立六宫,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点都不肯贤惠。 因为,有些事,一旦说破,就会成为事实。 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想到过好几次,但每次都极快地让思绪掠过了。即便在自己心里,她也不肯去触碰这个敏感的话题。所以,她一直都没有准备好。 便是君贵自己,难道就没有想过此事么?先帝不纳嫔御,是因为先帝有了春秋,也是因为先帝患有肺疾,刻意清淡寡欲。可是君贵正当盛年,身子骨又那么强健,他有什么道理不广大宫闱呢? 她不知道君贵对此事的真心如何,她从来不忍去试探,那样对自己、对君贵都显得太残酷了。或许君贵跟她一样,只是一再拖延着、推迟着直面此事的时刻到来;又或许君贵对她其实是有不满的,因为她那样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心,不让他腾出精力去享受他应有的帝王之乐。适才君贵说“不过是历朝旧例”,又劝她“何必如此”,未始不是在传递一种信号。君贵或许早已暗存怨恨。 一念及此,君怜不禁又是泪如泉涌。 然而她却握紧拳头,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坤宁宫。坤宁殿偏殿。夜。 君怜径直走到了偏殿门口。莲叶等忙替她打起帘栊,推开殿门。她立在门口,并不回头,只沉声道:“你们都候在外面,廷献进来。” 偏殿是君怜书房所在,素日到了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候着、也不点灯烛的。廷献闻言,忙挑着宫灯先行入内,去到桌案旁将烛台点亮,这才到门口来搀君怜。君怜不要他搀,自己走至书案前坐下。廷献便向莲叶等使个眼色,自己从内轻轻关闭了殿门。 廷献走到书案边,陪笑道:“圣人,还是先将斗篷脱去吧?”君怜不答。廷献一错眼瞧见她眼中泪光闪烁,面上犹有泪痕,不由心下大惊。 “圣人……”迟疑片刻,廷献去一旁柜橱上的茶窠子里倒了盏温汤端过来,小心翼翼道,“先喝口汤水,臣这就去将风炉点着了,替圣人热热地点盏茶来喝。” “不必了。”君怜说着站起身,自己去解斗篷的系带。廷献忙过来替她解开,将斗篷搭在一旁。 “备香。”君怜说着,走到北墙壁龛中所供奉的文殊师利菩萨玉雕像前。自打入主中宫后,她便将自己素日供奉的这尊菩萨像安置在了此处,不时礼拜。廷献听了她吩咐,忙答应一声,从壁龛下的香匣中取出三支檀香递到君怜手中,一面又去将雕像前香炉旁的两支蜡烛点起。 君怜点燃檀香,端端插入香炉,然后退后两步,在文殊师利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不语。廷献侍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良久,君怜祷祝完毕,睁开眼睛。廷献忙上前搀扶她起身,陪笑道:“圣人忙了一日,适才又吹了夜风,不如就早些歇息了吧?” “替我将《金刚经》拿来,再将屋里的灯烛都点亮。”君怜不接他的话茬,只淡淡道。 “这么晚了,圣人难道还要在这里看经么?”廷献不由又劝阻道。 “我要抄经。”君怜看着他,“你来为我磨墨。” “圣人……”廷献想了想,勉力笑道,“虽然臣不知道圣人为了什么如此难过,可是……圣人心里若有委屈,也不必老憋着,不如索性大哭一场。臣退到门外去候着,将他们都轰得远远的。几时圣人哭够了,召唤一声,臣再进来。” 君怜倏地滑下泪来。 廷献默默一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廷献……”君怜叫道。 “臣在。”廷献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君怜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廷献便也默然无语,静静等待。 “……为我磨墨。”良久,君怜再次吩咐道。 滋德殿。偏殿。深夜。已交子时。 君贵早处理完了公事,独坐御案前沉思。 秋池匆匆进来,到他跟前一福。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样,圣人在做什么?” “回官家,据中宫内侍说,圣人在抄经。” “抄经?”君贵沉吟道,“知道了。” 他步出滋德后殿的殿门,一众侍从急忙跟随过来。他穿过殿中回廊,一直走出后宫门,在高高的宫门台阶上止住了脚步。滋德殿与坤宁殿遥遥相对,从他所在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坤宁殿偏殿中透出来的明亮的灯光。 他可以想象,此时灯下的抄经人会是怎样的专注凝神。 默然遥望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情到深处人孤独。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5. 谮上贵戚 1 皇宫后苑。日间。 翠林花余,夏枝招摇。有蜂蝶飞舞。 君怜与朱雀在花树下闲坐,皇子皇女照例由傅姆们领着,在她们周围跑来跑去。 朱雀手里捧着一只雨过天青釉的香炉反复把玩鉴赏,不时向君怜评说两句。君怜只含笑应和,也不多言。朱雀早察觉君怜有点没精打采的,却又问不出所为何事,一时便也不深究,只加意将这香炉的种种妙处说给她听,勾得她偶尔搭几句话,也算破了破她的闷葫芦。 观音和训哥儿不时跑回来,向君怜和朱雀身上扑耍一回。幼儿的咯咯笑声到底是让人惬怀的,君怜的眉头也不禁为之一舒。 正热闹着,不远处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原来是君贵下了早朝寻过来了。君怜与朱雀便起身致礼。君贵笑道:“你们好兴致,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玩耍,倒叫我一通好找。”君怜一笑。 朱雀没想到君怜今日待君贵如此冷淡,心下愈发感到奇怪。眼见得君贵有些尴尬,朱雀只得自己向君贵应了一声:“官家也是好兴致。” 一时乳母们领着观音和训哥儿过来见爹爹。君贵一手抱起一个,又向君怜笑道:“孩儿们睡了一宿,倒像长了多少分量似的,压得我手沉了。”君怜仍旧一笑。 君贵主动前来示好,是不易的。然而此时她没有余裕去感激这份不易,她只觉心痛。 她仍旧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面对自己,面对他。她的内心很少这样张皇失措,这样意乱情迷。如果不是囿于礼制,她甚至希望与君贵分开几日,独自安静地呆在坤宁宫才好。她希望君贵不要来理她,哪怕他与自己冷战几日,至少表明他与她一样,也在为此事所困扰。君贵这么快就过来谋求和解,只能说明此事在他心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只想速战速决。 可是,她只有一次失态的机会;哭,也只能是一个晚上而已。 她后悔没有听廷献的话,昨晚,她实在应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她用《金刚经》把自己的痛苦都封锁进了心里。她以为自己可以如常以经书化解掉内心的块垒,她真是高估了自己。《金刚经》也许解决了表面的问题,没准却造成了内伤。那样,只会伤得更久,伤得更深。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再为自己不曾痛哭纾郁而痛哭了。 官家这么快就出了招,这想必是他一夜思虑的结果。她只能应招。 “……小儿家,吃得好,睡得好,自然长得好。”片刻,君怜淡淡应道。 “爹爹,去喂大鱼。”观音揪着君贵的衣领,指着御池的方向提议道。君贵看向君怜:“咱们领着孩儿们喂鱼去吧。”君怜点头道:“好。”君贵一面又问朱雀:“榷娘,你也来么?” 朱雀早看出他俩之间不对劲,心知君贵想与君怜独处,便辞道:“臣妾早起有一幅字尚未写完,请官家恕臣妾告退,回去侍弄了文字再来。”果然君贵颔首道:“好,那你去吧。” 朱雀不动声色地看了君怜一眼,简单向两人一福,便即带着侍从们往紫烟阁而去。走在路上,毕竟不能放心,又叫过承璋来,让他去向廷献寻机打探打探圣人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皇帝夫妇便领着儿女到御池边喂了一回鱼。皇子皇女欢天喜地,皇帝夫妇却没说什么话。便是有限的几句,也不过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更像是基于礼貌的应酬而已。 到了午时,皇帝一家又回到滋德殿,在后殿暖阁闷闷共进了午膳。晌后,两口子各自回到自己的正居去歇午。下午便各自呆着,看书的看书,做事的做事。到了晚间,又聚到滋德殿,照旧闷闷共进了晚膳。尔后,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正居,没人主动提及晚间在哪里歇息的事。于是这个晚间,君怜抄了一晚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君贵批了一晚的奏表。至人定之初,各自闷闷睡去。 次日又是如此。 第三日,仍旧如此。 帝后生隙,宫中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无缘亲证的,也藉由宫内各种隐秘半隐秘的信息渠道,前脚跟着后脚地得知了此事。这几乎是官家继位以来禁中最重大的新闻,带着天然的小道要素,搅动起人们心里刻意压抑的好奇心与窥探欲,丰富着人们茶余饭后、耳语闲叙的素材,并很快又通过不知什么渠道,从深不可测的宫禁之内,传到了蠢蠢欲动的宫禁之外。 所有得知此事的人都在拭目以待。 皇后擅恩专宠已经太久了,不少人都很有兴趣知道,那封太常礼院的奏表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 皇帝方面。 君贵虽急于打破僵局,奈何君怜情绪低落,心意沉定,待他总是彬彬有礼。两人间原先的那些缠绵娇嗔不知去向,相处之中平白无故添了尴尬,死活热不起来。君贵知道此事强求不得,便也只能由着她。可毕竟心中懊恼,偶尔便向侍从们迁怒一番,带累得远山、秋池、王景通、刘奉武等吃了不少挂落,整日价心惊胆战,敛声静气,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第四日。 滋德殿。偏殿。日。 君贵在御案前批阅公文。一面看,一面又想到别处,停下笔来只管发呆。 外间响起次第唱礼之声,滋德殿的侍从们显然用了比素日更大的音量来向室内的皇帝传递这个消息,君贵甚至能听出他们语声中包含的惊喜。毕竟,这种声音已经好几天不曾在这里出现了。君贵忙看向殿门口。 果然帘栊掀起,君怜独自款款入内,将侍从们都留在了殿外。 “君怜,你来了。”君贵欣然道。 君怜向他致便礼:“陛下万福。”君贵听她语气还是那么生疏,心中一凉,勉强笑了笑:“嗯。圣人也万福。” 君贵看向殿侧侍立的几个侍从:“你们都出去。”众人忙致礼退出。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君贵仍旧坐在书案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君怜站在原地,也静静看着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的眼神接触了。到底有多久?几天?几十个时辰?无暇去细算。可是,在他们的感觉中,似乎已经过了半辈子。 “君怜,咱们不会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吧?”良久,君贵苦笑道。 君怜眼中泛起一点泪光,又勉力忍住,摇头道:“不会。……我今日过来,就是要了结此事的。” “哦?好啊。”君贵振作起精神,鼓励道,“如何了结,你尽管说,我听着。” “……我想过了,设立六宫既然是天家规制,到了你我这里,又岂能违背?倘若哥哥信得过我,就让我来替哥哥办这件事吧。”君怜努力带上一点笑意,缓缓说道。 “……君怜,何必如此?”君贵好容易听到她对自己恢复了家内称呼,却没有欣慰,反而感到了难过,默然片刻,劝阻道:“此事你心中不痛快也是自然的,我自会交给有司去办,你就别再搅合进来了。” “我愿意为哥哥做这件事。”君怜冷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应该做的。” 君贵久久凝视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体会着她的痛苦,以及她克服这种痛苦所需要的勇气和意志力,不由眼圈一红:“好,你既如此说,就由你来办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6. 谮上贵戚 2 君怜一福:“谢谢哥哥的信任。” “你……打算如何办?”稍顿,君贵问道。 “……宫中侍御诸人,尤其远山、秋池她们两个,贴身事奉哥哥多年,素来勤谨忠顺,哥哥有意将她们升为嫔御么?”君怜平静道。 君贵略一沉吟:“……可以。” “好。”君怜颔首,“此外,京中的王公大臣,外藩的方镇节钺,哥哥目下有意加恩哪家呢?” “呃……我一时还没去想……” “那么,我替哥哥查访查访,好不好?倘若哥哥想到了谁家,也请随时告诉我。我可与哥哥一同议论甄选,务求得其人、利其事。” 君贵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君怜,太难为你了。” 君怜勉力一笑:“我不是应当母仪天下么?这么点小事都处置不了,还谈什么母仪天下?” 君贵向自己座前示意,温言道:“过来,坐到我身边。” 君怜如言走近御案。君贵拉了君怜的手,让她在身旁落座,加意抚慰道:“你看看,你这几日煎熬得……人都瘦了。” 君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打起精神道:“我瘦些打什么紧?倒是这几日劳累了哥哥,一个人处理那么多的政务。” “呵,还好。”君贵笑道,“这几日,大事倒是不多。” “请哥哥恕我前几日偷懒,”君怜道,“从今日起,我仍旧来帮哥哥看奏表。”说着,她便伸手去取就近的奏表。 君贵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那沓奏表。 君怜面色大变。 君贵无语地看着她,心念急转。 君怜的泪水猛地涌出眼眶。她迅速缩回手,站起身,从御案前退开。 “君怜!”君贵忙叫道,“不要走。” “既是机务不便示人,臣妾就先告退。”君怜一面说着,一面也顾不得礼节,转身离开。 见君怜没有停步的意思,君贵忙站起身,几步追到她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君怜此番受这一重打击非同小可,再也难以强自镇定,不由泪落纷纷,心痛如裂:“……是我僭越了。哥哥既然已经不再信任我,我何必留下,自取其辱……”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贵摇头,轻声道,“有份奏表,我不想让你看到,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 君怜骤然停止了流泪,惊愕地看着他。 君贵默然无语。 “是什么奏表?我要看。请哥哥给我看,好么?”君怜振作了辞色,坚决地说。 君贵斟酌半晌,回到御案处取了那奏表来递给君怜,平静道:“看就看吧,你也不必当真,更不必往心里去。” 君怜急急将这薄薄的折册展开来。 奏表是去岁上任的右拾遗赵守微所上。他在奏表里检举弹劾天雄军主将魏王符彦卿,列出其三条罪状: 第一,倚仗外戚身份逾制僭越-去岁天清节,受帝后亲迎于宫门之厚恩,不思逊谢坚辞,反而坦然纵容家眷外妇留居大内,及至离京,又劳动皇后大驾远送于郊亭,其擅宠妄行,违礼太过,惹动群臣议论纷纷,朝野不安; 第二,勾连京官,结党营私-以国丈身份寄住都亭驿旧衙期间,每日与京中百官迎来送往,燕饮无度,馈赠无算,违背了国朝藩镇不得私下交结京官的禁令; 第三,刻剥乡民,收取贿赂-符氏牙军晋京、返藩这一来一回两番行程,沿路各州郡主事者纷纷携金帛物资款待逢迎,其中更不乏为此刻剥乡民、向百姓征收赋税之例。 符彦卿身为国丈,不思以俭德正行垂范诸镇,为皇帝增福添寿,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不检点,实在难以让天下人心服。故此,赵守微以谏官身份行台官之职,对他进行严词弹劾。 君怜看罢奏表,默然不语,手指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抵达黑暗的尽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黑暗在前方等着她。而这,才是更致命的黑暗。 君贵亦无语,凝神观察着她的反应。 片刻,君怜抬眼看向半空的烟尘,黯然道:“……既是弹劾臣妾的父亲,臣妾的确应该回避。” “呵,不用回避了。”君贵笑了一下,“亲迎岳家于宫门是我的意思,岳母和妹妹们入住禁中也罢,你亲送他们至郊亭也罢,也都出于我的授意,或至少经过了我的允可。以此指责僭越,甚是无理。……至于交结京官、收取贿赂云云,以岳丈目今的身份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灯笼寻找门路扑上去巴结,就算行止间稍有违制之处,也不能全算到岳丈头上。何况,燕饮叙谈、馈赠往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君怜默然不语。 “赵守微这个人,的确喜欢哗众取宠、小题大做。”君贵进一步安抚道,“那日王朴也被他无端告了一状。王朴倒是彪悍,径直跑到我跟前来辩,还劝我当心被这种人混淆了视听。你放心,我不会被赵守微牵着鼻子走的。”他看着君怜,试探道:“……倘若你心气难平,我就替你将他杀了,如何?” “不可以!”君怜闻言,忙正色道,“陛下心意,臣妾尽知,这就够了。” “那……依你的意思,对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君贵仍旧试探道。 “此事如何处置,全凭圣断,臣妾绝不会乱置一言。”君怜恢复了冷静的辞色,“臣妾只求陛下,千万不要在此时对赵守微进行任何贬斥。” “明白了。”君贵颔首,“……兹事体大,就依你所言吧。”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同时意识到了一些更要紧的东西。 赵守微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上芝麻官,就算愣头愣脑急着往上爬,也未必敢去招惹像符魏王这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正一品外戚权贵。他多半是受人指使,他的背后,应该还有别的人,甚至是别的不少人。 将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藏在背后的某种不安定局面隐然浮现。 默然良久,君怜向君贵一福:“陛下且忙政务,臣妾告退,回去替陛下筹划太常礼院所奏之事。” “嗯,好。”君贵颔首道,“内廷之事也疏忽不得,你且去料理料理。待晌后你再来,帮我将这些奏表看完。” “好。”君怜郑重应道,转身欲去。 “呃……”君贵忽又开了口,见君怜回眼看他,便掂量着,缓缓道,“如果非要恩宠外臣的话,就将这恩宠落到王朴家吧。我听说,他有个侄女,年龄是合适的。” 君怜深深地看君贵一眼:“好。” 不日,天子诏下,以借天清节对乡里进行滋扰之罪名,对赵守微奏表中所提及的几个逢迎符彦卿的外郡主官进行申斥,但文辞间丝毫未涉及符魏王本人。至于一心盼望以此获得褒赏的赵守微,则遭遇了皇帝多日的冷脸。在此期间他所上的奏表,皇帝一律不看,原样打回枢密院,谕令搁置不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7. 六宫始敷 1 坤宁宫。坤宁殿偏殿。日间。 君怜坐在窗前圈椅上沉思。身旁几案上,是当年廷献替她手抄的《佛说无量寿经》。 “无量寿佛……诸佛光明所不能及,或照百佛世界,或千佛世界,取要言之,乃照东方恒沙佛刹,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 光明,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莲叶轻轻入内,禀报陈留县君远山、武都县君秋池奉召来到殿外求见。“宣。”君怜道。 远山与秋池入内,趋至君怜近前,如礼下拜问安。君怜笑道:“平身。”又向莲叶等侍从道:“搬过杌凳来,与两位娘子坐。” 这不同寻常的待遇和称呼,让远山、秋池相顾微微一愣,忙辞道:“臣妾不敢领座,圣人但有吩咐,请即降旨便是。” “坐下吧,”君怜含笑道,“今后不必如此拘束了。”见两人仍旧迟疑,便向莲叶等人微微示意。莲叶等忙过来,将远山和秋池搀至杌凳前。两人只得告了罪,忐忑坐下。 “你们事奉官家,有多久了?”君怜温言问道。 “回圣人的话,臣妾是奉先帝杨淑妃派遣来事奉官家起居的,迄今十四年了。”远山恭谨答道。 “回圣人的话,臣妾是由先帝张贵妃所派遣,迄今九年了。”秋池亦恭谨答道。 “那么,你们的年纪是……?” “回圣人,臣妾二十八岁。”远山道。“回圣人,臣妾二十六岁。”秋池道。 “嗯。”君怜颔首,斟酌片刻,又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要问你们一句话:之前,官家曾经……宠幸过你们么?” 两人闻言,尽皆将脸一红,垂目不语。 君怜观察着她们的反应,点头道:“不必说了,我明白了。”因又温言道,“你们尽心事奉官家多年,官家与我,都是感念的。如今官家从群臣所请,要增广宫闱,念你们多年勤谨服侍、任劳任怨的辛苦,决意将你们升为嫔御。” 远山与秋池站起身来,因为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 “今日我会下旨给宫苑使,尽速为你们拾掇出两处阁子来。你们的位份,待我与官家议定,也会下诏宣布。诏下之后,你们就是一阁之主了,一应侍从随员、服饰用度,自然遵制而行。……日后,望你们更加用心体候官家心意,加意服侍,务令圣躬康健,圣心舒展。” 远山、秋池热泪盈眶,忙跪地拜谢官家与圣人的恩德不已。 廷献从殿外入内,见状,默默侍立在侧。君怜看他一眼,向远山、秋池道:“好了,这是官家的美意,回去好好谢谢官家吧,倒不必如此谢我。”两人忙连声答应。 远山两人走后,君怜屏退了旁人,将廷献唤至身前。 “圣人?”廷献知她有命,便躬身问道。 “王朴家有个侄女,我要将她接进宫来。你替我……去查查她的底细。”沉吟片刻,君怜平静道。 “圣人!”廷献愕然道,“这种事自有别人去做,圣人何必自苦如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君怜冷冷道。 “那日圣人从官家处回来,难过成了什么样子,臣是亲眼看见的。”廷献力劝道,“圣人性韧如竹,心慧似兰,臣原本不该多言,可是……可是圣人何苦勉强自己,亲自去做这种令人心伤神劳之事呢?” 君怜不由怒道:“此事我不去做,难道要让别人替我去做么?宠极则辱,难道我还要继续独擅天恩,为符氏满门招来灾祸么?或者依你的意思,我竟该关起门来,听凭别人将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才是?” 廷献知她在迁怒,也不辩解,只垂目躬身,默然承受。 “……你今日就出宫去,想法子替我办这件事。”君怜见他不语,自己也觉过了头,便勉力平息着心头积郁的委屈与恼怒,和缓了辞色。 “臣听说……王朴家的侄女……有些任性骄纵……”廷献见她气平,又小声提醒道。 “你上哪儿听说的这种话?”君怜瞥他一眼。 “呃……中官之间,偶尔也传些道听途说的闲话……”廷献垂目道。 “廷献,你听着,”君怜正色道,“恩宠王朴家,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不管好不好,他家的侄女,我们是要定了。是以,我让你去查,不是让你查出她有什么不好,就可以不让她入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臣……明白。” “我只要如实地了解她的状况,好的,不那么好的,都要,不可隐瞒。” “臣明白。” “不要捣鬼。” 廷献默然,额角有了一点微汗。“……臣不敢。” “不敢就好。” “那……臣告退。”廷献揖道。 君怜不答,凝视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柔缓:“廷献,你是为了我,我心里都知道。” 廷献不语,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让他的眼睛红了。 君怜轻轻道:“你去吧。” 东京城内。得胜桥侧。日间。 美禄正店是得胜桥附近最大的一间酒肆。其彩楼欢门上装饰着红蓝布匹,高高挑起的幌子上,绣着两个大字:“雅酒”。 此时,美禄正店的二楼单间雅座内,正有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凭栏望着跨桥对面一个小巷口的方向。他身后侍立着的两个人,也无声望向同样的方向。店小二推开门进来,招呼一声“客官,罗汉汤来了恁哪”,将一窠子汤水送在饭桌上,然后向三个人的背影看一眼,摆出副见惯了怪客的模样扁扁嘴,又快速离开。 得胜桥上,人来人往。美禄楼下,车水马龙。 未几,雅间的门轻轻推开,两个人快速走入,又立即关上门。临窗的三人回过头来。这时看清坐着的那人一身淡雅的文士襕衫,戴着精致的黑色短翅幞头,二十六七岁年纪,神情平淡镇定,原来是陈廷献。在他身旁侍立的二人,自然便是他从宫中带出的黄门内品了。 进来的两人走至廷献跟前施礼。其中一人指着另一人向廷献道:“陈大官人,这便是小人的同乡徐二了。他有个妹子在王宅娘子跟前伺候,后来荐得他也到王宅里头做活计。王宅里大小事,大官人尽管问他,他都清楚得很。”廷献点头微笑,沉声道:“好,有劳你了,罗五哥。” 他身侧的一个内品便向那徐二道:“我们陈大官人因要与你家主人和娘子牵线做个好事,故此问你些相干的话,你不必顾虑,知道什么,尽管如实说与陈大官人知道,亏待不了你。”说着,他拿眼睛看向廷献。廷献点点头。内品便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交到罗五手中:“罗五哥,且出去吃钟酒。” 罗五惊喜地接过碎银,千恩万谢离开。内品又向怀中一摸,这回却摸出个一两的银锞子,端端放到了徐二的面前:“徐二哥,这是给你的。” 徐二瞠目结舌,片刻,方胆战心惊道:“陈……陈大官人,恁到底……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廷献向两名内品使个眼色,两人会意,躬身一礼,快步走出雅间,关上了房门。廷献这才向徐二和蔼地一笑:“不必害怕,我绝没有加害你家主人的心。这个银锞子,一来是要你开口,二来却是要你闭嘴。开口,是说凡我所问你的话,望你知无不言,言不无尽;闭嘴,是希望今日之事,无论是你到这里来见过我,还是你我之间的问答,都不要教你家任何别人知道。好不好?” “陈……陈大官人,小人对我家主人忠心耿耿……”徐二迟疑道。 “我知道。焉知我对你家主人又不是一番好意呢?”廷献笑道。 徐二不由闭了嘴,仔细打量这陈大官人气象。虽说一进来就看出他不是寻常人等,可是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再仔细咂摸,更觉得他大有来头,其背后隐然藏着个大势力,似乎连他家主人、新除的开封府知事王朴都比不上。 徐二便将心一横,陪笑道:“小人明白了。大官人要问什么事?” “你家主人宅内,是有个十七八岁的侄女儿么?”廷献含笑道。 - - - - - - ------------------------------------------------------- - 注:美禄、正店、雅酒、彩楼欢门等,均见于北宋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本书借来一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8. 六宫始敷 2 禁中。紫烟阁。晌后。 君怜携侍从出现在紫烟阁院门口。 圣人的突然降临,让紫烟阁内一众散漫的侍从们吓了一大跳。 跟随令主日久,他们都传染上了令主的散漫习性。最初杜娘子刚来时,他们的散漫体现为寻机偷懒,因为他们发现杜娘子根本就懒得管人,所以他们诸事只要面上过得去,其它时候便纷纷给自己放假;后来,经过圣人大力整顿宫规,又惩戒了承璋,他们便规矩了许多,再加上杜娘子做了司宫令,他们在言行上更是不敢怠慢了。可是,散漫却通过令主的亲身示范与带动,逐渐浸润到了他们的骨子里。私下里,他们开始往风雅里去,往任性里去,往品味挑剔里去,往漫不经心里去。倘若哪个人在他们最放松、最闲散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模样,简直会以为碰到了一群以风流自任的竹林十八贤呢。 此时,圣人突然出现在太湖石山影壁旁的身影,让十八贤们的散漫登时凝成了一股紧张的旋风。于是众人齐齐趋过来,拜礼颂词如仪。 君怜也不多言,径直向阁中去,一面问:“令主在做什么?” “回圣人的话,令主在炼药房制药。”紫烟阁知客赤珠忙答道。 君怜便转往紫烟阁内特设的炼药房去。未至房门口,承璋已经闻声带领几个宫人内侍飞快地跑出来致礼问安。君怜方问了一句“令主人在哪里?”却见朱雀已经迎到了炼药房门口,远远向她一福。 “呵,”君怜道,“令主今日又起兴炼药了?” “嗯。圣人歇午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倒巴巴跑我这里来了?”朱雀奇道。 “两个孩儿还在睡,就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我原说晌后去御书房的,岂知午膳之后,官家临时应李重进之请,亲幸禁军营视察去了。我白坐在坤宁宫里,突然没了做事的兴致,只能来找你。”君怜一面走近她,一面淡淡答道。 朱雀一笑:“你来得好,我正在制一种新的药丸,你来帮我吧。”说着,她便挽了君怜的手,一同进入炼药房。 室内药香弥漫,各色各式瓶瓶罐罐琳琅满目,高高低低摆满了墙边的多层大木头架子。上百种草木的花叶、果实、根茎、动物甲壳、乃至矿物等药材,也分门别类装入大小不等的竹筐中,一一罗列其上。每样又以墨字木牌标注了名目,逐一对应,分毫不爽。 君怜的目光扫过那些木牌,忽然笑道:“怎么你又新进了一些药材?上次来,我可不记得有何首乌和半夏这几样。” “那还不简单?我向御医院借了些古医书来看,见到上面的某个古方想配来试试时,就顺便将我这里没有的药材也一并要了少许过来。”朱雀笑道。 “也是,令主威重令行,漫说区区草药,便是虎心豹胆,谁敢不给?”君怜揶揄道。 “我可没有逼迫他们。”朱雀道,“我不过问问,他们说有,就自己送来了。” 因见到屋内大大的药案上摆着个小铁碾子,还有高师父留下的那杆黄铜小药秤,并一些小罐子,君怜便问:“这是要做什么药?” 朱雀拿起黄铜药秤交到君怜手里,一面继续用小铁碾子碾药,一面答道:“消食丸。我看观音和训哥儿近日有些积食,御医院进的汤水他们又不爱喝,不如榷姨来替他们配个香香甜甜的药丸,或许他们还愿意吃些呢。……你这个当阿孃的既然来了,也别闲着,替我照着单子称药吧。” 君怜如言,参看着方子,向某个罐子里抓了把山楂干来称,一面笑道:“这些活计,你别都自己干呀,也让承璋他们搭把手,帮帮你。” “嘁,这么有趣的事,我怎么舍得交给别人做?”朱雀正色道,“承璋摩拳擦掌十次,我也不过让他上手一次而已。今日是你来了,我才将这等好事让给你做的。” “好好,如此就多谢令主的青眼了。”君怜无奈道。 一时两人都没有别的话,便称药的称药,碾药的碾药,默默侍弄眼前这堆草叶果实。那黄铜小秤十分灵敏,君怜投下的药材分量便是多一毫、少一毫,也无法令其达到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君怜试了几试都不成功,忽然怔怔地停下来看着它,叹了口气。 黄铜小秤寓意心平气和、常得安稳,她目下显然很难做到平心如秤。秤是不会撒谎的。 朱雀瞥她一眼,也停下了碾轮。“君怜,倘若心里有事,这里没外人,不妨一吐为快。……”斟酌片刻,她又道,“实不相瞒,君贵那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君怜闻言一愣,却并不意外。她也不看朱雀,管自继续发了会儿怔,方摇头叹道:“大势已成,顺之未必昌,逆之则必然亡,多说无益。何况,你已经知道了,就更加没什么可说的了。” 坤宁宫。后殿。黄昏。 廷献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来向君怜复命。 “……那位王家小娘子,闺名唤做菁娘,今年一十七岁,是王朴的兄嫂之女。大约五六岁时,她父母双双过世,便被王朴收养至身边。” “嗯。” “王朴自己没闺女,自王侁以下,四个都是儿子,自然稀罕她些;又怜她自小失怙,因此对她格外疼爱,倒比亲生的还亲两分,骄纵得颇有些脾气。王朴的娘子有时教训她几句,王朴反过来数落娘子心不宽,一来二去的,王朴娘子也懒怠多言了。因此她得了叔父撑腰,愈发任性。” “任性?呵,任性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再任性,能任性过榷娘么?我最不怕任性的人了。”君怜淡淡一笑。 “呃……据臣体会,王家这小娘子的任性与令主的不同,她是……” “是什么?” “大约可以说是……不懂事吧。” “呵,十七岁,原本也算是个孩子。孩子不懂事,大人还能跟她计较?” “是是。圣人心胸宽广,如同大海汪洋,请恕臣多嘴了。” “还有别的么?你问了半天,就没问出她有什么好处?” “呃,也有。……据说她……生得很标致……”廷献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 现在,他们隐约感受到了这个尚未谋面的小娘子的分量。十七岁、美貌而又任性的少女,那几乎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魅惑。 良久,君怜镇定自若地笑了一下:“我说过,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官家都要定她了。” 数日之后,天子诏令与皇后教旨内外并下,原内省尚食、陈留县君孙氏(远山)与原内省尚寝、武都县君章氏(秋池)同时进封昭容,分别入主丛玉阁、瑶碧阁,正式进入皇帝的嫔御序列。 坤宁宫。前殿。日间。 远山与秋池长跪于君怜面前,流泪拜谢不已。 她们亲眼所见,皇帝对皇后宠爱甚专甚深,多年没有动过别的念头。她们本以为,随着年岁渐长,此生都休想从皇帝那里得到任何名分了。是以那日皇后召见她们,说打算给她们加封时,她们委实惊喜万分。 以婢仆进位嫔御,她们原本想着能够封个正五品的才人、或者正四品的美人就不错了,最多最多,如果官家大发慈悲的话,她们会有幸得到正三品的婕妤封号。没想到诏令下达,位份竟然高至昭容! 其时,昭容是正二品的内命妇,在嫔御等级中仅次于昭仪。 她们可以想象,之所以会得到如此远过所望的名位,一定是圣人大力促成的结果。否则,她们事奉官家这么些年,官家为何从来没想到要给她们一个名分呢? 现在,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感念圣人的圣德。 君怜亲自扶起远山与秋池,又为她们赐座,好言嘉勉一番。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从这天起,大周第二任天子的六宫,就算是开始建立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29. 良宵酒狂 1 滋德殿。偏殿。日间。 王朴第二次向官家汇报东京罗城扩修规划。由于目前东京城的街道太过狭窄,越来越难以承担日益繁华的东京城在各方面不断滋长的需求,所以罗城的扩修又与旧城的改造连接在了一起。根据官家的指示,王朴明确了新罗城应当拓展至的边界,打算先在各界线处竖起旗标。官家说,暂且不着急动工,待到冬天农闲时再召集民夫兴建版筑。目今先命有司在旗标以内的地方分画出街衢、仓场、营廨需占之地,其余地面则听凭百姓取便筑室。王朴又提醒道,还要提前告谕市民,但凡死了人要到郊外埋葬,必须距离旗标以外七里才可以。官家深表认可。 就旧城改造扩建之事生发开,君臣两人信马由缰,随想随说:又讨论了汴河的疏浚问题,因为对于京师忙碌的水道运输而言,无论是粮草还是别的物资,汴河目前的运送能力显然成了个瓶颈。又跳到了漕运的斗耗问题,以及盐运和禁私盐的问题。又跳到了铜钱的短缺问题,以及铜都到哪里去了的问题。又跳到了当今的伽蓝乱象。又跳到了监狱里囚犯的人道待遇问题-因为王朴亲眼看见许多久关不审的囚犯饿成了一副骨架子,身上烂得长出了蛆。又跳到了大周急需一部新刑法的问题。又跳到了佛道经书的搜集问题,以及前瀛王冯道主持雕印的九经的保管问题,以及去年学馆主持校勘的《经典释文》等书的出版问题…… 君臣二人就像回到了当年镇守澶州的时期,上下古今,纵横捭阖,说了个酣畅淋漓。当然,这些问题素日并不是没人跟君贵谈,只不过它们都归属于专门的机构负责,臣属们人人各管一摊,井水不犯河水,谈也只谈自己那口井里的事。哪像王朴这样才高人胆大,敢说敢想,无论什么事都不忌讳发表意见,更不在乎会不会引发其正官的不满。 君贵看重王朴的,也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魄和胸怀。何况,王朴并不是一个光说不练的人,王朴的实干能力非常惊人。 今日的对谈,坚定了君贵将恩宠降到王朴家的决心。 君臣俩聊了半日,王朴见官家再没什么话说,便致礼告退。官家却叫住了他。 王朴揖道:“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君贵笑了一下:“你有个侄女尚未出嫁,对吧?” “是。”王朴应答一声,心下感到奇怪。 “明日,朕会颁赏给你一个恩典。”君贵看着他,笑意更深了,“你只管好好接住就是。” 显德二年四月底,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赉着一道旨意,率领一班表情严肃的内侍,来到东京得胜桥侧的开封府知事王朴家宅,宣诏王朴侄女菁娘于次日入宫。 这道诏令好似一声炸雷,将大周官场上下、东京城内城外、民间街坊里巷惊了个遍。 皇帝要扩充后宫,这是他们藉由各种途径已经得到了的消息。日前宫官陈留、武都二县君进封为孙、章二昭容,更让他们坐实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他们都在猜测,官家第一次对外臣的联姻恩典,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没想到是王朴! 相较于先帝的顾命大臣班底,相较于禁军勋旧和诸藩大员,王朴在大周官场还是一个太过轻量的人物。 不过,今上办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一不二,他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大周臣民们也算是很熟悉了。 好消息是,有一就有二。开了这个头,他们符氏擅恩专宠的时代就告结束,那么多有资格角逐宫闱宠幸的王公大臣,就都可以考虑把自己的妹妹、闺女、侄女或者孙女拾掇拾掇,争取送到皇帝身边去了。 禁中。坤宁宫。正殿。日间。 皇后端坐鸾座之上,华扇张举。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打横陪坐于鸾座侧旁的另一****椅上。孙昭容远山、章昭容秋池打横陪坐于另一侧锦椅上。内省六尚以下宫官,及皇后宫高班以下内侍,全体在殿侧侍卫。 迎接王菁娘的宫车进入皇城南面右掖门。头戴帷帽的王菁娘在右掖门内的小广场下了车,在几个内侍和宫官的引导下,徒步穿过重重宫阙间的道路,走到了坤宁宫的门口。内侍告进。 “宣。”君怜语意平平。 王菁娘由宫官引导着步入坤宁殿殿堂,在距离皇后鸾座尚有两丈之处停下来,拜礼如仪。 “平身。”君怜温言道。 宫官将王菁娘搀起,替她解下帷帽,露出了一直遮蔽在面纱后的那张脸。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张脸。君怜也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俏丽是俏丽的,还残留着些许稚气,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骨碌碌转。果然还是个孩子。 “呵,”君怜温言道,“宫里地方大,一路走进来,累了吧?” 菁娘嘟起嘴来:“嗯,走得我脚疼。这么远的路,还以为会有肩舆呢。” 朱雀与君怜交换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王朴那么博古通今的一个人,怎么教出的侄女如此……如此……。 “脚疼,少时去到住处,叫人打了热水来给你泡泡、揉揉就好了。”君怜仍旧温言道。 “好吧,我知道了。”菁娘点头。 这下,连远山、秋池、唐氏、廷献等也都面面相觑,纷纷皱起了眉头。在圣人跟前,应当自称“臣妾”,圣人吩咐,应当回答“是”,这么简单的规矩,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君怜也不与她计较,又问:“你叫菁娘,对么?”“对。”“十七岁?”“对。”“你的乳母跟入宫了么?”“嗯,跟入宫了。”“素日贴身服侍你的使女,带来了几个?”“两个。” “好。”君怜颔首,“我命宫苑使将景福殿拾掇出来了,你就住到那里去吧。宫里的内侍,我会分派四个入景福殿服侍。稍后,还会命尚仪派遣司赞典赞等对你进行教导,帮你尽快熟悉宫中仪轨。你今日刚来,暂且也不必管太多。以后,该知道的你都会知道。” 菁娘微微蹙起眉头:“好吧。” 君怜一笑:“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有。”菁娘立刻答道,“官家什么时候……”也许意识到不妥,她的话出口一半便打住了,脸上泛起了好看的红晕。 君怜一阵心悸。菁娘居然是个对官家暗怀憧憬的少女! “你且去景福宫住着,官家什么时候召幸你,是官家的事。”她忍住不悦,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就不要随便出来乱跑了。内廷广大,跑多了也脚疼。” 菁娘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 滋德殿。移花堂。午间。 皇帝夫妇与皇子皇女一起共进午膳,还特召了朱雀作陪。 “……菁娘这个人你们检视过了?怎么样啊?”君贵隐藏着好奇,尽量平淡地问道。 君怜一笑。 倒是朱雀不屑地发了话:“哼,像只小野猫。” “小野猫?”君贵奇道。 “王朴这个人看着挺讲究的啊,在澶州的时候,我还听过他议论儒家教义与佛道义理呢。今日这菁娘的家教,可不像是他王朴家出来的人。”朱雀毫不忌讳地批评道。 “朱雀!”君怜忙制止道,“她一个小孩子,该教,咱们教教就是了。” “呵,”君贵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点尴尬,就好像菁娘的家教、王朴的家风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不由自主便替他们辩护道,“你们出自符魏王那样的累世王侯名门,家教自然是打小严整的。王朴是苦学考中的进士,没有你们那么深的家世……”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雀道,“便是常人,也……” “朱雀!”君怜带上了一点恼怒,“别说了。” 朱雀瞪她片刻,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诶诶,你们尝尝今日这竹荪汤,挺好喝的。”眼见得两人要起争执,君贵忙打岔道。又见观音与训哥儿都闹着要下桌子,便向侍从们吩咐:“皇子和皇女吃完了,就带他们出去玩会儿。” 不多时屋内人走了一半。君贵带上点笑意,又问君怜:“那么,你打算怎么安置菁娘?” “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先学几天宫规,熟悉熟悉环境吧。”君怜沉吟道。君贵尚未答言,君怜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加了一句:“官家若是急着见她,我就安排在今夜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贵尴尬道,“学几天宫规的好。” “三天吧。”君怜想了想,又道,“倘若官家允可,三天之后让她侍御,可以吗?” “……可以。”君贵愈发尴尬了。 朱雀冷冷看着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虚与委蛇,绷着脸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景福殿。黄昏。 殿内堆锦簇绣,流光溢彩。 宫人内侍早换了吉服,静静等候在各自的位置上。 后殿。 菁娘坐在榻上,身着喜服,头上梳了个高高的巫山堆云髻,环翠琳琅。她满怀期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张脸因为曾经的奢望就要变成现实而显得红扑扑的。 在榻上坐了会儿之后她又坐不住了,起身到桌案前,打开梳妆匣,拿起铜镜来照。 镜中,是个浓妆的少女。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 “这里,头发毛了,再给我拢拢。这里,妆有些花了,再给我补补。”她仔细挑剔着自己身上不尽如人意的部分,急切地对侍立在身旁的乳母和使女吩咐道。 晚霞烧透,烧完,天边显出余烬的颜色。 景福殿的蜡烛堆下了瓜棱般的烛泪。官家还没有来。 菁娘在镜前苦苦等待。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0. 良宵酒狂 2 滋德殿。偏殿。 君贵仍旧在批阅奏表。 并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奏表非要在这个时候批阅,而是……他不想显得那么着急。他好奇,但是他不急。他的一举一动,无论通过什么渠道,君怜肯定都会知道,他不想让君怜感到他很着急。 最好,让这一夜显得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夜。他如常办完了公事,如常回到他的女人身边,如常歇息。如此而已。 这世上恨不得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他:观察他的一切,分析他的眉高眼低、语气轻重、出入久暂,并由此探索隐藏在所有表象背后的他的真实心意。恩宠王朴,是他对臣属们发出的一个清晰信号:他鼓励这样的人积极为国朝贡献力量。这个信号已经足够简单干脆,他没必要通过特别的举动去加重它的强度,为它增添一些额外的枝枝蔓蔓。 应化之道,平衡而止。天家做事讲究均衡。均衡,火候很重要。符魏王的例子是个警示。 这一刻,他不是男人,不是丈夫,他只是帝王。 丛玉阁。 远山与秋池并肩倚靠在阁楼栏杆上,看着远处晚霞的余烬。三两个宫人远远退在后面。 丛玉阁是远山的阁子,秋池晚来无事,过来串门。进封之后,她们经常这样互相探视。在过往的九年之中,她们已经习惯了相伴在一起做事,乍让她们分开,还真不适应。尤其到了夜间,华灯初上,总会无端感到孤独。 有风吹过栏杆,吹动了她们的簪环坠子,在暮光中一闪一闪,像是冥冥中不知谁的目光烁烁。 远山叹了口气:“今日……是官家始幸王菁娘的日子。” 秋池道:“知道。日间景福殿那边折腾了一天,那动静……” 远山转过脸看着秋池:“我问你,可不许打诳语:进封之后,官家召幸过你几回?” 秋池红了脸:“就那一回,不是告诉你了么?官家忙着安抚圣人呢,哪有功夫顾咱们?依我看,若不是圣人提醒,官家怕是连这一回也不会降召的。” 远山又叹了口气:“我也一样。圣人真是个好人,不仅顾念着咱们这样的老人,便是对新人……那日,王菁娘那么无礼,她也没说什么。” 秋池道:“唉,走着瞧吧,这王菁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从此不够圣人烦心的了。” 坤宁宫。偏殿。夜色迷离。 殿内灯烛通明。 三张琴案琴凳呈半口字型铺设在殿内,琴案上瑶琴反射出柔和的烛光。放在上首琴案上的是君怜的“三辰”,放在左侧琴案的是朱雀的“九烛”,放在右侧琴案的瑶琴名叫“六羽”,是内府新从民间搜集上来的古琴。 君怜与朱雀到坤宁宫后殿探视完早早入睡的观音和训哥儿,相伴来到偏殿。十几个侍从前导后随。君怜见殿内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布置好,便向众人道:“莲叶、五两、承璋留下听用,廷献进来侍琴,其他人到殿外候着吧。” 龙涎香盛,满殿淡淡的芬芳。 廷献净了手,逐一拿丝绢擦拭毕三张琴,又正了音,方向正在品茶的君怜和朱雀禀道:“回圣人,令主,可以抚琴了。” 君怜颔首,对廷献道:“你去坐到‘六羽’那里。” 廷献一愣:“臣去?” “嗯。三张琴,咱们三个一人一张,今夜索性抚一宿,抚到抚不动了为止,好不好?”君怜淡淡道。 朱雀和廷献知她此时心里不好受,也不驳她,均附和道:“好!”朱雀又道:“索性咱们今日来个‘琴宵’,要是有酒,就更好了。弹指琴迷,扶头酒醉,岂不美哉?” “那有何难?”君怜转向莲叶,“去让御厨房送两大罐‘麻姑酿’来,并腌雉鸡肉、胭脂柿子膏、芝麻烧等诸样小食、果子、点心十二种,参差着搭配齐了才好。省得夜深我们饿了,再将他们从被窝里叫起来伺候。”莲叶领命而去。 一时三人净了手,清雅而坐。 君怜道:“薰风如沐,星辉如霰,好个熠熠良宵,我先来一曲吧。”说罢,她便屏息静气,按徽揉弦,抚了一曲《良宵引》。 《良宵引》据传是隋代名将贺若弼所作的琴曲,以宁和曲风吟咏良宵,原本就引人遐思,此番更是被君怜抚得雍容淡远、委婉清恬,一派缥缈高致气象。 然而,朱雀和廷献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景福殿。后殿。 菁娘还在等待,可是显然已经感到了焦躁。她不停地站起身,又坐下,反复催促乳母万氏和使女桐华等:“去看看,再去看看!” “菁娘,今日虽说是你的好日子,也别太着急……”乳母万氏劝道,“官家降了旨要来,就一定会来的。你急成这样,叫宫里人瞧见了,可不知怎么笑话你呢!” “哼,谁敢笑话我?”菁娘红了脸道,“官家英雄威武,高平之战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赢得世人多少仰慕!世间未出阁的年轻女子,谁不想嫁给官家?她们笑话我,只不过因为官家不要她们罢了。” “好好,你快坐下,已过戌正,依我看,官家就快要来了。”万氏忙哄道。 正说话间,忽听外间一阵唱礼之声。菁娘抿住嘴,一颗心登时狂跳起来。万氏忙将她扶到榻边坐下,想替她搭上障面盖头,菁娘却伸手将盖头挡开,只拿眼睛痴痴看向殿门。 未几,只见帘栊掀起,几名内侍入内,躬身打着帘子,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入殿中。 菁娘站了起来,满面通红。可是她只略一垂目,却又重新抬眼,大胆地看向官家。 万氏与殿中的其他宫人跪了下去:“拜见陛下。” 菁娘不拜,亦不言,仍旧看着官家。已经看得呆了。 君贵走近她,迎着她的目光打量着她,不由笑道:“呵,你就是菁娘吧?” 跪拜于地的万氏着急地拉拉菁娘的衣角。菁娘回过神来,红着脸仓促应道:“是。” 君贵四下看看殿中张灯结彩的热烈氛围,对众人道:“你们都平身,出去吧。”众人急忙应喏退出。君贵走至榻边坐下,看着菁娘发呆的模样,忍笑道:“你学过宫规吧?见了朕,为何不行礼呢?你是不怕朕呢,还是太怕朕了呢?” “臣妾不怕陛下。”菁娘忽然展颜一笑,“陛下有什么可怕的?” 君贵来了兴趣:“朕不可怕么?” “不可怕。”菁娘含笑道,“臣妾在家里的时候,早听说过陛下的战功。臣妾那时就想,要是能够见陛下一面就好了。臣妾一定要亲眼看看,将刘崇打得屁滚尿流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模样!” 君贵笑道:“今日你见到了,怎么样?” “要说真话么?”“当然。”“臣妾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念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见到陛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嫁给陛下!” “呵,”君贵为她的孩子气感到好笑,“早一点,就不一定会有今天了。” “不是的!”菁娘激动道,“陛下当年镇守澶州的时候,臣妾跟随着叔父也在那里。叔父那时经常出入陛下左右,竟没有一次将臣妾带到澶州衙署的后苑去拜见主官。倘若那时候臣妾就见到陛下,臣妾岂不是可以提早好几年来到陛下身边么?” 君贵看着她,笑容渐渐凝固。 “……上次陛下让叔父赐给臣妾的芝麻烧,臣妾一直都没舍得吃完。臣妾想,要是什么时候,陛下能亲自赐给臣妾芝麻烧就好了……” 君贵怦然心动。 这一刻,他不再是帝王,他只是个男人。 一个被野猫样的少女所热烈仰慕、以及为这样无保留的仰慕而情迷的男人。 坤宁宫。偏殿。 君怜仍旧在抚《良宵引》。原曲本来不长,可是她一遍接一遍地抚奏,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对于菁娘,对于君贵,这当然是一个良宵。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她也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良宵。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曾经怎样被他爱过,一想到今夜他将要以那样的爱去爱别人,她才愈发感到难以忍受。 《良宵引》并不是对别人的祝福,而是对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光阴的纪念。 一曲终了。君怜抬手离弦,久久不语。 龙涎香销,烛泪堆积,真是个难耐的良宵。 终究是朱雀潇洒,笑道:“如此良夜,老弹这软绵绵的曲子做什么?来来来,听我抚一曲《沧浪》。”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浪高浪低,浪缓浪急,激清扬浊之际,一切看得分明。没什么大不了的。 轮到廷献。廷献说:“我为圣人抚一曲《酒狂》。”朱雀道:“且慢,酒来!”君怜道:“好,咱们就喝酒。” 三人共饮,连饮。至于微醺,至于沉醉。 酒入柔肠,初始千回百转;酒上颅顶,转而意气飞扬。 廷献真的醉弹《酒狂》,弦声愈来愈急,愈来愈狂,愈来愈不可遏制。 他们都醉了。每个人心里,各有各的苦。泪水流了一脸。 这也是他们的良宵。 - - - - - - ------------------------------------------------------- 【君怜主题-迷失】 南方有浮图,终岁渡芒苦。 我今翩跹至,为仰凌虚数。 蒲叶大如舆,榴花小似珠。 风过铜铃动,迷魂不知悟。 (借自本书作者近诗《浮图》) - - - - - 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出自《诗经-桃夭》,是贺新嫁娘的诗歌,后半句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归,就是出嫁的意思。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比喻夫妻相亲相爱。“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出自《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意思是凤与凰相偕而飞,互相和鸣,声音嘹亮,比喻夫妻情感和谐。 《沧浪》是本书为朱雀所专拟的琴曲。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1. 景福承欢 1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魏仁浦、范质、王溥、景范等诸臣在列。左右起居郎肃然侍立。 这次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回应秦州和凤州的请求。 早在后晋石重贵时代末期,因为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率兵直捣东京,当时原本归属中原的秦州节度使何建不肯将州土人民出卖给异族,便带着秦州、成州、阶州三州投靠了蜀主孟昶。后来,孟昶又遣将攻取了凤州。所以,原本归属中原的秦、凤、阶、成四州,便成了孟蜀的囊中之物。 可是孟蜀近年渐行苛政,百姓不堪凌虐,又见郭周二君一再下诏减轻赋税,是以民间便纷纷起了回归中原的心思。上月,已经有秦州百姓不远两千里赶赴东京大梁,至枢密院外向朝廷吁请恢复旧疆;近日,又有凤州来的几位乡民代表献上攻疆夺土之策,奏表通过枢密院递到了御前。 在君贵和王朴等商议过的平边路线图上,西蜀原本是排在江南、岭南顺序后的收取目标。 可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秦、凤目下民心思归,可以推知阶、成两个中原故州情形应该与此相类。权衡之下,官家决定接受秦凤之民的请求,发兵先从孟蜀手中收复旧地。 这是平边大计的第一次实战调整。 “诸卿以为,谁可以担当此番讨伐秦凤的统帅呢?”计议已定,官家向群臣问道。 众臣思索。片刻,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王溥揖道:“臣以为,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勇毅廉肃,领军有方,可当此任。” 官家沉吟片刻:“如卿所言,就以向训为主帅,领禁军西进,而以凤翔节度使王景率部副之。” 滋德殿。偏殿。日隅时分。 君贵在御案前处理公务。四下里很安静,铜漏的水滴声清晰可闻。 忽然外间一阵小声的对话。继而,刘奉武入内,近前施个便礼,吞吞吐吐道:“陛下……王娘子来了。” 君贵抬起头,尚未答言,菁娘已经迈步进了殿门,笑嘻嘻远远向君贵一福:“陛下万福!” “菁娘,你怎么来了?”君贵奇道,“去向圣人请过安了么?” “还没有。”菁娘微微嘟起嘴道,“晨明陛下去上早朝之后,臣妾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一直在景福殿里等着。朝食之后又捱了一阵子,估摸着陛下早已经下了朝,眼见得还不回来,这才问清了地方过来的。” “晨起之后,你就应该去向圣人请安的。”君贵耐心道。 “知道了,少时就去。”菁娘走到他身旁,娇笑道,“陛下一个人闷不闷,臣妾来替陛下磨墨,好不好?” “菁娘,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以后没有我的召唤,不可以过来,知道么?”君贵温言道。 菁娘眼中泛起了泪水:“臣妾不过是想念陛下得紧……”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君贵不由哄道,“怎么还哭上了?”伸手替她擦一把眼泪,又道,“我这里侍从挺多的,也用不着你磨墨,你还是去圣人那里吧。” “臣妾就想伺候陛下,陛下不让臣妾伺候,臣妾就不走!”菁娘倔强道。 君贵无奈道:“那么你替我端一盏千金汤来喝。坐了这半日,这会儿觉着渴了。” 菁娘破涕为笑,忙去旁边内侍手里接了壶盏,亲自倒了一盏捧过来:“陛下,给!”一面亲亲热热坐到他身边,倚靠着他:“陛下快喝呀!” 君贵笑道:“你把着我胳膊呢,让我怎么喝?”“好好,”菁娘忙让开一点,“这下子可以喝了吧?”忽地眼珠子一转,“不如……我来喂陛下喝,好不好?” 君贵略显尴尬,拿眼睛一扫殿侧的刘奉武等侍从们:“你们都出去。” 刘奉武率众出了滋德殿偏殿,将殿门紧紧关上,自己侍立在一旁。见身边的内品、宫人有侧耳偷听或窃窃私语之意,便沉下脸来对他们道:“你们都退到廊外去。” 他自己牢牢把守着殿门,殿中的动静隐约地、断续地传到他耳中。他暗暗叹息一声,神情愈发严肃了。 滋德殿。移花堂。午间。 今日陪伴官家共进午膳的队伍显得很庞大。 官家端坐膳桌上位正中央,左侧是圣人带着皇女观音,右侧是皇子,其乳母刘氏及其他宫人立于身后照料。圣人左侧,是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皇子右侧,是孙昭容远山。司宫令右侧,是章昭容秋池。孙昭容右侧,是新来的身份待定的王菁娘。 君贵神采飞扬,这众星拱月的场面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富足。 寻常官宦人家男子所追逐的,不过是黄金屋,不过是颜如玉。如今他小有天下,又有娇后美嫔相伴,才忽然体会到了寻常人的志向是怎么回事。尤其菁娘,娇俏黏人,岂是老实木讷的远山、秋池所能比拟的? 他不由得有些沉醉了。 膳桌上的气氛不是很轻松,女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只管闷头吃自己的。所有的宫官内侍上下传菜,也都一声不吭,手脚麻利。幸亏有观音和训哥儿一面被喂着饭,一面拿着木勺之类的物事耍闹,才让这顿饭有了些生动的内容。 君怜不时帮着东方氏照料观音,又小声地隔桌吩咐刘氏照料训哥儿,自己倒吃得少。朱雀原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无端被拉来作陪,愈觉憋闷。尤其斜对面那王菁娘时不时向君贵所在的位置飞一眼,更让她无名火起。 滋德殿外。廊下。 刘奉武与陈廷献在廊柱后低声说话,离所有殿外的侍从都远远的。 其实,主要是奉武在说,廷献在听。 听着听着,廷献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简直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了。 移花堂。午膳在继续。 “……圣人上午做了什么?”君贵力图打破膳桌上的闷葫芦,便没话找话,笑着向君怜问道。 “没做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与两位昭容娘子叙了叙闲话。”君怜勉力带上一点笑意答道。 “呵,都叙了些什么?” 君怜瞥他一眼:“两位娘子晨起后就到中宫了,我留她们在我那里用了朝食,直叙到午膳前,才与我一同过来。这期间所叙的话也不知有多少,官家问起来,我得好好想一下,才能理出个头绪来回答。” 君贵知道她在拐弯指责菁娘没有如礼去中宫问候起居的事,话里话外,似乎也有埋怨自己纵容的意思,不由脸微微一红。可是他既不便当场申斥菁娘,也不好替菁娘开脱,索性装作不知,向君怜笑道:“不必理什么头绪了,我不过白问问。……晌后,我想去后苑走走,圣人也一起去么?” 君怜略顿,微微一笑:“好啊。” 君贵颔首,又道:“远山、秋池,你们也都去吧。”两人忙答应了。 君贵这才转向菁娘:“菁娘也去。你来了几日,还没到后苑逛过吧?绕过花园有御池,池里有大鱼,猎房还有鹰隼猎犬……我们都带着你转转。”菁娘兴奋地应道:“好呀!” “榷娘也……” “我不去。”朱雀不等他问完,便断然道,“我要回去抄经。” “好吧。”君贵知道她脾性,也不勉强。因又向众人道:“都吃完了么?吃完了,就各自回去歇歇午,我动身时,自会遣人去召你们。” 众人答应着起身。趁众人没留神,菁娘悄悄向君贵飞了一个眼神。君贵见状,便也笑着冲她挤了挤眼睛。 不巧,这两个小动作,都落在了朱雀的眼里。 朱雀面色一沉,冷冷向身后的承璋道:“承璋,走,回去给我找《顺气诀》来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2. 景福承欢 2 次日。晨间。坤宁殿。偏殿。 天色尚未大明,殿中留着些灯烛没有熄灭。室内有一种含混的昏黄感。 远山、秋池早梳洗打扮停当,各自从阁子过来候在殿外。君怜升鸾座,命宣召,两人便进来,施礼问安如仪。君怜温言命她们起身,赐了座,又命莲叶等奉茶来。 正叙着寒温,内侍来报,王娘子前来向圣人请安。 “宣。”君怜答道。未几,梳着个高高巫云髻的菁娘入内,来到鸾座之前跪拜施礼:“臣妾拜见圣人。”“平身吧。”君怜说道,却并不给她赐座。 菁娘依言起身,因皇后没有别的吩咐,便只好站在原地。见远山、秋池等都坦然坐在一旁看着她,不由微微嘟起了嘴。 “昨日……你身子没有什么不适吧?”君怜问道。 “啊?昨日么?没有啊。晌后不是在后苑玩得挺好的么?” “昨日晨间呢?” 菁娘不说话了。昨日晨起没有来向皇后问安,皇后这是在找后账。 君怜也不说话,只是在等待她回答。坤宁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声音真空,每个侍从都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息。 良久,谁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先开口就意味着认输。 到底还是君怜笑了一下:“菁娘,少时我会命尚宫、尚仪携司言、司记、司赞、典赞过景福殿。你用完朝食之后,就在景福殿中等着,不要出去了。” “圣人派她们去做什么?”菁娘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宫中日长,左右无事,给你派个活计。”君怜淡淡一笑。 “臣妾知道,圣人是嫌臣妾宫规没记牢,又让她们去教臣妾宫规,对吧?”菁娘道,“臣妾少时还要去伺候官家呢,臣妾日间可没工夫学。” “日间没工夫,晚间学也是一样的。”君怜道,“那么我晚间再遣尚宫和尚仪她们去。” “圣人!”菁娘气呼呼道,“晚间遣她们去,岂不是会打扰官家休息么?” 远山和秋池闻言大惊,忙偷偷去探查圣人的面色。 君怜却似并未着恼,默然看她片刻,只叹了口气:“……那么,依你该当如何?” “臣妾也不知该当如何,请圣人容臣妾少时去问过官家之后,再来向圣人作答。”菁娘理直气壮道。 君怜颔首:“……既如此,我这里无事了,你去吧。” 菁娘一福:“臣妾告退。” 殿内剩下了一片寂静。香浓烟直。 良久,远山讷讷道:“圣人,这王娘子仗着新承官家宠爱,无礼至此。圣人竟不依宫规追究,也太过宽让了……” 君怜一笑,笑中却有隐藏不住的的苦涩。 至少,是投鼠忌器吧。 她知道,她应当习惯于将菁娘视为一枚破局的棋子,如此而已。毕竟,菁娘分走了集中到她和符门身上的压力。她甚至应当感激她。 可是,她仍然很难不介怀。 理论上,她还应该找来更多的人,一起来分担,来抵御,来重构,来制衡。万事都有一个均衡态,既然局已破,那么,就亟需重新找到那个均衡态。 可是,那样就成了彻底的宫廷权谋。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连七夜,官家都驾幸景福殿。 那是一个让他着迷又迷惑的新天地。他几乎流连忘返。 菁娘脸上的红润与笑容长久不退,那是一个初次遭遇爱情的少女所呈现出来的最没有防备的状态。而与笑容相伴的,还有她常常嘟起的嘴,以及渐渐生出的不满。 坤宁宫。殿廊。日间。 君怜站在廊柱旁,手里轻轻握着先帝德妃留下的玉鸣蝉把件。蝉,寓意婵娟。婵娟,形容女子姿容态度极优雅、极曼妙之意。温润无瑕的白玉鸣蝉,让她再次感受到了德妃孃孃生前的贤德。 坤宁宫庭苑中的合欢树粉缨如霞,石榴树在春风中摇曳,沙沙不已。遥望着云霞般的合欢花与翠羽般的石榴叶,她不由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光芒万丈的午后。 因为那个午后的光芒,她可以原谅现在的一切。 一连七日,君怜没有去滋德殿的御书房。 那里有很多奏表,她乐意去看,也很想去看,但是她没有去。除了一起用膳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她与君贵也没有私下的交流。 她不希望君贵将菁娘的事理解为他们之间的一个交换:她支持他增广宫闱,作为报答,他则同意她继续参与政务。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不日,天子诏下,诰封王氏菁娘为昭仪。昭仪,其时品阶为正二品上。 与此同时,左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王朴迁为左散骑常侍,充端明殿学士。 由是,王朴所承担的谏议规劝、顾问阜从之职更进一步,并且正式进入了大学士的序列,可以接手更大、更多的事了。 众臣侧目。 然而君贵根本不在乎朝臣们的眼光和私语。 是的,他迫不及待要重用王朴。恩宠他的侄女,升迁他的职位,都是为了更快速、更名正言顺地让他成为自己治政班底的中流砥柱。 他们君臣,心意相通。他们的征途前方,有万丈高山,有一马平川。 - - - - - -- - ----------------------------------- - 【吴钩十二曲】之【问情】 词:严优 - 问世间,情为何物,引动痴狂无数。 千年难修共枕眠,上苑巫云夜渡。 不思量,终有日,回文心字竟辜负。 孤灯只影,添恨箸两支,愁盏三杯,烫痴酒四壶。 - 君共我,曾切深衷,画眉并衔牙梳。 如今朝夕难有信,共谁听取鹧鸪。 求一醉,君莫扶,爱深恐惹天来妒。 且去逍遥,待四时轮罢,三光老去,知两人亲疏。 - (用《摸鱼儿》调)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3. 太白万胜 1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今日的议题,是一个让朝廷焦头烂额的老大难问题:朝廷没有铜铸钱,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货币已经快到无法应对贸易支付的地步。 “说是缺铜,国境中也开发了不少铜冶,每每过问起来,又总说在采炼着。”官家蹙着眉,语气严肃,“一面在不停采炼,一面却闹着缺铜。老百姓没有铜钱,怎么过日子?难道要他们把家当全换成金子、银子、绢帛背在身上?原来的铜钱都到哪儿去了?后来炼出来的铜都到哪儿去了?……你们议议。” “陛下,近世战乱频繁,军械方面,用铜尤多。那日军器监少监季飞卫还来找过臣,询问铸造甲兵的资费问题,尤其说到铜价暴涨,原先的预算,已经显得不足了。……”三司使景范揖道。 “民间如今也偏好铜器,尤其富户大室。”魏仁浦揖道,“烛台面盆等日用什物,钟鼓铙钹等乐器,托盘酒尊等餐具,都好用铜制。有些明明可以用别的材质替代的,也常以铜制为气派,为讲究。……” “正是因为如今铜器价钱高,是以民间便有不法之人,大量将铜钱收去,私下里偷偷熔铸了,再打造成各种时兴的铜器出售。就这么一转手之间,获利数倍乃至十数倍。故此,虽然朝廷三令五申禁止销钱,也总有人铤而走险,谋求重利!”范质道。 “哼,铜钱的去处还有一个最大的大头。”一直默然不语的王朴忽然开了口。见众人都齐齐看向他,便正色道:“那就是佛门寺院!诸位试想,如今天下有多少寺院?哪一州、哪一县、哪一乡没有几个菩萨如来供着?哪一尊菩萨如来,不以铜铸为尊、不以体大型高为贵?那么,铸成每尊佛像需要花费掉多少斤铜料?那是多少人家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如今寺院将铜钱都熔了去打造成佛像,不外乎是希图借着这佛像,再吸引得更多布施、招来更多老百姓的铜钱罢了!如果不趁早遏制,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佛像越铸越多、越铸越大,被吸过去的铜钱也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国朝的铜钱要被他们吸光,全都变成一尊尊毫无用处的塑像摆在那里给人看!” “诶,王学士未免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了。”王溥听他言辞激烈,便反驳道,“信佛、拜佛,不过是民间崇奉、心念有所皈依而已,便是铸了大佛,也是有人发愿行善,朝廷倒不便过多干涉。何况,天下佛寺虽多,天下的道观也不少。道观中也有以铜铸像的,倘若依王学士的意思,难道要将道观里的铜像也一并遏制了么?” “道观中的塑像多以泥胎木塑为主,铜像有限,遏制不遏制他们,对结果意义不大。”王朴沉声道。 “呃……”李榖缓缓道,“佛道两门,信徒众多,处置起来稍有差池,便容易引发聚众抗辩的事件。何况,释门素来以铜像为上,要想遏制他们化铜塑像之势,还是要想个法子,慢慢来的好……” 王朴还待再辩,官家抬手制止了他。“不必说了,卿等的意思,朕已经都知道了。如今市面交易,钱不敷用,朕决意为民铸钱,而且是易保存、好携带、便流通、品相端正的铜钱。至于铜从哪里来,卿等回去后再想想法子。下次,咱们再议。” 滋德殿。后殿。日间。 君贵刚踏入寝殿的大门,一个娇俏的身影就急切地迎过来向他一福:“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君贵没料到殿中早有旁人等着,略感吃惊,向侍从们一瞥。侍从们尽皆惶恐地低下了头。 君贵问道:“菁娘,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不让臣妾到御书房去,臣妾就不去。可是臣妾着急见到陛下,只好到这里来了。”菁娘看看他的脸色,又道,“陛下该不会因此责备臣妾吧?” 君贵看着她仰起的脸,叹了口气:“菁娘,这里没有我的宣召,你也是不可以自己来的。” “那谁可以自己来?圣人可以么?”“可以。” 菁娘嘟起了嘴。君贵拉起她的手,温言道:“今日就罢了,以后,切莫再犯这种错了。” 菁娘的眼中泪光晶莹:“他们都欺负臣妾!臣妾无依无靠,只能来找陛下!只要在陛下身边,臣妾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君贵好笑地看着她:“谁欺负你了?” “他们!孙昭容、章昭容……就连,就连……”“就连什么?”“就连坤宁宫的内侍,那个叫什么陈廷献的,都甩脸子给臣妾看!”“呵,你过虑了,你是主子,他不敢甩脸子给你看的。”“我又不是他的主子。”“……好吧,那么回头我告诉圣人,让圣人过问一下此事。”“还有……”“还有什么?”“司宫令……” 朱雀虽然不是后妃,内职品级却居从一品,比菁娘的正二品高,是以菁娘在向官家告她的状时,有了一点犹豫。 “是么?令主又怎么你了?”君贵笑了一下。朱雀甩脸子给人看,那还不是常事?自己就经常被她甩脸子,几时又曾经奈何得了她了? “她……她出言讥刺臣妾,说臣妾什么‘放犯留绰’,还老翻臣妾的白眼。”菁娘委屈道。 君贵愈发感到好笑:“令主说你什么?” “臣妾……臣妾也没听真,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菁娘气鼓鼓地皱着眉。 “放饭流歠”是《孟子?尽心上》里的话,指没有礼貌地大口吃饭、喝汤,进而指人没有教养。这个词,君贵自己也没有听说过。朱雀特意挑了一个相对生僻的词说出来,让菁娘明明知道自己在挤兑她,却又搞不清楚具体的意思,也就无从反驳。即便菁娘学舌给官家听,官家再召词臣问明了含义,也不能说她批评得有什么错。菁娘的无礼疏慢,宫里已经尽人皆知了。 至于翻白眼,那更是地道的名士做派,有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青白眼”典故做注脚,朱雀的白眼素来翻得理直气壮得很。 君贵顿了顿,决定吓唬菁娘一下,便似笑非笑道:“你可别得罪令主。你知道司宫令是做什么的么?” “不就是……不就是帮着圣人管理后宫么?” “呵,哪有那么简单?我来告诉你。”君贵和言道,“司者,主事也;令者,发号也。司宫令,总掌宫格,统领内事,裁判法度,戒令纠违。是以,倘若你做错了什么,令主是可以依据宫规直接责罚你的,明白了么?” 菁娘愣住了:“她凭什么……她,她又不是官家的……” “菁娘!”君贵正色道,“别再说了。有些话,不该出口的,永远也别出口。” “好吧,”菁娘噘起了嘴,“臣妾以后留心就是了。”看看官家面色略显不怿,她又撒娇道:“陛下适才回来时皱着眉头,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呢?说出来,臣妾替陛下宽宽心好么?” 君贵一笑:“说了你也不懂。铜钱都被人熔了去铸造佛像了,老百姓没有铜钱用,你说,这事能不教人发愁么?” “这有何难?”菁娘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只需下个命令,将那些铜像都收回来重新铸成钱,不就完了?谁敢不遵,就抓起来关着!” 君贵感到惊讶,菁娘的处事方式,与王朴的处事方式竟有那样大的相似。也许自小生活在叔父身边,她耳濡目染,在脾气秉性上也习得了不少他的风格吧。可是,王朴是个大男人,那样彪悍硬朗也就罢了,菁娘只是个小女子……若把她比作小王朴,确实有点滑稽,有点刁蛮,但是,也有点可爱。莽撞幼稚的可爱。 君贵不由笑道:“好了,这种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替我取盏茶来喝,然后就回去吧。” “臣妾不想……”“回去吧。”“那……陛下什么时候回到景福殿来?臣妾等着陛下。”“不必等我,该吃饭你就吃,该歇息,你就歇息。”“陛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听话,好么?”“那……臣妾回去等着,一直等着,陛下早一点来啊!”“知道了,回去吧。” 菁娘走后,君贵来到偏殿。 御案上还堆着那么多奏表,君怜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帮他处理了。他有点心烦,却不想就此开始干活,索性去架上取书来翻。一错眼,瞧见了浅摆浮搁在上面的《太白万胜诀》。 那是抱一在南庄猎场献给他的,当时他们之间的玩笑话,也还如在耳边。抱一说拿这书算过与鹭娘之间的小口角什么时候了断。他收下这本书的时候,笑着说倘若哪天圣人将他赶出坤宁宫,自己便也拿它算算。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去君怜那里了。这在几年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没想到实际发生的时候,竟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可是,他不去,君怜也不来。君怜待他的冷淡是不言而喻的,她倒真像是以这种方式将他赶出了坤宁宫。 这算是自己“一语成谶”么?果然这些异书都是轻易招惹不得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4. 太白万胜 2 就着这念头,君贵打算拿《太白万胜诀》测算一番,想想,又作罢了。对于天命,他的态度在笃信和怀疑之间游移。他总归是相信自己力量的时候更多些。 他屏退所有的侍从,在一侧的罗汉榻上躺了下来。罗汉榻上的瓷枕是御窑新制的,呈跪马状,马背上的锦袱有些薄了,坚硬地硌着他的脖颈。他将手垫在颈后,侧眼看着铜狻猊头上袅起的香烟。 铜狻猊,也是铜制的。 他想跟君怜商量一下铜佛的事。而且,佛门乱象丛生,如果要下手整顿,又不仅仅是销熔佛像那么简单,他需要与她充分探讨各种可能性; 此外,还要跟她念叨几句向训他们西攻秦凤的进展。王景已经从散关出兵了,战事在即,他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十分牵挂; 还要聊聊近期李三哥和抱一麾下禁军的训练事宜。军中蹴鞠赛赛出了几个马步尖子,很得他欢心,那日去禁军校场,自己一时兴起,还下场与他们玩耍了一番; 还要讨论一下罗城的扩建和旧城改造问题。王朴遣人去树立界线旗标时,不是没有遇到阻力的,老百姓中,有人将这种钦定扩城与打着官方旗号进行的田地兼并混为一谈了; 还要问问她对于制定一部大周刑法的想法。此事刑部呼吁已久了,他也知道各州郡县乡的判案标准不统一,而且普遍存在着冤狱,父亲在位时,就一直想整治,奈何时机却并不成熟,目下,此事似乎可以提上议事日程了; 还有,弘文馆那边就搜集古籍之事来请旨,他也想听听她的意思…… 千头万绪。 想做个好皇帝,就得有精神去从容应付这千头万绪。以前有君怜陪着,他总是精神百倍的。他原本是个不畏艰难的人。 午膳时,君贵破天荒没有宣召任何人作陪,连观音和训哥儿也没叫来,就一个人闷闷地在后殿暖阁草草用了。膳后,他回到寝殿去歇午,又破天荒地一觉睡到了申初。桌上的奏表堆积如山,他忽然感到很累,没有心思去处理。到了晚膳时分,他遣王景通去坤宁宫,请圣人带着皇子皇女过来陪膳。 有观音和训哥儿的地方,就有笑闹声。两个孩儿好几天没有机会跟爹爹好好玩了,今日见爹爹似乎没有摆出那种急匆匆的辞色,便争相猴到君贵身上来索要自己正当应分的宠爱。君怜见状,忙轻声叫孩儿们下来,不可扰了爹爹清静。君贵连声说无妨,纵容两个孩儿挂在自己身上,左一口右一口由乳母喂饭。侍从们想帮忙又无从帮起,全部拿眼神请示圣人。君怜便摇摇头让他们退下,尽着君贵乱宠孩子。 晚膳毕,君怜起身告辞,带领孩儿们回坤宁宫去安歇。君贵也站起身,看着君怜殊无亲昵之意的脸,讪讪笑道:“那好……你们就先回去吧……” 他还有话想说,可是含在嘴里,憋在心里,欲言又止。 “臣妾告退,官家请早些安歇。”君怜简单一福,转身率领孩儿们和一众侍从离去。 君贵呆立原地,默然良久。 坤宁宫。后殿。夜。 君怜在灯下看《释氏六帖》,孩儿们在暖阁中各自睡熟了,她有了空闲。廷献、莲叶等人轻手轻脚在殿中照料庶务,不时为她送上一些茶水点心之类的东西。 殿外一阵次第致礼声,君怜从书上抬起头。帘栊摇晃,殿门开启,君贵迈步进来。 君怜并没有过多的惊讶,站起身远远一福,淡淡道:“官家来了。”君贵笑道:“嗯,给你送本书看。”他走近她,从怀中取出《太白万胜诀》递出:“这是以前抱一给我的书,原本早想着要给你看的,结果往我那里一放,倒忘了。今日翻书架想起,赶紧给你拿过来。” 君怜接过书,一笑:“多谢官家想着。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观日度月、推星望云,据说用来推演测算诸事的运机,是极准的。我想研究,又少有空闲,索性你先替我琢磨琢磨吧。” “官家好兴致,”君怜道,“好,我替官家先看看。” 君贵走至榻边坐下,温言问道:“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也是看书。”“看的什么书?”“《释氏六帖》。”“哦,这书。你看到第几册了?也给我看看。”君怜便将折册书递给他。 君贵拿在手里翻了一翻,看了两页,放下经书叹了口气:“释门之事,殊为棘手。如今天下缺铜,民间商贸所需货币不足,我想将寺院里的铜佛像收了上来铸钱,你的意下如何?” 君怜惊讶地看着他:“官家想将那些铜佛像都销熔了?” “对。不是全都销熔了,大部分吧。” “如果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佛家僧团和众多在家居士、信徒的反对啊,这种后果,官家想不到么?” “想得到。……但是无论如何,这事儿我一定要做。” “佛门徒众人数广大,任何一地起来反对,势必会带动得别处也有样学样,最终,反对之声将连接成片。倘若有人再趁机作乱为祸,则难免会动摇国本。这种后果……” “君怜,你多虑了。谁敢出头为祸?难道国朝养的禁军都是白吃饭的么?” “对待僧道之事,官家就不能用更讲情理的方式解决么?又不是打仗,何须出动禁军?” “断了他们的生财之道,他们还会讲什么情理?他们私自熔了铜钱铸像,已是违法在先,何须再由着他们啰嗦?” “释门中人的确龙蛇混杂,良莠不齐。有人巧立名目、贪财聚敛,也有人救灾济贫、施药治病,官家何必以偏概全?” “我要做的,就是拔除莠草,替释家清理门户啊。收回佛像销毁铸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还要……” “官家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是天下人未必知道。” “天下人不知道,我做给他们看,他们就知道了。” “只怕官家刚做了第一步,还没来得及做第二步,物议就已经沸腾,局面难以收拾。” “我所要做的,乃是于国于民有大益之事,怕什么物议?……君怜,在这件事上你应当支持我!” “《惟皇诫德赋》说,天子‘一动而八方乱,一言而天下安’。官家,在这件事上,请恕我很难支持如此莽撞的想法。” 话不投机。两个人都沉默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充满了他们的心。 良久,君贵疲惫地说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话说了。……我走了。” 君怜黯然不语,也不向他致礼。 君贵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眼神里有几分萧索:“有件事,还是要烦请圣人办一办。” “……请官家吩咐。” “从明日起,再派遣尚宫、尚仪她们按日到景福殿去,直到……我说不用去了为止。” 君怜深深看着他,片刻,答道:“好。” “有劳圣人了。”君贵说罢,转身大步离去。滋德殿的侍从们偷偷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急急追上他的脚步。 君怜伫立原地,默然良久。 廷献从拜送官家离去的致礼中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圣人。 这一夜,滋德殿、坤宁宫、景福殿里的几个人都在自己正居的睡榻上辗转反侧,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之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5. 上下求铜 1 禁中。紫烟阁。日间。 用过朝食后,君怜便携儿带女过来找朱雀闲叙。她的心里有隐隐的不安,紫烟阁那种闲适的氛围,朱雀那副散淡的模样,似乎能让她瞬间放下,不再那么纠结在意。 朱雀早看出君怜心中有事。当然,君怜心中有事,也不是什么新状况,自打王菁娘横空插了一杠子进来,君怜便常常是那种勉力保持平静的样子了。不过今日君怜的心事,似乎却在王菁娘之外。 朱雀也不开口问,只让承璋和廷献等由着观音、训哥儿的兴致领了他们去阁内各处玩耍,自己却单携了君怜之手,来到书房亲自侍弄茶事。 五两替她们盥洗了茶具,又问薰什么香。朱雀道:“就是清明节后新制的那批‘嘉香’香饼,拿一只出来薰上吧。”五两应喏,从橱柜中的香匣中取出银锞子大小的一只香饼来,点燃了放入博山炉中,眼看着细细的白烟袅起,方施礼退出,带上房门。 朱雀看着紧闭的房门,忽然向君怜道:“问过五两了么?” 君怜一愣:“问过什么?” “她的心思啊。到底是想回归父母,还是就在京中嫁人,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由你来问的么?那****特地遣五两给你送嘉香香饼去,好半天她才回来,想来你是趁机问过她了?” 君怜颔首:“问倒是问过了。” “嗯。”朱雀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也不催促。 君怜叹了口气:“朱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五两之事,哪有那么急……” 朱雀琢磨着君怜的话:“哪有那么急?” 君怜道:“我是说……” “……不必说了,我听懂了。”朱雀默然片刻,抬首笑了一下,“那么,求你也替她许个好人家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过有些挂心她阿孃。”君怜忙道。 “她阿孃?” “她爹不是两年前过世了么?去岁我遣廷献去邺中回来之后,五两特意找廷献问过她阿孃的状况。廷献说她阿孃身上添了点病,从府中转到田庄里去做活计了,也可借机休养。” 彼时大户豪门的家生奴仆,其生老病死皆在府内解决。五两阿孃由体面的府内细仆转到卑下的庄园粗仆,其工作的轻省与劳苦先不论,地位与给养肯定是不如从前了。五两的哥哥一直贴身事奉昭信,没可能去照顾自己的阿孃。虽说符府会安排别的下仆看顾她,毕竟难以周到,五两的牵挂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身为奴仆,自己的一丝一缕、一血一脉连同性命在内都归主家所有,哪敢在主子面前提自己的什么骨肉亲情呢? “难怪,这一年以来,我就觉着她心里有事似的。问她,她又不说。” “……她原也不肯对我说的,我再三打消她顾虑,她才吐了一句。”君怜缓缓又道,“我又问过廷献,方知她阿孃去了田庄。” 朱雀沉吟道:“既如此,就让五两回到符府去吧。她是司籍,以皇家内职风风光光回去,她阿孃脸上多好看。之后,她若留在符府中,父亲和母亲势必会重用她;便是嫁人,也可许嫁给正经官身人家。如此,她便能将她阿孃接到身边奉养,也算尽了她的孝心。” “可是朱雀,”君怜劝道,“十几年来你就这么一个左右服侍的人,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你怎么舍得……” “呵,聚散皆是缘,岂能随人意?”朱雀道,“我是个不合时宜的命,她跟着我,难道也要孤身一辈子?何况,我早已骨肉散尽,怎么好教她因为我的缘故反而抛撒了现成的骨肉之情?” “……这样好不好,我命人将她阿孃接到京中宫外住着,日常找人照料,她得闲时便可以出去探视。如此两不耽误,她也可以继续长久地服侍你。” “不必了,”朱雀断然摇头,“‘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人非天地,岂敢奢望长久?早晚都是要散的,何须如此婆婆妈妈?” 君怜默然片刻,叹道:“朱雀,你若心里难受,不必如此忍着。” “那你呢?别人往你的心上扎刺,你不也忍着么?不仅忍着,恨不能还要说声扎得好、扎得妙,难道不是么?” “朱雀!” “君怜,你看看你把自己憋屈成了什么样子?你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君怜再次默然。半晌,低声道:“……既然手捧国器,岂有余裕去纠结儿女情长?家国之间孰轻孰重,不是很分明么?” 朱雀冷笑道:“在我跟前,你就不必再如此贤德了吧?” 滋德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关于销熔铜佛的争论升级了。 王朴:“……臣退而思之,如今各寺院中不仅铜佛,铜钟、铜磬、铜炉、铜鱼等也占用着大量的铜料,若是销熔铜佛,须得将铜钟之类的物事一并销熔了,方是干净……” 王溥:“那些寺庙的僧尼们,素日全靠着这些法物念经做法事过日子,你将他们的家什全毁了,他们怕不会成群结队跑到衙门口去讨生计么?” 皇帝:“那打什么紧?凡是进寺院就为了混日子的人,让他们通通还俗。自打先帝时便一再颁布过废除营田、奖励耕殖的诏令,朕继位以来也复如此,今年初还专诏奖励开垦荒田。僧尼还了俗,天下有的是田地与他们耕作,有的是作坊与他们忙碌。他们闹,无外乎是为了担心不能糊口。有了正经营生,能过上顺当和美的日子,他们还有理由再去衙门口胡闹么?……” 魏仁浦:“陛下,唐武宗时代,乃至往前追溯到北周武帝、北魏武帝时代,都曾下诏销毁佛像、僧尼还俗,可是事后……又迫于四方压力,不得不下旨恢复。可见,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啊。” 皇帝:“三武灭佛之事,朕已遍阅史籍,也咨询过史馆、翰林院。卿等放心,前朝得失,朕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朕心中有数。” 范质:“目今国朝四方未定,人心不一,佛道之徒,各持一端,彼此抗诘。倘若朝廷单单针对释门有所行动,会不会由此引发僧尼不平、并进而导致怨谤滋生?……” 王朴:“要为国家、为生民做大事,怕什么怨谤?道家传自黄帝老庄,本土渊源甚深。佛教原非我中华旧物,不过是异方外道,其说其俗,与中土迥异。比方说,咱们历来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他们却要人剃发易服以别身份;咱们讲究奉亲孝顺,他们却要人抛亲别戚离家聚居;咱们尊崇君臣大义,他们却背弃纲常名教……是以,韩昌黎在一百多年前就说过,‘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如今举国遍地浮图,依臣看,大有抗衡往圣先贤儒教、凌驾本土黄老道传之势。何况,他们还掌握着那么多庙产,蓄养着那么多青壮人口!再不遏制他们这种嚣张势头,只怕他们会彻底成为治外之地,最终连朝廷也很难对他们进行管辖了!” 李榖:“……倒也的确有此隐忧。唐末以来,不少佛寺中人与朝中权贵勾结,势力逐步壮大。便是唐武宗灭佛时期,也有不少藩镇拒不执行命令,可见其渗入军政两界的筋脉之深。不过,……” 景范:“依臣看,崇信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控。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要令他们收缩到一个陛下可控的范围之内,也就……” 皇帝:“哼,朕岂是为朕一人行此事?寺院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动不动私度、圈养数百上千人为他们使役劳作,连强盗逃犯也隐身其中,倒像一个个割据自足的藩镇一般,这是国朝安全的巨大隐患;他们又开设碾坊、油坊、茶坊等一应手工作坊,又私置旅舍店铺,总之市面上什么紧俏他们就做什么,卯足了劲儿与民争利;他们还私自冶铁、冶银、冶铜,严重干扰国朝经济;尤为卑劣的是,他们将四方布施来的财货,以长生库为名大放高利贷,反过来榨取民脂民膏!……遍观今日释门中人的所作所为,早已越过了皇朝能够容忍的底线。是以,朕要替释门清理门户,就索性来一个干脆彻底!” 魏仁浦:“可是,陛下……请恕臣直言,释门中也有纯良精进之人。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陛下倘若效前朝行事,那些释门中的高僧大德,难免会受到牵连,于朝廷声望和陛下的圣德……” 皇帝:“朕从来没有说过要针对真正的学佛者。恰恰相反,朕要对他们进行保护。朕之前以晋王府旧宅为皇建禅院,又加恩清兴和尚、义楚和尚等高僧大德,难道还不能表明朕的意思么?……” 众皆默然。除了王朴那样的鹰隼派,他们多数人心里还有很多的疑虑,可是在皇帝这样强硬的高压之下,他们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来尽到诤谏的义务。 “今日就议到这里吧。魏枢密,卿等回去后,详细议出一个方案来,尽速呈交朕审阅。” “臣……遵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6. 上下求铜 2 滋德殿。偏殿。近午。 君贵放下朱笔,从御案上的奏表中抬起头来。他有些头疼,一上午与群臣的议论耗费了太多的心力,这影响了他后来的工作速度。他双手揉着太阳穴,缓步踱到窗前。 远山托着一盏新茶,近前柔声问道:“陛下,公事办累了,用点茶水吧?”君贵摇摇手。 晨明,他就将远山和秋池召回来服侍了。他为一种久违的孤独感所折磨,亟需旧人们淹然若化的熟悉和亲切来慰藉。这于远山和秋池,自然是天外之喜。她们自从身份提升之后,近身事奉官家的机会反而大幅减少了,变得连滋德殿新晋的司设还不如。 浓荫掩映的漆柱回廊间,君贵看到了一行人熟悉的衣裾。 外间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贵心上一阵软弱,她终究还是来了。 他将眼睛看向殿门。帘栊掀起,果然君怜入内,远远一福:“臣妾见过陛下。”君贵尚未答言,君怜已经看见了远山和秋池,不由一愣。远山和秋池忙向君怜致礼:“臣妾见过殿下。” “呵,圣人来了。”君贵整顿了辞色,平静道,“请过来坐。”又向秋池道:“给圣人奉茶。” “不劳章娘子,”君怜温言道,“叫内侍们去做就可以了。”一面依言走过来,在窗前圈椅上坐下。 “无妨。”君贵说着,向秋池使个眼色。秋池原不知帝后之间目下是什么状况,正在默默察言观色,闻言,忙去托了一盏茶来,躬身道:“圣人请用。” 君怜从紫烟阁出来后,一路反思昨日言行,渐感自己在谏阻毁佛一事上设辞过于刚硬,反而很难遏制君贵的莽撞。回到中宫后,她坐立难安,思忖半日,决定亲自来一趟滋德殿。 君贵见君怜接了茶,便也从远山手中接了茶,顺口向侍从们吩咐:“你们全都出去。”忽然想起远山和秋池已经不再是宫官身份,又带点歉意道:“你们两个,也先回自己阁子去吧,少时再来。”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 两个人都在慢慢品茶,都在掂量着昨夜争执后的第一句正经话该怎么开头。良久,君贵放下茶盏,看向君怜,眼睛里满是询问。 君怜便也放下茶盏,带着一点笑意,柔和道:“听说官家下了朝后又一直在前殿议事?劳累了半日,午后就别看书了,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吧。” “嗯。”君贵心中忽地一痛,颔首道,“我的确觉得好累……” 正在此时,忽然殿外一阵小小的喧哗,依稀还有王景通求恳的声音:“长公主请少待!陛下和殿下正在议事,请容臣先进去禀报一声!” 紧接着,鹭娘的声音传了进来:“圣人也在?那太好了!让开,我要进去见他们,用不着你禀报。” “让长公主进来。”君贵向殿外大声道。 未几殿门打开,鹭娘气乎乎闯了进来,拿眼往内一张,便直奔君贵跟前:“荣哥哥,你到底管不管?你管不管!” 君怜忙起身迎着鹭娘,拉了她的手安抚道:“怎么了鹭娘?别着急,来,坐着慢慢说。” “嫂子,你给评评理!”鹭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又看向君贵。 君贵也起身走到她跟前,关切道:“鹭娘,这么大动静,什么事啊?” “你自己问张永德这个大混蛋去!”鹭娘委屈道。 “抱一?抱一怎么了?我看他素日待你挺好的呀。”君贵笑道。 “假的,都是骗人的!”鹭娘哭道,“假惺惺、装模作样、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哼,总之他就是个大骗子!大骗子!” “到底怎么了,跟嫂子说说,好不好?”君怜忙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哄道。 君贵隔窗向殿外张望一下,问道:“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吧?抱一他人在哪儿呢?” “我管他在哪儿呢?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要将他赶出公主府,让他睡大马路去!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另外买宅子!也不许他回他爹孃家去住!” “呵,看来是小两口又吵架了……”君贵不由笑道,“鹭娘,先喝点水,慢慢说,好么?” 这当儿刘奉武入内,禀报殿帅张永德在滋德殿外求见。 “宣宣宣,让他赶紧进来。”君贵忙道。 “不许他进来!”鹭娘叫道。君贵与君怜尽皆一笑。 少时张永德入内,见帝后俱在,忙跪下行礼:“臣张永德叩请陛下、殿下圣安。” 君贵似笑非笑看着鹭娘。鹭娘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张永德,只恨恨道:“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平身!” 君贵暗笑一声,果然不让张永德平身,只问道:“抱一,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永德红了脸揖道:“臣奉主无状,竟至搅扰御前清净,实在该死!” “没让你请罪,让你说事儿。说说吧,你们小两口又怎么了?” 张永德嗫嚅道:“臣……臣驽钝,不小心说话得罪了长公主,臣这就在陛下和殿下跟前向长公主陪不是。”说着,他就挪向鹭娘的方向,端正对她一揖。 “哼,避重就轻!什么说话不小心?那是说话不小心的事儿么?”鹭娘气哼哼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君贵道。 “他……他竟然要纳妾!”鹭娘怒道。 殿内一时沉默了。 虽说驸马都尉肩负着好好事奉公主的责任,但从来没有哪条王法规定,驸马都尉不可以纳妾。张永德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又位居大周堂堂禁军殿帅之尊,想要给自己纳个妾,似乎没有什么错。他迟至今日才想要纳妾,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鹭娘作为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先帝硕果仅存的爱女、今上唯一的妹妹,要求丈夫对自己感情专一,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这类口角倘若放在以前,君贵假意数落张永德几句,哄得鹭娘高兴,小两口一起回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君贵自己刚刚增广了宫闱,在这方面再去要求妹夫,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君怜平静地看着君贵与张永德两人面上的尴尬,心下虽自有评论,也不便多置一言。 还是君贵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四姐儿,按说啊,驸马有这个念头,也没……”一面说着,一面接触到了鹭娘满是哀怨的泪眼。他心中一软,便又改了口,“呃……驸马有这个念头,也许……也许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看着跪在地下的张永德,话里话外满是暗示:“抱一,你有什么理由,你就说说吧。我和圣人都在这里,倘若你说得在理,我们还能替你向长公主分辩清楚。” 张永德忙揖道:“是是。回官家和圣人,臣这也是迫不得已啊。长公主总是不生养……臣……臣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为家族后嗣着想吧。纳了妾,倘若诞下个一男半女,那也是长公主的孩儿不是?” “哼!你明明是先看中了别人,才想出来这个借口的!”鹭娘怒道。 “臣真的没有!长公主冤枉臣了!”张永德急忙分辩道。 “知道了。抱一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四姐儿,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君贵安抚地拍拍鹭娘的肩膀,又求救似的向君怜示意,“还是……还是让你嫂子宽解你吧。” 君怜瞥他一眼,转向鹭娘,和缓道:“四姐儿,男人们要做什么事,嘴里是怎么说,心里到底又怎么想,咱们管不了。自古以来,谁又管得了谁的心呢?……” 听到这里,君贵神情略显尴尬。君怜恍若不觉,只是抚摸着小姑子的头发继续安慰。 “……不过,嫂子跟你说,女人也有女人自己的要紧事。对于女人,孩儿是极要紧的。你若早日有了自己的孩儿,他就不那么容易伤你了。便是小两口再起争执,斗完嘴,他气乎乎往外边一站,你呢,在屋里热乎乎搂着孩儿,不比他开解得快?”鹭娘不由噗嗤一笑。 “你总不生养,想来是气血不足,调养不得其法。今日嫂子再召几个御医来替你瞧瞧,给你好生补补。” “可是……可是倘若我还是生养不了呢?”鹂娘道,“我先时也曾叫几个御医来瞧过,药也换着方子吃过一些。” “那……那也无妨。便是他纳的妾生了孩儿,你不还是孩儿的嫡母么?或者,就从亲戚间领养一个到你膝下鞠养,也是如亲子一般看待啊。”君怜和言道。 鹭娘停止了哭泣。她从君怜凝重的神色中明白了孩儿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意义。夫妻之间爱再浓,情再深,也有变化的时候,孩儿却真真切切活在那里,爱着她,被她所爱,永不会变。孩儿是她的未来,是他们的未来,是家族的未来。 孩儿成了她的软肋。即便贵为公主,也无法摆脱此事的烦恼。 只一瞬间,她你从一个玩心不已的少女真正变成了满怀芣苢之思的少妇。 鹭娘小两口连同御医一起退走后,王景通来请帝后进用午膳,君贵便命人去带了皇子皇女来。 午膳期间,观音与训哥儿如常热闹不已,君怜却忽然变得怏怏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膳后,君怜告辞,带孩儿们回去歇午。君贵原本想留她继续适才尚未展开的谈话,见她意兴阑珊,只得道:“也好,你们先去吧。” 君贵回到自己的寝殿,正打算躺到榻上歇息,刘奉武进来回报说,景福殿的知客官桐华求见。君贵想了想道:“宣她进来。” 桐华入殿内施礼问安,君贵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的话,王娘子遣臣妾前来,请陛下得闲过景福殿一叙。”桐华恭谨道。 “嗯,知道了。……王娘子上午做了什么?” “回陛下,朝食之后,尚宫和尚仪带着三五个人到了景福殿,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是以,娘子上午一直在学宫规。” “哦,是朕让她们去的。”他不动声色道,“……你还有事么?” “没什么了,”桐华忙应道,“只是……只是娘子想念陛下,让臣妾来问问,倘若陛下不得闲过去,娘子能否自己过来探望?” 君贵想了想:“晌后朕要去远香榭透口气,届时让王娘子一起去吧。” 桐华喜道:“是是!臣妾这就回去禀知娘子!娘子一定会早早地去远香榭候着陛下的。”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进封紫烟阁宫官、司籍周氏(五两)为永安县君,令返回邺中事奉符氏旧主。 五两接到旨令后,跪在地上发了很久的愣。然后,在紫烟阁众侍从们惊讶目光的追随下,她径直到书房来找朱雀。 朱雀正在抚琴,琴声铿锵。五两走到朱雀跟前,默默向地下一跪,流泪不已。 朱雀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面上没有现出丝毫的惊讶。看五两如此模样,她忍住难过,勉力笑道:“傻丫头,离了这大笼子回家是好事,哭什么?……你我自小相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还没有谢谢你十几年来悉心照顾我的情分呢。……” 五两仍旧不说话,只是哭。朱雀长久地看着她,直看到自己的心也终于绷不住那层悲伤了。 “也罢,今日我就为你抚一曲《折杨柳》,算作为你送别吧……”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霑裳。 有母亲可以回去奉养是多么好啊,她才是那个无家可归、无乡可往的游子。 - - - - - - - --------------- 注:本章末尾“巫山巫峡长”等诗句,出自南朝梁?萧绎《折杨柳》。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7. 芝麻烧饼 1 滋德殿。前殿。日间。 所有别的朝事都议过之后,又轮到了放僧毁佛之事。 枢臣们提前一天呈上了初案,官家已经看过了。 太温和,不满意。 这么大的事,没有暴风骤雨的劲头,没有摧枯拉朽的勇气,怎么可能办得利索。 官家将初案拿在手中拍了拍,又扔到御案上。他从御阶缓缓而下,扫视着他的枢臣们。原本被赐座议政的枢臣们坐不住了,纷纷站了起来。 “……这方案,有鸿胪寺和礼部的意见在里头吧?”片刻,官家问道。 “是。”魏仁浦揖道,“遵陛下吩咐,臣等回去将有司都召集了来,充分地听取了他们各方的意见。” “他们怎么说?” “呃……他们说……他们说,陛下想要灭法,时机还需……” “错了!”官家将脸一沉,“朕不是灭法,朕是灭不法!这个意思,你们真的听不懂么?” “是是,陛下息怒,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范质忙道,“臣等只是怕天下人一时还不能明白……” “天下人不能明白,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官家冷然道,“所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朝廷需要让他们知道,朕需要让他们知道:崇佛,可以,佞佛,不行!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信过了头,就走向了愚妄。……” “是,臣等明白。” “这个初案不行,朕来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官家正色道,“回去之后,先不必大肆声张,遣人在十日内逐一查实所有军州郡县乡的佛寺数量、僧尼人数姓名、寺院产业诸事。尤其铜佛铜钟等铜器的大小数量这类事项,以往总是被隐匿不报,此番一定要查知详情,将数目迅速汇总到中枢。再比照着鸿胪寺的登记册簿,将所有不在籍的人、寺通通标出,为下一步动作做好准备。” “十日?”枢臣们面面相觑。 “怎么,是嫌时间太长了还是太短了?” 王朴揖道:“不短不长!陛下放心,此事必定可于十日之内办好。”他左右看看同僚们:“诸位同侪,此事虽非作战,却难似作战,宜当瞅准战机,迅猛出击。倘若一味畏难,再拖延得五六日,却又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数了。” “那就先这么定了。文伯,此事你来挑头。……诸卿还有异议么?”官家和缓了语气,定睛看着他们。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大内。后苑。流风亭。晌后。 紫苑夏晖,兰场淑景,满苑草木芬芳交绕。 亭中一张长方的几案,摆上了十数只大小不等的黑地勾金螺钿食盒。亭侧,风炉已经点燃,银瓶、水瓯、茶箧等物码列整齐。廷献坐在台阶上,默然等候。 午膳之际,官家召诸后妃申初到流风亭赏花小聚,他奉圣人之命提前来到这里布置。距离申初还差一刻,他们想是快到了。 忽听得不远处几声笑语,廷献不必抬眼,便知道是王昭仪来了。 果然,花影摇动处,王菁娘在万氏、桐华等人的陪侍下转出甬道,来到流风亭外。廷献起身揖礼:“王娘子。” “嗯。”菁娘眼角扫他一扫,向万氏、桐华等笑道,“原来这里没人,咱们倒成第一个来的了!”廷献闻言,登时皱紧了眉头。 菁娘叹了口气:“人家架子大,咱们没架子,先来就先来,等着就等着吧。”说着,她便拣了长案旁的一张圈椅坐下。 “王娘子,”廷献面无表情道,“请王娘子移座。” “他……他什么意思?”菁娘蹙眉向桐华道。 “那不是王娘子应该坐的地方,请王娘子移座。”廷献冷冷道。 “谁规定了王娘子不能坐这儿?素日我们来,娘子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的!”桐华忙道。 “素日是素日。今日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都会驾到,这个位置,是皇后殿下的。”廷献看着桐华,仍旧不动声色。 菁娘气得站起来:“好,好,我让开!原来我到这里来,就是来受坤宁宫宫奴的气的!皇后可真会管教下人啊,少时,我就请陛下给评评这个理!” “卑职不过依据宫规提醒王娘子。”廷献不卑不亢道,“王娘子也尽可以坐在这里不让,少时陛下来了,看陛下怎么说。” “宫规,宫规!好,你们都会拿宫规来压人!”菁娘怒道,“万妈妈,桐华,咱们走!”说着,自己就往亭外迈步。 桐华等急得正要劝阻,却见人影一闪,孙昭容、章昭容陪伴着官家一行走来了。 “菁娘,你要去哪儿啊?”君贵步入流风亭,径直坐到适才菁娘座位的上首,似笑非笑问道。 “陛下!”菁娘见了君贵,忙欢喜地迎上来,“臣妾哪儿也不去,臣妾就想去迎一迎陛下!” “嗯,好。”君贵向远山、秋池示意,“你们都坐吧。” “圣人呢?”菁娘向亭外看看,又道,“怎么圣人架子这么大,反倒要让陛下等着她?” “我一时兴起,想要赏一幅画,圣人亲去紫烟阁问令主借去了。”君贵道。 “陛下要看什么画,传谕让令主送来不就得了?何须一个‘借’字?又何须圣人亲自去‘借’这一趟?”菁娘嘟嘴道,“难不成这个令主,竟比圣人的架子还要大?” “呵,菁娘,你的宫规学得……你还是要好好学才行啊。”君贵瞥她一眼。想了想,又耐下心来,对她附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不该说的话,永远也不要说。”菁娘讷讷,只得连连点头。 未几,君怜与朱雀相伴而来,身后侍从手中,果然捧着一个卷轴。 两人向君贵施了便礼。君贵笑道:“找着了么?” “嗯,”君怜颔首道,“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那年榷娘生辰,我转送给她了,是以收在她那里。官家要看,榷娘便将箱底都翻了出来。” 君贵看向朱雀:“有劳令主了。”朱雀只一笑。 于是廷献、承璋、奉武等七手八脚将这古画小心固定在流风亭的柱子上。君贵率众人近前细细品赏、感叹一番,方重新归座。一时廷献点上茶来,将第一道与官家、圣人和令主分了,第二道才奉与远山、秋池和菁娘。 君怜因问道:“官家今日为何有此雅兴,指名要品赏小李将军这幅画呢?” 君贵道:“我听说,小李将军此画所本的,原是蜀山。你知道的,蜀地自古易守难攻。今日我得到报告,向训、王景攻蜀顺利,已经连续拔下了黄牛寨等八个寨子!我就忽然很想看看,蜀地的高山,在画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君怜不由温柔一笑:“辛苦官家为国操劳了,便是雅赏书画之际,想的也还是国事。”君贵便也一笑:“应该的,不辛苦。” 侍从们早将点心果子等从食盒中取出摆好,一时众人纷纷取食。其中一碟芝麻烧,黄脆酥皮上漫裹着一层黑白双色芝麻。君贵与菁娘同时向它伸出了手。 菁娘见官家要取,忙又缩回手来。君贵向菁娘一笑。 菁娘脸一红。官家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他亲赐芝麻烧,官家初幸景福殿那夜,自己告诉过他。菁娘满怀期盼,垂目默默等待。 不想官家拿起这碟芝麻烧,放到了皇后面前:“圣人爱吃这个,圣人多吃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8. 芝麻烧饼 2 君怜余光中早瞧见了适才那一幕,也瞧见了菁娘的神情,便淡淡一笑:“不必给我,王娘子爱吃,还是让王娘子多吃吧。” 菁娘的面色,早在官家转手递碟子之际已变得苍白。此时见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装腔作势假意推辞,愈发恼怒,便直率道:“多谢圣人,臣妾并不爱吃这个。不过几块点心,圣人就请不必这么大度地推来让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君贵蹙起了眉头。 一直默然旁观的朱雀忍不住重重哼一声,冷冷翻了个白眼。 东京城内。大相国寺。日间。 镇州。广惠寺。日间。 西京。白马寺。日间。 渐渐有僧尼云集到这些名城名寺的山门前。数人,十数人,数十人……他们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恼怒满面,有的默默无语。 后来,有人带头趺坐下来,低声念起了佛号。 于是更多的僧尼趺坐下来,念经,默坐,或者交头接耳。 禁中。滋德殿。前殿。日间。 一个禁军士卒模样的人在皇帝跟前低声汇报情况。这是一个不常在禁中出现的人,事实上,几乎目下所有的禁军士卒都不认识他。但是林远和邓锦认识。是林远将他直接引到御前的。他是皇家密谍,但不属于田系。 广德殿。日间。 常朝中,文武群臣窃窃私语。有人出班,向皇帝汇报了各大寺院山门前出现的状况。皇帝蹙眉不语。众臣各自发表意见。皇帝耐着性子听了片刻,挥手制止了他们进一步的探讨。然后,皇帝给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派遣禁军或藩兵将聚集的僧尼驱散就是。 禁中。坤宁宫。万春堂。午间。 明日就是五月节了,内廷所有后妃外加司宫令都聚到这里来,听从皇后对明日宫内祈禳活动的安排。几处殿阁的众多宫官、内侍环立。 艾草、菖蒲、豆珠、五毒酒、五毒荷包、五色剪纸、粽子、方糕之类的节令物事,是不需要她们亲自准备的。她们所要做的,是分别率领宫官们,拿着备好的祭品,到皇苑中各处驱禳,祛除五毒。这件事,去年是由君怜和朱雀领着观音、训哥儿完成的,她们几乎将它操作成了皇苑内一次有趣的驱虫游冶。今岁官家增广了宫闱,后妃人数壮大了,自然拜五毒神的仪式就要更庄严肃穆才是。 事情并不多,君怜吩咐完毕,见距离午膳还有些时间,索性命宫人拿了彩纸和剪子来,让大家剪些虫蛇花样备用。朱雀不剪纸,却让莲叶另拿了纸笔来,顾自画些道家祛魅驱邪的符咒经文来备着。菁娘不愿意剪纸,也不愿意干别的,在座位上拿个小剪子塞责,一面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未几,忽听得万春堂外一阵次第致礼之声。菁娘喜得双眼放光,忙从座位中站起身,抢在众人之前迎到门口。果然帘栊一掀,官家迈步进来。菁娘忙一福:“臣妾见过官家。” “呵,菁娘。”君贵点点头。见室内诸人一齐向自己致礼,便笑了一下:“我听王景通说了,你们果然都在这里。” 君怜迎过来几步:“官家不会现在才下朝吧?” “嗯,就是刚下朝。” 君怜观察着他的脸色:“怎么……有什么事么?” 君贵蹙着眉,斟酌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几个州的兰若大寺外面,聚了些僧尼杂人,坐在那里不走……” 君怜立刻警觉:“官家的诏书还没有下达,他们怎么会聚起来……” “许是因为我遣人去重新登记各地寺庙的人口、土地、铜像等数目,引起了一些人的警惕吧。风言风语一传,难免有人恐慌了,想提前造点是非出来,好教朝廷有所顾忌,不敢进行下一步的行动而已。”君贵淡淡答道。 君怜默然。她所担心的事,在诏令尚未下达之前,居然就已经发生了!她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么……官家是如何处置的呢?” 君贵显然不想当着众人回答这个问题,敷衍道:“如何处置?不过是遣禁军、藩军去,将他们驱走了事。” 君怜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能够这么容易就驱走么?” 这当儿菁娘插言道:“可不是这个话么!刁民闹事,合该杀无赦。就算不杀,也该抓起来都打一顿才好呢!官家光是驱散,可不管什么用。今日驱散了,明日又来了,朝廷的好意会被当做软弱,他们会变本加厉地闹腾的……” 所有人都看着她。 尤其远山、秋池,她们原本胆子小,听到菁娘肆无忌惮地指点朝政,早惊得呆了。可是官家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态度,官家没有阻止,似乎仍旧在等她说完。 君怜转身盯着菁娘,一字一句道:“王娘子,那些聚到寺院前的僧尼信众,都是皇朝的子民。无论出家、在家,他们都是皇朝百姓中的一员。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坐在那里而已,他们并没有干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勾当,不是冥顽不化、罪不容赦的凶徒。他们倘若有了过错,朝廷首先应当教导、纠正,而不是动辄赶尽杀绝……”她说得很慢,似乎不光是说给菁娘一人听的。 菁娘道:“刁民愚昧无知,教导纠正,那得花多少时间?不如先抓起来打了再说!” 君怜正色道:“王娘子!朝政都是大事,不是幼稚儿戏。不便置喙的时候,还是不要胡乱置喙的好。” 菁娘不忿道:“圣人教臣妾不要对朝政置喙,可是圣人自己,不也在对朝政置喙么?” 朱雀勃然大怒。菁娘频繁顶撞君怜,已经让她十分恼火,更可气的是君贵居然不出面阻止,反而一味纵容包庇,以致于王菁娘说话越来越出格,终于让她忍无可忍。 “王昭仪!”她冷冷道,“你年轻无知,不经世事,不懂民间疾苦,侈谈什么朝政,侈谈什么治人之策?!你自幼生长于你叔父的庇护之下,任性骄纵,岂知这世间有多少穷乏之人,低声下气、颠沛挣扎,想尽千方百计仍旧哀苦无告,才被迫抛家别友、遁入空门?!你根本不知道那些聚集的僧尼都有什么诉求,就敢在这里妄断他们的生死,试问,你哪里还有半分皇朝后妃所应有的爱民利民的仁心?!” 菁娘不意素日冷口冷面的朱雀会一下子对自己发动如此猛烈的攻击,登时胀红了脸,愣了一愣,反驳道:“我不过直率些,说出了大家心里想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罢了!试问这里的各位,谁不希望陛下赶紧将那些人了断了,别让他们碍着自己过舒坦日子?我就是学不会拐弯抹角罢了!你嫌我直率,你不是司宫令么,你来罚我呀!” 朱雀怒极反笑:“哼,你激我是吧?我告诉你,利用权势压人,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我便不是司宫令,我也照样治你!” 君怜见两人真的吵起来,忙连声劝止:“朱雀,别再说了!”朱雀不理。 而君贵仍旧不语,仍旧皱眉看着眼前这番剑拔弩张。外朝与内廷的两团乱麻让他头晕脑胀,有那么一刹那,他恨不得放纵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看看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 菁娘见官家没有表态,知道今日有人撑腰,愈发气盛,大声道:“好,你来治我!有本事你现在就治我!” 朱雀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真是豕性唐突,蠢尔难制!” “豕之性唐突难制禁”是东汉学者郑玄在笺注《毛诗》时说的话,意思是猪的天**生抵触,不易受人控制。朱雀借这典故,不拐弯地骂菁娘是猪,不服管束,喜欢与人冲突,并且,还有捎带着骂她没教养、没品位、没脑子的意思。 君贵少年时代是由母亲教授过《诗经》的,恰好又知道郑玄的这句解释,因此朱雀话一出口,他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话太过火了。 菁娘如果是猪,王朴成了什么,自己成了什么?朱雀一竿子打倒了一船,包括君贵本人。 君贵不由怒道:“朱雀!你到底怎么回事?!” 自打入宫以来,朱雀不羁的性子这是第一次得到畅快爆发。她就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闻到了獐子的味道,像已经杀红了眼的将军拖着长刀在沙场上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听闻君贵指责,她猛地转向君贵,咬牙冷笑道:“我这人就这么回事!你看不惯,就再来杀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不是已经去杀过我一次了么?” 君贵愕然。 君怜愕然。 所有人都愕然。 “……好,你现在不杀是吧?”朱雀保持着嘴角的冷笑,“我回到紫烟阁去等着,等你遣人来发落我。事先说好:要认错,没门;要命,就一条,你想要,随时奉上!”说罢,朱雀再也不理旁人,拂袖径直离去。 承璋、赤珠等早已吓傻了,见她走远,也不敢去追,只偷偷窥伺着官家和圣人的面色。 良久,良久,万春堂里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 - - - - - ------------------- 毛诗:西汉毛苌父子辑注版《诗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39. 浊世清芬 1 大周建鼎以来,这是在禁中爆发的最大规模、最高等级的争吵,也是让人不敢想象的争吵。来自各处殿阁的所有侍从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何司宫令跟王昭仪吵着吵着架,最后却突然跟官家翻了脸。她连官家的后妃都不是,她有什么底气来翻这个脸?她又有什么把握来翻这个盘? 在众人茫然而惊恐的目光中,君怜整顿衣襟,在君贵面前跪了下来,含泪求恳道:“榷娘失言,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素日没有切实羁勒她。请官家息怒,倘若要责罚,就请责罚臣妾,不要跟她计较了。” 君贵不语。他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远山、秋池,以及坤宁宫、丛玉阁、瑶碧阁乃至滋德殿的一众侍从,也都纷纷跪了下来,默默帮着求恳。 只有菁娘和景福殿的侍从们还站在原地,但他们也被事态的发展给完全弄懵了。 良久,君贵嘘出一口气,向君怜道:“你且起来吧。”他又看向众人:“你们全都回到自己的地方去。-陈廷献,传我口谕,叫皇子皇女的乳母们带他们去用午食,用完食,带着别处玩去,不要来闹母亲。” 众人应喏,须臾散退。剩下坤宁宫的侍从们纷纷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君怜,你随我来。” 说罢,君贵便带头向坤宁殿后殿走去。君怜忙跟上他的脚步。他们二人身后,是一队长长的、迟疑的侍从尾巴。 坤宁殿。后殿。午间。 帝后进了殿,关了门,屏退众人。 君贵在窗前的罗汉榻上坐下,向君怜示意:“你也坐下说话。”君怜辞道:“臣妾就不坐了,官家有什么话,请尽管吩咐。” “我想知道榷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君贵深深地看着她,“她说我去杀过她,可是,我是在河中城破之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我当时虽然奉命跟随父亲平叛,却并不是针对她,说是针对你都更贴切一些。何况,她当时又并不在城中。……后来,我一直待她如你的亲姐妹般礼遇有加,甚至封她为从一品的司宫令,除了你,这后宫就数她地位最高了。日常相处中,便是她有时候甩脸子给我瞧,我也总是忍让着,连计较都从来没有计较过,遑论其它?……是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说?我到底什么时候去杀过她?” 君怜知道此事再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便掂量着,缓缓道:“榷娘这话,是言过其实了,官家不必当真。那一年……” 紫烟阁。书房。午间。 朱雀将所有侍从留在室外,独自慢条斯理地点茶。 她为自己适才的失态感到惊讶,可是,并不后悔。她早就憋够了、憋疯了,索性痛快发作一场。管它是死是活,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她早就看淡了生死,她这条性命,也没有那么重要。 承璋和赤珠跌跌撞撞跑回紫烟阁,闯入书房,往她面前一跪,便哭了起来。 “你看看你们,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朱雀嘲笑道,“我还没死呢。” “令主目下是还没死,可是好好的,令主为何要找死呢?”承璋难过地哽咽道,“王娘子跋扈,就让她跋扈几日好了。官家的脾性,咱们也都知道,心里主意笃定得很,岂是小小一个王娘子就能牵着鼻子走的?令主看不惯王娘子,背地里怎么骂她都没关系,做什么要当着官家的面骂她?当着官家的面骂她也就罢了,怎么骂着骂着,竟直接骂起官家来了?……” 朱雀笑道:“我没骂他呀,是他先骂我的。” 赤珠拭泪道:“令主骂到官家头上去,圣人便是想救令主,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令主骂完倒是痛快了,一甩衣袖就走人,留下圣人在那里,圣人该有多为难啊……” 朱雀勉力抑制着难过,强笑道:“没关系,她以后也用不着为难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皇宫的,这下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我可真要出去了。哈,你们放心,我走了之后,没人再差遣你们,你们就自在了。” “令主!”“令主这说的是什么话!”“卑职们都吓成这样了,令主为何还笑得出来!”“令主不替自己着想,不替卑职们着想,难道也不替圣人着想么?”…… 坤宁殿。后殿。午间。 君贵听君怜讲完朱雀的身世,默然不语。 朱雀的不幸,虽非他所造成,却很难说与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难怪,难怪她从见自己第一面起就甩脸子给自己看,难怪她对自己忽冷忽热、若即若离,难怪她以前不时出言挤兑自己,难怪她每过一段时间就闹腾着要离开…… 知道了这件往事,从前许许多多的疑惑,便都解释得通了。 君贵伤感地向君怜伸出手:“过来,坐到我身边。”君怜由着他拉到身边坐下,默然看着他。 君贵苦笑片刻,忽又问道:“朱雀家是为什么被抄的,你知道么?” 君怜摇头:“不知道。当年的石氏朝廷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人杀得很快,杀完之后也没有补一道诏令来声明罪状,连个‘以儆效尤’的意思都没有。……榷娘到我家后,我父亲曾经遣人到京中探访此事,居然访不出个端倪。后来还待再查,又怕榷娘知道了原因更加伤心,索性不了了之。” “……那么我告诉你,我知道。” “官家知道?!” “对。那是我第一次去抄别人的家,印象太深刻了,想忘掉都难。只不过抄家的当时,我的确既不知道抄的是谁,也不知道抄的原因。后来,父亲私下告诉我,礼部杜尚书之所以遭到灭门之祸,是因他书呆子气太重,上表反对石敬瑭称‘儿’于辽。你知道吧,杜尚书是后唐旧臣留用的,并不是石氏自己的班底成员。结果,那道奏表递上,当场触怒了石氏……” 君怜心惊肉跳。 “当时朝旨十万火急地下到金吾卫,恰巧我正在金吾卫公干。金吾卫在营的人手不够,便临时拉了我去凑数指挥。石氏不欲杀杜家于闹市,怕招来满城探问议论,故此,是将他们押解到城郊,找个僻静无人处全体戮决的。” 君怜颤声问道:“那么,官家……官家也在动手杀人者之列么?” “没有。”君贵摇头道,“我在心里认为他们是无辜的。何况,就算真有家主一人犯了罪,又关全家老小什么事?为何一定要将妇孺老弱都杀了示威泄愤?我不愿做这种事,于是帮着他们将人押解到地方,就找个由头走了。” 君怜松了一口气,不由拍着胸口道:“无量寿佛!” 君贵看她一眼,笑了一下:“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真的成了朱雀的杀父仇人,是么?” “是。” 君贵沉吟道:“其实,我应该是见过朱雀父母的。” “啊?!怎么会……杜府那么多人,官家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朱雀父亲是杜府长子么?杜尚书的儿女家眷虽多,有长子派头的人还是能看出来的吧?我负责解送的其中一辆囚车里关押着一对夫妇,当时便觉得他们不同寻常,现在想来,从年龄、穿着、气度上,大致就该是朱雀的父母了。” “那……那官家跟他们说过话么?” “说过。我很同情他们,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挂心的后事要交代,我可以替他们去办。”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没有。” 君怜一愣。沉吟半晌,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将他们送到地方,就只能跟他们告别了。他们最后对我说的是:保重!也没有别的话,只反复地说:保重,保重,保重……” 君怜的泪水长流下来。 君贵长叹一口气:“今日我终于明白,朱雀的性子,原来竟是家传的风骨……” 君怜含泪道:“那么,官家可以饶恕她今日的冲犯之罪了么?” “唉,她有什么罪?君怜,其实咱们都是家破人亡的未亡之人哪。朱雀为了家族之事迁怒于我,完全可以理解,她们家原本就是无辜的。……说来惭愧,当初,石氏的逆鳞,连我们这些提着脑袋进出沙场的武将都不敢触犯,她祖父不过一个文弱老者,就敢豁出性命去当面辩诘!这份大魄力、大勇气,今日再思,仍旧羞杀我等后生啊!” “官家能够不怨朱雀,臣妾感激不尽。官家今日所为,比起当年的杜尚书尤需百倍勇气,官家没有什么可惭愧的。” 君贵拉起君怜的手,诚恳道:“君怜,我知道,你对于毁佛之事有异议。我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适才你和榷娘对菁娘所说的话-话里面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 君怜忙道:“适才榷娘对菁娘所说的都是气话,请官家不要当真。” “呵,朱雀训菁娘的话,别的倒还罢了,独独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哪句?” “利用权势压人,不是她愿做的事。” “……嗯,这的确是朱雀一贯的风格。” 君贵叹道:“在这个人人追名逐利、拿一分权势当两分用的浑浊世间,朱雀能葆有这份清旷心性,当真难得。” “呵,朱雀素性不羁,便是今日事了,日后相处,难免还有触怒官家的地方。官家既知她心性难得,日后的过犯,也预先一并原宥了吧。”君怜不由微笑道。 “好,听你的。”君贵也笑了起来,“以后凡是她得罪了我,我都不理会。倘若实在憋屈得紧了,我就来找你撒气,好不好?” “好。”君怜毫不犹豫地答道。 两人相视而笑。 阻隔在两颗心之间多日的冰雪,这回似乎真的开始融化了。 君贵将君怜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温言道:“现在,且不去管别人了,还是说回咱们自己的正事吧。关于释门整顿的大策,我一直想好好跟你说说,以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好,官家请说,我听着。” “我做这件事,上为国,下为民,并非出于扬道抑佛的私心,这你能明白吧?” “明白。官家遵循先帝遗策,儒道佛三教并尊,以儒为治国育民之本,而以释、道为劝导人心积德向善之辅,从未以一己所好而偏向哪方。这一点,不仅我明白,满朝文武大臣、天下藩镇节钺们也都明白。” “嗯。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我做这件事想要达到的现实目的,只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要人、要钱、除隐患。” “……嗯。” “耕地没有人,作坊没有人,徭役没有人,打仗没有人……人都到哪儿去了?大批正当年的青壮男女,藏在伽蓝丛林里!有的念经,有的替他们劳作。如果大家都张张嘴就能过日子,谁还愿意出力干活?如果大批劳力都被寺院拘做私家奴仆,国朝所需的人力上哪里去找? “再说钱。治河缺钱,修城缺钱,打仗缺钱,应收的赋税哪儿去了?有一半都因是寺院所出产而免去了。可是,免了他们的,就要加重寻常百姓的!寻常百姓受不了压榨,索性也投到寺院去。如此恶性循环,国朝会连人带钱都所剩无几。‘聚僧不如聚兵,僧富不如民富’,这个道理,你应该最能明白。 “钱的另一重意思,是铜钱,是货币。民间商贸没有足够的钱流通,朝廷想铸钱却没有铜料。铜料都到哪儿去了?被他们铸成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铜佛了!目下的事实是,倘若不毁了大批佛像,朝廷根本就不可能铸出钱来! “再说隐患。如今天下佛寺私度的状况愈演愈烈,尤其那些亡命凶徒,其藏身的首选便是佛寺。咱们在相州万佛寺亲见过那个什么无垢的恶行,就不必我多说了吧。他所聚集的数百恶徒,便是当今伽蓝隐患的缩影。这样的状况,就算别人不担忧,咱们作为一国之父母,能不担忧么?能不放眼将来、为社稷生民谋划远略么?…… “故此,要人、要钱、除隐患,就是咱们办这件大事所能够收到的最基本的功效。君怜,你说,我之所思所虑,难道不对么?我之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必须的么?” “官家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官家所担忧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在这一点上,我与官家,并没有任何分歧。” “好。……不过,你的话后面还藏着话呢。后面的话是什么?”君贵笑道。 君怜沉吟良久,方道:“我对官家的释门整顿大策,完全理解,也绝对支持。基于此种体认,我想就具体的执行方式,向官家提出三个请求,可以么?” “好,你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0. 浊世清芬 2 “第一,来日就此事所颁下的正式诏令中,请官家开宗明义亮出朝廷对待佛教、以及对待高僧大德和诚心求法者的态度,不给世人以误解的余地,可以么?” “好。” “第二,放僧毁佛要分步骤进行。先放僧尼,将没有度牒或者犯戒违规者遣散,妥善安置到各地田庄、作坊等处,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然后再毁佛。千万不要由着底下人立功心切、操之过急,而将顺序反过来,可以么?” “……好。” “第三,不要杀人。” “这……万一……,却是难免……” “不要在释门整顿的大策下杀人。不管在这个过程中滋生了多少罪过,不要以维护大策的名义杀掉他们。尤其,不要杀掉那些抗旨不肯还俗的僧尼,哪怕他们弄不到朝廷的度牒。” “……好。这三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做到。” 君怜含泪注视君贵:“若果如此,我替天下真心向法的僧尼多谢官家的仁慈厚德。” 广德殿。日间。 群臣鳞次栉比而列,紫绯衣带罗陈,金鱼锦袋交映。 林远、邓锦等近侍戎装持械,肃穆拱卫。 今日的皇帝是温和的,他耐心向群臣明确了自己释门整顿的大策,召翰林待诏拟旨。 群臣中仍旧有人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有人大胆替同僚们说出了疑虑:“陛下,佛像乃是久承香火、屡有灵验之物,素日连用手随意指点都是无礼、不逊、不吉之举,如今却要贸然损毁,这……这恐怕对国朝将有大不利啊。臣等再次恳请陛下三思!” 君贵抬起手,慨然道:“诸卿不必再为毁佛而疑虑重重了。佛陀以善道教化世人,世人有志于向善,所以才奉佛。那些铜像岂是真正的佛陀呢?朕听说,佛陀以肉身尘世为虚妄,而以利人助悟为急务。倘若佛陀真身尚在,只要能造福世人,他便是连自己的头颅眼睛都可以割舍了布施,又怎会吝惜这些铜像?便是朕自己,倘若朕的身体可以利济百姓,朕也乐意捐弃,绝无爱惜!” 殿宇静默,只有皇帝的声音在雕梁藻井间久久回荡。 群臣为皇帝的言辞所震撼,再无多言。 一道光芒飞掠过滋德殿的上空。 苍穹如歌。 东京城门处告示墙。各州郡治所城门外告示墙。各地大小佛寺山门外。 一群群布衣百姓、僧尼、居士拥挤着,争看敕令。 有人在念:“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有人解释:“这是说,佛家劝人向善,原本是好的,可是近世以来坏了规矩,出了种种弊病……” 某官员府内厅堂。 众人转述诏令内容:“有敕额的寺院一切照旧,没有敕额私建的,都得停废……” 某寺院。某庵。 僧/尼议论:“男子十五,女子十三,才许志愿出家。” “光自己想出家不行,还必须经过父母家长同意,还得能够念得几十纸经文,经本地差官考试合格,才发给敕额,准许剃头。” “私剃的,要治罪流配……” “罪犯、逃亡奴婢、奸人细作等等,都不许剃头出家……” “没有敕额的,或者没有经过念经考试的,一律还俗……” 某文士家宅院中。众人议论。 “……我早说过,那些妖僧异人最爱耍弄的什么烧臂、炼指之类毁坏身体的把戏,都是些左道妖术,看看,这回朝廷也发话了吧……” “烧臂炼指还不算什么,你没见到,还有往自己手脚上打钉子的,带铃挂灯的,很得外面一般流俗追捧羡慕呢。这回都给禁了,太好了!” “说是再被抓到,就要递配边远地区,那罚得也够狠的呀……” …… 皇帝整顿释门的诏令,像一道飓风,迅速在大周境内造成了强烈的震荡。 一大批没有敕额的私建寺庙的牌匾被摘了下来。 一群群没有官方度牒的僧尼恢复了俗服,顶着苍青色的头皮,夹着简单的行李,鱼贯迁出旧日寓居的庙宇。 隐身在庙观中的山林豪强之徒,纷纷作鸟兽散。 许多祭坛被拆除,宝盖、旛幢被拽下来烧掉,香案、柜橱等物搬做它用。 各地农庄、大贾、大作坊等处的总管们,忙着验视、挑拣那些被领到他们跟前来的新劳力。…… 宝刹伽蓝为俗宅,沙门释种作白衣。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禁中。紫烟阁。书房。日间。 朱雀在读《世说新语》。她已经好几天足不出阁了,就等着官家遣人来发落她。可是,官家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君怜这几日也很忙,只在那日争吵事件后匆匆来看了她一看,之后便只是遣廷献过来问候。倒是观音和训哥儿,每天都会来晃一晃、闹一闹,带给她日子还会继续过下去的错觉。 但是她知道,以前的日子肯定是难以为继了。 忽然阁外一阵动静,有次第致礼之声传来。朱雀呆了一呆,又继续看书。 承璋猛地推开了书房房门。 她为这样的莽撞感到一点恼怒,正要责备,承璋却结结巴巴道:“令……令主,官家,官家驾幸紫烟阁!” 朱雀的心咯噔一跳,还以为是君怜呢。这么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她淡淡应道:“知道了。” 正待起身,门口人影一晃,君贵已经走进了书房。这是他第一次到紫烟阁来。他一直将紫烟阁视为朱雀的清修之地,因此,从不曾上门打扰。 朱雀缓缓站起身,既不致礼,也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你们都出去。”君贵向众侍从道。 众人施礼而退。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海棠香淡,铜漏声长。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朱雀并不感到畏惧,只感到尴尬,还有一种剑拔弩张的紧迫。 君贵却露出了和气的笑容,说道:“榷娘,正月里你的生辰,正赶上先帝周年忌日,我没有赐你礼物,今日补给你,好么?” 朱雀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一样物事。递过来,是一个内府锦綾装裱的卷轴。朱雀不语,迟疑不接。 “来,帮我打开吧。”君贵也不计较她的怠慢,将卷轴的一头递到她手中,自己缓缓展开全幅。 原来是四个遒劲狂放、意深力厚的大字:浊世清芬。 朱雀抬眼,疑惑地看着他。君贵一笑:“献丑了。好歹是我亲笔所写,收下吧。” “我不明白。”朱雀冷淡道,“为什么那****触犯了官家,官家反而要赐我什么礼物?” “因为……君怜告诉了我当年的事。”君贵卷起手书,诚恳道,“朱雀,我已经知道你刻意疏远我的原因了。我今日来,除了赐你这幅字,还想……想告诉你两件当年你所不知道的事。” 朱雀的身子有些打晃:“官家……官家想告诉我什么?” “你们家的事。也许会让你感到痛苦,你……你想听么?倘若你没有准备好,我就以后再说。” 朱雀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书案。她怎么可能准备好?关于自己家族的悲惨往事,她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去听。可是,她却迫不及待想知道,哪怕是飞蛾扑火,毁了自己,她也想知道。 “好,我想听,请官家告诉我。”她勉力镇定道。 “嗯,也不长。第一件,是关于……你们家被灭门的原因。”君贵看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年,石敬瑭借助契丹的力量入汴建鼎,被册立为‘大晋皇帝’。你的祖父杜尚书在一次朝会之后,留下来请求单独入对。石氏便在偏殿接见了他。杜尚书拿出自己所写的奏表进谏,申明夷夏之辨,主张坚持中朝气节,反对石氏遵照先前的约定,对异族自称‘儿皇帝’。他的进言触怒了当时处于极度敏感中的石氏。石氏当场命人将他拿下推出,又命金吾卫火速去缉拿你们全家……” 朱雀的脸色一片苍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家破人亡的原因!多年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竟然联系着那一幕万夫所指的历史丑剧! 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祖父上朝前说过,让她从高师父家玩完了之后,回家去陪他用午餐。祖父当时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一封基于职守的奏表,竟匆匆断送了全家人的性命。 如果事先知道,祖父还会这么做么? “……我不是金吾卫的人,但当时恰好在金吾卫公干,便被他们叫去帮忙。朱雀,你在杜府外面看到了我,是因为当时我所收到的命令,就是接纳并押解囚徒……” 十几年前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亲人被人推搡着跌出府门的那一幕情景,又闪回到朱雀眼前,她顿时泪水盈眶。 君贵温言道:“朱雀,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我见过你的父母,在他们临去之前,我是唯一跟他们说过话的外人。” 朱雀不敢相信地看着君贵:“你……你怎么会认识我的父母?!” “我后来猜的。一大家人中,长子长媳总是很明显。当时,他们正好关在我所负责押解的其中一辆囚车中。” “我父母有没有受苦?还有我的祖父、我的叔婶、小姑、哥哥、弟弟妹妹们……他们……他们有没有受苦?” “没有受什么苦,因为……因为整个过程很短,就是从杜府到荒郊的路程。” “那么,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眉目跟我有点像……啊,不,你并不知道当年的我是什么模样……” “朱雀,贵府的小姐儿不少,很抱歉,我没有特别留意……” “……明白了……你……你刚才说,你跟我父母说过话?” “是的。我很同情他们无辜遭此大难,也知道到了荒郊之后,他们就活不成了。于是途中我就悄悄问你父母,有没有什么事、什么话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帮忙。” 朱雀拂落眼中的泪水,满怀期待地看着君贵:“他们怎么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然后很坚定地告诉我:没有。” 朱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雀,不要难过,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知道你的父母有多疼爱你么?你知道他们有多希望你能从这场灭顶之灾中幸存么?他们明明知道我是最后一个跟他们说话的外人,他们明明知道,如果想留什么话给你,我就是唯一的途径。可是他们不敢,他们不相信我。我是去抓他们的人,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和善,也有可能是个诱惑他们的陷阱。他们怕让人察觉到,他们还有个女儿漂在外面,没有被抓来一起受戮。……朱雀,他们太想留话给你了,他们有千言万语要叮嘱你,可是他们不敢!所以他们才会在犹豫之后又断然否定。他们知道,与其冒险将赌注押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不如相信高医正会主动承担起保护你的责任,会带着你远走高飞……” 朱雀泪水长流。 君贵的眼中也泪光晶莹:“……将他们送到地方后,我就离开了。临走之前,他们流着泪,反复对我说:保重……。他们是看着我说的,可是看的又分明不是我。朱雀,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对你说的!也许,他们希望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希望我最终能想明白他们的意思,那么,倘若有一天我遇到你,我就可以将这句最要紧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你……” 朱雀一阵晕眩,身子软了下去。君贵忙抢前一步托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朱雀连连摆手,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书房内只剩下巨大的、厚重的沉默。 迟了十几年才得到的父母遗言,让朱雀的心痛得裂出血来。 保重……保重……保重…… 没办法说更多的话,所以只有这一句:保重。 寄人篱下十几年,她一直轻慢着自己的生命,一直不肯真正保重。因为,她以为自己不值得保重。他们都死了,她却苟活着,还能为谁而保重呢?如果没有君怜的情谊,如果没有青鸾可能幸存于世的念想,她是连活也不必再活的。 良久,朱雀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父母遗言的这个忠实信托者,轻声道:“君贵,谢谢你……” - - - - - --------------------------------- 《资治通鉴》:“上(周世宗)谓侍臣曰:卿辈勿以毁佛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邪!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对此,司马光评论说: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1. 烈焰焚佛 1 东京。大相国寺山门前广场。日间。 一堆木柴整齐地搭成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铺着一张旧竹席。竹席上,垂目趺坐着一个身着素朴僧袍的中年和尚。台子周边,围了一圈僧人,人人双手合十,表情凝重,望着柴火台上的和尚,又似保护,又似等待。他们中偶尔有人因为拥挤而踉跄几步,又很快站直,竭力恢复刚才的样子。 往外,是重重叠叠戎装持械的禁军,一部分面向内圈的僧人,一部分面向更外圈如潮涌来的黎民百姓。这些百姓跂踵翘首,拥挤着,推搡着,观望着,等待着,神情十分复杂。 木柴上已经被浇上了猛火油(即石油),只要有任何一点火星,就会轰地燃烧起来。现场禁军的职责,就是确保这把火不会真的点着。 人声如沸。群情激动。 大家都在等待,包括柴火台上趺坐的和尚。 忽然远远传来喝道声。两队禁卫马兵持着斧钺旗幡疾驰而来,沿路驱散人群,清理出一条两丈宽的道路。众人纷纷退到这条道路的两旁,望向禁卫兵驰来的方向。 “啊,是圣人!”“看看,圣人的卤簿来了!”“真不敢想,此番居然将圣人惊动了!”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皇后的仪仗,惊讶地宣布着。人群一阵巨大的骚动。 未几,皇后的鸾驾在相对简单的卤簿仪仗的护卫下,来到距离柴火台两丈之外停毂。黄旄警跸,伞盖飘举,现场突然一片静默。 从皇后车舆后随的一辆油篷车中,下来了一位中年和尚并两名释门护持。中年和尚走到皇后车舆前,施礼道:“殿下,贫僧候旨。” 宫官掀开金根车的帘幕,只见皇后着钿钗襢衣,从容地端坐在车厢内,沉声道:“清兴法师,有劳前去一问究竟。” 清兴法师领旨,率领两名护持径直走到了柴火台前。垂目趺坐其上的和尚睁开了眼。 “无量寿佛,上坐是曹州保宁寺的圆照法兄么?”清兴朗声开言道。 “无量寿佛,末学正是。来者是皇建禅院的清兴法兄吧?” “末学正是。……圆照法兄端坐枯枝槁木之上,胸中却似有一片清凉世界。末学不敢请教法兄,此举意欲何为?” “柴堆犹如莲台,火焰即为三昧。而今朝廷颁下灭法诏令,强行遣散僧众,摧毁兰若,末学要舍身护法。” “如何舍身?如何护法?” “末学与徒众不辞辛劳徒步晋京,来到这大相国寺前架起自燔台,以此吁请朝廷收回成命,停止毁寺驱僧。倘若朝廷置之不理,末学已经做好了为护法献身的准备。” “身为佛门弟子,虔心学法,赤诚护法,皆是你我良愿。倘若佛法真的遭受劫难,末学也愿与法兄一样,舍身护法。” “难道清兴法兄以为如今国境内佛门所遭受的,还不是劫难么?!” “圆照法兄是智慧高深的大德,末学想请教法兄,是否法难,应当如何评断?” “毁坏佛像、轻慢佛法、驱逐僧众,我佛门中的佛、法、僧三宝尽被破坏,这就是法难!” 这时候,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圆照法师,可否也容我请教一二?”清兴回头看时,原来皇后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鸾舆,在一众侍从和近卫的拱跸下,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 圆照迟疑了一下,方道:“圣人有何见教,就请示下。” 皇后缓缓走近清兴身旁,止步,方向圆照问道:“我听闻,《摩诃僧祇律》有沙弥十戒,请问法师,是哪十戒?” “一离杀生,二离不与取,三离非梵行,四离妄语,五离饮酒,六离处高广大床,七离着华鬘璎珞涂身熏衣,八离作歌舞及往观听蓄种种乐器,九离蓄金银钱宝,十离非时食。” “多谢法师解答。那么我想请教法师,倘若佛门中人不持戒,佛门法规可以容忍么?” “自然不可以。” “倘若佛门中不持戒者众多,对于佛法的广大与庄严,会有损伤么?” “自然有损伤。” “倘若诸多外道邪徒混迹丛林,借助寺院的的庇护恣意妄为,污损佛弟子的声誉,对于佛家的僧宝而言,会是劫难么?” “自然……是劫难。” “多谢法师解答。……我还要请教法师,佛身住于何处?” “我佛以无上智慧与悲愿,而成法身、报身、应身三身。其中,为了教化三界六道众生,应众生之根机而随类变化显现之身,谓之应身。故此,佛无所不在,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均可在一刹那示现光明,引领众生觉悟。” “世间未觉悟的凡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对佛身造成伤害么?” “我佛具无量不思议之神通,岂是众生之微眇所能垢污的?” “既然佛陀有着如同恒河沙数般的应身,既然以凡俗之力根本无法对佛之神通产生任何影响,那么,损毁铜像,并不能对佛本身造成任何伤害,是不是?” “可是……” “佛门三宝中的佛宝,仍旧是完好地受人尊奉着,对么?” “圣人,佛像乃是佛在娑婆世界的示现之一……” “法师,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可以么?” “请圣人示下。” “我听闻,波罗密多之法门有六度,请问,是哪六度?” “曰布施度,曰持戒度,曰忍辱度,曰精进度,曰禅定度,曰智慧度。” “多谢法师解答。” “……圣人秉上上根器,何须贫僧解答?” “法师谬赞,愧不敢当。适才,我向法师请教了佛宝和僧宝的问题,想必法师与我一样,已经悟到朝廷此番整顿释门的大策,并未损及佛宝的庄严,而且,还在力图维护僧宝的真性。适才法师又开示了佛家的六道法宝。我想,真正的学佛之人,应当习闻思修,借助此六种波罗密,度生死之海,抵涅槃之岸。法师,朝廷诏令中说,‘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这不正是朝廷弘扬佛法的一番美意么……” 柴火台四周彻底地安静下来。 轻风拂过,猛火油发出浓烈的、独特的危险味道。皇后、圆照和清兴都没再说话。 良久,皇后看着圆照,恳切道:“倘若适才我之所言,在圆照法师听来尚有一二可取之处,可否请法师移动法驾,与清兴法师一同回到皇建禅院,再详细探讨个中义理?倘若之后法师有任何建言,我也愿闻其详。” 圆照闭目片刻,再睁开时,低低叹了口气:“圣人所言,贫僧细思,竟无从反驳。也许,是贫僧的我执太重了吧……” 皇后向清兴稍稍示意。清兴合什道:“无量寿佛!圆照法兄,既有所悟,就请从护法台上下来,与我一同回禅院去切磋吧。” 圆照默然颔首。围在柴火台边他的徒众们,忙急切地趋上来搀扶他。 护法台终究回归为一片清凉之地。 从那之后,国境内各大寺庙前,再无僧人以自燔或其它极端方式示威的一幕上演。 - - - - - - ------------------------------------------------------- 注:沙弥十戒,翻译成现代白话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胡说八道、不饮酒、不用舒服的椅子卧具、不化状修饰、不歌舞或视听歌舞、不储蓄金银财宝、不在不该进食的时候吃东西。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2. 烈焰焚佛 2 坤宁宫。后殿。夜。 光沉响绝。整个大内似乎都睡着了。 御榻上的皇帝和皇后仍旧睁着眼睛。 不远处长明灯的昏暗光芒中,有一种熟悉的温暖和暧昧。 君贵以手支颐架在枕上,只侧身含笑看着君怜,并不说话。君怜不由嗔道:“这可奇了,官家自打来了我这里,寒暄的话通共没说上十句,然后就变了个笑面哑儿一般,这是什么道理?” “你叫我什么?”君贵故意沉下脸来。 “……官家啊。” “不对。” 君怜不语了,索性转过脸去。 君贵见她不怿,忙笑道:“诶诶,别不理我了呀。你不是问我在笑什么么,我告诉你,好不好?” 君怜便又转回头来:“好啊。” “我在笑,我这么个逞枪弄刀的粗人,看着你这么个风一吹就会倒的雅人,想着日间的事,心里居然浮起了几句极斯文、极高逸的诗。” “是么?什么诗呀?”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嗯,王摩诘的《山居秋暝》。” “想着这几句诗,我一面又想到了朱雀……” “怎么还有朱雀的事?” “嗯,有她。……‘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呵,以前我可从来没发觉,这首诗怎么写得这么好。”他认真地看着她,“……君怜,在我看来,你就是‘明月松间照’,朱雀呢,就是‘清泉石上流’。” 多日以后。 在前一阶段放僧毁寺结果的基础上,国朝有关进一步禁铜的诏令敕下,所涉及的范围,扩大至了全体国人。 朝廷敕立专监,负责开采铜矿和铸钱事宜。所有铜器、铜料,除了官方的法物、军器,以及有敕额的寺观内的钟磬钹铎之类的可以留下外,其余一应私建庙宇中的铜佛像、民间自制的铜器、铜像等,必须在五十日之内全部上缴官府,由官府按照其价值购买并支付报酬。五十日之后,凡是查到有隐匿不缴的铜器,五斤以上,其罪抵死,不及五斤者,按照其铜器的斤两分别论罪。 一时之间,大周境内响起了没日没夜砸毁铜器的声音。 与此同时,尚书水部员外郎韩彦卿奉命携数千匹锦帛去往高丽,购买铜料。 各州郡。城市。乡镇。 城门口。城隍庙前广场。乡里祠堂前。 无数大大小小的铜铙钹、铜磬、铜钟、铜相轮、铜火珠、铜铃铎、铜灯台、铜佛像、铜盆、铜盂、铜缸、铜碗……被扔进了小山一样的铜器堆里。 有人将舍不得上缴的铜器在自家房前屋后挖坑深埋。 有人私携铜器逃向远山。 一大队一大队的军士守护着铜器的小山。 一小队一小队的军士分别在各处巡逻,防止逃匿和私藏事件发生。 有人被抓获,被处罚。有人为了五斤铜器丢掉了性命。 东京。铜器监。主事的官员、属吏们在谋划、商议。他们的面前,有纸笔、有各种草图。 东京。禁中。内苑空场上。 数十只巨型熔炉错落排列。炉前,有一只只大型的人力鼓风机,以及一大车一大车的散碎铜料。有司官员在现场忙碌指挥。大批冶炼工在炉前劳作。大批禁军将冶铜现场重重围住,严防死守。 皇帝与皇后并肩站在冶炼场内,默观这一片繁忙景象。一众内侍近卫阜从拱跸。 炉火兴旺。无数的铜器被投入了熔炉。 熔炉中,橙中带绿的艳丽火焰在跳着狂乱的舞蹈。重重叠叠的火焰里,铜器变形了,佛像变形了。佛像的脸微笑着融化,与娑婆世界中的外物化作了一体。 佛像也入灭了。 镇州。某间已经被摘下牌匾的私建寺庙。日间。 邓锦指挥大批禁军戎装持械,神情严厉地扼守在庙门口。 退到远处围观的众多乡民议论纷纷。 “不能拆啊,这尊观世音最灵验了!”“自打建起来后,咱们捐了多少功德,它又给咱们托庇了多少好事!”“啧啧,拆了怕是不吉。”“住持都跑了,那个乡军指挥不是也没敢动手么?”“官家难道真的要亲手拆了它么?”…… 寺庙正殿前。 皇帝在林远等近卫的警跸下,默观殿门内的这尊观世音菩萨铜像。这是各地报上来的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不是因为有人阻拦,而是因为传说中的灵验。笼罩在这间私建小庙和私铸铜像上的,是无数令人眩晕的光环。 殿中所有别的泥胎木塑、经幢宝盖全都拆除了,只余这尊铜像。铜像面前,仍旧有零星的香火、花果供奉。 片刻,他向林远伸出手:“斧子。” 林远隐藏着自己的忧虑,劝阻道:“陛下,还是让臣来吧。” 皇帝看他一眼,坚定地命令道:“斧子!” 林远不再多言,双手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长斧举起,慎重地递给皇帝。皇帝握紧长斧,大步迈入殿堂。菩萨像坐落在半人高的石台上,倘若抡斧,只能够到其腿部。 皇帝毫不犹豫,奋力将长斧向铜像当胸掷去。 噹地一声巨响,长斧嵌入铜像胸前,咬出了一个大口子。 皇帝转身面向他的臣属们,正色道:“朕早就说过,铜像不是菩萨本身,毁损铜像不等于毁损菩萨。可是,有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怕遭到报应,不敢动手!没关系,他们不敢动手,朕来动手!倘若有什么报应,就由朕一人担当!……现在,你们可以将它拆除了。” 众皆肃然。 寺庙外亲耳听到这声巨响的乡民,也尽皆瞠目结舌。 未几,庙内的皇帝当场下旨,负责此事的镇州亲事官吏五人即时降职或解职,罚俸半年。 从那之后,国境内各处私建的寺庙中,再也没有了灵验不可触动的铜像。 东京。禁中。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入内,已经等在那里的君怜迎了过来:“怎么样,有了么?” “有了!”君贵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簇新的铜钱递给她,“适才铜钱监主事呈上来的,改了三次模具,终于像它应有的样子了!” 君怜将这新出炉的铜钱托在手中细观。铜钱黄澄澄、亮闪闪的,入手有分量,直径为一寸,重量为五铢,与初唐开元钱相同。铜钱正面,规规整整的方孔周围,是四个笔画清晰精细的篆隶阳字:周元通宝。铜钱背面,有简单的一星一月,这是其所出之御炉的标记。铜钱边缘圆润,厚薄均匀,形制精妙,成色十足。与它相比,前面几朝那些掺杂了铁、铅、锡等杂物、大小厚薄不均、分量成色不足的私钱、恶钱,简直就是一堆提不起来的破烂。 君贵带着点小小的得意看着君怜,问道:“怎么样?” 君怜微微一笑:“没想到,哥哥的字,铸在铜钱上竟这么好看!” 君贵柔声道:“明日是你的生辰,这枚小小的‘周元通宝’,就是我送给你的寿礼。” 圆光流转。梵音清响。 烈焰中,庄严微笑的佛头、肃穆趺坐的佛身,化作亿万利民钱流向世间。 皇帝的御迹,在万千百姓手指的摩挲下,熠熠生辉。 从显德二年五月甲戌日下诏,到本年年末,大周全境僧尼籍帐数目汇总出来,轰轰烈烈的释门整顿运动共废掉天下佛寺三万零三百三十六座,留存下来的为二千六百九十四座;现存的比丘为四万二千四百四十四人,现存的比丘尼为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人-僧尼相加,大周国境内有度牒的出家佛教徒总数剩下为六万一千二百人。 据不完全估计,当时还俗的僧尼人数,大约不低于其剩余人数的十倍。也就是说,这场运动为大周释放出了至少六十万名劳动力。 这场运动的另一个成果,是铸成了形制精美、均匀耐用、容易流通的“周元通宝”,其数量与质量,均为五代十国之冠。 直至千年之后,娑婆世间仍有凡尘众生延续着当年留下的传统,以这“化佛钱”为神圣之物,为一家老幼祈求平安。 - - - - - - ----------------------------- 注:苏耆《开谭录》:“世宗朝铸周通元宝钱,于后殿设巨炉数十,亲观鼓铸。”周通元宝,即周元通宝。 又:本书中所述颁布禁铜令的时间,与史载时间有几个月的出入,历史上禁铜令是到九月初才发布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3. 内苑蹴鞠 1 禁中。广德殿。清晨。 刑部侍郎边光范出班跪拜于地,领取皇帝的旨意。 “汝州晋京来告状的那个马遇,昨日朕已经在内苑将案子问明白了。他爹马温和他兄弟马福超,就是被当地镇将史彦铎冤死在狱中的!你们查来查去,居然辨不清真相!狱司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边光范惶恐叩首道:“陛下,是臣失职了!臣回去就立刻彻查此事的按鞠过程!” 皇帝冷笑一声:“朕岂是要你查一事一例?朕知道,你们一直在抱怨,没有一部统一的刑法,很多事情不好办。哼,年初朕下旨对那些勾结权势、诬陷讹诈的讼棍进行严查,收效不大,也被你们着落在法无定律的缘故上。……好,朕今日就从卿等所请,即刻开始勘定我大周的刑律。-王朴!” “臣在!” “即日起,你就与刑部边侍郎他们一起着手此事!你主理,边侍郎等襄助。” “臣遵旨!”“臣遵旨!” 两人起身退回原位。边光范满头冷汗地偷偷瞥了王朴一眼。王朴原本在刑部做他的手下,后来被提拔到官家身边常备顾问,还取代了他开封府知事的位置。如今,王朴又被钦定主理刑法的制定,自己反而成了他在此事上的助手。看来,官家对于王朴的重用真是没有限制的。自己这个位置还能不能保住,也要两说着了。 “三司使景范在哪里?” “回陛下,景范受了些风邪,连日卧床,已经提前告过假了。” “哦,对。”皇帝不易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那么,诸卿还有什么要奏报的么?” “陛下,臣礼部侍郎窦仪有奏。”窦仪出班跪奏道。 “窦侍郎,何事?” “臣奏请废掉目下科举考试中的童子、明经两科及条贯考试次第诸事,奏表在这里。”窦仪说着,双手捧出奏表。王景通忙上前接过奏表,转呈御前。 “好,奏表留下,朕少时再看。”皇帝颔首。科举选士关乎大周文官人才的选拔和储备,其制度在先帝朝时依赵上交建言改革过,后来赵上交得罪王峻,被王峻翻出贪墨案子遭到贬谪,之后,礼部那边就没再呈交此类奏表了。 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在御案前批阅奏表。远山、秋池默默陪坐在殿侧椅上,如同未进封前一样,手里做些家常针黹活计。王景通也如常侍立一侧。刘奉武入内,轻手轻脚走近官家身边,犹豫不语。 “怎么了?”片刻,君贵看他一眼。刘奉武忙礼道:“陛下,景福殿遣人来问候……”君贵略一沉吟:“宣吧。” 未几桐华入内,拜礼如仪。见官家神情自若,桐华便乖巧道:“陛下,我们娘子遣臣妾来向陛下叩头。娘子已经亲手缝制好了新的鞠球,请问陛下可愿午后一起到后苑去蹴鞠?娘子说,上次与官家踢了个五比四,她心里不服,今日想再试试自己的技艺,请陛下品评品评,是否有了长进?” 听闻菁娘邀蹴鞠,君贵来了兴趣。某次闲叙中,他得知菁娘会蹴鞠,顿时心痒脚痒,拉着菁娘到后苑去,叫上几个宫官内侍一起耍了一场。当然,若论过瘾,肯定是与近卫如林远等一起蹴鞠更过瘾,冲突激烈,很考校体能和功夫。不过菁娘是女子,原本风格就绵软得多,也不可能与近卫们混到一起玩耍,故此只能拉宫官内侍作陪。好在绵软风格也有其好处,更考校人的技巧。君贵长久地闷在宫中处理各种繁杂的军政事务,浑身筋骨早就腻得不耐烦,便是加长晨练时间也不能尽兴。菁娘是个娇俏活泼的玩伴,蹴鞠时常常异想天开,胡踢乱踹,各种趣味,岂是林远、邓锦等大男人所能匹敌的?因此,每过几日,君贵便惦记着与菁娘下场玩耍一番,以为深宫颐养身心之娱乐。 君贵看了看自己御案上奏表堆积成的小山,忽然笑道:“不必午后,朕这就找王娘子蹴鞠去!你让她带上鞠球,先去后苑等着我。”桐华喜得连声应道:“是是,臣妾立时去向娘子传达陛下的口谕!” 桐华走后,君贵让远山、秋池给自己找出素日习武的衣裳来换。一面换,一面又不由看向御案上的奏表。 一旁的刘奉武偷偷问王景通:“干爹,圣人是不是说过少时会过来?”王景通看看官家心痒难耐的模样,向刘奉武瞪一眼,悄声道:“怎么,你还想拦着呀?”“不是不是。儿子不是怕官家忘了么?干爹好歹提醒一声呗,官家留不留下是官家的事,至少咱们不必等到官家事后想起来时,又落不是了。”王景通上下打量着刘奉武:“嘿嘿,你这心,也算操得是地方。” 王景通说罢,便走近皇帝陪笑道:“官家,倘若少时圣人过来……” 君贵看他一眼,指着御案上其中一堆奏表说道:“圣人过来,就请她先替我将那堆奏表看了,说我少时就回来。”他扫视一下屋内众人,又追加了一句:“你们可别告诉圣人我蹴鞠去了。” “那……那说什么……”刘奉武不由问道。 王景通忙偷偷拉他衣角。君贵瞥刘奉武一眼,也不回答,只整整穿好的习武服,迈步往殿外走。见远山和秋池眼巴巴看着他,便顺口道:“没事你们就自在自在去吧。”两人忙答应了,偷偷互视一眼,也不好说话。 君贵走至殿门口,回头对刘奉武嗔道:“还愣着做什么?跟着我去呀!”“是是。”刘奉武回过神来,忙几步追上去。 这里王景通愣愣留在殿中,看看御案,再看看两位昭容和她们手中官家换下来的衣裳,偷偷吐了口气。 皇帝走后两炷香功夫,皇后携侍从来到滋德殿偏殿。 一切都是工作进行中的模样,可是官家不在。“官家呢?”君怜问王景通。 “啊,回圣人的话,官家前头有点事,略去一去就回来。”王景通忙陪笑道,“官家说,这堆奏表还没看呢,请圣人先帮着看一看。” “嗯。”君怜点点头,坐到了御案前,又问,“今日孙昭容和章昭容没有过来?”“回圣人,两位昭容来了一阵子,见官家走了,就又回去了。”“嗯。今日王昭仪没有遣人过来?” “呃……”王景通陪笑道,“圣人,臣没有看见,臣被官家遣去前朝办事,刚回来。” 君怜看着他,微笑道:“官家信任王都知,前朝有事,总是遣王都知亲自来回奔波,王都知辛苦了。”王景通尴尬道:“圣人此言,臣怎么敢当!这原本是臣分内的事……” 这当儿廷献忙笑着过来打岔:“圣人既要开始办公,臣就替圣人点盏茶来用吧?” 君怜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又向王景通道:“近日天气渐热,官家脾性,总喜欢早早穿上薄单衫,图个痛快。昨日我嘱咐过你们,一早一晚,要想着为官家换上夹衫,以免招了外邪。今日尤其天阴,不比昨日太阳大,官家穿什么出去的?” 王景通的心砰砰直跳:“臣……臣适才来回匆忙,忘了替官家换上夹衫,臣实在该死!” 君怜点点头,起身踱到偏殿窗侧的柜橱前,回头示意廷献打开。廷献与王景通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只得走过来,拉开柜门。柜门里,整整齐齐叠着官家适才换下的那身常服,平时放在这里的习武服却不见了。这里是御书房,官家的大多数衣裳并不放在此处,只留了少数几身图个方便,是以其中若短了什么,是一目了然的。 “官家到底去哪儿了?”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王景通。 王景通忙跪了下来:“圣人请息怒!臣是唯恐圣人生气,不是有意隐瞒。官家……官家看奏表看得累了,就……就蹴鞠去了。” “官家公事累了去蹴鞠,这很正常啊,有什么必要隐瞒呢?”君怜道,“是王娘子来请的,是么?” “……是。” “平均每三天就必定要拉官家下场蹴鞠一次,每次不耍上一两个时辰就不算完……王都知,你能不能告诉我,殿前都虞候赵匡胤那里的蹴鞠好手,每天会花多少功夫在鞠场里?” “圣人,臣……臣不知道。圣人若是动问,臣就去找他弄个明白。”王景通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答道。 大内后苑。鞠场。日间。 踢完又一场蹴鞠的官家和王昭仪坐在场边椅上休息。菁娘也是一身小衣襟,短打扮,十分干脆利落。他们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神情却很兴奋。有内侍在他们身后不断摇晃巨大的羽扇。有内侍奉上汤水。陪着他们下场的侍从们,也一齐坐在石头上、台阶上歇息、喝水。 菁娘喘着气,笑嗔道:“……陛下欺负臣妾力弱,适才那一脚,一点都不肯让着!” 君贵调匀气息,笑道:“我已经让你好几次啦,自己学艺不精,可别再赖我。” 菁娘道:“臣妾不服,再来!” 君贵向身旁的刘奉武问道:“什么时候了?”刘奉武忙道:“臣这就去看看最近的铜漏。”一时回来报告:“回官家,快到午初了。” 君贵叹了口气:“唉,玩耍了这许久,我该回去干活啦。” 菁娘一把拉住他,撒娇道:“陛下,别着急走,咱们再踢一场好不好?”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4. 内苑蹴鞠 2 “下次再说吧。” “下次?臣妾要见陛下一面多难啊,除了蹴鞠,就只能等着陛下召唤!平素陛下老在滋德殿呆着,可是偏又不让臣妾去。陛下,臣妾不明白,那地方圣人能去,连孙昭容、章昭容都能去,为何就不让臣妾去?” “两位昭容是去伺候我的日常起居的,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她们,换别人总是别扭。” “那么陛下也让臣妾去伺候起居!陛下很快也会习惯臣妾的。那些事,臣妾都会做!” 君贵笑了:“呵,不用你,你就乖乖在景福殿呆着玩你的吧。”说着,他便欲站起身来。菁娘不肯放手:“陛下,再踢一场,就一场,好不好?” 君贵摇摇头:“不踢了。少时给圣人知道,该怪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了。” “那么,咱们晌后再悄悄过来踢一场,好不好?圣人不会知道的。” 君贵不由笑了:“圣人耳目甚广,这种事,瞒不过她的。” 菁娘沉下脸嘟起了嘴:“圣人为何什么都要管,宫里的人事都归她管也就罢了,连官家她也要管!” 君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依我看,此事圣人管得甚好啊。”他站起身,“你再玩会儿,午膳过来陪我和圣人一起用吧。我走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陛下!陛下!”菁娘在他身后连唤两声,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忍不住倏地滑下泪来。 滋德殿。宫门后门。 君贵率众侍从急急走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低声询问如礼跪拜于地的宫官:“圣人在么?”“回陛下,在。”“在哪儿?”“回陛下,御书房。” 君贵悄声向刘奉武道:“咱们先去寝殿换衣裳。”刘奉武点头答应着,急急引了君贵径往后殿而去。沿路,达到一定品阶的宫官内侍们如同往常一样跪拜致意,次第唱礼:陛下……陛下……陛下……,急得君贵一路摆手,也急得刘奉武一路低声制止着:“嘘!嘘!都别出声!都别说话!” 到了寝殿,两人急急忙忙找了常服单衫换上。宫人又捧上热水来,刘奉武拧了巾帕给君贵擦脸。上下一通忙乎,好歹有了个正常的模样。君贵向铜镜中照了一照,自感形容无异,这才整顿辞色,往前头的偏殿而去。 偏殿。 君怜坐在御案前看奏表。外间次第致礼之声传进来,她抬起头。帘栊掀起,君贵迈步进来。君怜起身致礼:“官家回来了。” “圣人来了很久了吧?”君贵难免有点心虚,忙笑道,“奏表看得如何了?” 君怜瞥一眼他身上的衣裳,也带着笑意应道:“来了也不很久。官家交代的这些奏表,看了一半了。” “好好,圣人辛苦了,快过来歇歇。”君贵说着走至罗汉榻上坐下,又看向廷献,“去替圣人点盏茶来。” “是。”廷献忙将视线从官家单衫上移开,答应着去旁边干活。 “前朝有什么事,官家急急忙忙地去了?”君怜如言坐到君贵身边,漫不经心问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君贵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件不大不小、而且恰好还没让君怜知道的事情,“……不过是张昭、田敏他们来求对,念叨念叨祭祀的事。” 君怜闻到了一股尚未完全消退的热汗的味道,君贵显然在打诳语。她不动声色:“噢,……想来,是到了该祭祀宫所山川的时候了。” “对对。他们说,以往祭祀用的牺牲数目太费,不分大祭小祭,常一律用太牢,故此奏请减减。”君贵应道,“……圣人的意下如何?” “嗯,张昭、田敏所提有理。官家是如何处置的?”“我允可了。以后,除了祭祀天地和太庙,其它的都只用羊。”“好。不过,减少牲牢是彰显天子体恤生灵、戒奢俭素的美德,可不是表示天子轻忽祭祀,这个意思,请官家务必在诏令里说明白。此外,牲牢虽说减了,香币、馔料、供具等事却务必要更加精心,连同各处祠祭的礼乐,也要在祀前反复教习,不可轻率怠慢。这个意思,也请官家务必向太常礼院申令清楚,并让太常博士和监察御史用心点检、监督为是。”“好好,我会依圣人所言降旨的。” 这当儿廷献点好了茶,分在两只雨过天青釉的斗笠盏中呈上来。君贵与君怜便互相笑笑,一人擎了一只茶盏,慢慢品尝。 殿中剩下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现在,他们之间相处时常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微妙,一面努力想向对方释放自己的善意,一面又带着谨细,唯恐一言不慎,就让关系回到之前那种尴尬和疏远的境地中去。 两宫侍从们不由得都提起一颗心来,悄悄互视着,纷纷猜想官家的这个谎言会不会、以及会以什么方式被戳破。 良久,君怜放下茶盏,看着君贵。 君贵再也受不了了,缴械投降:“好吧好吧,我……” “哥哥,”君怜忽然柔和道,“虽说近来天气愈发热了,早晚之间还是凉的。该添加衣裳的时候,就让他们给你添加一件,别由着自己性子来。出汗吹风伤了龙体,可不是玩笑。” “哦哦,好,好,我知道了。”君贵讷讷答应着,不由些微有些脸红。那神情,就像捂了一个大谎在心间的孩子。 又一日。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军机会议。紫檀屏风上仍旧悬挂着符氏羊皮大地图。 皇帝、魏仁浦、李重进、张永德等围在地图前。 话题主要关于攻取西蜀秦凤诸州的战事。 张永德:“……之前自请前来抵御王师的蜀将赵季札,因为被王师逼得不战而退,已经被蜀主给杀了。” 李重进:“蜀主此番派出的迎战者,以李廷珪为首,又有高彦俦、吕彦珂、赵崇韬等宿将。据臣接到的西线战报,我军排陈使、濮州刺史胡立,便是为李廷珪所擒。” 皇帝:“胡立目下是死是活?” 李重进:“已经殉国。” 皇帝:“……厚恤其家!”他看向羊皮地图中那几个红圈,面色阴冷,“看来,蜀中那几个中原故州,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下,需要给向训和王景增派援手了!” 蜀中。资州。富春江酒楼。 富春江酒楼原来是茶肆,布局清雅。后来市面不好,光卖清茶日子难过,便改了酒楼,不仅提供住宿,也卖大菜小食以维持生意。 一个相貌平平的客人走进店堂,似乎要寻个清静座位。他前后左右巡视着,趁店中别的客人没注意,七弯八拐,拐入了店后的一个小间。等在小间中的店主警惕地看着来人,站起身来。 来人揭下腮帮子和鼻尖上几块乔装的义肉,原来是燕十三。 燕十三并不与店主寒暄,只点点头算作招呼,便直接问道:“你传信来说有重要军机报告?” “是。师兄请看。”店主从柜橱脚下隐蔽处掏出一个小竹管,拔开管口塞子,倒出两个小纸卷:“这是蜀主派遣的谍者身上携带的蜡丸书。” “派向哪里的谍者?” “一个去往河东刘氏处,一个去往江南李氏处。” 燕十三急忙展开纸卷看内容,原来是蜀主孟昶致刘崇和李璟的密信,约他们一起发兵,牵制大周对秦凤诸州的进攻。 “你是怎么得到的?” “那两人从成都出发,路经资州尚未分手,结伴投到愚弟这里来住宿。他们的外貌、行止在常人眼里也许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愚弟总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夜里便吹了迷魂散,进去查他们行李。结果,在他们身上极隐秘处分别找到了一个蜡丸。” “你就化了他们的蜡丸、抄了密信?” “是。” “再封回去的时候,有破绽么?蜡丸上的封记,你能确保跟孟氏宫中的原样相同么?……你以前封蜡这招学得可不怎么样。” “师兄放心,妥妥的,管保他们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愚弟本来要循例派人送到师父那里去的,可是兹事体大,怕递送不及给耽误了。又听说师兄最近正在蜀境,想着师兄常在御前行走,因此惊动师兄亲自跑来一趟。” “你做得很对,这事我得立马向官家汇报。” “呃……师兄吃点什么?” “赶路,给我带上两斤包子、一壶罗汉汤吧。” “师兄先坐下吃喝,我另去将要带走的吃食包上。” “不必了,刘崇、李伯玉全都是老滑头,接到孟昶密信立刻就会有所动作。这事儿,半刻钟也耽搁不得。” 滋德殿。前殿外。日间。 枢要会议散会,枢臣们走出。魏仁浦、范质和李榖走在一起。 范质向魏仁浦埋怨道:“魏枢密,适才你怎么不寻机帮陈渥说句话!陈渥为人清苦,为官一向有担当,仅仅因为监察齐州民田之事失实就赐死,也太冤枉了!” 魏仁浦叹道:“下官怎的没说话?下官为了保陈渥,专门向官家求对了两次。可是你们也知道,官家最在意民生耕殖之事,殿堂里还立了耕夫蚕妇木像作为警示。是以,一听说有人仗势抢占民田、欺压良善,官家就上了火。下官辩道,抢占民田的并非陈渥,陈渥只是失察。官家说,失察就是渎职,渎职就应当与被告的同罪。没有斩首于闹市,而是赐死于家宅,已经很给他留脸了。唉,官家的性子……你们也都知道……” 李榖苦笑了一下:“这个下官倒是明白,官家认定了的事,哪个拉得回来?……不过,依下官说,官家这性子也有大大的妙处。两位想想,各藩镇重要佐官的任免权,那天官家说收回中枢就收回中枢了,哪个藩主敢出头来反对一声?” 范质点头道:“是啊,像留守判官、两使判官、少尹这类职务,以前藩主们常常是自己定了,再向朝廷报一报,走个过场。便是先帝在时,也顾忌重重,不好轻易褫夺了他们的权柄。没想到到了今上这里,可就动了真格的了。” 魏仁浦叹道:“官家神通,无人能及。自打官家亲审了马遇那案子之后,据下官所知,如今藩主们都跑到监狱里去亲自过问诉讼的事了。……呵,历来上行下效,没有这么快的。” 三人一面心情复杂地感叹着官家的犀利无匹,一面缓步经过丹墀,转上御道,向着远处巍峨的的宫门走去。 宏阔的宫廷广场上,人影寥寥,宫门处禁卫们手持的兵刃尖上光芒闪耀。 - - - - - - ----------------- 注:太牢,即牛羊猪三牲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5. 两阁有娠 1 紫烟阁。书房。日间。 书房的铜熏球里袅出细长烟丝,依旧“嘉香”淡淡。墙上挂着君贵手书的那幅大字:“浊世清芬”。 君怜携子女来找朱雀闲叙。观音与训哥儿趴在一旁的地上,各拿一支墨笔在纸上乱画。侍从们围在旁边,说是陪伴,其实更多地是防范他们以墨笔破坏屋内这些典雅的家具。 朱雀笑道:“昨日我教会观音写了一个‘音’字,她回去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君怜喜道,“观音真的会写字了么?”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在教她!”朱雀得意道,一面呼唤观音:“音儿,来,到雀姨这里来好不好?” 观音闻言,果然乖乖地慢慢走过来:“雀姨叫我做什么?” “昨日雀姨教你写的那个‘音’字,你还记得么?”朱雀拉着她的小手,温言问道。 “记得。”观音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真的?!”朱雀惊喜道,“那你写给你阿孃看看,好不好?”说着,她就将观音抱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一面保护着她,一面拿走她手上已经搅作蓬头鬼般的旧笔,替她蘸了只新笔交到手里。 这里刘氏也抱了训哥儿凑过来,说道:“训哥儿,咱们看阿姊写字!阿姊快写吧,弟弟要学呢!” 观音呆呆看着朱雀,使劲回想着,一脸茫然。朱雀便自己先在纸上写了个“音”字给她看:“喏,是这个字,观音的‘音’。-咱们这么聪明的小音儿,昨日一学就会的,现下该不会告诉雀姨已经忘了吧?” “音儿没有忘!”观音不满地说着,横抓笔管,果然照猫画虎,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比托盘还大的一个“音”字。 众人尽皆鼓起掌来。朱雀笑道:“好厉害的小音儿!” 君怜似乎也深感欣慰,满面笑意,颔首不语。朱雀不由揶揄道:“人家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你们呢,是观音拈笔,圣人微笑!” 一时训哥儿也闹着要写字,朱雀便又教他画“川”字,画完她在左边加个言字旁,算是训哥儿自己写的名字。众人在书房中嘈嘈切切,热闹了好半天。 直待孩儿们兴尽,君怜方命侍从替他们洗了手,带去庭院中玩耍。 这里朱雀看君怜似有心事萦怀,便屏退了众人问她。君怜想了想,遂将君贵多日沉迷与王菁娘蹴鞠之事说了。 “哼,她会蹴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会啊。你以前在家时,不是偶尔也能下场踢一踢么?”朱雀道。 “呵,咱们会不会蹴鞠,跟我说的这事完全是两回事。难不成因为咱们也会踢,便要组一个队跟他们比赛不成?” “比就比,那怕什么的呀?” “唉,你别闹了。”君怜蹙眉道,“朱雀,我总在想,菁娘拿蹴鞠勾着他,也许……也许会比拿别的什么勾着他好些吧……” “拿什么别的勾着他?美色么?哼,你自己就是个大美人,菁娘那种单薄的样子,可是没法跟你比。” “呵,你这话好偏心!” “依我看,君怜,你也不必太多虑,你家君贵倒不是那种缺乏意志力的人。什么事的尺度在哪里,他是有数的。” “嗯,也是。”君怜苦笑道,“真是难为他了,因为自己偷跑去找宠姬踢了场蹴鞠,还巴巴撒个谎来哄我……” 朱雀挑眉道:“哦?那谎撒得圆么?” “……其实,挺圆的。” 滋德殿。偏殿。日间。 殿门紧闭。燕十三肃立于地。官家坐在御案前展读资州谍者截获的孟昶密信。 为了便于隐匿和传输,密信还是最初被抄写过来时的样子,并没有换字号重抄,因此纸卷很小,字也很小,官家颇费了一点功夫才将它读完。 燕十三见官家读罢放下纸卷,便揖道:“官家,蜀中密谍的行脚功夫甚是了得,只怕此时,这两封信已经到了刘崇和李伯玉的手里了。” “朕知道了。”君贵冷笑道,“孟昶、刘崇、李伯玉这几个人,从来沆瀣一气!从先帝朝到如今,晋州之役、兖海之役、太原之役,哪一仗少得了他们几个的四面呼应?他们是想做个大口袋,把我大周收在里头,一点一点憋死了才肯罢休。哼,走着瞧,早晚,朕要一个一个收拾掉他们!” 君臣二人谋划半晌。 计议已定,君贵向燕十三道:“得了,去将那四个小底带进来吧。” 一时燕十三蔽面而出,领回了候在别处的四个少年军士,四人一齐向皇帝行叉手单膝拜礼。这就是上次被田重霸留下着意培养的那几个孩子了。君贵温言命他们平身,走到跟前一一细看,认出了戴五。 “你就是‘追着电’,对么?”他笑道。 “回陛下,微臣是。”戴五激动应答道。 “你果然是个好的,不然,你师父不会将你留下来。”君贵含笑道,“你可还记得,上次朕说过,待你立了功,朕要亲赐你一个名字?” “记得,记得,微臣死都记得!” “……今日,朕改主意了。” 殿中的五个大小臣属全都惊讶地看着官家。 “朕决意不必等到立功了,现下就赐给你名字!你不是说你跑得快么,朕想好了,你就叫‘飞菟’吧。飞菟是一种上古神马的名字,能日行三万里呢。戴飞菟,你觉得好听么?” “好听!好听!微臣叩谢陛下的恩典!”戴五热泪盈眶,立时跪下去,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 其他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满目遮掩不住的艳羡。 君贵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爱惜和不忍之情所袭击了。他自己最初从军的时候,就是十五岁的少年。飞卫最初跟随他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与这些满怀憧憬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看着他们,君贵就好似看到了遥远的从前。 “呵,你们也想要朕赐名,是么?” “是!”“是!”“是!”三个少年军士挺直了身子,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道。 “好,既如此,朕就为你们赐名。”君贵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略翻了翻,然后回到御案前坐下。他铺开了一张内用描金云凤粉蜡笺,正待提笔,又立刻意识到不妥,便左顾右盼,找到了四张竹牌。 竹牌每张大约一寸半长,一寸宽,是内侍们削给皇子皇女玩的,上面没有任何内廷标记,素日被他们带着到处玩,难免在各间屋子里都有遗留。 他提起笔来,思索着,在竹牌的净白面写下四个名字,然后走到他们跟前,逐个递给他们:“来,飞菟,这是你的。……这个乘黄,赐给你。……这个吉良,赐给你。……这个英招,赐给你。……飞菟、乘黄、吉良、英招,都是上古神兽之名,个个天赋异禀,身怀绝技。”他温和地看着他们,嘉勉道:“朕要你们记着,朕钦赐你们以神兽之名,是因为在朕的眼里心中,你们就将是守护国之神器的神兽!你们的人生还很长,你们承担的使命将会很艰巨,朕相信你们,希望你们今后能够不畏凶险,尽忠报国!” 飞菟、乘黄、吉良、英招四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伏地拜谢官家的恩典。一向不轻易表达感情的燕十三,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临走之前,君贵将燕十三叫到身边,低声道:“替朕好生看顾、栽培这四个孩子,朕赐了他们名字,朕与他们就有情分了,他们如同朕的门生一般。回去后,将飞菟派到麟、府、银州一线去;其他三个,一个派到江南线,一个派到西蜀线,一个派到幽云线。先让他们熟悉环境,将来,朕有大用。” 燕十三郑重叉手应喏:“请陛下放心,臣完全明白!” 不日,天子诏下,以彰信节度使韩通充西南行营马步军都虞候。未几,又以王景兼西南行营都招讨使,向训兼行营兵马都监。 枢臣们见皇帝意欲加强对西南蜀地的攻势,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疑虑。蜀地多山,王师对地形不熟,粮草馈运又不继,加上之前大军受到孟蜀李廷珪等部的打击,损失了胡立等人,西军士气低落。他们认为,攻打秦凤诸州的时机并不成熟,还是先罢兵,待瓜熟蒂落的好。 皇帝听了枢臣的意见,并没有直接反驳。他思来想去,在滋德殿前殿单独召见了赵匡胤,命他前往西南前线进行实地考察。赵匡胤是目前能派出承担此任务的最佳人选,李重进和张永德位置太高了,不可能去搞侦察,他们倘若出动,那就是大动作。而且,皇帝对赵匡胤的军事才能和战争直觉一直很欣赏,尤其相信他的战略谋划能力。先咬西蜀一口,原本是调整后的平边策的第一个动作,可是,目下秦凤到底可取不可取呢,王师到底该不该从那里退兵呢?皇帝说:“元朗,朕需要你的判断。” 七月中旬,肩负着皇帝殷切期望的赵匡胤带领少数亲随,向秦凤一带出发了。 坤宁宫。前殿。日间。 皇后与两位昭容坐而闲叙。虽说入了秋,“秋老虎”还盘踞着,天气有时是燠热的,羽扇尚未被弃捐,宫人执扇轻摇。君怜留意着昭容们的身子,命廷献、莲叶等加意照拂。 从七月初到八月初,宫里先后确认了两个消息:先是丛玉阁孙昭容远山有娠,今日,瑶碧阁章昭容秋池有喜的消息也由刘医正在皇后面前进行了证实。 对于远山和秋池,这当然是天外之喜,又激动,又难免担忧,不知如何是好。她们的父母家人早已消失于兵荒马乱中,她们没有本家可以倚靠,因此,便先后到皇后这里来献诚,寻求皇后的接纳。 其实,她们是郭氏旧属,按理说应该以郭氏为母家。不过君贵现在成了丈夫,郭氏成了夫家,也就不可能再承担起母家的责任。她们为了腹中的孩儿争取其嫡母的庇护,自然是宫廷生存的上上策之选。 君怜倒是真心为此高兴的,她一直认为,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孩子。她自己有了观音和训哥儿,享受到多少天伦之乐;远山和秋池事奉帝后一向勤谨,拥有一个皇儿,似乎正是对她们辛苦工作的报偿。同时,后妃各擅其子,也是内廷相安的门道。 何况,她们的孩儿们之间,是不可能有储位之争的。 在得知远山有娠后,君怜命御医院专门开了保养安胎的方子,天天熬汤制水,先喝三个月再说。今日既然秋池有喜,君怜索性命御医院从此后多煎一份,让她们姐妹俩作伴喝,一起经历这个苦乐参半的过程。 一时朱雀也闻讯赶来,向秋池道喜,又问候远山的身子近况。因又拉了两人的手腕来切脉,笑道:“上次我摸到喜脉,还是在圣人怀训哥儿的时候。得亏你们两人有喜了,否则,我那点心得都快忘光了。” 未几,景福殿宫官桐华请求入见,回报说王娘子身子不适,不能应圣人之召过来叙谈。君怜不动声色点点头:“知道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6. 两阁有娠 2 景福殿。日间。 菁娘趴在睡榻上,放声大哭。万氏和桐华等试图上来劝解,菁娘愈发恼怒,将榻上的瓷枕、被褥等物通通扫落到地下。 “一个人有喜也就罢了,你们糊弄我,说多哄得官家来几次,我自己也会有!我辛辛苦苦哄得官家来了,又怎么样?喜还是人家的!她们成天出双入对地在官家面前晃来晃去,自然得利,有喜也是成双的有!我呢?我呢?将来她们都生了孩儿,围着官家叫爹爹,就我没有!官家成天逗弄她们的孩儿玩,哪里还有心思到景福殿里来……”菁娘越说越悲伤,嚎哭变成了呜咽。 “诶诶,姐儿,快别只管哭了!”万氏见她气焰渐低,便坐到榻上,轻轻拍抚她,“谁先生,谁后生,打什么紧!要紧的是看谁生的!圣人的孩儿咱们暂时没法比,孙昭容和章昭容的孩儿咱们还比不了么?她们是什么人,姐儿你是什么人?于今之计,还是先时我那句话,先哄得官家多到景福殿来再说。”她放低了声音,“其实姐儿这么年轻,一时不要孩儿又打什么紧?她们有了喜,大好的机会不正给姐儿留出来了么?依我说,有了孩儿的女人跟没有孩儿的女人大不一样,官家天天看着她们,能不腻么?” 菁娘坐起身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乳母:“真的?” “真的呀!姐儿想想,这么多人里头,就数姐儿年纪轻。官家不宠爱你,还能宠爱谁?” 滋德殿。偏殿。日间。 君贵在看书。殿外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 “让我进去!闪开!别拦着我!”菁娘的声音放大了。 君贵蹙起了眉,想了想,对身边的刘奉武道:“让王娘子进来。” “陛下!”菁娘进得殿内,扑到御案前,眼泪汪汪就是一跪,“陛下好几日不驾幸景福殿了,臣妾亲手新缝了好几个鞠球,陛下也不来跟臣妾一起踢!臣妾天天想念陛下,手指头把卧榻的褥子都抠出洞来了!陛下,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臣妾年轻无知,倘若做错了,就请陛下教导臣妾,千万不要不理臣妾……” 君贵起身过来拉起她,笑道:“你看看你,说些什么呢?快别胡思乱想了。” 菁娘一头扎进君贵怀里,涕泗滂沱:“陛下,她们都有的,臣妾也要……” “……你要什么呀?” “孩儿呀!”菁娘抬起泪眼看着他,“陛下,臣妾就在这里,现在就来宠幸臣妾吧,好不好?臣妾天天在景福殿等着,盼着,陛下总也不来!想念陛下的时候,臣妾就只能哭!臣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景福殿冷得就像冰窖似的,臣妾盖多少床被子都暖和不过来……” 君贵为之动容,轻抚着她的头发,哄道:“好了,别哭了,你在景福殿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别老等着我。我不去的时候,你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像圣人那样看看书,或者像孙娘子和章娘子那样,做做针黹。” “那些事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跟陛下呆在一起!蹴鞠也好,躺着说话也好,我就想在陛下身边!陛下,来,快来,臣妾不想再等了,臣妾再也受不了一个人像傻子那样哭了!” 君贵看看殿侧低头侍立的宫官们,尴尬地笑了一下:“好了好了,菁娘,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今晚我去景福殿,行了吧?有什么话,咱们晚间再说。目下我要处理公事,你先回去,听话。” 菁娘不肯走,求恳道:“臣妾在这里陪陛下一会儿,行么?孙昭容和章昭容她们不是回阁子保养去了么,臣妾来伺候陛下。”“……还是回去吧。”“陛下,臣妾就陪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君贵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好,你去那边坐着,别跟我说话。还有,下不为例。” 菁娘破涕为笑,忙坐到罗汉榻上去,抹干了眼泪,托着腮看着君贵发呆。君贵余光中见她一动不动的,也忍下心来不去理会,只管继续看书想事情。 一时刘奉武上来进茶,君贵接过杯盏,一错眼看见了菁娘脸上痴迷的笑容,不由哭笑不得:“菁娘!”菁娘吓了一跳,骤然醒过来:“啊?” “唉唉,回去吧,回去吧,你这样,还叫我怎么看书?”君贵嗔道。 “怎么了?陛下看见臣妾,就心猿意马了,对不对?”菁娘坏笑道。 “你这小野猫!”君贵低声抱怨着,不由含上了笑意。 菁娘起身走到他身边,搂着他附耳轻声道:“其实,臣妾也心猿意马好久了……” 正在此时,殿外响起了次第致礼之声,王景通入内报告:“陛下,圣人来了。”君贵“哦”一声,来不及叫菁娘退远,君怜率侍从已经入了殿门。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固。 良久,君怜平静向君贵一福:“官家圣安。”君贵忙道:“啊,圣人来了。”说着,又看向菁娘。菁娘便也向君怜一福:“圣人金安。” “呃……菁娘她……”君贵试图解释。 “官家在做什么?看奏表,还是看书?”君怜并不理会这茬,走近御案,带着一点笑问道。 “看书。批奏表批得累了,看看书。”君贵忙笑道。 “既然累了,官家就歇歇,我来帮官家看吧。” “好,你来看。”君贵说着,便将身子往旁边挪挪,给君怜让地方。君怜并不坐,拿起一本奏表来,又看向菁娘:“王娘子呢,在做什么?” “臣妾在陪伴官家!”菁娘理直气壮道。 君怜不动声色地看着君贵。 “呃……她……”君贵尴尬道,“她有点事儿要说,就来了……” “事儿说完了么?”君怜看向菁娘。 “还没。”菁娘带上了顶撞的语气。 君怜冷下脸来:“还没说完,就现在说,我替陛下听着。倘若陛下不得闲,就由我来替陛下处置。御书房是陛下办公与进学的地方,后宫嫔御不得陛下召唤,一律不许以私事到这里来打扰,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宫规里的。你学过很长时间的宫规,倘若违规该怎么处罚,你比谁都清楚。今日你既然来了,想必为的不是私情私事。” 菁娘愣住了,求救地看向君贵。 “呃,圣人……”君贵忙劝解道。 “官家以为我说得在理么?”君怜正色道。 君贵看向菁娘:“你先出去。”菁娘忙一福,低头匆匆离去。君贵又向刘奉武、陈廷献等使眼色,一众侍从也全部施礼退出。 君贵站起身走到君怜身前,看着她的面色,陪笑道:“君怜,你今日怎么恁大的气性?菁娘她不过是小孩子脾性,一个人呆着寂寞,就跑过来了……” 君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小孩子,她寂寞,哥哥呢?哥哥也是小孩子么?哥哥也寂寞么?……御书房,应该是个清净养心的地方。” 君贵讪讪道:“君怜,今日之事,我容许菁娘在此淹留不去,的确有不妥之处。可是,我也的确没做什么,你何必如此猜疑?” “哥哥以为我是在猜疑、在争风吃醋?” “……那你生这么大的气,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哥哥爱看《贞观政要》,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哥哥。”君怜和缓了颜色,“贞观年间,有一次台使想让凉州都督李大亮向唐太宗献名鹰,李大亮为何不肯献?唐太宗知道了此事,为何反而下诏褒扬李大亮呢?” 君贵默然。 君怜温言道:“是因为献鹰与之前唐太宗下达的绝畋猎诏令相违背,对吗?可是,唐太宗戎马半生,原本酷爱畋猎,为何却主动表示不再畋猎了呢?” “……他也是体恤生灵、垂范天下诸侯的意思。” “对。天道对于天子的约束,原本就比对常人要多得多。‘守勤守俭,去奢去逸,外无荒禽,内无荒色’,这些事一个大臣都很难做到,遑论手握万方财富、天下任我裁度的天子?《贞观政要》一书,花了很大的篇幅来提醒帝王慎所好、勿奢纵、善纳谏,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君怜,我并没有要纵所欲的意思啊……” “我知道。哥哥政务繁忙,忙累了,去找人蹴鞠,找人说话,这有什么错呢?我所想提醒的不过是,凡事都要有个度。倘若哥哥不介意,我想问哥哥一句:哥哥如今的志向,是做一个普通的好皇帝就够了呢,还是仍旧想成为唐太宗那样伟大的皇帝呢?” 君贵看着她,眼中射出了异样的光芒:“……太宗十八举义兵,功成理定致太平。” 君怜颔首:“好。要想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就要忍人所不能忍之苦,受人所不能受之累,不为小利所诱,不为外物所动。……哥哥,当年在河中与你的旱亭之约,我始终记得。”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7. 彤史青编 1 坤宁宫。日间。 明日就是八月节了,帝后将在万岁殿向百官赐宴,共庆中秋团圆佳期。禁中的宫人、内侍们,都在为此而忙碌。 然而坤宁宫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宁静,负责替宫室张灯结彩的人动作都很轻。除了皇子训哥儿和皇女观音将一两只灯笼在地上推着玩时发出的笑声,就只有尚宫唐氏轻声招呼宫人看顾他们的声音了。 前殿。 君怜坐于鸾座之上,只留了三两侍从在侧。 彤史广明和永光入内行礼,君怜温言命她们起身。两人向圣人呈上两本册子:“启禀圣人,这便是自本年五月以来的彤史日志了。”廷献忙接过日志册,进呈于君怜之前。 君怜翻到五月节前那日的记录,菁娘与朱雀吵架的言辞赫然在目。 君怜合上折册,温言道:“你们记录得很好。”向廷献道:“赐座。”廷献和莲叶忙替她们搬了杌凳来,两人受宠若惊地告了罪,端正坐下。君怜又向廷献道:“赐茶。”廷献依言去点了茶来,分与广明和永光。两人又受宠若惊地领了,也不知圣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静静品尝不语。 这里君怜也慢慢品完自己的茶,放下茶盏,微笑道:“彤史虽是内廷后妃起居言行的记录,但也属史家一派,自当秉笔直书,向后人起到警示与劝诫的功用。我中华自古以来就称赞良史,故此,齐国太史世家舍命记录崔杼弑君之事,晋国太史董狐坚持书写赵盾逆君之事,才会千百年来被人传颂和景仰。” 广明笑道:“圣人说得极是。臣妾等幼受圣教,也知道以良史之心,如实记录所见所闻。” 永光笑道:“昔者唐太宗调阅本朝实录,还为后人诟病良久呢。” 君怜一笑:“不过,内廷之事隐秘,有些言行可传,有些言行不过出于一时激愤,并无深意,传之却无益。故此,彤史倒不必完全与外朝实录一般看待。你们两位素有学养,尤其尽职秉笔的操守,我是十分尊重的。但今日,我想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广明与永光心知有异,都站起身来:“请圣人吩咐。” “五月节前一日,王昭仪与令主在万春堂就驱散聚集僧众一事发生争执,两人都说了一些不当的话,事后也都悔悟了。我想,这些话就没有必要让旁人知道了。你们以为呢?” 广明与永光互视一眼,略一迟疑,方道:“臣妾等……认同圣人的说法。” “那么,你们可不可以为我将彤史的这一部分内容删掉呢?……呵,也许让你们为难了,我很抱歉。” “……圣人既然有旨,臣妾等以为也未尝不可。只是,圣人希望臣妾等如何做?” 君怜将日志册递给廷献,示意他交给两位彤史。“将相关的册页剪裁下来,留在我这里就可以了。”广明、永光两人便接过日志折册,向莲叶讨了剪子,当场将当日相关记录剪下来,呈交给圣人。 君怜接了残页,又问:“还有副本么?”两人摇头道:“没有了”。 君怜再次宁和而抱歉地一笑:“真是难为你们了。” 翌日。万岁殿。晡时。 天色尚明,灯烛未燃,但华彩纷陈的殿堂,已经很让人遐想它在黄昏后的炫丽迷幻了。 百官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始。筵席所需器具什物早已敷设完毕,宫官和内侍们仍旧在穿梭来往,将一道道果子点心次第端上来。 已经到来的文武大臣们,候在殿廊外的庭苑间,提前欣赏着彩画宫灯,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品茶,有的交头接耳闲叙。桂香浓郁。佳节之际,人人都显得闲适。 万岁殿东偏殿。 从西蜀秦凤前线赶回来的赵匡胤,向皇帝汇报完了自己的实地考察结果。他的结论很简单:彼地可以攻取,王师不应放弃。因为第一,其地势虽然险峻,却在我军马步军移动和作战能力范围之内,粮草的运送困难可以克服;第二,将帅向训、王景、韩通等求胜心很强,又一直在积极谋划,颇见成效;第三,王师军士士气并未如传说中的低落,反而有着很强的攻战欲望。 君贵听了汇报,大喜道:“好,元朗,此事你办得很好。有了你的话,朕就吃了定心丸了!秦凤阶成之事,就安心交给向训、王景他们办去!” 赵匡胤笑着揖道:“正是这个话,陛下请尽管安心。” 赵匡胤走后,张美应召入内拜见。 君贵以太保大皇子身份出镇澶州的时候,张美原本是澶州的粮料使,因为替君贵筹划军粮物资时偷偷摸摸做了些手脚被先帝发现,就此调离了君贵身边。而君贵因对张美舞弊之事失察,也受到父亲的冷遇,一度感到十分痛苦。 后来张美的职位迁转了几次。君贵继位后,张美归于中枢,任枢密院承旨,但君贵一直没有单独召见过他。君臣二人对于澶州之事,私下都感到十分尴尬。 君贵看着诚惶诚恐伏拜于地的张美,默然半晌,方淡淡道:“玄圭,你近来还好吧?” “托赖陛下洪福,臣还好。”张美小心回答。 君贵道:“平身吧。你我君臣二人自打澶州分开之后,也有好几年没有单独叙过话了。” 张美不由赧然,依言起身,垂目揖道:“是。臣……臣心中愧疚,故此虽一直怀念当年在太保大皇子治下的日子,却不敢有片言只语说给陛下听。” 君贵叹了口气:“澶州之事,不全是你的错,朕也有过失。” “陛下!”张美抬头看着他,眼中一阵酸涩,“都是臣的罪过,陛下没有任何错失!” “呵,别争了,咱们各自承担各自的责任吧。”君贵道,“朕也很怀念当初的日子,你与王朴,一左一右为朕的辅佐,短短时间内便将州郡军政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是朕独立治军、治政的起点,朕很庆幸得到了你们。有时候,闭上眼睛,朕就感觉自己还在澶州军治似的,厅堂草木,活生生就在眼前。” 张美感动道:“臣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朕以为,在朕所亲见的官吏中,还没有谁的治财能力比你更精敏的。……现任三司使景范有了春秋,身子不好,时常犯病,无法支撑三司繁重的工作,玄圭,你来为朕权理三司吧。” 张美震惊而感动:“陛下!臣何德何能,岂敢担当此任?” “不必辞让了,朕相信你。” 张美眼中泪光闪动:“陛下不以臣过往的污点为意,反而肯将国朝如此重任交托给臣,臣敢不披肝沥胆,尽心竭力!” 与此同时。万岁殿西殿。 皇后专门赐见左散骑常侍、端明殿学士王朴。殿内,只有廷献和莲叶侍立在侧。 关于澶州时期美好往事的回忆,也在皇后和大学士之间展开着。当年,他们可不止一次就儒佛道三家的义理话题交换过意见。叙完旧,他们又愉快地谈起了最近皇帝下赐的建州北苑团茶,谈起了词臣们在中秋节前夕献上的贺诗,谈起了弘文馆最近向民间搜集古籍的成果,谈起了先瀛王冯道主持雕印的《九经》,谈起了僧义楚进献的《释氏六帖》,谈起了最近民间盛行的吕洞宾金丹道,乃至朝廷近期的人事变动…… 弥漫在殿中的气氛是平和而亲切的。 聊到口干舌燥之前,廷献上来添了茶水。王朴呷了一口茶,笑道:“还有一事,臣想要请教圣人。臣的侄女入宫也有三月了,她打小骄纵缺少教训,不知在宫中的处事行为还能稍稍顺遂主上和圣人之意么?” 君怜看着他,保持着温婉的表情,却抿起了嘴。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否定信号,王朴的心咯噔一跳。“怎么……” 君怜略顿了顿,向廷献稍稍示意。廷献从一旁几案上取过几页纸张,呈给圣人。君怜摇头,说道:“请王学士自己看看吧。-王学士,这是我从彤史中删掉的日志。” 王朴闻言,忙接过来急急阅读。刚读了开头几句,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苍白。 - - - - - - --------------------------- -关于赵匡胤在世宗收复秦凤阶成一役中的作用,薛居正《旧五代史》里说他“乘驿赴军前,以观攻战之势。及回,具以事势上奏,帝甚悦,至是果成功焉。”《资治通鉴》说“帝命太祖皇帝(赵匡胤)往视之,还,言秦、凤可取之状,帝从之。”似乎他起了好大的作用,这个,我是不大信的。很简单,薛居正当时由周入宋,正在赵匡胤治下,司马光又是宋臣,少不得要拍拍赵氏马屁。其时,前线攻战主力是宿将王景、向训、韩通,这几人个顶个儿都是军事高手,侦查布局、指挥实战的都是他们。赵匡胤被世宗派去前线考察是可能的,若说因为他的考察,王景们就打了胜仗,呵,那可就有点穿越即视感了。。。。不过呢,既然薛老师和司马老师不辞辛劳地写上这一笔,本书也从善如流,稍微表示一下。哈。 - 又,世宗对待张美的态度,在《通鉴》里是很怪异的,“……美治财精敏,当时鲜及,故帝以利权授之。帝征伐四方,用度不乏,美之力也,然思其在澶州所为,终不以公忠待之。”其实,只要看看张美在世宗朝历任的要职,就知道“终不以公忠待之”这句话有多么主观臆断了。因为,倘若是“以公忠待之”,其体现好说,什么赏赐加官啊,都可以看见;若是“不以公忠待之”,又体现在哪里呢?是皇帝说了什么话,还是找史官交过心?司马太师写《通鉴》是教导皇帝的,这种事他一定要警示,所以他就将自己的评判替换成了皇帝的心理活动。。。。呵呵,我其实很喜欢史书中的这种bug(或者说“缝儿”),没事写写人物心理活动、人家两个人的私房话什么的,有种全知全能的上帝感呢:P,也能让咱发现很多很微妙的东西是不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8. 彤史青编 2 皇朝的后妃,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舒坦日子……刁民闹事,打扰了这种舒坦日子,合该杀无赦,至少痛打一顿,叫他们再也不敢闹……圣人忧心国事,就是在干预朝政……司宫令不该出面管她王菁娘…… 从彤史残页的字里行间,王朴看到了这样的心思。他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素来视如掌上明珠的侄女所言! 王朴是进士出身的孔门学徒,儒家礼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记录在彤史中的菁娘言论,处处与这一礼教精神相违背,反仁,反义,反礼,反智,反信。 他羞耻到无以复加。 王朴颤抖着手看完彤史残页,立刻在圣人面前跪了下来,面色紫胀,痛心疾首:“圣人!蠢侄无知,是臣疏于管教了!她素日在家中时,虽然任性,总还是有个限度,臣……臣没想到,她竟敢有如此大悖礼义的言行!”他稽首于地,几颗泪珠滴落到了西殿那有着依稀划痕的黑漆地板上。 “王学士不必过于自责,”君怜叹了口气,“你将自己心爱的侄女交托给我,是我有所辜负,没能好好地教导她。” “圣人此言,真真教臣无地自容!”王朴直起身子,含着泪沉痛道,“侄女愚蠢,身处宫闱这等居高临深之处却不知谨言慎行,若不是圣人慈悲宽容,她早已不知被贬谪到何处苟且偷生去了!” 君怜平静道:“期望太高,难免失望。念头太多,宫里的日子就不是那么好过了。倘若她总是心意难平,我怕她会发疯。” 王朴揖道:“臣恳求圣人,倘若此后她再有任何过犯,请务必及时教训她、责罚她,绝不能再让她骄纵下去,滋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也许是我失职,顾念着王学士的颜面,在今日之前从未责罚过她。王学士既有所托,日后她若再有过犯,我会斟酌的。……王学士,少时开宴后,待酒过三巡,我会命菁娘到这里来,有什么话,你们叔侄二人自己叙吧。” “是!臣一定好好教训她。”王朴再次叩首,含泪道,“圣人将蠢侄妄言从彤史中删去的恩德,臣没齿难忘!” 万岁殿。黄昏。 灯烛通明,流光溢彩。 数十盆菊花名品,高低错落地摆放在殿中特制的长脚木头花架上。佛头、白衣、东篱、九华、如墨、喜容、鸳鸯、珠子……各式各样珍相毕呈,不一而足。 庭外传来月桂树浓郁的芳香,与菊花的淡香和精致内府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了一起。 因先帝三年丧期未过,官家仍旧谕令宫中不可大动丝竹,因此,今日的百官宴,是以清赏各色秋日花草为主。在众人的热情品评下,殿中愈发菊桂吐艳,芷若争芳。 帝后并居主位,兴致高昂,频繁向群臣赐酒。众皇亲与群臣也频繁向帝后进觞祝酒。文臣们纷纷以诗词相贺,武臣如张永德、李重进等,还亲自下场为帝后舞剑为贺。诸臣僚之间也十分放松,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就等月到中天,君臣再一同出去庭苑中赏月。 君怜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低声向侍立身侧的廷献吩咐几句。廷献领命而去。一直勉强压抑着重重心事的王朴注意到了陈高班的离开,看向圣人。圣人微微颔首。 万岁殿西殿。灯烛点起,烛影微微摇曳。 王朴在殿中伫立,努力平息胸臆。门外,有中宫内侍把守。 未几,桐华和万氏前引,几名内侍相随,菁娘款款入了殿门。 见了王朴的身影,菁娘喜道:“叔父!”又深深一福:“侄女恭请叔父金安!”王朴并不理睬她,却向跟随她一起致礼的侍从们正色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见王学士面色有异,忙再施一礼退出,关上了殿门。 菁娘不由奇道:“叔父这是怎么了?侄女经历数月时日,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叔父,叔父怎么竟气呼呼的呢?” “哼,怎么,昭仪娘子是在跟下官说话么?不敢当,下官可没有昭仪娘子这样的侄女!”王朴冷笑道。 “叔父……”菁娘愣住了,眼中顿时泛起了泪光。 在王家,菁娘谁都不怕,只怕叔父一人。因她少失怙恃,又是女儿家,王朴对她甚为疼爱,即便在他尚未发达时,其衣食供应,也比自己的儿子们要高一等。菁娘初时任性,是为了发泄失去父母的伤悲,王朴便不许仆从违逆她的意思,便是自家娘子要管,也总被他拦着。慢慢的成了常例,菁娘渐长,要扳可就扳不回来了。菁娘骄纵得实在不像话时,王朴便亲自出头来管,也没少了严厉呵责。菁娘在王家,原本就仗着叔父一人疼爱得以跋扈,为了不失去这种疼爱,自然对叔父敬畏有加,这就与她今日在宫中只倚仗官家一人的宠爱是一样的。故此,但凡叔父动了真格的,她便收敛一阵子,乖巧事上,以期求得叔父对自己疼爱依然。 不过,以往叔父再怎么呵责,可从来没说过不认她。没想到,入宫三个月后第一面,叔父却莫名其妙、劈头盖脸砸过来了这么严厉的话,菁娘又是委屈,又是惊讶,眼泪珠子转眼成了串。 王朴痛心地看着她:“哭什么?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菁儿……菁儿不明白,菁儿到底做错了什么,引动了叔父的如此怒火?” “素日我教你的道理,素日我在你身上所倾注的心血,难道都白扔到水里去了么?你在内廷为所欲为,胡说八道,司宫令你敢顶撞,连圣人你都敢冲犯,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菁娘一听是这个由头,恍然大悟,立刻不忿道:“原来叔父为的是这个。……叔父不知道,圣人太跋扈了,宫里全都是她的人,谁不看她脸色行事?她管天管地,连官家也要管!官家在外面那么威风的一个人,回到后朝居然怕她!菁儿就是替官家不平!” 王朴怒极反笑:“官家是谁?圣人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用得着你来操心么?” “菁儿满心里爱慕官家,为何不能替官家出头?” “菁娘!”王朴加重了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他们是夫妻,圣人能管住官家,那是因为官家乐意被她管束!圣人眼界高远,襟怀广阔,叔父在圣人面前,也常为她的气度所折服。由此推知,官家爱重圣人,那更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你是何人?你怎么敢如此无知莽撞?” “官家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菁娘嘟囔道,“官家明明喜欢菁儿,她非要拦着,不让官家老见我!” “倘若不是官家有意加恩于叔父,你有什么机缘能教官家看上你?帝后一向和谐,你不过是嫔御,你凭什么能够插到他们中间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想不明白么?” “可是,官家是真心宠爱菁儿的!” “哼,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能得几时好?你不好生修养自己的德行,只仗着年纪轻就去争宠,早晚会有比你更年轻的人出现在主上跟前,到那时,你还能以何物事主上?长门夕照之际,你如何自处?只怕届时你再跑到圣人跟前去哭,求圣人看顾你一些,也是来不及了!” “叔父……” “还有,国朝从先帝建鼎之初,便以仁爱为本,一再下诏体恤民情,纾解民困。你是何人,竟敢当着官家的面指斥他的子民是刁民?!还说什么都给拉出去、非杀即打?!你这些狂妄的言行,都被人原原本本给记录到了彤史里,你知道不知道?!” “菁儿本心不是那个意思!她们总是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时时刻刻端着活菩萨的架子,菁儿看不惯!菁儿那么说,不过是故意气她们的!” 王朴怒极,一巴掌扇到菁娘脸上:“因为人家说了该说的话,你就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是这个意思么?!彤史是专门记录后妃言行流传后世的,你想要遗臭万年么?!” 菁娘被打傻了,捂着脸泪眼汪汪看着叔父,喉头哽咽,却不敢哭出声来。叔父从来是疼爱她的,她金枝玉叶一般长大,从来没有被弹过一根手指头。 王朴瞪视她良久,红了眼圈,长叹一声:“菁娘,是叔父惯坏了你!后宫深不可测,倘若你再如此恣意妄为下去,叔父担心你日后死无葬身之地啊!不如叔父去求了主上和圣人的恩典,将你遣放还家,就算不能再嫁人,至少,你还能平安活过这一辈子去……” “不要,叔父,不要!”菁娘大惊,立刻在王朴面前跪下来,拉住他的衣襟,仰面求恳道:“叔父千万不要去将侄女求遣回家!侄女的人,侄女的心都已经是官家的,叔父倘若让侄女从官家身边离开,侄女就真的活不成了!”她痛苦欲狂,泪如雨下。 王朴也流下泪来。垂目审视她良久,伤感道:“菁娘,你入了宫,虽说只隔着一道宫墙,却像隔山隔水一般,叔父再想帮你,再想管你,却是帮不到、管不着了。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你……你既不肯回家,那就潜心修养、好自为之吧……” 昏黄的烛光在叔侄二人的脸上、身上打下浓厚的阴影。 月华透过西殿的窗棂照进来,在烛色的背面为叔侄二人的身影补上一层清冷的光芒。 从窗棂望出去,那可真是一个圆润如玉的满月。 满月,是蟾宫的最丰饶相。 蟾宫中的桂枝影影绰绰,为这个佳节平添了些许神秘悲哀的气息。 - - - - - - -------------------------------------- ps.一把K.O. -------------------------------------------------------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49. 金蟾献珠 1 八月节后不久,天子诏下,枢臣景范罢判三司,加银青光禄大夫,原中书侍郎、平章事不变,进封开国伯。原枢密院承旨张美权判三司。于是,又一名官家藩邸旧部正式进入中枢核心,并执掌了中央财政大权。未几,景范之父、以太仆卿致仕的老臣景初病重,景范以尽孝之故请求解除枢职、返乡事父,官家无奈诏允。 除此之外,还有小范围的藩主移镇和文官升黜诏令下达。国朝政情平稳,民生繁荣,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运转。 天清节之前,作为西南面行营向皇帝贺寿的礼物,王景遣人将西军俘虏的蜀中将校姜晖等三百人押送至京城,敬献于宫阙之下。 与此同时,作为北线边镇向皇帝贺寿的礼物,潞州李筠遣人将俘虏的河东兵马监押程支等二百人押解到京城,敬献于宫阙之下。 皇帝大喜,下诏在广政殿接受献俘。 广政殿。日间。 宫门大开,殿堂宏深。皇帝端坐御座,禁军两帅及以下主要将领肃立于殿堂内两侧。林远、邓锦等近卫率部持械拱跸,衣甲鲜明的禁军士卒,从殿堂中重重叠叠一直站到了殿前广场。 广场上,数百名来自西川和河东的俘虏衣衫褴褛跪伏在地,他们被皮鞭和刀枪驱赶着,经过漫长艰苦的跋涉到中朝天子脚下,等待对自己命运的最后审判。为了防止逃跑,他们被长绳绑缚成一串一串的蚂蚱,只要稍微有反抗或出格的动作,就会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皮鞭抽打,皮开肉绽。有的时候,皮鞭的落点并不是那么有准头,往往是冲着甲去,结果却落到了乙丙丁身上。吃到这种挂落的俘虏兵们会十分愤怒,当然他们的愤怒不敢朝向俘获者,而只会针对同为俘虏的身边人,他们还会找机会狠狠教训出格者。于是,这种不明言的连坐法就在事实上保证了作为皇帝寿礼的献俘们没有一个在中途逃跑,全都归了包堆成了今日皇帝砧板上的肉。 西川军校姜晖、河东兵马监押程支等头目被押解上殿,推搡着在殿堂下跪成两排。 皇帝将会如何处置这两批俘虏,不仅俘虏们自己,便是大周的将帅们,大多数人心里也是没数的。先帝生前多次接受过献俘,无论是河东的,或者江南的,还是兖州的,对于普通士卒,先帝的做法通常是赏赐衣物并释放还乡。但是今上的风格不一样。大家都清楚地记得,高平之役后,今上曾经在一夕之间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最凶悍的两千降卒。尤其这次,西蜀让王师折损了胡立等将,而被晋阳之役打得一蹶不振的河东呢,居然趁乱出来瞎起哄。今上很有可能要狠狠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皇帝端坐御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殿堂下着几个佝偻狼狈的人形。这些人,是殿外广场上那五百余人的代表,而殿外广场上那五百余人,则是西蜀和河东的数万、数十万与王师针锋相对于沙场的军士的代表。对待他们,并不是一时喜怒的问题,背后涉及对待这两方独立政权的根本策略。 皇帝的眼神深不可测。 李重进向上一揖,低声提醒道:“陛下?” 皇帝点点头,沉声道:“西川、河东之主,倒行逆施,与北境勾结,屡屡侵我中朝领土,伤我中朝百姓,着实罪不容赦!……可是,你等身为军中将卒,久离中原薰风教化,行动听命于人,便是率部顽拒皇朝,也不过尽忠职守,故此,罪不至死。”他看向李重进:“李都帅,所有西川、河东俘虏,择其精壮,编入沿淮守军中,其余的,尽皆释放归乡务农!你将他们领出去,让他们洗个澡,吃顿饱饭,每个人赏一身衣裳,按军阶赐以钱帛,作为返乡和日后生计的花销。”言毕,他又不为人注意地使了一个眼色。 李重进会意,朗声应道:“是!”又转向姜晖、程支等人,冷冷道:“陛下适才的口谕,你们可都听清楚了?尤其那些会返乡的,放你们回去干什么,有谁不明白么?不明白的,现在就问!”他刻意顿了一顿,又道,“……好,没人问,那就都明白。你们的一应姓名乡贯诸项,已经由我大周登记在册。今日陛下饶了你们的性命,至于你们饶不饶得过自己,是不是非要再回去替刘崇和李伯玉卖命,日后战场上,咱们自然见分晓!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明白了!”“多谢陛下的仁慈圣德!”“臣等归乡后,一定专意务农,再不从军了!”“陛下万岁!”“陛下万岁!”死里逃生的俘虏们惊喜不已,纷纷大声应答着,磕头如捣蒜。 颂圣的声音飘出广政殿的殿堂,传到殿外广场上五百俘虏的耳中,他们敏锐地察觉了其中蕴含的生机,不由骚动起来,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左顾右盼,窃窃私语。有皮鞭甩到他们的身上,他们忍耐着,顺服着,低下头收回了视线,闭上嘴收回了私语,却在心中升起了生还的希望。 在他们的头顶上,晴空万里,丽日辉耀。 翌日。大周显德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天清节。 这是国朝的第二个天清节。 整个东京城,呈现出一种欢乐无边的氛围。民间的庆贺活动,早在七日前就已经开始了。原本,他们中的许多人对于放僧毁寺是有保留意见的,对于禁铜令,也有颇多腹诽。可是,随着周元通宝的铸成,他们逐渐体会到拥有了大周正统货币的好处。而且,一想到自己手里的铜钱是由官家顶着天下僧俗两界的压力、凭一己意志强行熔了佛身化成,拥有别国货币所不可能拥有的庇佑众生的灵力,他们更是对通宝和官家平添了无尚敬畏之情。 今岁官家恪行俭约,诏令外藩一律不必入京致贺,各处呈上的寿礼也以乡土风物为宜,不可奢侈。西京及诸道州府仍循先帝朝旧例,按衙司等级合设斋戒遥祝。至于京官,则如礼入朝拜贺即可。 禁中。日间。 崇元殿。庄严肃穆。 皇帝着衮冕,端坐御座。文武百官着朝服,鹄列于殿堂之下,整齐拜贺如仪。礼官唱礼。 礼毕,皇帝温言降谕,感谢百官为国朝殚精竭虑操劳的辛苦,赐百官衣服,并以之为今后常例。 滋德殿。后殿。气氛和乐。 皇帝端坐御座。皇后向皇帝拜礼贺寿。皇子皇女向父皇拜礼贺寿。司宫令、一众嫔御向皇帝拜礼贺寿。两宫侍从向皇帝拜礼贺寿。内省全体宫官、内侍省全体内侍向皇帝拜礼贺寿。 皇帝分别向众人颁下各色精巧物件或绢帛等作为赏赐。 思存殿。 皇帝率众属入殿,至《皇属游乐图》前薰香致礼。 皇帝与皇后跪拜如仪,礼毕,兴。皇女瑽儿与皇子训哥跪拜如仪,礼毕,兴。司宫令与王昭仪、孙昭容、章昭容跪拜如仪,礼毕,兴。 帝后率众人默观壁画。皇子皇女略有些闹腾,皇帝抱起皇女,皇后抱起皇子,走至壁画近前,指着画中人物,逐一向他们俩解释。 君贵问观音:“瑽儿,还记得翁翁吧?你的名字,就是翁翁亲自起的。” 观音仔细观看着壁画正中央褒衣博带的硕人,认真地点点头:“记得。” “真的?!”君贵和君怜惊喜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嗯,翁翁给了瑽儿两块玉。”观音解释道。 君贵又转向儿子:“训哥儿呢,训哥儿记得翁翁么?” 宗训想了想,也点点头:“记得,翁翁给了龙。” 其实先帝登遐时观音实岁不足两岁,训哥儿不足半岁,根本不可能记得那些细节。两个小儿之所以能够说出玉和龙来,全亏了长辈、傅姆们平日多次指物提及。 “好孩子!翁翁没有白疼你们!”君贵深感欣慰,不禁抱紧闺女,又揽过儿子来,一左一右着实地亲吻两下。 宝慈殿。午间。 帝后向皇亲及亲旧近臣赐宴。除了鹭娘张永德全家、李重进全家,枢臣魏仁浦、李榖、范质、王溥、旧属王朴、张美等携家眷,近卫林远、邓锦、季飞卫等携家眷,也一同与座。众臣知皇帝脾性,只敬献家宅自制或收藏的绣品、灯台、雕弓、鞍鞯等为礼,帝后回赐众臣御瓷、内制文房四宝、香药、剑匣、箭囊等物。君臣尽欢而散。 流风亭。晡时。 筵席散后,君贵兴致甚高,拉着君怜及众人游幸后苑。依着君贵本心,他恨不得去南庄皇家猎场撒欢狂奔一番。但圣诞日礼仪事务繁多,内廷实在无法为他安排出专门去南庄的时间,因此君怜便劝他在内苑先将就逛逛,过几日再去南庄松散筋骨也不迟。 众人一路有说有笑,游至流风亭。君贵见一应风炉、茶箧、提篮、食盒等茶饮小食器具均已备好,便命入内暂歇。一时大家纷纷按序坐了,廷献忙与莲叶等张罗茶水。 银瓶尚未水响,承璋抱着个斗大的黑陶罐子寻了过来,见亭内正在待茶,便与诸宫阁众侍从站到一起,默默候在亭外。君贵的位置好,最先看见他,便和言笑道:“承璋,你怀里抱的是什么物事,怎么黑乎乎的?” 承璋忙上前来,将黑陶罐子放到地下,自己跪下礼道:“回官家的话,这是令主让臣拿来的玩意儿。”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50. 金蟾献珠 2 众人闻言,全好奇地拿眼睛看着朱雀。君贵笑向朱雀道:“哦?令主有什么好玩意儿,能让我们大家看看么?” 朱雀笑道:“一点雕虫小技,本来就是拿来在官家、圣人和各位娘子面前献丑的。承璋,抱过来吧。” 承璋依言起身,将黑陶罐子抱到亭中桌上,将盖在罐口的木盘移下,翻过来放好。观音和训哥儿见状,都伸手去够木盘。朱雀捉住他们俩的小手,笑道:“小家伙不许捣乱!要是将罐子打翻了,里面的好玩意儿跑了,雀姨可不答应。” 见众人眼巴巴地看着罐口,朱雀又道:“先说好,可别吓着。谁要是胆小,谁离远些。” 听闻此言,君怜只一笑。远山、秋池知她素来古怪,她既有此言,指不定往罐子里装了什么,登时将身子往后退一退,笑道:“令主到底在玩什么,我们就是胆小的,还是躲远些的好。”菁娘却不怕,只不满道:“令主有什么吓人的玩意儿,非要在官家跟前耍弄么?” 朱雀瞥她一眼,也不答言,又看向君贵:“官家怕不怕?” 君贵笑道:“你几时见我怕过?” 朱雀点头道:“那好。我这玩意儿虽然不好看,却是有来历的。官家不嫌弃,我可就献丑了。承璋。”承璋便将陶罐的口子冲着木盘的方向慢慢倾斜了,一只手还轻轻拍打罐底,口中嘘嘘有声。 未几,只见从陶罐中慢吞吞爬出一个拳头大小、浑身淡绿的物事来,蹲在木盘中间不动,只缓缓一鼓一鼓。 菁娘一见,立刻“啊”地一声,皱眉挡住了嘴。围观众人也纷纷发出低呼。菁娘恼火道:“吓人倒是不吓人,可官家生辰,令主做什么弄个蟾蜍来恶心大家?” 原来那物事是一只蟾蜍样的动物,模样介于蛙和蟾之间,背上隐隐有三条淡黄色的纵线。 君贵没有做声,却好奇地看着朱雀,目光中满是疑问。 朱雀鼻子里笑了一下:“这可不是普通的蟾蜍,这叫金蟾,似蛙似蟾,非蛙非蟾,是个仙物儿。昔年汉钟离未成仙之前,在崆峒山的紫金四皓峰听道,听着听着,若有所悟,便用手指在身旁地下一划。不想其时他身旁正伏着一只蟾蜍,也在听道。汉钟离这么一划,正划到了它的脊背中央,它那背上便添了一道金线。汉钟离后来成了仙,那金蟾便也成了精,唤作一线金蟾。” 君怜看着木盘中那只金蟾,笑道:“好吧,别跟我们卖关子了,快说说,两线金蟾又是怎么来的?” 朱雀道:“有一年,道君老祖在仙室山上召开****。赤脚大仙也来到山下,正要悠然登山之际,旁边出现了那只一线金蟾。金蟾说,大仙虽说惯打赤脚,好歹道君老祖跟前要讲究些才是。赤脚大仙说,我没有鞋,一时半会的,教我上哪里找鞋去?金蟾说,我愿意化为大仙脚下的鞋。说着,它就真的变成了两只鞋,罗陈在大仙脚前。赤脚大仙穿着它平步青云,瞬间就到了仙室山顶。后来****散了,金蟾又变回原形,因为它曾经得接仙体,背上的金线便多了一条,是为两线金蟾。” 远山、秋池都听得呆了,咋舌笑道:“令主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小小一只蟾蜍,还有这等传说呢。” 君贵含笑道:“三线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金蟾修道十分勤奋,日日夜夜,从未间断。那一日西王母寿诞,在瑶池大会群仙,琼浆玉液、蟠桃仙果从昆仑山摆到了青要山,情形之盛,也不必说了。众仙向西王母祝寿,西王母拿起酒觞来饮罢,恰好杯中剩了一滴,不小心洒落下凡间。那金蟾正在望天祷祝呢,见了这一滴金露落下,立马蹦起身子这么一接……” “所以它的背上就有了三条金线,是不是?”君贵道。 “是。”朱雀笑着颔首道,“因它接的是西王母的寿酒,它自己便也得到了永寿。世间有传,凡是能见到三线金蟾的人,必定也能沾了西王母的光,长寿无疆呢。” “这些传说,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啊?怎么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君怜笑道。 “《众仙录》里说的呀。我从弘文馆借来的书,你那么忙,我还没机缘跟你谈及呢。。” 秋池笑道:“说是金蟾、金蟾,谁承想,就只有背上三条线是金的!” 朱雀道:“可不是么。不知道的,必定以为它浑身都是金灿灿的,是以,世人便是见了此物,也不识得它的奥妙。” 远山道:“令主真是有心了。这么祥瑞的物儿,令主是怎么得来的呢?” 朱雀一笑:“这我可得说实话,这并不是现成的祥瑞。我在御池边捉到的时候,它背上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淡线。我想起了三线金蟾的传说,决定自己用药养养,看能不能再养出另外两条金线来。” 君贵惊讶道:“这是你自己养的?!” “嗯。我仔细看过,它的背脊上有三条筋脉,金线便从这筋脉中出现。是以我揣摩良久,专门配了药料来喂它,前后添减了几次方子,终于令它的三条筋脉全部变色。不过,目下变色的时日尚短,倘若再养养,那金线还会更深,到时候,‘闻道则喜’、‘平步青云’、‘长寿无疆’三线光相具足,那就更合乎仙蟾之说了。” “这金蟾养了有多久?”菁娘问道。 “三月有余。”朱雀淡淡道。 君贵与君怜互视一眼。三个多月前,正是君贵向朱雀告知其家族遇难原因和父母遗言的时间。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朱雀就为了天清节,开始了寻找和培养三线金蟾的历程。 君贵有一种异样的感动。 “朱雀,谢谢你。”君贵看着她,温言道。 “先别着急谢,还没完呢。”朱雀微笑道。 “还有什么呀?难不成还有一只银蟾?”菁娘奇道。 朱雀向承璋示意。承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拿手指从囊中捏出些黑乎乎的物事。众人忙定睛看时,却是几只怪模怪样的虫蚁。承璋将这些虫蚁捏至那三线金蟾脑袋前方,一松手,虫蚁坠落,原本呆呆的金蟾忽然一动,众人眼花之间,那些虫蚁已经被它卷入腹中。 未几,金蟾身子忽然一阵颤抖,淡绿的肚皮剧烈收缩着,猛然张开大嘴,吐出核桃大小圆溜溜一颗明珠来。 众人全都看呆了。便是观音与训哥儿,也不再闹腾,直盯着金蟾的大嘴发呆。 “这才是我要给官家贺寿的玩意儿,叫做‘金蟾献珠’。以三线金蟾口吐宝珠,取个吉利的意思。”朱雀含笑道。 这下子,不仅亭中的诸宫阁主人,便是旁观的侍从们,也一起叫好鼓起掌来。君贵与君怜更是惊喜相顾,含笑不语。 远山赞道:“原本只道令主会侍弄花儿草叶,没想到,令主连调教虫蚁这么匪夷所思的技艺都会!想当年我们在街肆看见那几个撂地调教虫蚁的,哪个不是神气十足,半天就赚个盆满钵满?各处大户人家,争相延请到家宅中去表演。可是啊,依我看,他们的虫儿再巧,都没有令主今日这般神乎其技呢。” 朱雀只是微笑。 秋池也笑道:“到底令主心思灵巧,又有典故,又有机窍,这样的寿礼,我等是万万想不出来的。官家今日看了这金蟾献珠,回去可别嫌弃了臣妾等为献寿绣的枕袱才好。” 君贵笑道:“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俩绣的那几样物事,我也甚是喜欢。” “那臣妾的寿礼呢?”菁娘忙道,“臣妾进献的《皇甫氏蹴鞠三十六图》,那可是臣妾照着原书亲手摩画的!” “好,好,我都喜欢。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君贵含笑道。 滋德殿。寝殿。深夜。 帝后已经安歇了。 长明灯照在寝殿墙上新增的一幅横披上。 那是今岁皇后向皇帝进献的寿礼,皇后手书的一幅汉隶:宝树偈。 宝树生碧海,暗月不相临。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 殿静香浮。秋虫长鸣。 赠偈人与受赠人依偎着,均已进入梦乡。梦乡黑甜。 这一天,君贵虚岁三十五岁。 而往前四个月零六天,君怜虚岁二十五岁。 当此之时,他们的人生正是: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 - - - - - - 【君贵君怜主题?有梦】: 有梦行来不觉苦,及今更胜韶光初。 君解妙音我解嘲,不与人间相仿佛。 - (借自本书作者旧作《有梦》) - - - - 注:本节末尾的诗句,出自唐-李白《阳春歌》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51. 始议南征 1 这一年闰在九月。 闰九月壬子日,京师接西南面招讨使王景奏报,王师大破西川贼军于凤州北面之黄花谷,擒获其伪命都监王峦、孙韬及以下军校三千人。凤州下。秦州守将韩继勋弃城奔回成都,秦州举城投降。受此带动,未几,阶州也以城投降。于是,早前被孟蜀趁乱吞占的原中朝故地四州中,秦、凤、阶皆回归大周,只剩成州了。蜀人震恐。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军机会议。魏仁浦、李重进、张永德、范质、吴延祚、李继勋、韩令坤、赵匡胤等与会。君臣尽皆立于羊皮大地图前。 李重进在地图前指点解说:“蜀将李廷珪以高彦俦、吕彦珂为副,北上抗拒王师,在凤州以西,分兵据马岭寨、斜谷、白涧;在凤州以北,分兵出唐仓镇及黄花谷,意欲断绝王师的粮道。王景便遣张建雄等分兵抵黄花、唐仓两地,从背后扼断蜀军归路。张建雄先在黄花谷与蜀将王峦交战,王峦战败被擒。其残部逃到唐仓,又被王师所击,俘获将士三千人。……与此同时,屯驻于马岭寨和白涧的蜀兵也被王师击溃。到戊申日,王师克凤州,擒获其守将王环及赵崇溥以下将士五千人。……蜀军主帅李廷珪、高彦俦退却,率残部退守青泥岭。……” 君贵点头,问道:“凤州赵崇溥绝食而死,是么?” “是。” “嗯。倒是条汉子。”他回视众臣,“秦州伪观察判官赵玭懂得审时度势,韩继勋跑回成都去了,他就带着全州文武投降,算是善保生民的法子。他熟悉秦州军政,朕想以他为国朝的秦州节度使,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不妥。”范质道。 “怎么?” “赵玭或许熟悉治政之道,却不会打仗,其才能不足以担当藩主,此其一;他率城投降,不过是去危就安的权宜之计,归服国朝的心志不坚,倘若蜀军反攻,他难免做了墙头草,此其二;历来攻下敌城,都要拔除原来的文武根系,代之以国朝心腹将吏,方是长久之计,陛下虽然襟怀宽广,用人不疑,也不必为他冒险,此其三。” “嗯,有理。”君贵审视着地图,“那咱们就将他派远一点,派到一个他怎么也不可能捣鬼的地方,如何?”他的手指从地图上划过,在荆湘一带的某个点上停留下来。他向范质笑了一下:“郢州刺史告老,那日你们在议继任者的事,要不,就把赵玭安置到这个位置上吧。范卿以为如何?” “好!”范质也笑了,“臣遵旨。” 君贵的目光从荆湘往东南方移动,在广大的南唐地区长久地停驻下来。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谁都没有说话。 南庄猎场。日间。 皇帝终于偷出空来给自己放假,率一众皇属和近臣到皇家猎场行猎。 秋高气爽。旌旗在秋风中如同醉舞。 君怜和朱雀携皇子皇女出车舆,已有廷献、承璋等牵了她们的马来。菁娘是第一次跟随出猎,很是兴奋。她原本也是会骑马的,虽说骑术平平,小跑倒也没什么问题。君贵着人替她挑了匹性子温和的牝马来。远山和秋池有孕在身,自然不能在马背上颠簸。下了车,君贵便吩咐她们到行帐中休息。两人答应着,连说在帐外坐着看看官家和圣人跑马就挺好,好容易出宫来了,呆在帐子里多没意思。 经过多次行猎之后,观音已经渐能说通道理,同意在爹爹开箭时,先由阿孃或者雀姨抱着也可以。因此年来的每次开箭便仍旧由君贵施行。 于是司祝祝祷毕,皇帝远开一箭,射中了一只灰白的大肥野兔。 兔子拎回来,犹自徒劳蹬腿,众人下马围观。皇女观音和皇子宗训都兴奋得叫唤起来,连连伸手要摸。可是一错眼看到兔子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两个小娃又畏惧地缩回了手。 “阿孃,我怕。”训哥儿将头埋到君怜身上。“嗯,怕就别看了,好孩子。”君怜忙柔声哄道。君贵摸摸儿子的头以示抚慰,又问怀里的闺女:“音儿呢?音儿若是怕的话,爹爹替你捂着眼睛,好不好?”“不要。”观音连忙推开爹爹的手,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地再次偷偷打量那只兔子。 素常惯例,开箭之后,君贵抱着皇女观音,李重进抱着皇子训哥儿缓辔在草场上遛一圈,然后将皇子皇女交给他们的傅姆们,帝后、君臣再一起放马出去尽兴。可是今日,君贵抱着观音遛了一圈回到行帐,观音却提出了一个新要求:“爹爹,我要骑马。” “嗯?”君贵笑道,“爹爹不是刚刚抱着你骑了一圈么?” “音儿要自己骑马。”小小的观音认真解释道。 “啊,音儿太小了,还不会骑,长大些爹爹教你,好么?” “音儿会骑的!音儿已经会骑了!”观音坚持道。 君贵知道闺女的执拗脾气又犯了,求助地看向君怜。君怜忙过来哄道:“阿孃知道音儿会骑了,但那得是跟爹爹在一起才可以,音儿若自己一个人骑,就不行。音儿看弟弟也回来了,咱们让爹爹和伯伯先走,阿孃和雀姨带你们俩去拔草玩,好不好?” “不好,音儿要自己骑马。”观音一步不让。 君贵故意沉下脸道:“不行,音儿不会骑。” “那么爹爹教我。”观音也沉下脸,嘟着嘴道。 君贵笑了起来:“教你?可以。”于是他向君怜使个眼色,又抱着观音向御马走去。 远山与秋池相顾惊讶道:“官家要做什么,教观音骑马?!观音才多大呀,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了得?圣人,您倒是拦着点啊。” 菁娘早骑在自己马上,就等着随官家行猎,见状也瞪大了眼睛。 君怜与朱雀交换一个眼神,也没有话,又转眼紧紧盯着那父女俩。 君贵将观音一个人抱上鞍子,教她抓牢鞍桥,自己则一手扶着她,一手牵着缰绳,引着她慢慢往前走了一个大圈。众人看那小小的身子在御马上一起一伏,都替他们父女悬着一颗心。不想一圈走下来,倒稳稳的毫无差池。 君怜松了一口气,不由嘲笑道:“原来咱们堂堂周家天子,也不过是儿女牵马之人。” 朱雀也揶揄道:“今日我才知道,官家的御马竟不是凡品,而是观音的坐骑朝天犼呢。”君贵目下的坐骑唤作“入风赤”,仿唐太宗昭陵六骏之一“什伐赤”之名,是一匹额头有颗白星的高头大红马。 君怜听了,也笑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少时他们父女回来,咱们就让他将马名改成‘入风犼’好了。” 父女俩走完一圈,观音意犹未尽:“音儿还要骑!”君贵翻身骑上马,将闺女紧紧揽在身前,说道:“那么爹爹带你跑马,好不好?”“好!”观音兴奋道。“来,音儿的小手抓紧缰绳,爹爹的手抓紧音儿的手,咱们走!”君贵说着,将马鞭轻轻往后一甩。御马撒开蹄子,向着茫茫草场深处奔去。 张永德见状,忙招呼着林远等,一起策马去追。 这里君怜便抱了儿子坐到毡毯上,笑向朱雀道:“阿姊又抢了爹爹去,咱们训哥儿居然不哭不闹,倒是个好性儿的孩子。”朱雀道:“训哥儿脾性像你。观音呢,更像她爹,难怪君贵偏宠着她。”君怜笑道:“也不算偏宠吧,男人对儿子,总归要求多一些。那****还跟我说,希望训哥儿快快长大,他自己有好些本事急着要教给他呢。”朱雀道:“训哥儿才多大,他着这急做什么?”君怜一笑:“谁知道呢?不过,眼见着又有新的孩儿要降生,他心中得意,想来是难免的。”朱雀看看不远处的众人,尤其看着下了马来无聊等待着的菁娘,撇嘴道:“哼,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待到远山、秋池的孩儿落了地,你家君贵再宠宠新生的,有人该哭着喊着找茬闹了。”君怜叹口气,嗔道:“唉,你就少说几句吧。” 未几,只见君贵一行远远策马回来。君怜忙站起身。君贵到行帐门口下了马,又将观音抱下来,向君怜笑道:“这回闺女可是玩够了,在马上咯咯笑得不停。她说想要自己的马,几时我让马军送几匹好的来,亲自挑一匹,作为她的专骑。” 君怜嗔道:“才跟朱雀笑言,要请官家将御马改名‘入风犼’呢。官家倒好,居然要专门给她配一匹。怎么闺女随便说句话,官家还当了真了!” 君贵笑道:“皇女说的话,怎么不该当真?……‘入风犼’么?倒是个好名字。”他又摸摸儿子的头,对他道:“几时皇子问爹爹要什么,爹爹也当真,好不好?” “好。”训哥儿温和地答道。 一时帝后安置了皇子皇女,带领群臣去行猎。君贵见群马矫健昂扬、鞍鞯鲜明的情状,忽然向身旁的李重进问道:“三哥,素日禁军中那些战马,跟随着咱们辛辛苦苦征战沙场,所得犒赏不过是些精料而已。它们伤了、老了以后,马军都是如何处置的?” 李重进想了一下,笑道:“还能如何处置?伤了就养着,养不好的伤,只能趁早了断,以节省草料。老了的战马也是如此,该杀,就杀了……” 君贵蹙起了眉头。 “官家的意思是……?”李重进试探道。 “三哥,战马虽说是牲畜,在沙场上与咱们同生共死、同进共退,也算有同袍之谊,一旦老病,咱们岂能无情抛弃?”君贵正色道,“回去后传我谕旨,今后所有老弱病患之战马,一律送到同州的沙苑监、卫州的牧马监去,就让它们在那里享受水草,以尽天年吧。” “是,臣遵旨。”李重进忙答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52. 始议南征 2 冬十月。辛未日,天大寒。 在万物凋蔽的景象中,有一则喜讯传入宫阙:成州归顺。 至此,西军从孟蜀手中收复了秦、凤、阶、成四州故地,完成了平边之战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 禁中。万岁殿。日间。 群臣入贺。皇帝欣然设宴以答。殿中弥漫着暖烘烘、喜洋洋的氛围。 此番西征奏凯的主将向训、王景、韩通等尚未返阙。皇帝记得当初决定西征时众臣的建言,特意向王溥赐酒,举杯道:“成就朕的边功,卿择帅之力也!”王溥忙捧觞逊谢。恭敬饮毕,群臣赞和。 有属官给枢密使魏仁浦送来一卷帛书。魏仁浦展开快速阅毕,起身走近皇帝,奏道:“陛下,西蜀孟昶的国书到了。” 皇帝不动声色道:“他说了什么?” “回陛下,蜀主被陛下的雄师吓破了胆,是来上书请和的。” 皇帝将帛书索要过来,亲自展读。读毕,冷笑道:“哼,大蜀皇帝?!战败之国主,不知自己僭伪,还敢与朕并称皇帝、分庭抗礼不成?魏枢密,将这国书拿回去。” “是。……那么陛下,该当如何回复孟氏呢?” “还用回复?不理他就完了!表面请和,背后却耍小把戏。耍把戏还耍不伶俐,偏又被朕识透!哼,这种人,不足为虑。”皇帝顿了顿,又正色道,“倒是秦、凤、阶、成四州百姓,应该从回归之事中得到国朝的好处。魏枢密,回去后替朕拟旨,四州之民除了两税的征科外,孟氏给他们规定的其它各色科徭,今后一律免除!” “是!”“吾皇圣明!”“陛下仁德!”“陛下慈悲,百姓之福!” 宽广的殿堂中,响起了群臣整齐而响亮的颂贺之声。 皇帝并没有为这快要冲破藻井的颂圣之声所迷惑。他看着桌案上的酒食,叹了口气:“朕有什么仁德?近日天气大寒,多少百姓又在冒着苦寒为生计奔波。朕坐在宫中吃着这些美味珍馐,喝着这些好酒佳酿,却对百姓没有半分功劳,朕实在惭愧!” 他注视着他的臣属们,慨然道,“既然不能躬耕而食,朕就应当亲冒矢石为民除害,如此,朕心才能稍稍自安!” 群臣闻言,尽皆动容。 有人激动。有人沉默。有人面面相觑。 片刻,万岁殿中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颂赞之声。 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刘奉武,轻轻抿起了自己的嘴。 坤宁宫。后殿。黄昏。 殿中只有君怜与廷献两人。殿门关闭。 廷献低声道:“……官家就是这么说的。” 君怜皱起了眉头:“亲冒矢石?!” “是。官家说,不如此,他就不能心安。” 君怜定睛看着廷献,廷献愈发肯定地点点头。 君怜沉默了,望着殿内半空的香烟愣怔起来。 滋德殿。偏殿。日间。 官家单独召见王朴。君臣议论热烈。羊皮地图摊在御案上。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枢要会议。君臣议论热烈。羊皮地图挂在紫檀屏风上。 滋德殿。前殿。日间。 御前军机会议。君臣议论热烈。紫檀屏风上换了一幅更详细的淮南地图。 显德二年十一月初一,乙未日。 广德殿。日间。 常朝。 皇帝制下:以宰臣李榖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知庐州、寿州等州行府事;以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命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员将领,各率所部以从。 李榖是国朝枢臣耆老之一,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以李榖出马挂帅,以在高平、晋阳之战后迅速上升的王彦超、韩令坤等国朝重将副之,说明了此番战事的等级有多高。 而这样的阵容,不过是前军。 庐州、寿州等目前都是南唐治下州郡,大周设这几州的行府,则说明此番战事的首要目标就在这一带。 十一月初五,己亥日,大周皇帝郭荣向李氏治下的淮南州县降下诏谕。 在诏书中,皇帝首先说明,自己继位以来一直注重修治文德,此番动兵,并不是为了夸耀武功,而是为了吊民伐罪的大义。 接着,皇帝历数了江南李氏的种种罪过:趁着唐末内乱窃据一方,僭称皇帝;勾结北境契丹人和晋阳刘氏不断挑起战事,凌虐汉人百姓,为中朝制造边患;唯恐天下不乱,对中原历代叛逆势力如李金全、李守贞、慕容彦超等提供军事和物资支援;迫夺原中朝治下闽、越、湘、潭疆域,以扩大自己地盘…… 皇帝还回顾了大周对江南李氏的仁义:当年淮扬连年闹饥荒,先帝为了淮南百姓不饿死,特地允许他们渡河到淮北来买米买粮;历次边境摩擦俘虏的南唐将士,大周一律赏赐衣物放还,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来侵扰。 因此,大周从未有负于江南,而江南屡屡背信弃义,实在太过奸猾,“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皇帝告谕淮南军士百姓人等,国朝此番出师,“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势难阻挡。皇帝相信,他们虽然久隔皇朝声教,心里还是向往中原正朔的华风的。皇帝希望他们看清形势,“善择安危,早图去就。” 对于主动献郡投诚者,皇帝说,绝不会吝惜高封厚赏。 在诏谕的末尾,皇帝承诺,王师军政严明,禁止剽掠焚烧,此番征讨对百姓一定秋毫无犯,希望百姓父老不要担心。 这封大周天子对淮南百姓的******,火速被传达到了国朝的每个角度。又火速越过淮河,飞到了江南军民的口耳之间,飞到了宴坐于金陵锦绣宫城里的李璟李伯玉眼里。 大周国民兴奋。 李氏震动。 江南震恐。 沿淮一线,在天寒地冻中抱怨着补给不足的唐军将士紧张起来。 - 冬日的淮水浅涸。有沙洲露出水面。 沙洲上,丛丛枯草在寒风中瑟缩。 天地肃杀。 久经沙场的宿将们并不屑于去回答,冬季,到底是不是一个适合杀伐的季节。 - 千里之外的东京大内,寒风从滋德殿的黄绿琉璃庑顶呼啸而过。 厚厚的棉纸糊住了殿宇的窗棂,均匀分布在殿内各处的铜火盆让殿内保持着宜人的温暖。 火盆就好似殿宇的心脏。 铜罩之内,橙光烈烈,火焰熊熊。 无数颗心脏,正跳跃若狂。 - - 帝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 - - - 第三卷落幕 - - - ----------- 终于,又走过了一卷。 你们都懂的,这就意味着,本宝又要“休耕休渔、横盘整理”一阵子了。不好意思。 撒娇喊累的话,大概也没多少人心疼吧。那我就不喊累好了。 - 你们肯定体会不到,本宝对于全书完工时刻的那种向往之情有多深。可是,若真的到了那时候,想必怅惘之情也是很深的吧。嗯,真的呢,哪怕现在想象一下,也有点伤感了。 - 所谓休整,其实一点都不可能得闲。关于本书写作的种种,尤其需要趁着这个机会来反思,来深入探索,来潜心揣摩。今后的方向,也需要停下来想得更清楚,才能继续往前走。 此外,趁着休整,需要把另外两部书稿最后过一遍,尽快交给出版社;还有一些文章要赶赶,欠的债总是要还的。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想写,可是就没办法真的专注去写了,因为目前的核心只能是一个:世宗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故事。 还是那句话:发愿于彼,力精所欲。忍力成就,不计众苦。 很期待读者诸君的意见哦。 若有时间,我仍然会专门写一两篇文章,跟读者诸君聊聊与本书相关的话题。 - - 柏梁承露,东壁悬翰。 后会有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53 淮南江北 1 【第四卷-紫微卷】 - 开卷曲:【帝后三叠】 - 调性:清肃,哀而不伤 词:严优 - 忆昔初见君,火焰为幕死为邻。不思量,何缘相识,何缘相知。东风一度天涯阔,心事浮云寄托。 (自古来,荣辱与共,生死难同;便纵有,千般誓言、万般不舍,终究是,将奈天何,无可奈何。) 后来相伴君,君有长剑我有琴。问世间,谁堪孤独,谁解寂寞。七年携手画江山,青春几曾蹉跎? (自古来,荣辱与共,生死难同;便纵有,千般誓言、万般不舍,终究是,将奈天何,无可奈何。) 最后与君别,紫微黯淡映残月。从今后,勿复相忆,勿复相思。为我殷勤嘱长风,山高水远珍重。 (自古来,荣辱与共,生死难同;便纵有,千般誓言、万般不舍,终究是,将奈天何,无可奈何。) - 君以一身担天下,我亦全心献此生。 钟鼓馔玉岂足贵,帝业功在四海平。 固知君心似我心,人间天上守清明。 我今为君重叮咛,请君为我倾耳听: 须怜良辰、惜光景,振长缨、纵名马,高放歌、痛进酒, 方不负英雄意,方不负佳人心,方不负少年头。 - - 注: 1.此为《颠倒火焰》第二主题曲。 2.曲名《帝后三叠》,又名《爱别离》。“爱别离”为佛家用语,是人生诸苦之一,翻译成现代白话很简单:明明相爱却要分开。 - - - - - ------------------------------------------ - 淮南江北(1) - 在古中国广袤的疆域中,北部最著名的大河,是黄河。后周京城大梁(开封府)便位于黄河下游的一个水路交汇点上。 大梁也称东京,因境内有汴水,又称汴梁。大梁往西四百里,是西京洛阳(河南府)。 东与西的位置是相对的。有唐一代,洛阳并非西京,而是东都。因为唐代的京师在长安,位于洛阳以西八百里,故此唐代的西都是长安,东都才是洛阳。到了朱温篡唐,以自己的宣武节度使治所大梁为新朝代的都城。此后几个朝代是次第继承的关系,便都沿用了大梁为首都。于是国朝的东西两都位置发生变化,洛阳成为西京,大梁成为东京。至于旧唐都长安,则降格为永兴军(京兆府)-先帝郭威为后汉枢密使时,曾讨伐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镇叛乱,其中赵思绾就是在永兴起兵的。 由永兴、洛阳、大梁,向东偏北延伸到兖州、青州,这是大周目前的腹心一线。 从东京大梁所傍的黄河垂直往南方约八百里,便是淮河。淮河是一条非常古老的河流,与长江、黄河、济水并称古中国境内的“四渎”,享受历朝的国家祭祀。 淮河发源于桐柏山(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在五代时有自己的入海口,东流至云梯关(在今江苏省涟水县)入海。 沿淮一线,从西到东偏东北,有光州、寿州、濠州、泗州、楚州诸淮上重镇。 从寿州所傍的淮河垂直往南方约六百里,就是长江(亦称江、大江)。 南唐境内,沿江一线,从西往东有黄州、蕲州、舒州、和州、扬州、泰州诸江上重镇。 在江、淮之间的中部腹部地带,又有庐州、滁州两大古州。 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这一带地区,就称作“淮南”,或者更具体地说,“淮南江北”。这一地域所辖的土地,便是上述光、寿、濠、泗、楚、海、庐、滁、黄、蕲、舒、和、扬、泰十四州,共计约六十县。 其时,淮河是后周与南唐的自然国界。淮南,加上楚州往北约三百里的海州,都在南唐治下。这就是王朴《平边策》中所说的漫长的两千里接壤线,是可以进行“挠击”以试探其薄弱处的地方。 那么,南唐是怎么来的?统治南唐的是什么人? 公元902年,唐朝大将杨行密受封吴王,割据淮南。唐朝为朱温所灭后,公元919年,杨氏自立为吴国国王,史称杨吴,或南吴。937年,吴国权臣徐知诰夺杨氏之位,建立齐国。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以唐室后人自居,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昪死后谥号烈祖,如今的南唐国主李璟(字伯玉),就是烈祖李昪之子。因南唐的都城金陵在长江之南,故此这一政权也被人称作江南李氏。 南唐有多大? 其时,江南李氏几乎占据了古中朝版图的半壁江山。 从淮河南岸开始往下,南唐西面在洞庭湖一带与湖南接壤,东面在苏杭一带与吴越(两浙钱氏)接壤,南面在虔州以南与南汉接壤。十一年前,东南面的闽已为李氏所灭,故此李氏辖域往东南一直扩展到了海边。本来,楚国(湖南马氏)也是被南唐灭掉的,但后来湖南几经倒腾,又回到了后周太祖郭威手里,所以湖南就不能算在江南李氏囊中了。 因此,目下江南是三面接壤后周的势力范围,北有中原,西有湖南,东有吴越。 而这三面敌境的核心首脑,自然是北面的中原天子郭荣。为了与郭周的夹围相抗衡,李氏曾派遣谍者跨过淮河,乃至浮舟海上,与西蜀孟氏、河东刘氏、契丹耶律氏相交通。 说回周、唐两国的交界淮河。 无论对于哪一方,这条河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于唐,目下是战略防守;于周,目下则纳入了战略进攻的考虑。 淮上诸镇中,历来有几个重中之重的通衢要塞,比如寿州、濠州。它们居水路交通枢纽之地,拿下它们,后周就能迅速突破南唐的淮河防线。寿州往上游的光州,不如寿、濠二州交通便利;濠州往下游的泗州,距离后周京师的首脑位置稍远,补给线稍长,从东京出发的主帅驻营点兼破击点很难选择它。 至于楚州(今江苏淮安),它的确也是淮上要塞,但它远在临近淮河入海口的下游位置,它的重要性在于运河-拿下楚州,则水路可以从淮河经运河抵达大江。这显然不在后周夺淮战争第一阶段选点的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剩了寿州和濠州。寿州的治所在寿春(今安徽寿县),濠州的治所在凤阳(今安徽凤阳)。如果将大周的京师汴梁与南唐的京师金陵(江宁府,今南京)之间连一条直线的话,凤阳几乎就在这条直线上,寿春偏离得也不远。这两个州都具有绝佳的战略地位,一旦占领,便可成为王师往下推进战事的大本营和据点。 那么,选择哪个作为首轮攻击点更有利呢?王朴曾经建议进行“挠击”以确定其薄弱可趁处。挠击,建立在中原皇朝与南唐长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对南唐沿淮布防不很熟悉的事实基础上。 不过,挠击并不是唯一探知战略情报的方法。 四十天前。寿州城外。淮河南岸。 冬季的淮水变浅了,尤其在寿州段,许多地方露出了干涸的河床。与变浅相应的,是河面变窄。河对岸在丰水季节看起来十分遥远的大周城郭,此时变得仿佛如在眼前。向河心绵延而去的衰草与沙洲拉近了两个同文同种的国家之间的距离。 然而,这样的拉近,也让河岸变得危险了。尤其对南唐人而言,淮河的天堑之利下降,一向不习水战的周军越淮南下的可能性便骤然上升了。因此,每年冬天枯水季节到来之时,南唐都会在沿淮浅涸地带派驻军士戍守,这叫做“把浅”,也就是把守浅滩的意思。 今冬似乎比往年更冷些。这一日,天空混沌不清,冬阳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外,似乎有光溢出,又似乎被捂得严严实实,不肯为寒风笼罩的淮岸增添一丝的暖意。 四五个南唐士兵,手里拖着铁枪、刀械,懒懒散散地从浅岸边走过。为了避免冰凉的兜鍪冻伤脸庞,他们还以麻布挡护在脸部与兜鍪的结合处。更有甚者,直接用麻布遮蔽了整张脸,这让他们看起来愈发面目模糊。带着明显淮南腔调的交谈声,就从这些面幕后传出来。 “……瞧瞧,去年扎营后扔掉的破铁锅,又露出来了。”“真是嘿!这么个破锅,泡了一年的水,倒没给冲走?”“冲不走。这一带浪小,他们特意在破锅里装了石头,埋在下面做地标的。”“诶我说,往年还不到立冬,上面就部署下把浅之事了。怎么今年都立冬好些时日了,倒没见丝毫动静?”“嘁,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年啊,不把浅啦!” “啊?!不把浅了?周军趁着水浅过来怎么办?若不能赶在他们上岸之前挡住,他们一旦登陆,那可就直接扑到水寨边去了!到时候把咱们寿州围起来,不就麻烦了么?”“咳,你操这个心!本州吴监军上报朝廷说,多年来淮岸边没有战事,可是年年‘把浅’,劳军伤财,不如停废了的好。朝廷一听有理,今年就停了。”这位军士所说的吴监军,是指当时的寿州监军吴廷绍。 “这……这……怎知不是因为年年把浅,周军才不敢过来的呢?”“呵,你这个话……刘节度上表力辩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朝廷觉得吴监军说得更有理。天这么冷,转眼就到年根底下了,谁没事愿意出来打仗啊?北人又不会水战,就算来了,咱们大唐接到探报后出城迎击,打他个立足未稳,也完全来得及嘛。”这位军士所说的刘节度,指的是当时的寿州清淮军节度使刘仁赡。 “……我还是心里不踏实,我觉得刘节度担忧的总是没错。”“得啦,喝汤的还操吃肉的心?不把浅倒好了,扎营在淮水边,那叫一个冷!柴火也不够用,还是在城里的好。”“就是,你有什么不踏实的?不是还有侦候和巡逻么?放心,误不了事!” 东京。大内。 一个普通打扮的禁军士卒匆匆行走在御道上。他的面幕是在进入宫门之后才拉起的。在经过东西横街的时候,一队巡逻的禁卫军拦住了他。能够蔽面进入大内是一个很高的特权,他们需要验证他的身份。 独行的蔽面军士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青铜白虎符。白虎符比巴掌略小,背面有精铸的“敕造”二字,是内府秘艺。别的记号且不论,单验这两个字的字型结构、笔划深浅、做工精粗,就已经能将铜符的真假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带队的禁军殿直薛有光接过青铜白虎符仔细查验一番,又看了看面幕上方露出来的那双冷静的眼睛,方后退一步,恭敬一揖:“得罪了”,做个手势放行。 滋德殿。前殿的殿门紧闭。只有皇帝和适才持符的那名谍者。 御前白虎密谍已经除下面幕,正在向皇帝汇报江南情报。与田重霸相似,他也是一名貌不惊人的精壮汉子,无论从身材、五官、嗓音上,乍见之下很难说有什么特点。 “……今岁寿州淮防最大的变化,是撤掉了把浅。”他的声音保持着职业的沉稳。皇帝一愣:“怎么,把浅撤了?!”“是,而且是唐主亲准的。” “把浅……,浅……。”皇帝心念一动,“朕问你,寿州辖段内的淮水,素日丰水季节会有多宽?”“呃……回陛下,以臣目测,便是最窄处,应该也有差不多……两百丈吧。”“那么,浅涸之后呢,剩下的淮水有多宽?”“回陛下,以臣目测,至少,窄了一半。”“哦。……窄了一半,那就是一百丈。”皇帝沉吟良久,“一百丈……一百丈……”“是。臣看着,两岸露出来的坡滩很多,剩下的水面,也就是一百丈左右了。” 皇帝定睛看着自己的白虎密谍,有些不解:“可是,好好的,唐主为何要将把浅撤了呢?”“……唐主对前线的将领多有牵制,吴廷绍与刘仁赡素来不和,是以吴廷绍被派来做清淮军的监军。吴廷绍来了之后最大的动作,就是上表请求将把浅给撤了。刘仁赡不答应,上表力争,吴廷绍就拿刘仁赡想多吃军饷说事……”皇帝沉吟道:“嗯。这就是说,寿州守将不能和睦协力啰?” “是。也不光是寿州,江南朝廷里原本就不太平。唐主李伯玉打从灭了楚、闽之后,身边进用了许多阿谀之臣。伪太傅宋齐丘是前朝老臣,顺着唐主的意思提拔了一大帮善于拍马逢迎、见风使舵的人。目下伪枢密使陈觉、伪枢密副使李征古便都是宋齐丘的人。”“宋齐丘一人吃下了正副枢密使,就没有别人与他抗争么?”“有。宋齐丘这帮子人,跟伪宰臣严续等颇不对付,两派常在唐主面前吵嚷个没完。”“呵,朕听说,江宁府中爱吵嚷的,还不止这几个人呢。”“是。伪左仆射冯延巳好说大话,经常撺掇唐主进取中原,与宋齐丘那一伙也常意见相左。唐主新近重用的军将如刘彦贞、皇甫晖等,又与朝中这些枢臣各有勾连……。” “呵呵,如此乱七八糟,还怎么治国?”皇帝不由轻蔑道。白虎谍者揖道:“陛下说的极是。臣听闻,唐主若想要发个什么政令,他们文臣武将之间常常脸红脖子粗地先争吵一番,将唐主搞得莫衷一是……”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哼,当家的没主意,底下人自然就乱了。”白虎谍者笑道:“依臣看,江南伪朝里这些人,就像是一盘散沙,便是遇到大事,也很难捏鼓到一块儿的。” “呵,江南建国日久,倒不可轻敌。……朕问你,寿州守将除了刘仁赡,还有谁?”“回陛下,还有高审思、胡则等,都是唐军宿将,其资历、经验、能力等各方面,倒的确是不可小觑的。” 皇帝赞许地颔首:“嗯。……那么,濠州的情形你熟悉么?”白虎密谍有些赧然:“回陛下,濠州那边,臣这条线尚嫌单薄。”“无妨,”皇帝一笑,“濠州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一些。其守将叫做郭廷谓,是么?”“是。据说也是个狠角色。” “与刘仁赡相比呢,哪个更难对付?”“……不好说,应该都很棘手。不过,若是不论守将、单论城池的话,寿州应该更难拿下。”“嗯?为何有此一说?” “回陛下:寿春背据八公山,自打隋文帝时候起,就是作为军镇建设的,城外还有水寨,池之深,城之坚,非寻常州郡可比。尤其是淮水常常在这一带泛滥,故此,寿春的城墙修建得异常牢固。臣亲眼所见,那年春夏涨水之时,洪水围城超过一个月,寿春城墙竟然丝毫没有颓倒的迹象。若不是有那城墙阻拦,一旦淮水倒灌入城,漫说城中老幼,便是青壮也无人能够幸存!……此外,寿春下辖的正阳关是淮水、颖水、淠水三水交汇之地,水系复杂,物资辐辏,商旅往来频繁,历朝历代都在修缮,又与寿春相呼应,也是易守难攻。” “嗯。照你所言,前人说的没错,寿春果然是沿淮诸镇里最难攻打的城池啰?”“依臣的愚见,的确如此。臣以为,寿州居国朝与南唐交通之中间要地,倘若能攻下寿州,则其它淮南城池,尽皆不在话下。”“……嗯,朕知道了。” 滋德殿偏殿,夜色浓重,灯烛通明。 羊皮地图铺在御案上。君贵仍旧在看地图。图中寿州、正阳、濠州、泗州、楚州、扬州等地,摆放了一些核桃、白果之类的物事做标识。一个大红冻柿子,放在京师大梁的位置。剥开的几个花生壳,被当做小船,放在了冻柿子旁边。剥出来的花生仁,是他的马步大军,也放在了冻柿子旁。君贵拿起花生壳又放下花生仁,拿起花生仁又放下花生壳,将这花生大军在地图上反复指挥调度着,似乎正痴迷于一场想象中的盛大游戏。 滋德殿正殿。十日间,更多的几个谍者陆续单独出入御前,包括西乞十三。(见本节末注) 又是一个夜晚。滋德殿偏殿中,原先的全境羊皮大地图换了一张,换成了更加精细的淮南局部地图。花生大军的调度仍在继续。君贵脸上露出了越来越多的欣然,似乎一些问题找到了答案,一些困扰得到了破解。 - - - - - - - - 《颠倒火焰》第四卷归来。 感谢等待,感谢包容,感谢你们不离不弃的相伴。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准备好与我一同开启新的征途了么? 呵,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 - - 注: 西乞十三:我将燕十三改名西乞十三了,因为我孤陋寡闻,刚知道古龙的《三少爷的剑》里有个燕十三。虽然大江湖上允许重名,呵,但我喜欢这个人物,不想让他搭别人的车。本来还想改成楚十三的,然后发现这名字也被别人占了。然后我就决心改个怪名字,但我绝不会改成慕容十三、独孤十三之类的,哈哈。后来索性设定成一个古老的姓氏,带点秦人血统。像后文会将琉璃、珊瑚等名字改掉的原因,也大抵类此。不过秋海棠改秋木香却不同,我是为了将所有的海棠意象都指向朱雀,不乱。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4 淮南江北 2 十日后,距今一个月前。 滋德殿前殿。皇帝召王朴单独入对。还没等王朴坐热,君贵便突如其来地向他宣布了自己的想法:准备于今冬进攻淮南。 王朴一愣,思忖片刻,方道:“可是……陛下,为何如此仓促决定提前出兵?” 王朴是文臣,从未亲自率兵打仗。但是就像刘备要请南阳书生诸葛亮做军师的理由一样,以文臣参谋军事的最大好处,是他们可以跳出就战事论战事的窠臼,不为一时意气或一地得失所限,放眼更广阔的政治、经济、历史、人文乃至地理、气候等大局,冷静地以一个几乎局外人的立场,对一场战役乃至战争的走向给出自己的预判。 “呵,朕知道卿的意思。”君贵笑道,“早前咱们俩商议平边策时,卿曾经建议,以一年为期筹备南征。如今距离那时不过半年,是以卿有此问,对么?” “是。以臣看,单是粮草便未必足够,遑论军械、人心等的准备?” “呵,文伯,如今国朝的储备其实是够用的,粮草、军械之类,有张美、季飞卫在,只要诏令下达,他必定会如期筹措到位,这你不必担心。……至于人心嘛,江南连年苛捐杂税,老百姓之心是丢得差不多了,这正是我大周施恩于彼的时机。而且,如今我大周民心顺服,百姓安居乐业,王师中多的是盼着到沙场一显身手的真正武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卿还怕无人敢死向前么?”“可是陛下,倘若再得半年时间筹措军需,不是更为从容么?臣不知陛下突然调整计划的缘由何在?” “因为,”君贵意味深长地说道,“目下出现了一个战机。”“什么战机?”“南唐将原来沿淮一带的冬季把浅撤了。淮水浅涸,而他们不守,这岂不是上苍赐予我大周的机会么?” “呃……陛下是打算偷袭?”“偷袭?哼,有什么必要偷袭?江南原本就是我中朝故土,朕要祃祭誓师,正大光明地去收复它!”“臣以为,倘若如此,则吴人尽知我意,将撤掉的把浅再布防回来就行了。那么,陛下所见到的战机,也就不成其为战机了。” “布防回来又怕什么的?便是布防回来,淮水不是照样‘浅’着呢么?朕的大军渡过去,照样将他扑灭!……文伯,你有所不知,江南早已不是徐知诰时代的那个江南了。他们这把浅不是随便撤的,背后是他们君臣、同僚之间的深刻龃龉。这才是朕所谓的真正的战机!” “不过,陛下,臣仍有疑问……”王朴一面思考着皇帝的话,一面执着地提出自己的质疑。他们君臣之间说话向来直接,没什么避讳。整个朝堂中,最敢与皇帝真刀真枪辩论的也就是他了。众人都知道皇帝因为王朴与自己性格相近而看重他,却忽略了王朴并非一味顺从之人。他有些建言曾经很明显地忤逆了皇帝的意思,但皇帝无论是否采纳,都并未向他生气发火。对于自己喜欢和欣赏的人,皇帝总是有这样的雅量的。 翌日。滋德殿前殿。御前军机扩大会议,文武并座。皇帝容色平静,将昨日自己与王朴辩论清楚后的原因和结论告诉了大家。很显然,他已经说服了王朴。 与皇帝的平静相对照的,是众臣的惊愕。很显然,这一决定不啻在所有与会者头上掷响了一记炸雷。 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赵匡胤等战将,尽皆难以掩饰面上的兴奋。虽然他们一直知道皇帝有南征的念头,可是绝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有想到,会选在今年冬天! 皇帝召大家来到紫檀大屏风前。众人注意到,屏风上原来悬挂的全国大地图上,覆盖了一张更为精细的淮南局部地图。皇帝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地图上那个他已经斟酌了上百次的地点。 “寿州。”他看向他的臣属们,“第一仗,咱们就攻打这里!如何?”众臣一时默然,每个人都在心里想着应对之辞。 枢密使魏仁浦揖道:“陛下,可否容臣问一句?”“魏枢密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陛下兴起此役收复旧疆,固然是江南民众之幸。不过,臣想请教,此役的战略目标是什么呢?江南自杨氏自立为吴国,及至南唐李昪代吴,前后也繁盛了五十余年,根基匪浅,陛下……陛下是想一口吃掉李家人么?”“不。”皇帝微笑着摇摇头,“此役,朕只要淮南。” 这当儿李榖插言了:“陛下所言,是指淮南江北全局么?”“对。李司徒以为,朕的胃口是大了还是小了?”李榖沉吟片刻,方谨慎答道:“倘若只是江北十四州,臣以为这个目标……目下倒也不为过。” 宰臣范质、王溥、宣徽北院使吴延祚等,也相继表达了审慎的支持。 皇帝又看向跃跃欲试的重将们:“你们呢?你们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对于李重进、张永德等人而言,征伐江南的战役早已在自己的功名蓝图中,从来就没有肯不肯打的问题,只有自己能否参与、能多大程度上参与,以及什么时候参与的问题。所以,与审慎的枢臣们不同,他们根本不用去考虑南征在政治、军备等方面是否存在困扰,他们的兴趣直接跳到了战术层面怎么打的问题上。这也是皇帝非常喜欢讨论的话题。 接下来,君臣几人就南征的具体日期、军力配比、行军路线、进攻方式、战役纵深发展等具体细节展开了兴致勃勃的争论,而且特别就皇帝将首战目标选在寿州是否恰当一事,畅快地各抒己见。 御前军机会议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火朝天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5. 绾发围炉(1) 大周显德二年十一月初六。 昨日官家亲幸南郊,送李榖率王彦超、韩令坤三万前军出征,并颁下《谕淮南州县诏》。这一大事件,也在内廷引起了议论纷纷。 君贵与诸臣、众将轰轰烈烈地热闹了这么些天,直至正式下诏遣将南征,却并没有时间好好与君怜谈过自己的想法。当然,出征打仗历来是男人们的事,不让闺中的妇孺因为兵事兴起而受到惊吓,也是有担当的男人们的责任和义务。君贵在这方面,倒是恪守了这个古老的传统。 可是,在事情的另一方面,在君贵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里,他又未尝不是在逃避。如果说战争是男人所能操作的最庞大的游戏,这个游戏是男人之间力量的展示和角逐,带着致命的危险因素,那么它就天然地将女人排除在外,并且,很有可能会顺理成章招致女人的反对。 当他抛开理想的光环、出师的大义,而仅仅从自己内心对这一游戏的渴望、冲动和需求的角度来思量这个问题时,他意识到,战争的话题在他与君怜之间其实是微妙而敏感的。即便高平之战前君怜曾经毫不犹豫地支持过他,可时移世易,目下国朝各方面的情形都发生了变化,人心里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尤其是此番贸然将南征日期提前了半年,他自己的心里并不是那么有底气。 滋德殿移花堂。君怜携皇子皇女陪着君贵用午膳,朱雀、菁娘、远山、秋池等,也都在场作陪。这个全家福级别的用膳规模,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出现过了。 膳桌上的气氛基本是和乐的。现在他们的座位跟最初相比有了调整。皇子皇女分别紧挨在阿孃和爹爹的身边,训哥儿早已学会不再与阿姊抢爹爹,因此观音跟着君贵坐在上座,训哥儿跟着君怜坐在爹爹左手侧位。君怜左手是菁娘,君怜对面是朱雀。朱雀右手,是远山,然后是秋池。 午膳的菜品次第端上来。因为天冷,许多餐具底下都架了个烧兽炭的小火炉子保温。君贵见一盘黄澄澄的芝麻烧也架在小炉子上,便夹了一个到君怜盘中,笑道:“趁着刚出炉,圣人赶紧吃吧。若真是再烤会儿,烤硬了,反而不好吃了。”君怜笑道:“好。” 这里观音也伸出手去:“音儿也要饼儿!”君怜还未开口,东方氏已拿了竹箸过来要替她夹。观音不答应:“音儿要爹爹拿。”君怜看着君贵,揶揄道:“这可怎么好?你闺女吃定了你。”君贵早替观音夹了一个芝麻烧饼塞到她手中,闻言不由笑道:“吃定就吃定吧,当爹的被闺女吃定,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看着观音,温言道:“爹爹宠爱音儿,因为音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对不对?”“对。”观音将芝麻糊了一嘴,认真点头道。 一直默默无语的训哥儿,这时也向那小炉上的盘子伸出了手:“训哥儿也要饼儿。”很显然,阿姊的风头太健,让他感到了不平与不安。难道自己的存在,在爹爹眼中就不重要么?君怜忍笑看着君贵,也不说话。桌边坐着的余人,连同桌后站立的侍从们,也表情各异地看着官家,看他如何应对。 “好好,爹爹给你。”君贵觉察到了自己小小的偏心与众人大大的观望,忙用手拿个芝麻烧递给训哥儿,“儿子,将手摊开,接着。……好,拿好啊,吃吧。”想了想,他又笑着找补道:“训哥儿也是个仁孝的好孩子,爹爹也很宠爱训哥儿的。”训哥儿满意地点点头,芝麻也糊到了脸上。 既然已经开了头,君贵索性又夹起一个,隔着君怜向菁娘道:“菁娘,你不是爱吃芝麻烧么?你也来一个。”显然,此时菁娘也被君贵归入了小孩子争宠一流。菁娘心中不甘,也不爽,一转念,有赏总比没赏好,便又欣然应道:“好呀”,站起身,托过盘子去接了。 “令主也……”君贵又道。朱雀原本坐山观虎斗,岂能被他顺手拉入抢食虎一流?便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要。官家留着赏别人吧。” 君贵一笑,回头对刘奉武道:“将这盘子端到孙娘子和章娘子那里,替朕为她们一人夹一个。”远山和秋池忙要起身致谢,君贵摆手道:“罢了,你们身子不方便,就别站起来了。” 好容易搞完膳桌平衡,众人接着吃饭,膳桌上的气氛比先时活跃了许多。 菁娘想起昨日的诏谕,忍不住发问道:“陛下,听说昨日李榖他们已经下江南了,咱们大周是要跟江南李家好好打一大仗了么?”“呵,对啊,差不多吧。”君贵一笑,“诶,你的芝麻烧吃完了?再来一个要不要?”“不要了。陛下,他们要去……” 这当儿君怜插话道:“昨日天寒,李榖是顾命大臣,也有了年纪,可别冻病了才好。”“诶,怎么会冻着?我赐了他一件裘衣,管保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心吧。”他转头向廷献:“你替圣人热热地盛一碗鸽子汤,天寒,别冻着圣人才是正经。”又向诸人道:“你们也都喝点汤,多吃饭,自己保养着,啊。”众人忙答应了。 这里菁娘趁空又绕回到自己的话题:“陛下,您刚才还没有回答臣妾呢,李榖他们这次要去打哪儿啊?”君贵看着她,淡淡一笑:“吃饭的时候谈家事,就不要谈国事了。”菁娘“哦”一声,忍下疑问,微微嘟起了嘴。 君怜不动声色地拿起君贵的汤碗:“还说要我们保养呢,官家自己碗里的汤都凉了,也不知道用一点。-奉武,将这碗汤拿下去,另换一只碗来,我亲自替官家盛鸽子汤。” 军器监后营,季飞卫家。 季飞卫与林远、邓锦各据胡床,围坐在一个旺旺的火盆前,拿铁钎子串着几只拾掇干净的野雀儿在火上烤。因在轮休中,喝酒无妨,他们又特意要了酒壶放在火旁温着,一面叙话,一面喝几口御寒。 荥阳县君郑采儿领两个军士进门,为他们送来茶窠子和细果盒。因采儿是皇后驾前的内职封君,林远与邓锦照例起身辞谢,笑道:“不敢劳动县君亲手治备,这些物事,叫小子们送来就是了。” 采儿笑道:“两位都知大哥快别客气了,你们且与飞卫多叙叙,剩下的琐事交给我。倘若有什么别的需要,随时唤我添加就是。”飞卫也笑道:“两位哥哥只管坐着安享,只怕她还自在些。来了多少次了,还推让些什么!” 林远笑叹道:“唉,弟妹这份贤惠,放眼禁军将领的这些夫人娘子里头,也是难得的!咱们卫小子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邓锦笑道:“可是咱俩以前说过的?到底卫小子会撒娇,到圣人跟前鼻涕眼泪一抹,就骗得这么好的一个弟妹回家来!” 采儿与飞卫都红了脸。采儿忸怩道:“两位大哥说笑了。”飞卫啐道:“两位哥哥放着自己家里的好嫂子不夸,倒过来挤兑我们?莫不是平日里被嫂子们管束得紧了,也想求官家、圣人赐个新人回来尝尝鲜不成?” “嘿,你小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邓锦闻言,扔下手中串着野雀儿烧烤的铁钎子,一步蹿到飞卫身后,将左臂内肘弯勒住他脖子,右手揪下他幞头来,作势就往他头上一阵猛打。采儿见惯了他们打闹,早笑着闪开。林远拊掌道:“诶,对喽,给我打狠点,再狠点!这小子这么会说话,咱们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飞卫因木腿不便,原本在胡床上坐得就不甚稳,需要自己不时调整坐姿。此时被邓锦这么抱头欺负,身子顿时失去平衡,眼见得立马就有栽倒之虞,忙反手抱住他胳膊连声求饶:“哎哟,哥,哥!卫小子错了!卫小子再也不敢胡说了!快放了兄弟吧哥哥!” 邓锦与林远得意地交换个眼神,又尽情蹂躏几下,方放了手,将飞卫小心地扶回胡床上坐好。邓锦不由笑骂道:“你小子现在好金贵!每次收拾完你,还得劳动洒家将你捧回来接着供着!”飞卫嬉皮笑脸道:“要不怎么你们是哥哥,我是跟屁小子呢?” 林远见他头发被邓锦揉得散乱不堪,便起身过来替他抓拢头发,重新以铜簪绾好。绾着绾着,林远不由叹了口气。 飞卫这方面却敏感,觉察出他这一叹不像玩笑,忙问道:“怎么了,林哥哥?”“没什么。”林远替他戴好幞头,回到自己胡床上坐好,遮掩道。飞卫看看林远,又询问地看向邓锦:“到底怎么了?……邓哥哥?”邓锦摇摇头,拿下巴一指林远。 - - - ------------------ 注:胡床,类似于现在的交椅、马扎,有型号和具体形制差异。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6. 绾发围炉(2) 林远目下是君贵身边的第一侍卫,是所有近卫班直们的头领。有什么话,邓锦习惯让他出头发言。林远本性比较谦和,虽处在最接近圣躬的位置,却并不倚势欺人,反而常常与人为善,寻机在官家跟前替同僚说一两句好话是常有的事。林远爱唱歌,歌喉好,据军中老人说,其歌技甚至与年轻时的王峻不相上下。林远带队伍、鼓舞士气的绝招就是领着大家唱军歌。坊间要是流行什么新曲子,人家回来学给他,他只需听个两三遍就能复唱,常常将手下军士惊得呆呆的。以前众人跟着君贵喝酒叙谈时,林远还常与孙璘搭手表演歌舞,滑稽娱众。 邓锦为人粗中有细。其粗,体现在他喜欢憋着坏跟人动手,欺负飞卫这样的后生更是家常便饭。其细,体现在他擅长算术—先前曹瀚在时,君贵小金库的账就是他们俩在管。可是,会算账并不等于他是个善于算计的人—君贵最讨厌那样的人,是不会将其长久留在自己身边的。邓锦的计算能力只用在算账的时候,离了账本的事他往往稀里糊涂、大而化之。邓锦内心其实比较脆弱,又不好意思像飞卫那样理直气壮地表现出来,日常反而要愈发装出硬朗汉子的模样。 目下,官家的四大元随散落三处,邓锦总与林远厮混在一起,有兵同带,有歌同唱,有什么心事,也说与他知晓。邓锦与林远同年而只略小几个月,但邓锦显然将以前对曹瀚的依赖转移到了林远身上。飞卫又是个依恋旧情的,有事无事常邀约了他们一处玩耍,以继续体会当小兄弟的乐趣。 这里林远见飞卫刨根究底问个不休,便正色道:“真要我说?”飞卫道:“是啊,话露了个头又咽回去,不是急死人么?”“好,我若说了,你可不许难过,更不许发脾气。”“……成成。什么事?说吧。” “昨日官家讨伐淮南的诏令,你想必看过了吧?”“嗯,看啦。”“唉,我吧……我替你绾着绾着头发,忽然想起去岁咱们跟着官家出征打刘崇的时候,有一次你的头发散乱了,我也是这么拿手胡乱替你抓拢的……” “这……这什么意思?”飞卫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茫然道,“绾头发跟讨淮南有什么关系?讨淮南又跟打刘崇有什么关系?哥哥叹的什么气?”不待林远回答,他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讨淮南官家也要去?!可是……可是昨日不是已经派遣李榖、韩令坤他们南下了么?” “那只是前军。”“挂帅后军的也有人啊,禁军中名号响当当的将领一大堆,未必是官家亲征吧?”“这你就不知道了。先时议论前军主帅人选之际,李都帅和张殿帅在官家跟前争得那叫一个厉害!平时觉得张殿帅性子挺温和的吧?可是为了抢这前军主帅,跟李都帅俩人车轮似的、一人一句在官家跟前说话,直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偏还有个赵匡胤,在旁边帮张殿帅的腔,想把这好事往殿前军揽。李都帅是什么人哪?一见这阵仗,更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了……” 邓锦撇嘴道:“这赵匡胤也忒能搅合了!人家李都帅跟张殿帅角力呢,他一个殿前都虞侯,跟着瞎起什么哄!要我说,侍卫军那边的部将也真够怂的,马帅韩令坤、步帅李继勋都在一旁,按理就该帮着李都帅打压赵匡胤吧,可是你猜怎么着?人家愣是不发一言!” 林远道:“韩令坤与赵匡胤是旧识,自然不肯轻易翻脸。你们还记得吧,最初不是他向官家推荐的赵匡胤么?”邓锦冷笑道:“那还能忘得了?咱们看韩令坤面子,可没少厚待这赵家小子!”他摇了摇脑袋,又疑惑道,“可是……李继勋为何也不出头帮李都帅说话呢?” 飞卫略一思忖,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了。我听下面人传,说李继勋跟赵匡胤、石守信他们早前结拜过义社兄弟。照这么看,赵匡胤与李继勋的关系,想来比跟韩令坤更近。是以,李继勋作为步帅,见马帅韩令坤不出头,自己也不便当面与赵匡胤发生冲突。” 林远冷笑道:“哼,自己的主官不帮,倒顾忌着什么旧识、什么义社兄弟的情分?韩令坤、李继勋这俩人,也真是忒有些公私不分了。”邓锦皱眉道:“依我看,还是那赵匡胤心眼儿忒多!他人在张殿帅麾下,倒能将李都帅麾下比他军阶高的两大副帅都给笼络了!这样一来,无论张殿帅、李都帅两人谁在官家那里更得势,都少不了他的好处。哼,倒是耍得好一手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我说,咱们得防着点这人,不然,只怕早晚着了他的道儿。”林远鼻子里一笑:“咳,那也不至于!咱们是官家的嫡系,咱们怕过谁来?只要提着小心,坐山观虎斗就是了。” 飞卫盯着炭火,思忖着:“平心而论,那赵匡胤倒也的确有些才干。可是军中这么多有才干的人,官家为何偏宠着他?还不是因为张殿帅一再的推荐和提拔!官家一手扶植张殿帅,一手拉着李都帅,两边都不想松劲儿……”林远见话题甩到皇帝身上,忙摆手道:“得啦得啦,咱们也别把话题扯太远了。官家的心思,咱们还是不要妄测的好。” “对对,那……林哥哥接着适才的话茬说。”“我说哪儿了?”“呃……,刚刚说到张、李二帅争抢前军主帅。”“是啊,争了这么半天,转日里官家一拍板,谁都不是!却定了资历比他俩都老的李榖。”“嗯,这我知道。然后呢?” “还没看出来?这就是事情的肯綮了:倘若派了张李二帅中的任何一人领前军,剩下那个就必定会做后军统帅,对不对?可是现下这俩人谁也没争着前军统帅,那么,倘若派他们中任何一人做后军统帅,必定会引起另一人的不满,对不对?”“那是肯定的。两边军中都有不少不省油的灯呢,哪经得起这么一挑?到时候,还管什么‘糖’甜饼咸,自己势必先窝里打起来了。” “所以啊!……”“哦……所以哥哥认为官家要自己出马?”“对。”“不过……也不见得吧?难道除了李张二帅,就真没有别人能行么……”“你别犯傻了。淮南这骨头不好啃,除了官家,禁军中就数李张二帅会打仗,人望又深,支使得动众将,别人谁还能拿得下来?”“比如……比如向南院啊。”“向训?向训这会儿还在西蜀扫尾呢!待他返阙,不该歇歇啊?何况,一再派他出征,难道皇朝无人了么?也不可能什么机会全都给他留着啊。” 飞卫吁出一口气:“这么说……官家是真的要亲征的了?”言及于此,他心念一转,忽然定睛看着林、邓两人,急道:“这么说你们也是要去的啰?那我……那我……我这次去不了啰?!你适才说什么绾头发,就是知道这次替我绾不了头发的意思啰?” “嘿,这孩子!怎么这半天才明白过来!”林远哭笑不得,还待再挤兑他一句,细瞧他模样,忙又安抚道,“诶诶,飞卫,别上火,别上火啊,咱们事先不是说好了不急的么?” 飞卫的双眼发红,已经泛起了泪光。 “哎哟,不至于嘛……”林远凑近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飞卫,你是管军械的,就算不上战场,对官家、对我们而言,你都是极重要的。我们在前方每射一箭,每发一砲,每挡一刀,我们都会想着,这是卫小子的功劳……”飞卫垂头不语,泪水落到了地上。 邓锦也搂着他的肩膀,哄道:“好了,别难过啦。都说江南是锦绣世界,赶明儿我们从江南回来,给你带些中原从没见过的花花好物事,如何?或者你想要什么,弟妹想要什么,只管跟哥哥们说!哥哥们就是跑折了腿,也务必替你弄来!” 飞卫恼火道:“嘁,真拿我当小孩子哄呢。”自己抹了抹眼睛,勉力平静下来:“那……你们什么时候出发?”“不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官家打算亲征的意思,不过是我们哥儿俩私下揣度了,白跟你嚼嚼舌头的,官家自己可没漏口风。” 飞卫忽地想起一事,猛然变色道:“不行!依我看,官家还是不要亲征的好!”“怎么了?”林、邓两人同时惊讶道。“咱们没有水战器械!就连李榖他们带走用作浮梁的小船,都是向民间征集的。”浮梁,就是浮桥,准确地说,是若干只可以牢固地组合在一起的小船,跨河而列,上面铺上木板,便能容千军万马渡河了。 “……我以前听人说过水战的事,别是一番战法,还有他们专用的什么钩子、链子、拍子、牛皮棚子等等,杂七杂八一大套工具。这些,目下咱们军中都没有。”“你是军器监少监,你怎么不去筹备这些物事呢?” “我向官家请过旨。官家说,咱们哪能跟南人去比水战?咱们的目标是想法子将水战都变成陆战。我听着也在理。加上又不是官家亲征,我想着,让别人携带陆战器械去探探路也好。是以,前期我的重点,一是在征小船,二就是筹备攻城器械了。”“那么……倘若官家亲征使用目下这些军器,又有何不妥呢?” 飞卫摇头道:“唐人若知道官家亲征,势必会将他们最具优势的水军派遣出来。我听说,江南的战船很是厉害,并排在江河上行驶时,就像移动的城堡一般,又能发箭袭敌,又能抵挡远攻。届时,倘若咱们没有水战工具,不能在江面上进行阻击,就只能固定在岸上打。人家坐着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咱们不就被动得很了么?” 林远与邓锦紧张起来:“那……飞卫,你能不能不待官家吩咐,尽速先去准备一些水战器具备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7. 王顾左右(1) 坤宁殿后殿。 采儿与圣人私下相叙已毕,向圣人拜别。唐氏、廷献、莲叶等送至殿门。以前探望完了圣人,采儿常留下来与五两等一起吃顿饭。目下五两早已返回魏博符家旧主处,采儿意下难免伤感,与别人的话也不多,更兼今日心中有事忐忑不定,索性辞了挽留,自己回家去。 廷献一路将采儿送出坤宁宫门。采儿止步道:“就到这里吧,我走了。”廷献道:“圣人让我多送送你,我将你送到左掖门内吧。”采儿道:“太远了,何必呢?圣人那里也离不了你。”廷献道:“不打紧,走吧。” 两人一路默然无语,走至左掖门内,止步。采儿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廷献问道:“怎么?”采儿轻轻叹了口气:“圣人近日似乎清减了不少。适才唐妈妈和莲叶跟我说,这一向圣人进食有所减少,睡得也不好。……”廷献垂目无语,片刻,方赧然道:“……是我没有伺候好圣人。”采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廷献苦笑一下。 “廷献,得空你还是要劝劝圣人,以多多保重圣体为上。”采儿道,“宫里宫外那么多事,都忧心的话,哪里忧心得过来?不如松了心,且享受眼前的好。”“是啊,我也是这个话。”“皇子皇女那么可爱,圣人每日看着他们,不是也足够开怀一阵子的么?”“是啊。”“何况,还有令主陪着叙话……”“是啊。” 采儿定睛看着他,终究还是道出了心底的不安:“廷献,我今日是不是多言了?”廷献一愣,随即抿嘴不语。 “我明明看到圣人瘦了,我不应该说的!官家在外朝的军政大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插嘴?可是,我既然听到了,又不能不向圣人禀报……” “你做得对,”廷献勉力一笑,劝慰道,“这么要紧的细节,自然要报知圣人。……放心吧,倘若圣人因此有所思虑,我会想法子替圣人开解的。” 滋德殿后殿。晌后。 君贵躺在罗汉榻上,盖着一床高昌绵的软被,睁着眼睛想事情。火盆光亮,龙涎香软。殿内并没有旁人。 殿外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贵慢慢将视线转向殿门。未几,果然君怜入内,将侍从们都留在了殿外。 君贵并没有起身。君怜走至榻前一福:“官家圣安。”君贵向她伸出手,笑道:“圣人怎么来了?孩儿们都睡着了么?”“嗯,都睡着了。”“那么,圣人为何不自己歇歇午?”“睡不着,过来看看官家。” “嗯,好。”君贵顿了一顿,拉她在榻前坐下,笑道,“天儿这么冷,多生几个火盆,将屋子里弄得暖和些,你不就睡得着了?”君怜看着他,微微一笑:“哥哥屋子里的火盆不少,哥哥不是也没睡着?”君贵道:“我还没睡呢,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这下好了,有你来陪着我,我可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说着,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君怜哭笑不得:“诶诶,人家巴巴走来看你,你倒一见面就闭上眼睛?你若是见不得我,我可走了啊。”君贵仍旧不睁眼,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只忍笑道:“行,走吧。” 君怜俯身细看他闭上的眼睛,只见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乱转,便嗔道:“唉,别闹了,我有正经事要问你呢。你睁开眼睛,成不成?”君贵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面色逐渐正经下来:“嗯。……什么事?问吧。”“淮南的事。”“淮南怎么了?”“原本不是计划明年才发动战事的么?” “嗯,计划之外,总有变数嘛。就算明年发动,也得是冬日水浅的时候。可是目下他们内斗得厉害,对咱们是个好时机。倘若再拖一年,情势又会发生变化,到时候却未必适合下手了。所谓‘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战机稍纵即逝,我思来想去,只能现在发动。” “那么,哥哥这次将李榖、韩令坤他们派出去,三万禁军浩浩荡荡地走了,究竟是什么打算呢?”“……什么打算?”“目标是什么?”“目标?……目标么,淮南十四州。” 君怜沉默了。淮南十四州,那绝不是靠李榖加王彦超加韩令坤的组合就可以拿下来的。西蜀的秦凤阶成四州可以遣将攻取,至于淮南十四州……她感受到了他表面的平静下激荡的内心。她知道,他厌恶战争,却又喜欢战争,他的志向从来都是以战争消灭战争。淮南十四州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战争标的,她相信他不会放过。 她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迂回开去,问了一个更加长远的问题:“拿下淮南十四州之后,哥哥又有什么打算呢?是不是就照着王朴《平边策》所规划,再拿下全江南,进而拿下闽南等地,一步步打下去?” “不。君怜,我的计划有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君贵低声道,“咱们以前不是议论过么,国朝最大的心腹之患在北不在南,收复幽云十六州对中原之利,优先于吞并江南。因此,一旦拿下淮南,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我将要划江为界,然后养军士、富人民,准备北伐!”君怜心念急转:“所以……哥哥打淮南只是为北伐奠定基础,避免李氏与契丹形成互相勾结之势?”“对。” “是我目光短浅了。”君怜颔首道,“不过,我听说,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咱们去跟江南人打仗,大江大河里头翻腾,军士的水性势必是个大大的劣势……”“不必担心。”君贵笑了一下,“此番我让李榖带了浮梁去。”“可是,单靠浮梁,能解决多大的问题?” “诶,你可别小看浮梁。有了它,咱们就能越过唐军的淮上防线,将水战变成陆战。陆战是咱们擅长的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淮水宽广,就算冬季河道变窄,也难免有浮梁不济的时候。倘若不能成功将水战变成陆战的话……” “呵,何须如此担忧?君怜,倘若你真的对战法感兴趣,我就告诉你我的方略。”“好,我感兴趣,请哥哥告诉我吧。” 君贵坐起身,拉着她走到桌前:“你过来看。”桌上,由冻柿子、白果等筑起的城池和由花生仁与花生壳组成的水陆大军仍旧铺排成一片。“这是东京。这是淮水。这是此战的第一个大目标:寿春。寿春城西南方不远处,有正阳关。正阳关是三水交汇之处,中间的这条,就是淮水。你大概想不到,正阳关的淮水,在这个季节,不仅水流缓,水浅,而且,最窄处只有一百丈宽。” “只有一百丈?”“对。君怜,你知道百丈意味着什么吗?倘若咱们以一丈宽的小船做底,每只小船间留出一丈距离,再往上面满铺长板固定住,那么,总共只需要五十余艘艘小船,咱们就可以将这浮梁从淮水北岸一直架到南岸去!”“……嗯!” “正阳还有两条水,南边这条暂且不必管,北边这条,是颖水。-颖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嗯……颖水整个水系几乎都在国朝境内,是不是?我跟着父亲到过颍州,还听说过临颍、颍上等城镇的名字。” “对。颖水深入大周腹地,而南边又连接着正阳关,正是京师通往淮水的水路要道。我让张美和飞卫将征集到的一百五十艘小船汇集到临颍。李榖大军分兵一支,护送这些小船顺流而下,到正阳附近停泊。其余马步军走旱路,也到正阳附近与船队会合。届时,小船全体由颖水进入淮水,一部分用作搭浮梁,剩下的用作攻战。拿下正阳关,王师进攻寿春就有了一个稳稳的据点。往后的粮草委积,也可以源源不断地由中原运输到此地,再供给王师将士。” “啊,好吧。”君怜吁了口气,“不过,我听说,寿春是个非常难攻的城池,昔年淝水之战……”“放心吧,攻城略地,王师可比打水战在行多了。寿春就像个磁石一般,一旦被围攻,他处的唐军必定会来救,这不就把他们的兵力部署全都暴露出来了么?所以,咱们拿寿春为饵,将他们附近的军队逗引得出了巢,正好挨个儿收拾,水里来的水里去,陆上来的陆上去。这与王朴所谓的‘挠击’,意思也差不多。” “……那么,攻下寿春之后呢?”“攻下寿春之后,沿着淮水东下,封锁南唐的淮水航道,断其补给,挨个儿拿下濠、泗、楚、海等地,淮水便彻底成为王师之利了。”“然后呢?”“然后再取淮南中腹二郡,取沿江诸郡……” 君怜沉吟良久,斟酌道:“这么大的地面,一时半会儿,这仗是打不完的啰?”君贵目光闪烁:“一时打不完,就慢慢打,你不必担心。” 君怜又斟酌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后面这些仗,单靠李榖、王彦超、韩令坤他们,恐怕也是打不下来的吧?” “哎哟,”君贵不答,却忽然扶住了自己的头,皱眉咧嘴道,“哎哟……好疼……”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8. 王顾左右(2) “怎么了,哥哥?”君怜吓一跳,忙凑过来,掰着他的手指细看,“是头疼么?” “是。不知怎么的,脑袋里面有根筋脉突地一蹿!”君贵皱眉道,“一定是我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那……那赶紧歇着吧。”君怜一面说,一面将他扶到罗汉榻上依旧躺下,关切道:“躺着会好些么?”君贵闭上眼睛:“嗯,似乎好些。”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替我揉揉。” 君怜忙依言伸出两手,以手指在他两侧太阳穴处划圈按摩,又缓缓替他括开微皱的眉头。君贵将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乱转。 按着,揉着,君怜的动作缓慢下来。“唔……,别停啊,接着揉。”君贵仍旧不肯睁眼,含混道。 君怜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不由哭笑不得。顾自瞪他几眼,知道他也看不见,只得含嗔长叹一口气:“好,知道了,不停。不停就不停。” 景福殿后殿。夜来临了。 君贵坐在榻边,手里把玩着一只五色斑斓的鞠球。几个侍从在屋内往来穿梭,备上青盐、口盂、铜面盆、大木盆、热水、巾帕之类的物事。 桐华从门外入内,手里托着一只木盘,盘中一只汤盏。菁娘招手叫桐华过来,自己亲自从铜盘中端起碗盏,坐到君贵身边,笑道:“陛下,该喝宁神汤啦。” “嗯。”君贵放下鞠球,接过汤盏。菁娘娇笑道:“怎么样,臣妾缝制鞠球的手艺又有进益了吧?”“有么?”君贵几口喝罢汤水,将汤盏还到她手中,笑道。菁娘嗔道:“陛下就不肯给人一句好听的!倘若没有进益,陛下怎的看了这半天却不撒手?”“呵,我看着它是在想,可惜目下太忙,没有以前那种工夫,能常常与你一起蹴鞠耍子,好好地松松筋骨了。” 菁娘将汤盏顺手递给桐华,自己倚靠到君贵肩头:“陛下在前朝都忙些什么呀?跟臣妾说说好么?”君贵一笑:“能忙什么?还不就是打淮南的事?你们大概私下里都议论过好多次了吧?”菁娘一听兴奋起来,歪头看着他:“是呀!知道陛下在遣将出兵,臣妾高兴得不得了呢!” “嗯?你高兴什么?”“臣妾替陛下高兴啊!早日将江南打下来,咱们大周的疆域不就早日扩大了么?陛下治下的百姓、土地,不就更多了么?陛下这么圣明,他们早日归附皇朝,也是他们的福气啊。” 君贵来了兴趣:“你也觉得早日打这一仗是件好事?”“那是自然!我家陛下是谁呀?去年高平之战陛下亲征,指挥着手下将士将刘崇打得狼狈逃窜,那是有多么英雄,多么威风!天底下谁不知道,只要陛下出马,一定旗开得胜、所向披靡。这种大胜仗,自然是来得越早越好!” 君贵笑道:“是么?”心里一阵鼓荡,又一阵迟疑,终究是忍不住,便向她耳边低声道:“那么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也仍旧打算亲征!”“啊?!”菁娘惊喜地看着他,不由鼓起掌来,“那太好了!陛下一定会比高平之战更厉害,一定会打更多的大胜仗的!” 君贵心花怒放:“嗯……你这话我爱听。”菁娘紧紧挽住他的胳膊,热烈道:“那臣妾再说给陛下听!陛下要听多少遍,臣妾就说多少遍!” 君贵笑道:“好好,少时躺下再说吧。”他很清楚,菁娘对于自己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她喜欢在想象中将自己的本事无限夸大。君贵虽然很受用菁娘这样无条件的崇拜,却又保持了起码的清醒,知道自身短长所在,不至于自己给自己灌迷魂汤。君怜在这方面就比菁娘成熟冷静得多。君怜那里没有迷魂汤,如果有的话,也可能只是一盆冷水。不过,目下春寒凛冽的,冷水可不是什么养生延年的好物事。 他忙追了一句:“对了,我这打算,你可先别漏给圣人去啊。”菁娘大感受到重视,忙心有灵犀地点点头:“陛下请放心,绝对漏不了!陛下跟臣妾说的悄悄话,臣妾才不会向任何人讲去呢。” 南唐。江宁府。宫城。 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朝。李氏君臣议论纷纷。 周师南侵的消息令他们寝食难安。他们知道周帝郭荣在高平亲率禁军冲锋获胜的传说,也知道他曾经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围攻晋阳两个月,还知道他花了很大的工夫汰递、演练出来一支新的军队。他们没想到,这支军队训练出来就是为了攻打自家的。他们感到了畏惧。 难道淮河天堑已经不足为凭了么?倘若周军越过淮水,大唐的军队足以抵挡其锋芒么?以及,能够抵挡多久呢? 清淮军节度使刘仁赡派人送回的奏表在相当程度上安抚了他们的心。刘仁赡出身军将世家,其父刘金乃是吴国时期的宿将。由吴入唐之后,刘仁赡历任黄州、袁州刺史,颇有政绩,又为今上所重用,迁为武昌军节度使,转迁为今日的清淮军节度使。奏表中,刘仁赡表示,自己父子受国朝大恩,誓言忠于职守,为报国不惜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又说大唐的淮河防线固若金汤,自己有信心守住寿春,将周师拒挡在国门之外,请陛下和同僚们放心。南唐皇帝李璟龙颜大悦,立马批复表彰了刘仁赡的忠心与必胜信念,并且表示,朝廷绝不会坐视淮水防线(尤其是寿春)遭受敌人的攻击,一旦有需要,朝廷就会派出水陆大军,支持前线。 寿春。淮水岸边。 “把浅”恢复了。淮河南岸每隔一定距离便设立了营帐,不时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往来巡逻,监视着淮河北岸以及河面上游、下游的方向。 寿春城头。刘仁赡镇定自若地指挥守城军士分别驻守在各大要害,轮班严明。城内厉兵秣马、调集粮食,又征发民夫,加紧修整城墙和水寨,全心全意筹备未来可能的守城之战。 与此同时,大周天子的征淮诏所刺激的,不仅是江南君臣。 作为汴梁死敌、金陵盟友,太原刘氏在周帝此诏发出后不久,就派遣军队袭击了潞州。这是刘崇(称帝后被辽人赐名刘旻,但周人仍旧呼他旧名)在其病榻上勉力发出的最后一道战斗指令。然而仅仅坚持了十数日,汉军又被潞州节度使李筠击破于祁县。 显德二年十一月底,这位曾经被郭荣直围到晋阳城下的北汉之主在饱受惊吓之后,含着忧恐寿终正寝,其位子经上报契丹批准,传给了他的次子刘承钧-耶律述律呼之为“儿皇帝”。刘承钧性子比他爹温和,并没有穷兵黩武抢回汉家江山的野心。何况,他那点微薄的家底还要供奉契丹,他能够保住境内百姓不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因此,大周与北汉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以后的事实将会表明,在这个新时期里,周帝郭荣最关心的不是刘承钧的外交内政,而是:北汉重将杨重贵夫妇什么时候能够放弃刘氏、投效到自己麾下。除此之外,北汉境内的一切,对大周而言,已经无关痛痒。 与此同时,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周淮南前军都部署李榖的奏报传回了东京:前军先锋、都指挥使白延遇成功搭起浮梁,渡过淮水,在来远镇击破淮贼,一举拿下了正阳关。副都部署王彦超进击寿州,在寿州城下击败南唐负责把浅的军士两千余人。 首战告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59. 殿帅家难(1) 东京。滋德殿前殿。皇帝与众将的军机会议。室外的雪光让殿堂内显得比平日更加明亮,每个人脸上都发着光。 刚刚从秦凤诸州返京的宣徽南院使向训也参与了此次会议。向训是郭氏旧属,有一张稳重深沉、让人信赖的脸,以及一副厚实的身板。他治军有方,多谋善战,为人朴素务实,不事奢华,在行事作风上有着寻常行伍将领少有的洁癖。这一点尤其受到先帝赏识。当年张美在澶州舞弊案发,先帝就是派向训去对张美进行敲打的。 皇帝表彰了向训等伐蜀诸将的功勋,颁下了丰厚的赏赐。接着,又让他对目下的南征计划发表了看法。对于皇帝的征淮方略,向训表达了支持。虽然不狂热,但是从他认同首先攻占寿春、之后迅速东下夺取南唐沿淮防线、提高陆战比重等细节看,他的支持并不是为了讨得皇帝欢心而采取的泛泛而论。 军机会议散会后,武宁节度使武行德入对。不久以前,武行德奉命疏浚汴河东南方向河段,今日他是来向皇帝汇报中期进展的。 汴河打从唐末溃决后,将东京城埇桥东南面的广大地域变成了一大片污秽的泥淖。直至当朝,情形不仅没有丝毫改善,反而愈演愈烈。皇帝命令武行德趁冬季休耕期间征发民夫,沿着原来的河堤清理淤泥,疏通河渠,让汴水经陈留一路向东南,汇入泗水。 然而疏通淤积的旧渠谈何容易!武行德禀报说,河道淤泥太多,原来的旧堤大半都被埋没,清挖进度十分缓慢。天气严寒,加上给养不足,民夫时有冻病发生。有司认为这项工程难度太大,建议暂时放弃。 皇帝听罢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汴水南接泗水,泗水下接淮水,淮水在楚州以运河连接扬州,从而直通大江,这是一条古老的水路。中原与江南的各种物资,以前就是经过这样的水路互通有无的。只是因为数十年天灾人祸,南北间的水路堵塞,不曾修复,才变成了今日这种局面。且不说如今朕正在南面用兵,需要另开水路以运送军需,便是没有征淮之战,汴水的清淤疏通也是利国利民的必做之事。而且,也只有选择这种农闲季节,才能征集到足够的民夫。……” “陛下所言极是。”武行德为难道,“然而,眼下的清挖困难也的确是事实。臣想请陛下的旨……”皇帝打断了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眼下的困难,朕让有司再拨一笔款银,你们想法子克服吧。……这件事必做,卿也罢,有司也罢,民夫也罢,此时或许甚感艰难,但数年之后,国与民,都必将从中获得大利。” 武行德不得不承认,皇帝比他们所有人都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皇帝所说的话是对的。 武行德退出后,皇帝打算回到后廷休息一会儿,不意工部与礼部属官又联名来求对。皇帝叹了口气。刘奉武见状,忙道:“官家忙乎了半天,实在太辛苦了,要不,臣让他们换个时间再来吧?”皇帝揉着太阳穴摇摇头:“不必了。替朕倒一盏茶。宣他们进来。” 这一次,工部、户部与礼部乌泱泱来了七八个人,他们的话题主要围绕近日京城的拆迁工作。之前皇帝交给王朴领衔进行的京师城市规划工作包括两个部分:外城罗城的修筑,以及内城街道的改造。外城毕竟是在郊野上筑基,一切还好说,内城却遇到了麻烦。一则由于历朝缺乏有效管制,京师居民在自家房屋不够用时,习惯侵占街道去扩建。长年累月下来,京师道路变得又窄又弯,能够通行大车的道路少得可怜。倘若直而广之,就等于要去拆居民的房子。二则在新罗城的规划范围之内,有许多以前的坟茔,要将其地圈入罗城内,就只能将这些坟茔迁往更外围的郊野。 然而,迁坟动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多数百姓都不愿意惊扰先人,因此,拆迁工作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工部不知如何掌握处理此事的轻重,拉了户部和礼部议了好些天,总是议不出个一致结果,只能来向官家请旨。 皇帝听完工部侍郎对情形的陈述,没有说话,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群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片刻,皇帝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近日因为修扩京城的事,对于老百姓,无论活着的,还是亡故的,的确有颇多扰动。老百姓对朝廷、对卿等,势必会有许多怨谤之语,这一点,朕心知肚明。”众臣尴尬道:“百姓骂骂臣等,倒是没什么……” 皇帝笑了一下:“朕生长于民间,老百姓嘴里难听的骂人话,别管是关乎天王老子,还是关乎祖宗十八代之类的,朕都见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放心,要骂,就让他们骂朕,朕来替你们担着就是了!”“陛下,那怎么可以!”“任由百姓诽谤陛下,那就是臣等的死罪了!” “呵,你们多是孔门信徒,进士出身。朕问你们,《孟子?公孙丑》里谈到勇气时说,若是反省自己所为,确定是理直气壮的,那应当如何?”众臣齐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对!各位卿家,朕做这件事,就如同之前熔毁佛像一样,是反复思量之后确认理直气壮、利国利民之事。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新城修好之后,得利的终究还是京师百姓和他们的后代子孙。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朕的深意了。” 三部臣工多是官场老手,个别人甚至经历了前朝、前前朝乃至前前前朝的动荡。他们所看到和接触到的皇帝,乖戾狂妄者有之,荒淫恣纵者有之,因循苟且者有之,却很少有人具有如此的远见和胸怀,宁愿自己背负不解和骂名,也要为国为民进行长久利益的打算。 他们不由感佩动容,纷纷揖道:“陛下圣明!”“陛下如此有胸怀、有担当,臣等敢不尽心竭力以成此事!” 皇帝颔首,要求两部再去核准所需拆迁的房屋、存殁人户数量,并增加财物补偿额度,以尽快平复民心,取得百姓对新城扩建工程的支持。 好容易将所有的政务都处理掉,君贵站起身往殿外走。刘奉武忙过来替他披上大氅,问道:“官家准备去何处?”“嗯……去圣人那里吧,也瞧瞧观音和训哥儿。”刘奉武答应着,率一众宫官内侍跟上了他的脚步。 出至连廊,见天空中正飘洒着细细的雪花。君贵忽地想起一事,又拐向偏殿,打算顺便去御书房查个资料。他近日常常翻阅各地的方舆志,适才武行德和三部诸臣的奏对,让他想到有些地理细节,诸如山道水路、大小城镇地名等等,在自己心中尚有不少模糊处,需要再核实一下。 入得偏殿,君贵一眼瞧见御案上已经堆了小山似的数十份奏表。这些都是今日常朝之后,从枢密院那边新转呈上来的。君贵叹了口气,皇帝的公务真是没完没了。 君怜好几天不来帮他了,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主动开口请她来帮忙。这种心思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与君怜之间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微妙的角力,他像有点赌着气,不愿服管、不肯认输似的,非得她上赶着来帮他,才觉着没有丢掉颜面。 唉,不来就不来吧。 他顺手抽出一份奏表来看。刚看了个开头,他就呆住了。奏表是安州刺史所上,奏表里说,安州防御使张颖被歹徒给杀害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60. 殿帅家难 2 张颖,是张永德的父亲。当年君贵送君怜从河中府返回兖州符府途中,曾经替张永德给在齐州乡间养病的张颖送过药。后来,张颖病愈返回京师,再后来因身为国朝戚里之故,又被升为齐州防御使,常年在驻地生活。 张永德事亲至孝,君贵不仅有耳闻,而且是有亲身感受的。目下他的父亲死于非命,这对他而言,必定不啻于晴天霹雳。 君贵在御案前坐下来,看着奏表里的文字,默然沉思。雪天寒冷,火盆的热力也显得不足了。 殿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王景通入内报告,殿帅张永德求见。君贵见王景通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心知有异,忙道:“快宣。” 张永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御书房,满头满肩白色的雪花。远远望见君贵,他就往地下一跪,只叫了声“官家”,便放声大哭起来。滋德殿的侍从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观望着,都等待官家的示下。君贵忙挥手让他们退出。 君贵快步走到永德面前,俯身去扶他:“抱一!” 永德抱着君贵的胳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官家!荣兄!我爹……我爹……” 君贵作好作歹将他搀起,拍掉他身上残存的雪花,温言道:“抱一,令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节哀……”他向旁边寻了条丝帕递给永德,又道:“安州的奏表到了,我刚看见,我也很难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永德接了丝帕,也不擦拭,仍旧涕泗滂沱,哽咽难言。君贵便将他拉到罗汉榻上坐下。看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满面红紫,眼鼻肿胀,早没了素日叱咤风云的青年殿帅风仪,君贵颇感心痛,便搂着他的肩膀,温言安抚道:“抱一,你是个大孝子,令尊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过不去,那是自然的。你就在我这里痛哭一场,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够,然后咱们一起来善后,好不好?” 永德抬起眼睛,泪眼模糊看着君贵,咬牙切齿道:“荣兄,我要报仇!”“当然要报仇!可是咱们要先弄清楚原委。安州刺史的奏报上只说,你父亲的部曲曹澄伙同数名歹徒逞凶后逃逸,却没有说明原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荣兄,他们半夜里闯入我父亲的内寝,这明摆着就是谋财害命啊!”永德哭道。张家祖孙数代雅擅经营,家世丰厚。当初先帝肯将鹭娘嫁给永德,张家的家境好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后来张家因永德之故位列皇亲,势力日盛,更成一方富豪,由此招致旁人乃至部曲眼红起了歹意,也是可以想象的。 “嗯,我明白。……凶徒逃到哪儿去了,你们家有线索了么?”“我父亲的部曲来报,凶徒曹澄等逃入了江南李氏境内!”永德说着,突然起身离榻,就势跪到君贵跟前,红着眼睛求恳道:“官家,请允许臣即刻带人杀入南唐境内,将这几个恶贼抓回来正法!”话音未了,他便猛地磕下头去。君贵一时没有回答。 永德抬头悲愤地看着君贵,涕泪双流:“官家!臣的父亲遭此大难,臣身为人子,不能为父报仇,臣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个世上!”说着,又重重地接连磕下头去。 “好了好了!抱一,我明白你的心思。”君贵忙拉住他,见他额头已经磕得红肿,不由动容道:“你先别着急,这个仇,我一定替你报!……目下前军刚刚出动,后军诸事未备,不便贸然派兵。可是我答应你,待到我亲征的时候,我一定带上你!” 永德愕然道:“官家……官家真的打算亲征?!”“对。”君贵平静道,“先时你和重进争当前军统帅,我没有答应,是因为我留着你有大用。--我要你仍旧担负卫跸之责,好么?”永德愣怔道:“……好。” “你放心,王师压境之下,李氏绝不会傻到去保护这种凶徒。别管他们藏在哪里,一定会交出来的。届时,我给你机会,让你亲手复仇,好么?”永德闻言,精神一振,跪地肃然揖道:“是!”还待要叩谢,君贵拦着道:“别磕了,脑门都破了。就算你不心疼,我不心疼,鹭娘看了能不心疼么?起来吧。” 侍卫军营。都帅营房。 昏暗的暮色中,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重进与一个脸生的精壮青年从中走出来。那青年在门口向李重进揖别。李重进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保重的话,那青年答应了,再揖而去。 营房外雪地扫净,支起了一个高高的柴火堆,火堆上方悬着一只拾掇干净的肥羊。终于等到雪停了,李重进的亲随部将徐令则等人在肥羊旁或坐或站,挤挤挨挨围了一两圈。众人嘻嘻哈哈叙谈着,鼓捣着,等待羊肉烤熟。京中禁军营里常见的是取暖的小火堆,这种大篝火一般在野营时才会支起。但李都帅喜欢大气象,何况又招呼了一众亲将来吃烤全羊驱寒,自然排场要大些才过瘾。 李重进送走那精壮青年后,过来与部将们坐到一起。外层的羊肉已经熟了,香气四散。众人拿匕首一绺一绺切割下来,蘸了作料享用。早有侍卫军小校们送上酒食。大家借酒蒙脸,抢夺着,又推让着,闲聊着,又争论着,没上没下玩耍得好不热闹。 他们聊天的内容,除了坊间奇闻,自然少不了军中闲话。目下军中最大的闲话话题,就是殿帅张永德之父被凶徒刺杀一事了。 “……你们可是没瞧见,殿前军那帮人,这两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放屁都不敢太响!”“嘿,他们主帅成天脸黑得雷公一般,他们还敢放屁?现在是:说话,恨不得含在舌头根儿底下当蚊子哼哼!走路,鞋底儿碰了地面都不敢出声儿!” “不过,张殿帅也真够可怜的,青天白日的,家里遭这么大个事儿……”“要我说,这事蹊跷啊……张防御也不是普通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遭了毒手……”“可不是么?要说这盗贼胆子也忒大了,谋财就谋财吧,害什么命!也不看看害的是谁!”“怎么没看啊?不是说是他们家部曲干的么?那就是冲着张防御去的!”“哎哟,是么?!这……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呀。” “诶诶,听说那天,这事儿一出来,张殿帅就进宫去对着官家哭了一大场。官家好意抚慰半天,说是要让他挂帅后军入唐,亲手抓了凶徒为父报仇呢!” 这当儿,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重进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什么大逆不道?依我看,这事儿也不全怨别人,他爹真是有点自作自受!”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一呆。片刻,纷纷好奇怂恿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帅,给属下们讲讲!讲讲呗!”李重进喝了口酒,睥睨道:“你们哪里知道,是他爹看上了那部将曹澄的黄花小闺女,非逼着娶到自己屋里做了妾。曹澄气不过,伙同几人半夜摸到他爹房里,手起刀落,把人给杀了,这才逃到江南去的!”众皆愕然。 两日后,殿前军帅营内。 屋内只有身着重孝的张永德和一名军校。军校对张永德附耳说了几句,张永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军校肯定地点点头。 张永德大怒,顺手抓起桌案上的一个瓷壶猛摔到地下,咬牙道:“李重进,你欺人太甚!”军校忙劝道:“殿帅息怒!息怒!” 张永德在屋内愤怒地来回走动,走了好几圈,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军校:“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他跟江南人到底有什么关系?”“殿帅,这个……属下还真不知道。”“那还不快给我查?查去呀!”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61. 郑相遗表 1 大内。坤宁宫偏殿。屋中央放了个巨大的矮瓦缸。观音与训哥儿由傅姆们带领着,在瓦缸边玩耍。君怜与朱雀坐在靠墙的圈椅中,一面看着孩子们,一面叙些闲话。 瓦缸内生机盎然,十数条大个头的七彩锦鲤游来游去。一把新鲜采下的忍冬叶子浮在水面上,为这瓦缸增添了些绿意。说起来,冬日对于皇宫中的幼儿而言是枯燥的。室外寒冷,不再是可以尽情奔跑的乐园;鹿群、孔雀之类的动物大都窝在棚子里打蔫不理人;连御池边不让去了,因为那里结了薄冰,最容易出事。皇子皇女闲极无聊,每日里不安地闹腾。君怜便让人从御池里捞些打盹的锦鲤到室内养着。借着室内火盆的热乎气儿,锦鲤们又活泼地游动起来。观音与训哥儿拿树叶到瓦缸的水中搅合着,与鱼儿打成一片,兴奋得咯咯直笑。 远山与秋池身子渐沉,懒怠走动,加之天冷,君怜索性降旨免了她们的每日定省,让她们有精神就出来转转,没精神就在阁子里各自保养。菁娘在众人跟前一向不自在,因此每日只是例行在君怜这里晨昏定省而已。她是很难与众人共起同坐的,除非帝后相召。 一时间,坤宁宫倒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晋王府,家中上下人等虽然多,一起消磨光阴的却只有他们长幼、主仆几个。当然,还包括此时不在场的君贵。 此时,君贵正默默行走在滋德殿通向坤宁殿的道路上。天空仍旧是阴霾的。侍从们在君贵前后拱卫着,有人牵着御马,以备官家随时呼用。寒冷将他们的呼吸变成了白色的雾气。 即便在冬天,君贵也不大喜欢乘坐肩舆,他不喜欢那种懒洋洋的节奏,更不喜欢由别人来掌控自己的行进速度。原本还可以骑马,可是他也不喜欢总是缓辔而行。禁中的地面毕竟有限,倘若骑在马上奔驰,几乎是一扬鞭就会掠过目的地。何况,他一骑绝尘,丢下没资格骑马的侍从们怎么办?至于车,那是出宫才用得着的,而且除非必要,他也不喜欢将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他喜欢快速,喜欢敞亮,喜欢开阔,喜欢壮美。于是多数情形下,他在大内是走着来、走着去,以自己的脚步反复丈量着这座已经有数十年历史的宫城。 适才,御前军机会议刚刚确定,征伐淮南的后军将由皇帝统帅亲征,于下月初八出发。 下月,就是显德三年的正月。而现在已到了十二月的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元日了。宫廷中早已铺排开了节庆的花团锦簇。 已经到了必须告诉君怜这个决定的时候,不能再拖了,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君贵在心里斟酌着,掂量着,构想着少时的叙谈该如何以一种和缓的、云淡风轻的方式开头,该如何平滑地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而不致引发她太大的反弹。 坤宁宫偏殿。室内的众人听到了殿外的致礼声,纷纷站起身望向门口,只有皇子和皇女还在拿着树叶搅水缸。君贵入内,众人致礼。观音扭过头看见爹爹,欢快地奔了过去:“爹爹,来看大鱼!”宗训跑不过阿姊,索性不跑,只在原地手舞足蹈表示欢迎。 君贵笑着抱起观音,问君怜:“怎么屋里还有大鱼了?”君怜微笑道:“天冷难得出房门,他们俩没得玩,我让人捞了鱼养在殿中,省得他们闹腾。”君贵点点头,忽然触到观音的袖口,忙拿起来看,皱眉道:“哎哟,搅水搅得,这儿都湿了!” 尚宫唐氏与乳母东方氏一听,忙上前看视,赧然道:“都是臣妾等没有留神!”君怜见君贵心疼闺女,忙向两人道:“快替皇女将湿衣裳换下来。”君贵沉着脸道:“不必了。这么冷的天儿,这么小的孩子,衣裳一脱一穿的,没病都弄出病来了!”两人见官家面色大为不怿,心中忐忑,忙跪地请罪道:“官家息怒,都是臣妾等思虑不周!” 君贵抱着观音走近火盆,坐下,一面又看向宗训,问其乳母刘氏道:“皇子的袖子湿没湿?倘若朕不问,你们就不知道看看么?”刘氏早搂过宗训来细细看过了,此时见官家动问,也感惶恐,忙跪地请罪道:“臣妾疏忽了……皇子的袖子……的确湿了一点。” 君怜闻言,过来从刘氏手中抱过儿子,坐到火盆旁另一只杌凳上,勉强笑道:“官家请别生气,是臣妾的错。先时她们的确一直拽着的,臣妾看孩儿们玩得正酣,恐被她们掣手掣脚,不得自在,这才让她们放了手……” 君贵不答言,只捋着观音的袖子湿处,翻过来向火旁烘烤。君怜便也忙着烘烤训哥儿的袖口。君贵瞥她一眼,方说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你一放手,他们还不尽兴玩个痛快?立秋时训哥儿生那场病,不就是因为着凉么?何况,冬日的水,到哪儿都是冰凉冰凉的。你就这么放心?” 君怜默然,垂目不语。众人见官家因心疼儿女,便当众连圣人一起责备,都深感尴尬与愧疚,可是当此之时,又没有她们上前多嘴的余地。他们已经觉出来,今日帝后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尤其官家的话语中,似乎带上了一点找茬的意味。当然,也可能官家并不是要找茬,官家心里对某事不痛快却又不便直说时,也常常会有类似的情绪反应。有眼色的都知道,此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装傻,避免将官家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片刻,还是朱雀开了口:“官家,此事也怨不得圣人,原是臣妾嫌姆傅们频繁打扰皇子皇女,才跟圣人说,叫他们别多管的……”君贵不便向朱雀发火,只点了一下头。 君怜仍旧不语,因摸着儿子小手冰凉,便且不管他衣袖,先就着火盆的热气,轻轻搓揉儿子的手。搓着搓着,两滴泪水滴落到训哥儿手上。殿中的气氛一时凝滞了。 观音呆呆看看阿孃,又扭头看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爹爹,眨巴着眼睛,伸手去摸阿孃的脸。“别动,袖子还没烤干呢。”君贵不动声色地对闺女说道。 良久,君贵将闺女两手的袖口摸索检查过,确定湿的都已经差不多干了,这才对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将皇子皇女抱到别处玩去。衣裳倘若还有没烤干的地方,就再替他们烤一烤。” 众人答应着,致礼而退。朱雀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终究无话可说,默然去了。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两个人都不语,心事重重。红橙橙的火光映到他们勉力保持平静的脸上。 “君怜,适才我有些……唉,我不该……”片刻,君贵叹了口气,为自己没有顾及她的颜面而致歉。“是臣妾思虑不周,官家责备得对……”君怜勉强应道。 这当儿殿门忽然开启,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君贵闻声,回头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王景通趋近君贵,陪着小心道:“陛下,枢密院有表要奏。”“什么表非要现在上奏?放到御书房去等着不好么?”君贵恼火道。“陛下,”王景通在他身前跪下,双手呈上一个折奏,“郑枢密……”“郑枢密怎么了?”“郑枢密殁了!这是他的临终遗表。” “什么?!”君贵与君怜尽皆一惊。郑仁诲身子不大好,从枢密使之位退下后一直在家休养。月初君贵问起时,他家里人还回报说他近来有所好转了。 君贵忙接过郑仁诲的临终遗表来看。尚未看罢,眼中已涌起了泪水。 郑仁诲是郭氏亲旧,一直深受父亲倚重。父亲登基后颁布给君贵的第一道谕旨,便是由郑仁诲从京师赍往邺都传达的。君贵青宫时期的晋王府,也是由郑仁诲亲自挑选、擘划、修整的。郑仁诲脾性比较中庸,父亲临终前将他升为枢密使,以期在他的带领下,朝中文武能够一改王峻时期的矛盾重重,和衷共济辅佐嗣君,共图中朝振兴大业。郑仁诲上任后果然不负顾命,兢兢业业为国操劳。尤其在君贵出征高平、北伐晋阳期间,他殚精竭虑保证朝政正常运转,为君贵解除了后顾之忧;君贵返京后陆续进行的各项政令改革举措,他都领着范质、王溥、魏仁浦、景范等人出谋划策,呕心沥血保障推行。 郑仁诲比先帝小不了几岁,于君贵算是父兄辈。君贵对于郑仁诲,是有一种深切的信任和依赖的。 君贵放下遗表,红着眼睛站起身来,吩咐王景通:“立刻传礼部侍郎到御书房,传有司备仪礼,朕要亲自去往郑宅临奠致哀!” 王景通应声“是”,又迟疑道:“不过……陛下,时日已近新春,此时临丧,难免冲犯,对圣躬恐有不便啊!”“有什么不便的?”君贵怒道,“朕与郑枢密之间君臣义重,朕要去哭他,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吉利不吉利、冲犯不冲犯?!” 君贵带着王景通匆匆离去之后,君怜拿起郑仁诲所上的遗表,仔细看了起来。 郑仁诲在遗表中自承僻陋,回顾了自己追随先帝与今上的过往历程,感谢先帝与今上对自己的隆厚恩宠,也表达了自己对郭氏、对大周的至死忠诚。最后,在遗言的部分,郑仁诲的话落到了皇帝的亲征事宜上。 “……听闻陛下意欲亲征淮南,臣思谋浅薄,不能尽知其利弊,伏惟陛下暂缓车驾,谋定而后动。……”君怜久久地看着这句话,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思虑中。 不日,天子诏下,故枢密使郑仁诲赠中书令,追封韩国公,谥号中正。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62. 郑相遗表 2 {"code":200,"val":{}} ------------ Sect. 263. 麟州有间 1 正月初三。晴。万岁殿偏殿人头攒动,四壁由七色珠花绢绒点染出新春的朝气,与诸王公与夫人朝服上的黼黻与绣翟交相辉映。 虽说皇帝降旨免了百官到崇元殿的大礼朝贺,但为了体现对要臣的重视,还是让皇后小范围接见了一些亲近臣属家的外命妇,并赐以节礼。君怜以韩令坤夫人秋木香也在入觐之列为由,强拉朱雀作陪。 此时,集体的接见已经结束,朱雀也早携了秋木香的手回紫烟阁叙谈去了。但是,皇后另有特旨的赐见才刚开始。 皇后特旨赐见枢密使魏仁浦及其夫人。 在各种礼仪、寒暄及家常闲话环节之后,君怜表示要赏赐魏夫人一枝御苑梅花,让尚宫唐氏带魏夫人自己去选好,再由内侍现从梅树上斫下。 魏氏夫妇对于皇后这一安排的用意心知肚明,否则,为何别人家都只是命妇入觐,偏偏他们家夫妻双双都能获得皇后赐见呢? 待魏夫人走后,魏仁浦整顿辞色,准备好了来自皇后的垂问。 君怜面色严肃、单刀直入:“魏枢密,我听说昨日你曾经向官家进谏,请求官家暂缓亲征,是么?”“是。”魏仁浦揖道,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可是,官家并没有采纳臣的谏言。”“我知道。我想请魏枢密也为我陈述一下官家不宜亲征的理由,好么?”“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笼罩在万岁殿偏殿上空的新春气息,在皇后与枢密使的深入交谈中变得凝重了。 魏仁浦夫妇离去后,端明殿大学士王朴夫妇受到了皇后的特旨接见。 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少不了菁娘。王朴夫妇原以为今日能见到菁娘,但君怜心中有事,并没有为他们安排这次见面,只是告诉他们菁娘在宫中过得还不错,改日会另赐他们亲眷相见的机会。 王夫人与菁娘感情并不深,听皇后如此说,忙向皇后致谢,感谢皇后殿下在管理内廷的纷繁事务之余还想着他们家,表示会回家耐心等待与侄女相见的教旨下达。王朴却有些遗憾。自打中秋节教训过菁娘之后,他很关心菁娘目下的状况如何,有没有在内廷生活的挤压下变得乖巧一点、收敛一点,从而更善于自保一点。但是皇后不安排,他也无话可说。自己毕竟只是叔父,倘若婶子偏疼侄女,或者菁娘的母亲尚在,入宫探望也许会方便一些。 王夫人跟随尚宫唐氏去御苑挑选特赐的梅花之后,君怜没有绕弯子,直接向王朴道:“王学士,今日特召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你的一句真话。” 王朴对皇后的措辞稍感意外,但随即起身肃然揖道:“殿下有何见教,就请赐下。” 君怜示意王朴落座,问道:“讨淮南,官家想要亲征。这件事,郑枢密临终遗表反对,魏枢密也明确表示了反对,那么你呢?你的意见如何?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前你提出的平边策中,征讨淮南的时间比现在至少晚了半年。……”“呃……殿下,臣的平边策只是略陈要旨,并不是不可改变的……” 君怜笑了一下:“王学士,官家一直最信赖你,所有的国朝大计都与你商议。我也信赖你,相信你的判断。是以,今日我想请教学士:在你看来,官家选择目下亲征,究竟妥当不妥当呢?” 王朴拈须沉吟,在心中斟酌答语。君怜耐心地等待着他。半晌,王朴在座中揖道:“殿下,官家英武善战,国朝兵力强盛,这些,是无须担心的。”“嗯。……王学士话里有话。那么,王学士所担心的是什么?” “臣所担心的,只有一条。”“哪一条?”“江南不好打,倘若战事迁延,臣恐粮草储备不足。”“可否说得详细一点?” “殿下,去岁不能算个丰年,国土内三成州郡都报了天灾,国库收上来的租税,不过应收的十之七八。何况去岁又选练了军队,加造了军械,还做了整顿释门的大事,这些都费去不少国帑与积存,其中尤以米粮为多。沿淮一线原本在为征南专门储备粮草,但因歉收,也并未达到预期的数目。” “也就是说,目下兴战,不仅是少了半年的粮草储备?!”“可以这么说。前日我听张美说,为了替官家亲征筹措粮草委积,他已经快到茶饭不思、焦头烂额的地步了……”“有这么困难?!”“目下倒未必困难。张美想得远,他是连春税、秋税一起算过了。”“结果如何?能撑多久?” “据他说,坚持大半年总还是没问题的。”“大半年?!”“是,连秋税都算上。”“你们俩的意思是,淮南土地广大,即便官家亲征,花费大半年时间也未必拿得下来,是么?”“殿下,臣不敢这么说,不过,的确有这个担忧。”“那么大半年之后呢?倘若战事未了,粮草委积如何解决?” 王朴斟酌着,慰解道:“……殿下……殿下还是放宽心吧,将此事交给张美,他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依臣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淮南府库中的存粮也可以取用。” 君怜沉吟半晌,方缓缓道:“所谓取用淮南府库中的存粮,那得是打下城池之后的事了。否则,就只能向城外的淮南百姓去征收,对么?倘若征收不上来,就会变成硬行的剽掠,是不是?……如此一来,朝廷在淮南百姓中就会失去威信,统一天下、造福苍生的义战将难以得到他们的支持,是不是?”王朴默然不语。 “王学士,倘若官家暂缓亲征,战事的规模就会小得多吧?那么,以上这些困扰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或者不会那么快出现了?事情会不会有了回寰的余地呢?”“……或如殿下所言吧。”“好。王学士,现在请直接告诉我你的判断:官家到底应不应该现在就亲征?” 王朴满心纠结,站起身来,肃然揖道:“殿下,臣心中也正迟疑不定,请恕臣……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君怜不再看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棂处透进来的缕缕日光,终究低低叹了口气:“不必回答了,我明白了。” 显德三年正月初四是个阴天。 天子诏下,征发开封府、曹州、滑州、郑州的十余万民夫,趁气温向暖而土地尚无法耕作的农闲之机,修筑京师大梁的外城。与此同时,内城的改造拆迁工作,也在加紧进行。在朝廷的多方努力下,来自民间的怨谤声小了许多。 是日,皇帝又召来宫苑使,当面降下了另一道旨意:将禁中原有的一处和阳阁,改建为功臣阁。 自去岁末至今岁初,国朝老旧之臣接连亡故。在郑仁诲之前,原三司使景范病故-景范是个孝子,原本是回故乡看护重病的父亲景初的,父亲亡故后他太过伤恸,旧病不治,很快便撒手人寰。景范之后,右金吾卫上将军王守恩亡故。然后是安州防御使张颖被部曲杀害。然后是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病卒-徐台符经常为君贵草拟圣旨,是深得君贵倚重的词臣,也是之前指定进献《平边策》的二十人之一。 在郑仁诲病殁之前最让君贵痛心的,是永兴军节度使刘词病卒。刘词是累朝勋旧,高平之战中,正是由于他率领后军及时赶到,才帮助自己巩固了巴公原的胜利。(刘词早年还曾推荐一个名叫赵普的人入仕,后世的人将会知道这对历史意味着什么。)刘词卒年六十五岁,倒也不算早逝。君贵降旨特赠他中书令,谥号忠惠。 郑仁诲之后,又有后汉隐帝朝的司空苏禹珪等故老病卒。 君贵因郑仁诲之丧,想到了唐太宗的凌烟阁。凌烟阁是唐太宗为了纪念一同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所建。父亲生前曾经说过,日后,也要在禁中为大周的开国功臣建立一个专门纪念的处所,就叫做功臣阁。王峻、王殷原本都是有机会位居功臣阁榜首的,可是他们因飞扬跋扈被父亲亲手翦除,永久地排除在了功臣阁的名录之外。 君贵决定,让郑仁诲和刘词成为第一批入主功臣阁的开国勋故。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64. 麟州有间 2 滋德殿偏殿。殿门关闭。皇帝与林远及一名蔽面禁军军士在内。 林远按剑守卫在皇帝身旁,警惕地看着那名军士,显然对这人的身份并不放心。军士见殿内没有了旁人,便除下面幕,趋至御前单膝跪地,向皇帝叉手行礼:“臣戴飞菟叩见陛下。” 君贵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欣喜道:“飞菟,怎么是你?适才林远进来禀报说来人持的是青铜玄武符时,朕还以为是西乞十三来了呢。他却说不是,说身形陌生。”说着,君贵起身踱到飞菟面前,“来,平身,让朕看看,是又长高、长壮实了么?林远可是有名的火眼金睛,连他都没认出你来,可见你又变了。”说着,君贵嘲笑地看林远一眼。林远见了飞菟面目早放了心,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飞菟自打成为天子门生后,在皇帝跟前有了种天然的亲切和自信,不再像以前那样敬畏不敢多言了。因此他谢恩起了身,便笑道:“回陛下的话,不怨林都知没认出臣来,臣遵师父教导,特意穿得厚实些,将身形一体掩盖了。先时林都知没有正眼看过臣的眼睛,是以难以确认臣是谁。” “哈哈,好个小子,好张利口!”君贵向林远笑道,“他这是在埋怨你,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们这种小家伙呢!” 林远作势向飞菟咬牙道:“是么?”君贵看他拿出了当初教训季飞卫的架势,便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去去,别吓唬小孩子。-呵,要吓唬也可以,别当着朕的面就成。不然,你说朕是救还是不救?” 林远听官家开玩笑,便收起金刚恶相,却走过去笑嘻嘻拍拍飞菟的肩膀,再加力一捏。飞菟在他的指爪力钳之下,不禁咧了咧嘴,站姿也扭曲了。 君贵浑似没看见,只向飞菟道:“朕之前赐过你名牌,你为何不将那名牌给林都知看?如此也可省得他疑心你身份啊。”飞菟叉手正色道:“回陛下,那牌子是臣的命根子一般,不到极险恶、极必要的时候,臣是不会向旁人露出来的!” 君贵感动地点点头,因又问他:“你十三师兄呢?这次怎么派你来了?”“陛下,这次要回报的是河东及麟、府、银一带的事,因臣在这条线上,师兄说,索性让臣入京来报。师兄说……兴许陛下乐意见见臣呢。”“你师兄说得对!朕的确惦记你们几个。”君贵温言道,“好,说吧,这条线上有什么事?” 飞菟迟疑了一下。君贵笑道:“无妨,尽管说,林都知可以听。”“是。麟州刺史杨重训去岁不是叛了我大周投奔太原了么,谁承想,今年刚一开年,他又投回来了!就是臣出发之前的事。”“嗯?又投回来了?!麟州那边出了什么事?” “西羌大举进攻麟州,他抵挡不住,只得向府州求救。府州节度使折德扆说,若要我救你,你得改效汴京,否则我无法向皇帝陛下交代。杨重训就答应了改效回来。臣估摸着,再过两日,府州禀告此事的奏表就该到了。”“哼,既然改效了刘氏,羌人入侵,杨家这小子怎么不去向太原求救?”“陛下,麟州与太原隔着老远,太原自己兵力都不足,哪可能远道支持他?” “知道了,过几日看折德扆的奏表来了怎么说吧。不过,飞菟,你巴巴跑来,不会就为了报告这个吧?”“不是不是。臣要报告的是另一件事:那杨重训的兄长杨重贵,如今在刘氏那里似乎受到了一些猜疑。” 提到自己一直在设法收降的杨重贵,君贵来了兴趣:“嗯?快说说,怎么回事?”“是。那杨重贵原本是刘崇的义孙,刘崇一死,他儿子刘承钧成了太原新主,杨重贵就成了伪皇义子。可是太原伪朝中那些臣属不乐意杨重贵受重视,总在想法子排挤他。加上刘承钧生性原本爱疑惑,是以目下杨重贵受到上下猜疑,日子有些不好过了。”飞菟虽说是入行不久的少年人,这一番情报却说得清晰流畅,显示出了良好的谍者素质。 君贵和林远听得连连点头。君贵又道:“好端端的,他们为何疑他?-哦,朕明白了,因为他爹火山王之前投效了朕,是么?”“是。而且陛下,这次他兄弟麟州杨重训又投效回皇朝,他所受的猜疑,只怕会更深了。” 君贵沉吟片刻,问道:“杨重贵入事太原之后改了名字,对不对?”“是,如今他不叫杨重贵,叫刘继业了。” “刘继业……刘继业……刘继业……,”君贵看向林远,“朕一定要趁早将他招降过来!将来咱们收复太原之时,朕希望他是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杨重贵,而不是与你们对阵鏖战的刘继业。你知道么,此人的本事张殿帅亲自验过,赞不绝口呢!”林远不由笑道:“陛下当真深谋远虑。” 君贵向飞菟道:“你回去之后,密切监视杨重贵的一切。既然太原上下对他有了猜疑,那么咱们就不妨想想法子,教他们更加猜疑他,教他生出思归天朝之心来!”他踱了几步,又正色道,“可是有一条,飞菟,你去对你师父和师兄说:朕要你们寻机挑拨离间不假,但最要紧的,朕要你们保证他的安全,不要教他为太原那帮宵小所害。”“是,臣谨遵圣旨!”飞菟肃然叉手应喏。 林远叹道:“陛下爱惜人才之诚,真是好教人感动。那杨重贵如今明珠投暗,岂不自知?陛下放心,他早晚必定会顺服于陛下的王教的!”君爱轻轻叹了口气:“呵,但愿如你所言吧。” 显德三年正月初五。 阴霾多日的天空放了晴,露出了苍茫的青色,仿佛可以寄托人类关于宇宙最遥远、最宏阔的想象。 禁中,广德殿前广场车水马龙,一队队禁军车辆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军将疾驰往来。自从皇帝下诏调动后军之后,不仅皇帝本人行动多改为骑马,便是往来传递消息的军士,也有多人获得了可以暂时在前半个宫城骑马的特权。 军车由驴骡拉动,上面装的多半是备战的军用物资样品。临近出发,皇帝万事萦身,抽不出空亲幸禁军营,故此有司便奉命将这些物事专程送到内廷来,请皇帝最后检视。有些驾车的军士办事谨慎,会在驴骡屁股下方张着麻布兜片,以免不知何时会产生的牲口粪便弄脏了宫城神圣的地面。 然而,既然已经允许牲口入内,粪便这类物事怎么可能禁绝呢?御道上,成排的内侍正在打扫着零星的驴马粪球。它们散落在洁白的御道上,非常扎眼,并且散发出特有的臭烘烘的味道。在干冷的天气中,这些原本冒着热气的玩意儿很快就冷了,硬了,像是谁在巨大的棋格线上不按规矩摆放的乱棋杂子。这种脏、乱和臭原本与皇宫的庄严整洁格格不入,可是放到此时,却有效地烘托出了一种大战在即、全军动员的紧张气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65. 帝后干戈 1 坤宁殿。君怜长身挺立于正殿外的廊柱之间,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喧嚣,心事重重。连日展不开的眉头,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清瘦了。 廷献默默走近她身后,将一件裘氅披到她肩上。君怜并不回头,只是顺手扶住了大氅的衣领。廷献替她将带子系好,见穿廊风紧,又想替她兜上大氅的帽子。君怜摇头。廷献看着她的面色,陪笑道:“圣人,站了这半日,该进屋歇歇了。唐妈妈让御厨房专门吊了龙凤滋补汤,已经送到了,臣陪着圣人回去,好歹用一些吧?” 君怜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想喝,喝不下。” “圣人何必如此任性呢?”廷献不由急道,“听莲叶说,圣人这一向都睡不踏实。臣自己也亲眼所见,这些日子,圣人总是吃得那么少!唐妈妈想方设法替圣人进补,圣人为何丝毫不能体谅唐妈妈的一番苦心,反而一再拒绝?” 君怜再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虽然至今没有明确的诏令发布,但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再过几天,就该是君贵亲征的出发日了。然而,君贵却一直回避与她正面讨论这个话题。或许在君贵那里,这个话题是不需要被讨论的。尤其,不愿意跟她讨论。可是,她怎么能不关心,怎么能不与他说个明白? “圣人,回去吧,回去用点滋补汤,好不好?”廷献再次劝道。君怜不答,似乎带着点赌气一般,转身往殿门走。廷献忙抢过去,在她前面掀起了厚厚的锦面絮绵门帘。 一阵鲜香的龙凤滋补汤气息,暖暖地扑面而来。尚宫唐氏迎上来笑道:“翚娘,快来,咱们趁热喝了这一盏,连里头的好东西一并吃了,听话,啊!” 滋德殿偏殿,时已黄昏。 君贵在抓紧时间处理政务,侍从们都远远退在壁下。他刚刚批复了刑部对于几桩案子的意见。之前交代给王朴和边光范重拟的新刑律还没有写定,许多事情的处置轻重,还需要他亲自把握、示范。他并不因此责怪刑部不尽责,用刑深浅是国之大计,他愿意自己来掌控这一切。 殿内很安静,铜漏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唐宫传下来的这架古老铜漏,就是光阴在这座宫城中所走过的脚步。光阴大步如飞。 一年过去,父亲的忌日又将到来,而他继位也快满两年了。年矢每催,天下分裂,人民离散,功业何在?再不振鞭跃马,少年人转瞬将老于深宫。 悠长的暮鼓声,从鼓楼那里穿越禁中冷寂的空间传到他耳中。明明很远很远的声音,却似乎将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君贵忽然放下公文,望空发起呆来。他原本踌躇满志,此刻却突如其来感到了一种孤独。帝心不可测,譬如千丈潭。 深潭中的那条巨龙就要再次腾空而起了,此时他不希望有一个驭龙者,更不希望这个驭龙者试图阻遏他即将沸腾和爆裂的战斗冲动。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驭龙者的存在。 没有得到最需要的支持,他的踌躇满志是不完满的。他似乎走得太快了,将一些要紧的东西远远扔在了身后。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蓦然站起身:“奉武,备马!” 御道。夜色一下子就浓了。 君贵在暮色中策马小跑。身后七八个内侍拔腿狂追。刘奉武一面跑,一面从身边并排奔跑的内品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自己向着皇帝的背影喊道:“陛下,慢着点!风大,您先披上斗篷!”皇帝没有理会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听到。 思存殿殿侧小道,一队侍从快步从坤宁宫方向过来。他们步伐整齐,起伏有致。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皇后取便出行的八抬肩舆。黄昏的风将肩舆不算厚重的帷幕吹开,露出了皇后略显焦灼的脸。 宫灯昏暗。两宫队伍在思存殿侧的小道两端彼此看见了。人列影影绰绰,但从气势上却足以让人一望而知来者身份。 君贵一愣,勒马减速。君怜也忙吩咐道:“快停下。” 君贵策马缓缓靠近君怜。君怜下了肩舆,敛衽恭敬一福:“官家圣安。”君贵点点头,跳下马问道:“圣人这是要去哪儿呀?”君怜含笑道:“臣妾正要去看望官家。”“看我?好啊。”君贵笑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圣人。”他左右看看,“……此处风大,走,咱们先进思存殿说话。”说着,他便将缰绳与马鞭全都交给刘奉武,自己携了君怜的手,迈步往思存殿而去。 早有侍从抢在前头推开殿门,点亮了灯烛。未几,又从就近的守卫室移来了火盆。在暮色、烛光与火光的明暗分割中,思存殿显得分外宁静。 两人先到《皇属游乐图》前熏香致礼,然后到殿侧几案旁就座。君贵屏退了众人。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殿内的宁静更深了。这将是一次早该实行却故意延宕至今才实行的帝后间的正式谈话,多日以来萦绕在他们心间的疑惑与思虑,都希望通过这次交谈得到解决。基于这一共同的认识,殿中的气氛自然而然变得凝重甚至沉滞了。两个人都在等待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刻到来。 片刻,君贵堆下一点笑来,开口道:“圣人适才说,要去滋德殿找我?”“是。”君怜也勉力露出了笑容。“什么事?”“……官家不是也要去找臣妾么?官家又为的什么事?” 君贵看着她,笑意有点发僵:“咱们为的是同一件事,对吧?”“也许吧。”“好。既如此,圣人请先说。” 君怜略一斟酌,平静道:“承蒙官家允让,那么臣妾就不拐弯了。臣妾……臣妾想请官家收回成命,这次不要亲征。” 君贵勉力保持着笑容,默然片刻,方道:“……我已经猜到了。” 君怜看着他的眼睛,耐心等待他下面的话。可是,君贵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静静地回视着她。君贵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个坚硬的、难以融化的核。火盆虽然旺,君怜却感到了冷意,不由拉了拉裘氅的衣领。也许因为瑞炭火气的刺激,君贵眨了眨眼睛。 良久,君怜问道:“……那么,官家可以不去么?” 君贵笑了一下:“圣人明明知道我已经向禁军高层将领宣布了这一决定,为何还要这么问?” “官家明明知道臣妾一直担心圣躬的安危,为何事先没有只言片语跟臣妾商量,就向臣属们宣布此事?” 君贵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担心的?去岁,在那样窘迫的情形下我领兵亲征,不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如今国力充沛,王师雄壮,圣人的担心从何而来?” “官家,江南李氏有国将近二十年,加上吴国时期的根基,积势超过五十年。其国军备充足,军力强盛,岂是依靠契丹偏安一隅的河东刘氏所能比拟的?如今国朝百废初兴,官家的圣躬是国朝根本,倘若因亲冒矢石而受到哪怕丝毫伤害,也会令宫廷内外、朝堂上下惶恐不安……” “唉,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了,便是伤点皮毛,也不打紧的。” 君怜正色道:“刀箭无情,倘若能够伤到皮毛,就说明圣躬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了。” 君贵抚慰地一笑:“圣人放心吧,那么多大将随我出战,又有林远、邓锦他们日夜护卫着,安全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君怜微微摇头道:“没有像样的战船,没有水战工具,军士不识水性,将领不谙水战之法,王师与江南人在水上交手居大不利之势,官家拿什么保证?” “那些物事,不需要咱们自己造,抢了江南战船,就什么都有了。待到咱们的人上了战船,摸到了他们的器械,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打了。圣人,咱们的军队是经过一年汰练的雄师,些许困难根本不在话下。何况,我早就跟圣人说过,既然王师弱于水战,那我就要尽量将水战变成陆战。到了陆地上,咱们还怕什么?……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保证?” 君怜默然片刻,再开口,声音柔和了一些:“官家亲征的好处,想必诸将都已经说过太多,臣妾就不应和了。臣妾的父亲在《人事军律》中曾经说过,凡用兵,未思胜,先思败。臣妾以此言处世,获益良多。是以臣妾今日所思所虑,均是从不利处设想,必得排除了不利,方敢言及胜果。请官家恕臣妾言辞间或涉不吉。” 君贵点头:“好,我明白了。圣人请说,我听着。” “淮南陆地辽阔,水网密布,官家认为,以王师目下的战力,多久可以拿下淮南、达到目的呢?” “大概半年吧。” “半年?” “对。江南人情软懦,不仅士大夫官宦之家,便是普通布衣平民,也多喜欢吟咏风花雪月,没什么斗志。尤其有他们国主李伯玉带头,成天价沉湎于温柔富贵之乡,听凭朝中佞臣弄权,搞得文武不谐,内斗频繁。他们那里有个大臣叫做韩熙载,与李榖原本是旧交。这人你知道么?” “嗯,听说过,说是颇有才华。” “我问过李榖,李榖说,韩熙载在江南受到猜疑,颇不得志。据我的谍报,连韩熙载晚间在家邀朋聚宴享乐,也被人绘了图形去向唐主汇报。哼,南唐君臣之间离心离德至此,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他们也就靠着淮水天堑暂保富贵平安罢了。一旦王师越过淮水,这样一个班子能组织起什么像样的反抗?” ------------ - - - 文中提到了江南的韩熙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索《韩熙载夜宴图》来看。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66. 帝后干戈 2 “……官家说的,固然有理。不过,关于江南人情软懦一说,请恕臣妾不能同意。据臣妾所知,江南颇有些臣工刚硬得很,‘文死谏,武死战’的传统,更是牢牢根植于他们心中。昔年孙吴对抗曹魏,江东豪杰毕现;谢玄击破苻坚,小儿辈独树功勋。如今的南唐李氏,在其父李昪保境安民的根基上,先灭亡马楚,后攻取闽国,又远结契丹、勾连西蜀、私通河东,如此种种,皆暴露其一统中原的野心,岂能以‘软懦’二字概之?官家切莫轻敌。” 君贵隐藏着自己的不悦:“……我没有轻敌,我只是请圣人放宽心。”“官家提兵仓促,臣妾实在没办法放宽心。” “圣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据臣妾所知,国中粮草储备并没有达到丰足任给的地步,倘若战事迁延,敌城未下,而我军存粮耗尽,官家要从何处补充?一旦自给困难,难道要纵容军士在淮南剽掠以自肥么?” 君贵勉力笑了一下:“圣人多虑了吧?便是国库不够,藩镇还可以捐助啊。”“届时,藩镇都已经向朝廷缴纳过税贡了。让他们再捐粮,就意味着让他们再向百姓抽取一次,是不是?”“……筹措粮草委积有许多法子,藩镇捐助不过是我略举一例而已。有张美掌三司,这些困难都不在话下。我还是那句话,圣人尽管放心。” “还有……”“还有?”“是,还有。臣妾可以说么?”“……说吧。” “目下刚刚开春,仍旧是天寒地冻的。江南之地素来湿冷,官家远征到那里,出汗吹风,再被冰凉的水气侵害,极易患病。官家为何一定要选择这么苦寒的时机出征呢?”“呵,天冷,多穿点就是了。我打小走南闯北的,身子骨强健得很,圣人几曾见我生过病来?”“便是官家强健无恙,底下的将士们却未必抵抗得住这种湿寒。何况,江南的食物也与中朝大不相同。自古北兵南下,南兵北上,都面临一个水土不服、疫病流行的问题。” 君贵的脸色沉下来:“自古征战无论冬夏。哪个季节能保证士兵都不生病?要依圣人所言,此时不便出征,那到底何时方便出征?冬季湿寒,春季涨水,夏季溽暑,更兼淮河泛滥,秋季风大浪急,那么,一年中还剩下什么日子,是适宜咱们出兵去攻打他们的?”君怜克制着自己逐渐明显起来的急躁:“……官家,这个问题,不应该由臣妾来回答。淮水四季的水文状况,淮南四季的气候状况,应该有专人记录汇总,以便官家分析决策。” 君贵看着她,也在勉力忍耐着自己的懊恼:“我现在有点搞不明白了:圣人究竟是反对我打这场仗,还是反对我亲征?”君怜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退缩:“臣妾反对官家亲征。” “……适才圣人问了那么多,我也一一解答了,圣人还不能回心转意么?” “可是官家,并不是我一个人反对御驾亲征啊。韩中正公郑仁诲临终呈上的遗表中,并没有交托自己家事,只是恳请官家‘暂缓亲征,谋定而后动’,可谓含泪和血,其情至真。官家读着他的遗表,体会着他的忠诚,不是也再三泪下么?”“郑韩公说得原本没错。但此事我已经谋划了大半年,已经谋定了。” “不只是郑韩公,枢密使魏仁浦也向官家谏阻过亲征的,对不对?魏仁浦久经历练,谋深思远,倘若不是反复斟酌过,他怎么会贸然反对官家的决定?” 君贵不语,暗暗咬牙,眼风不由向紧闭的殿门外一扫。魏仁浦的谏阻是当面口头进行的,并没有奏表呈上。君怜不愧耳目广泛!只怕自己身边的人,已经全都甘心为她所驱遣了。这一刻,他因为没有占据更多的信息,而在君怜面前感到了难堪的被动。他愈发恼火了。 君怜见他不语,又恳切道:“既然有那么多的异议,官家为何就不能再听一听、再想一想呢?克己求谏,制怒求言,这不正是官家自己所倡导的么?” “圣人,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君贵沉着脸道,“全军都已知道了我要亲征的消息,诏令已经拟好,明日就会正式下达。” “官家是怕丢了颜面么?可是,官家亲征与否,这绝不是一个单以颜面来衡量的问题啊。那年晋州之役,先帝已经发出了亲幸西京的诏令,最终却审时度势,及时撤回了。对此,臣属们都齐声称颂先帝的明智……” 君贵一口气憋在胸中难以尽吐,不由冷冷道:“我真是不明白,圣人如此反复劝阻,到底为的是什么?我寝殿中所悬挂的《宝树偈》,是圣人亲手所书;我每日所面对的地图,包含着江南、西蜀、幽燕等中朝故疆,是圣人家所绘所献;我但凡有半点偷懒松懈时,也是圣人一再拿河中旱亭之约来提醒我,每每令我羞愧无地自容。如今我正如圣人所愿,扬鞭奋进以图统一大业,拔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圣人为何又千方百计地加以阻拦?难道圣人素日的激励都是假意?难道咱们的壮志不必伸展了?难道咱们以前说过的话,都可以不算数了么?” 君怜站起身来,忍住心头的激荡,勉力冷静道:“官家,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圣人不是那个意思,那么圣人是哪个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南征刚刚开始,李榖前军才抵达第一个战略要地,国朝又有那么多大将在列,此时正该是诸将效命之际。官家何必急着亲提桴鼓?何必一开场就向敌人亮出我军至宝,不为将来的战事留出余地?臣妾想知道,在官家已经出动的情形下,倘若战事有所不利,届时又有什么举措可以作为震慑敌军的后手呢?……” 听到这里,君贵再也不能忍耐,站起身来,望空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出征打仗不是圣人所擅长的事,就请圣人不要再置喙了!”说罢,他也不看她,拂袖便向殿门走去。 君怜呆立原地,脑中一片嗡嗡杂响。直至君贵快走到殿门口,她才想起来唤了一声:“官家,请留步!” 君贵果然止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圣人还有什么话么?” 君怜恳切道:“倘若……倘若官家非要亲征不可,那么,还像上次那样,把廷献带上以贴身护卫,可以么?” 君贵鼻子里冷笑了一下:“不必了。这么好的亲随,圣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御道上,夜色如墨。君贵策马奔回滋德殿。内侍们撒腿狂追,手中的宫灯摇晃成一条杂乱的光带。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他们追不上皇帝了。 思存殿中灯烛摇曳。火盆中兽炭的光芒转为暗淡。 君怜仍旧站在原地。烛光透过纱罩,在她的脸部投下厚重的阴影。 她感觉到了嘴角的咸味。可是,并没有太多。她其实很想大哭一场,但泪水的泉眼像是堵住了,连带着将她的所有痛苦与焦虑都憋回了心里。她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于是就在烛光下慢慢干了。 廷献等轻轻入内,默然观望。廷献走至她的身前,轻声唤道:“圣人?”圣人脸上的恍惚让廷献感到心惊。从官家怒气冲冲走掉的情形看,圣人与官家在思存殿中的谈话,显然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圣人,肩舆已经备好,咱们回宫去吧?”廷献勉力堆下笑意来,温言道。 圣人无力地看他一眼,露出了一抹廷献从未见过的、异常苦涩的微笑。她已经摇摇欲坠。 滋德殿。皇帝在宫门外跳下马,穿过连廊,一路黑着脸向后殿走去。原本候在殿廊中的王景通急忙上前迎接。皇帝抬手止住,径自走入寝殿。急匆匆跟着跑回来的刘奉武等人,追随着他的背影进了门。 殿内,皇帝背着身子站在几案前,后背起伏不定。 刘奉武在门口斟酌片刻,也不敢擅自退出,便使眼色叫宫人从橱上汤窠子里倒出一盏热热的宁神汤,自己双手捧了,小心翼翼地近前试探道:“官家,说了半晌的话,喝口汤水吧?” 皇帝忽然回过身,手中的马鞭猛地一抖,准确地抽在刘奉武手捧的茶盏上。茶盏裂作两半,掉下地摔得粉碎,刘奉武的手上顿时出现了一道开裂的血印。 刘奉武大惊,莫名所以,也不敢呼痛,忙就地跪了下来,惶恐叩头不已:“陛下息怒,臣失手打碎了杯盏,臣实在该死!” 皇帝冷笑一声,皮鞭毫不容情地继续落到刘奉武身上:“朕为何打你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继续受着吧!” 寝殿中的侍从们全都吓呆了,没想到皇帝的怒火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他们不敢出声,纷纷跪下垂目待罪,唯恐多言引祸。王景通闻声入内,见了这阵势,也忙在一旁跪下,不敢解劝。 刘奉武被打得皮开肉绽,抱着头哭求道:“陛下,臣知道了!臣知罪了!臣再也不敢了!” 皇帝又抽了他几鞭子,这才住了手,扫视着侍从们冷冷道:“朕有什么话,自己会跟圣人说,用不着你们搬弄是非!以后再被朕抓到,哪条舌头说的,抽烂哪条舌头,哪张嘴说的,朕就亲手抽烂那张嘴!” - ------------------------- - - - - - 《新五代史》:世宗征淮,后以帝不宜亲行,切谏止之,世宗不听。 《旧五代史》:世宗将南征,后常谏止之,言甚切直,世宗亦为之动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67. 快雪时晴(1) 正月初六,庚子日。天子诏下:定于今月八日幸淮南。 一些小范围的人事升黜任免诏令也随后下达了。总体而言,中央官员不过依序递补;地方上,各藩主仍守旧域。皇帝亲征在即,藩镇的稳定很重要,所以皇帝没有大规模移镇的计划。藩主们也因此感到心安,纷纷上表对皇帝的亲征表达了热烈的支持,而且,也争先恐后地表示,一旦皇帝需要,只要一声召唤,他们就会带上藩兵去淮南助战。对此,皇帝表示了恰到好处的嘉许。他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态度。至于实际操作时需要动用哪些地方武装力量,他已经有了计较与安排。 对于大的藩属国或者相对独立的地区,皇帝只做了三件事:其一,将高丽国王王昭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以稳定国朝的东北边域;其二,让吴越王派来入贡的元帅府判官陈彦禧,给钱弘俶带回了一道诏谕—陈彦禧原本是在上个天清节替钱弘俶送寿礼来的,皇帝对吴越的诚意很赞赏,便连同那五千两白金、一万疋绫、一千五百两金花银器和使臣一起留下了,此番正好遣了原使回去传谕,也算他没有白来;其三,向湖南的朗州节度使王进逵下达了一道旨意。 与此同时,皇帝的密谍也向邺都、镇定、西京、华州等多路方向派出,向符魏王等国朝重藩传达加意边事、照应京师的圣谕。 正月初七辛丑日,皇帝公布了东京留守的任命:以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为权东京留守,以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并以彰信节度使韩通权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也即暂且担负起留京侍卫亲军司禁军的统领和京城防卫工作。 又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李重进率五千禁军为后军先锋,即刻奔赴正阳关。 又遣河阳节度使白重赞,率领亲兵三千屯驻于颍上,以待王师后军。 与此同时,鉴于国朝目前所用的历法在严密性上还存在着诸多漏洞,不能准确地预测节候,为农事与兵事提供更有价值的参考,皇帝还顺便给多才多艺的东京副留守王朴布置了一项新任务:为大周拟定新的历法。 滋德殿寝殿,夜静如深潭。 君贵在御榻上独眠,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良久,叫过值夜的内侍来问,已经子正三刻了。 他体质热,不喜欢睡火炕,滋德殿从不烧炕,隆冬也只靠火盆取暖。内侍掀开榻侧两个火盆的铜火罩,拿长长的铜签子拨了拨炭火通气,又往上添加了一层兽炭。滋德殿专用的兽炭通常做成麒麟或虎、罴的模样,炭中混有瑞脑香料,可以取代熏香。因此,每年到了点火盆的季节,铜狻猊中的香烟就基本停止了。 君贵不让内侍将铜火罩盖回去,而且,命他们挂起了御榻前的纱帐。他要看着盆里的火。一只只黑漆漆的小麒麟被底层的炭火点燃,身体逐渐透红,飘出了柔软的淡香。此时,小麒麟们必定是暖和的。 但他的被窝冰凉。 他睡不着,想来就是因为被窝冰凉。当然也可能因果关系是反过来的:因为睡不着,所以感到被窝冰凉。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这无名火。刘奉武被他一顿鞭子后,已经斥退到内班院去了,他总不能再找个人来无端鞭一顿。 后妃之中,只有菁娘对他的亲征是彻底赞成、热烈支持的。菁娘也很会说话,说他爱听的话。可惜菁娘的支持没有力度,无法熨平他心中的块垒。不然这么冷的夜,她完全可以成为他怀中的热源。 也许,是他自己需要这种彻底的冰凉来冷静,是他需要独处。君怜至今不肯对他的亲征表示支持,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坤宁殿偏殿,前几日的积雪堆在庭苑的旮旯处,反射着漫散的日光。雪已经脏了,零碎的杂物镶嵌在不再松软的雪堆里。 与外朝和各处校场的紧张迥异,此时的坤宁殿显得非常安静。君怜正与朱雀一起,在书房中慢慢地临摹字帖。 朱雀临的是王羲之《平安帖》。君怜临的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君怜临得很快,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朱雀将她所临写的其中一张字笺拿过来看,见上面翻来覆去只有开头那两句:“快雪时晴,佳。想安善。……”适才下了一阵雪,转眼天又晴了,真好。想来,您那里也是一切都好吧…… 朱雀默然看着她。君怜浑似不觉,依旧走笔不已。 朱雀已经听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也猜到两人之间的心结至今未解,便缓缓劝道:“君怜,雨过天青,雪过天霁,都是大好风光。他此去一定安善,你不必太过忧心了。……倘若心中实在牵挂,趁着他还没走,何不再找他一叙?” 君怜不语,心中突地一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她知道君贵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喜欢战斗,他渴望战斗,他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不破楼兰终不还。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古楼兰非等闲。 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内班院宿房,屋里只有刘奉武、陈廷献、范承璋三个人。刘奉武趴在榻上,光着上身,鞭痕赫然。廷献和承璋在给他上药。即便动作很轻,奉武也不时吸着冷气呼痛。榻边,一个没有罩子的火盆烧得正旺。 药是王景通按照土方从御医院替他寻来的草药,由小黄门洗净舂碎了,调成糊糊。因为经常遭受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体罚,历朝的内侍们口耳相传各种治疗偏方,其所用材料从唾沫、鸡蛋壳、花根到鸟粪、人血不等。不过在王景通看来,这次奉武所受的鞭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用不着那些偏方,老老实实敷点草药,早晚会好。 奉武被从滋德殿斥退回来后,在内班院哭了一宿。但他更多的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思,混合了庆幸、委屈、后怕、忧急等情绪在内,而又以庆幸为主--他庆幸自己在皇帝盛怒之下还能留出命来。 虽然这座皇宫的历史只有几十年,但打从后梁时代起,第一批内侍中就有一半是来自唐宫的旧人。他们不仅带来了那个繁华旧朝的规矩和沉疴,也带来了已口耳相传上千年的历朝内廷故事。在这部不为外人所知的、连续性远远超过每代正朔皇朝的、悠长而晦暗的历史中,人身紧密依附于皇家的这群宫奴,极个别者达到了权倾朝野的制高点,但更多的却死于算不上过错的小节,甚至仅仅是别人一个眼神的连累。 奉武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经在刀锋上惊险地过了一遭。 廷献默默替奉武涂抹着草药糊,承璋却忍不住唉声叹气:“……隔着衣裳还鞭了这么深!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天儿又这么冷,敷了药还得捂着。要是能敞开,兴许好得快些……” 奉武苦笑道:“我都没哭疼,承璋你就别唠叨了。我到这宫里的时间可比你们长久多了,挨过的打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你们看看我身上的旧伤,一层一层的有多少?……官家打我……打我是应该的,原本是我自己讨打。官家素日待我宽和,自打递进到官家跟前,我还是……还是第一次挨打呢……”虽是努力安慰着自己,他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廷献眼睛一红:“奉武,是我带累的你,我对不住你。” “嘿,我自己要嚼舌根子,怨得着谁!”奉武咧嘴说道,又似哭,又似笑,“干爹要我学会把嘴巴缝起来,我没听他的。我自己犯贱,心里存不住事,你一问,我就想说!我自找的我!漫说官家抽我,我自己都想拿大嘴巴抽死我自己!我……我抽死我自己!”说着,他真的不顾鞭伤疼痛,抬手往自己脸上猛扇起来。 “奉武!”“奉武!”“你疯啦?!”“干什么这么作践自己!”承璋和廷献急忙去拉他的手,一面呵责道。 奉武嚎啕大哭起来:“承璋啊……廷献啊……我刘奉武从小没人要啊……我在这里低三下四,陪尽小心,好不容易才递进到御前啊……皇帝宫高班!走在内廷里谁敢不高看我一眼,啊?!这个差遣是我干爹让给我的,他说我年轻,应该求上进,干爹他成全我啊!……官家待我真好,真的,官家待别人挺威严的,可是私下里常对我笑,还让我陪着他玩。有什么好吃的,也经常赏给我。官家知道我掏心窝子地伺候他,便是我有了错失,也从来没打过我……从来没有……”他拿手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流下来,“这下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听着他的哭诉,廷献咬牙道:“奉武,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他忽然冲动起来:“你心里恨,你来抽我,你抽我!你抽死我我不怨你!你抽死我我也不后悔!……”说着,廷献一把拉过奉武的手,照着自己脸上就是一通凶狠的左右开弓。 奉武呆住了,忘记反抗,任由廷献将自己的手掌扇得噼啪作响。他感到自己手掌所触及的,不像是活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像是一个紧绷的、坚硬的、不知郁结了什么在内的皮囊。 “廷献,你又作什么死!”承璋大惊,忙奋力将他俩分开,喝道:“一个奉武要死不活的还不够?你来凑什么热闹?你想找抽还不容易,等着,回头我来抽你!我替奉武抽你,我替官家抽你,我替圣人抽你……” 廷献流下泪来,拿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承璋怜悯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廷献,你心里苦,我都知道。”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房门忽然推开,王景通走了进来。室内的三人忙整顿辞色向他施礼。 王景通一眼扫遍房中的情形,叹道:“吵吵什么?挨几鞭子就委屈了?”他看向廷献和承璋:“你们两个在这儿挑什么?不好好劝他认罪伏法,倒勾得他哭天抹泪的,是替他不服官家的处置么?”“属下不敢。”廷献与承璋皆低声道。 王景通将一只瓷罐子放到榻边:“这是官家赐下的药膏,你们赶紧替他抹上。奉武,收拾收拾,少时就回滋德殿去,官家指名明日要带你出征!” 三名年轻的内侍尽皆呆了。未几,刘奉武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68. 快雪时晴(2) 显德三年正月初八,壬寅日。壬在十天干中居奇数位,属性阳刚,是个刚日。兵事之祭自然要选择在刚日。时已卯正,破晓前的天空仍旧是一片沉沉黑暗。 坤宁宫寝殿,君怜洗漱已毕,端正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并不是起得太早,准确地说,她是一宿未眠。宁神汤不起作用了,她努力闭着眼想要入睡,可是她做不到,她的意识并不服从于她的意志。有时她以为自己迷糊着睡了过去,却在下一个瞬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睁开眼,夜明灯的光影一如当初。她闭上眼,那光影直追到她眼皮里来。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头疼欲裂,最后是睁着眼睛、数着滴漏到了此时。 然而一坐到梳妆台前,她就打起了精神,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今天是君贵出征的日子,她要亲出南郊为他践行。一宿在卧榻上与失眠的斗争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她的面色很不好看,精神也很糟糕,她必须严妆来掩盖这种憔悴。 尚宫唐氏和司宝莲叶、司饰桃根等团团围着她忙乎。她们手脚麻利,而且应君怜的要求加快了速度,但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为她妆扮精致。在这漫长妆扮工事的末尾环节,司饰桃根排出十几种花钿来请圣人挑选。君怜只扫了一眼,说道:“就是芙蓉钿吧。” 接下来,宫人们又花了半个时辰来为她穿上袆衣,戴上双博鬓凤冠等一应配饰。深青底绣翚翟的袆衣是皇后受册、助祭等大事之服。天子出征是国之大事,更是她的大事,只有深青色才配得上这种端凝和庄重。 然而,在极其华丽、极其庄严的深青色礼服的包裹下,她显得愈发柔弱瘦小了,就像这场国事的一个忧郁的内核。 辰初,盛装的皇后登上了四马驾驶的重翟车,二十四名衣甲鲜亮的驾士早已守候多时。因皇子皇女尚幼,其时仍在酣睡中,皇后斟酌之后,没有叫醒他们起来送别父皇。 辰初一刻,皇后的车驾离开坤宁宫,迤逦向南郊校场出发,华盖,警跸,仗卫如仪。浩大的卤簿队伍经过的街市早已被提前清道,然而,还是有远远退到道边匍匐的东京好事民众偷窥到了皇后亲随宫人的一丝半缕,并且为自己所偷窥到的衣香鬓影而浮想联翩。至于皇后的真容,他们中很少有人有幸瞻仰过。但那张脸庞哪怕只存在于他们的传说和想象中,也足以让他们激动万分了。 皇帝并不与皇后同行。卯正,皇帝在滋德殿前殿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进行了出发前的最后一次高层会议。辰初,皇帝命百官立即出发。稍后,他自己也戎装骑马,在近卫营的拱跸下驰向南郊校场。 此番跟随皇帝出征的御用战马一共有四匹,其中“入风犼”是由原来的“入风赤”改名而来,另外三匹白、黑、棕色战马,分别名为“塞上霜”、“油滴子”和“云间豹”。皇帝历来爱惜马匹,在过往二十年的军事生涯里,即便在最高强度的作战条件下也十分注重马匹休养的需要,尽量做到定期换骑,精细护理。 辰初二刻,皇帝及随员驰抵南郊校场,登台检阅早已整齐列队等候多时的五万禁军马步军将士及随军物资。 辰正,皇后卤簿抵达南郊校场。皇后降车,率侍从等候于台下。邓锦依皇命率麾下禁卫部从到皇后身边警跸。 旌旗如云。鼓乐横吹。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清晨,战争的画卷即将在皇帝亲御部队眼前展开。 今日的祃祭祭坛设立在阅兵台上正北方。祭坛上供奉着兵主轩辕黄帝的位版,以及军牙六纛的位版。兵主与军旗神位之侧陈列着甲胄、弓矢,后方树立着一支长槊。祭案上,笾、豆、簠、簋等祭祀礼器盛满了清洁的供馔;祭案中部,太牢恭呈,洗剥一新的牛羊猪三牲身上披扎了耀眼的红色锦缎。祭坛旁边矗立着两面巨大的战鼓。阅兵台侧,象征皇帝的龙旗,以及象征三军的各色帅旗、令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祃祭是男人出兵前对兵主的求告和祈祷,历来,女人不参与此祭。当然,极个别时期中参与作战的女性主将除外。 油灯闪烁,香烟升腾,兵神降临。兵部尚书致祃辞。以皇帝为首献、殿前军都指挥使张永德为亚献、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为终献,奠币,酹酒,三献三拜。台下的众将士跟随致礼膜拜。 辰正二刻,拜献已毕。 两个牧兵牵上一头来自御苑的雄健公鹿,这是皇帝特意挑选的衅鼓之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抽出自己的惊风宝剑麻利地割开了公鹿的喉咙。鹿血滴进地上预先放置的一只酒缸里。公鹿狂野挣扎,六名军士拼命按住。皇帝以净绢拭剑,厚重的鹿血挂在绢帕的纹理上,触目惊心。皇帝还剑入鞘,亲自将绢帕上的鹿血涂抹到战鼓的鼓面上。尚未完全死透的公鹿全身抽搐着,被七手八脚地抬离。 鼓乐大起,全军呐喊。司礼官奏请皇帝望燎。于是焚币,烟火升腾。在鼓乐声中,军歌四起,送兵神归天。 皇帝向身旁示意。刘奉武急匆匆跑下阅兵台施礼,恭请皇后登台向皇帝献壮行之酒。 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君怜来到了君贵的面前。两人相视。自从在思存殿不欢而散后,君贵与君怜二人再也没有与对方的视线正面接触过。因出行前君贵军政事务繁忙,他们甚至也没再一起用过膳。 过了元日,风该算春风了。凌厉的春风将他们的脸吹得生疼,他们的面容都露出了休息不足的痕迹。他们之间的生分,令眼前的相视带上了一些尴尬。 君怜面颊上绯红的芙蓉钿映在君贵晶亮的头盔上。 君怜发现君贵的头盔非常干净,显然被近卫们仔细擦拭过—昨日,她本来是打算由自己来做这件事的,可是最终却难以向他开这个口。头盔反射着晨间的日光,在君贵的脸映出一层淡淡的微芒,这让他虽然短于休息,却仍旧显得容光焕发,神气十足。然而,这样的昂扬与信心并非出于他们的共识。君怜感到异常难过,却又勉力露出一丝笑容。 君贵静静地看着君怜,她的芙蓉钿增添了她的妩媚,但她的眼神是忧郁的。空气中还残留着被祃祭与鼓乐激发出来的豪情。他浑身发热,他很想对她说一些话,他希望她能理解他此刻的激动。 王景通呈上一只檀木托盘,托盘中一只瓷酒杯,酒杯里,是刚刚滴入了鹿血的烈酒。 君怜捧起酒杯,努力展开了一个柔和的微笑,说出自己在此刻应该说而不是最想说的话:“有劳陛下再次为国出征。臣妾恭祝陛下旗开得胜,诚愿陛下早日凯旋!” 君贵接过鹿血酒一饮而尽,然后掷杯于地。瓷杯粉碎,似乎正象征着他征服强敌的决心。 君怜保持着微笑,笑意有些僵硬。酒让君贵的心也变得火热,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祈愿,一种坚持,甚至一种热望。沉默片刻,他忽然将脸凑近她,几乎是附耳向她低声道:“君怜,这是一支新的军队,我必须亲自带着他们去打仗,而且必须打胜仗,他们才会真正属于我。……请你体谅。” 君怜回视着他,心中波浪翻滚,如同大海汪洋。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还有太多想说,却不知怎么才能出口。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他说得没错,这仍是一个乱世,他不是太平天子。历朝禁军骄兵悍将所酿成的苦果他们都已知道太多,高平巴公原的教训仍在眼前,成就一支真正的天子之师,仍然需要天子自己以命相搏。掌握了军队才能掌握一切,除此之外,所有关于权力的说法都是虚言。他们的理想,正是要结束一个打仗必须皇帝亲征的乱世,开创一个天子垂拱而治的盛世。君贵是在践行自己的理想,践行他们俩共同的理想。 努力去践行理想,有什么错呢?这一刻,他们是彼此明白的。 可是……为什么她会那样地不安? 他们深深地凝视对方。他们的对视中有一种忘我的况味,对于对方的不舍和体谅在一瞬间回到了他们的关系中,让他们暂时达成了一种和解—这种和解即便并不彻底,却能给彼此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台上台下的将士对于帝后之间超出常规时间的祝酒仪式和私语环节感到了疑惑。鸦雀无声的行伍间有小小的晃动,那是他们在交换询问的眼神。然而天地间仍旧是安静的,这毕竟是一个庄严的时刻。 片刻,帝后两人从彼此眼中移开了视线。君怜结束了自己的仪式,整顿衣衫,让到台侧。 未几,枢密使魏仁浦上前,代表百官向皇帝祝酒践行。皇帝接过饮罢,百官跪拜颂词。 号砲如雷,鼓乐震天,旌旗狂舞,甲兵如怒。所有人都在期待即将到来的国朝外部军政格局的变化。 全部仪程完毕之后,君贵看了君怜一眼,面向三军再次拔出了宝剑。 全军出发! 时隔近两年之后,大周帝国的钢铁机器再次开动了,这一次,他们是一支经过了残酷汰练的、全新的虎狼之师,他们必将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君怜站在阅兵台上,目送君贵在众人簇拥中下了高台,飞身骑上入风犼。她看到君贵最后向台上望了一眼,然后一踹马镫,绝尘而去。 各色旌旗在她眼前退去,五万马步军将士追随着君贵的身影急速向南,在她眼前渐渐变小,变小,直至消失。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大内,空旷的御道上,众多内侍和宫人们簇拥着皇后的重翟车急急行进。进入大内之后,近卫解严,现在剩下的是可以在禁中行走的仪仗。重翟车一直行驶到思存殿门口,四匹黄金装辔笼的高头大白马鼻子里喷着热气,被驾士们精准地勒停了。身着翚衣大礼服的皇后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降车,缓缓步入殿门。 因为此殿素日无人,宫中厉行俭约,殿中的火盆并不常生起,只有铜狻猊中保存着微弱的炭火以备添香之用。此时的思存殿是寒冷的。按照皇后的示意,大多数侍从在殿门口止住了脚步。 君怜走至《皇属游乐图》前。莲叶捧过香盒来,君怜亲自拣了两块龙涎香,轻轻放入左右铜狻猊的腹中。香烟如丝如缕袅起,渐次充盈了壁画前的空间,像是从冷寂中孕育出的难得的热力。 廷献扶正壁画前的锦祔蒲团。君怜跪在了锦祔蒲团上,双手合十,仰头看着画中先帝的绘影。画中的先帝慈眉善目,脸上挂着洞察一切的微笑,就像她在河中府死里逃生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温暖而亲切。先帝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她的泪水长流下来。 父亲,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 她素来有着超强的政治敏感,在许多问题的处置上,她仅仅凭借直觉就可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可是,这一次,她的直觉变得迟疑不定。她惶恐而茫然,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他做得对不对。她只知道,这件事在某些方面已经大大超过了应有的边界。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忧虑。两年前他以热孝在身的嗣君身份去跟河东刘崇以命搏江山时,她也不曾如此不安。她不敢纵容自己去想那些不吉的念头。 她希望是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她愿意他用事实来纠正她,她愿意在看到结果之后向他认错。在国朝大计前,她的颜面打什么紧。 画中的父亲怜悯地俯视着她,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也感受到了与她一样的焦虑。 皇后长久地跪在壁画前不起,也不动,重重围在殿门内外的坤宁宫侍从们有些犯嘀咕了。尚宫唐氏走到皇后的身后,轻声道:“圣人,咱们拜够了,还是回宫吧,好么?” 皇后没有回答,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翚娘,今日太过劳累了,这里又不暖和,回宫吧,听话……”唐氏换了更亲切的方式,再次劝着,伸手去搀她,又向廷献使个眼色。廷献会意,走过来从另一侧搀住皇后。皇后的双眼是闭上的,似乎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睫毛在微微颤动。但皇后的脸上出现了反常的红晕。 唐氏和廷献几乎同时低声轻呼起来。唐氏以手探向皇后的额头和脸颊,面色立时大变。“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圣人!翚娘!” 皇后像一片燃烧的羽毛,轻飘飘地软了下去,倒在了乳母唐氏的怀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69. 退保浮梁(1) 淮水南岸,寿春城下。 李榖帅帐中,王彦超、韩令坤、白延遇、赵弘殷等战将尽皆在列。这是攻城战的一个短暂间歇,众将围在一起磋商军事。行军桌上,有简易的作战沙盘,画沙聚米,模拟着目下寿春城的攻防状态。 寿春城位于淮水的一个呈“几”字形拐弯的弯内左下角。这个弯的内部是著名的仙山八公山,寿春在其南麓,西距淮水约十里。因此寿春可谓背靠名山,旁依大水,占据了山水地利。寿春城是古代军事名镇,经过历朝历年反复加固,尤其是为了对付每年淮水涨水,城墙修筑得极其牢实。而且,南唐守将刘仁赡因势利导,还在淮水及其城外支流上设立了水寨等水上工事,以配合护城河的功能,对寿春进行多重保护。 寿春城是皇帝军事计划的第一个战略目标,前军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排除周边障碍的前提下拿下寿春城,为王师的战线向淮南纵深推进建立大本营。 目前寿春城周边的障碍已经基本扫清,距离寿春西南一百里的正阳关已牢牢把握在王师手中。正阳关又名来远镇,在淮河南岸,防备松懈。发现周军在架设浮桥后,在此处守卫的唐军也曾奋力发矢阻挠,甚至派出小船拦袭,但终究力弱,无力阻挡周师大部队的步伐。周军从浮桥渡淮之后,以很小的代价就攻下了它。尔后,李榖留一部分军队把守正阳及浮桥,大部分取陆路至寿春城下,开始了攻城之战。 目下,李榖前军已经连续攻打寿春将近一月,可是除了最初抵达寿春附近的山口镇时曾经歼灭出迎的淮敌千余人,对于寿春城本身的攻击,却没有任何进展。 周军众将佐、参谋围在简易沙盘前,指点着,分析着目下的攻守形势,对于胶着的战况都感到头疼。 有军校匆匆入内,来到李榖面前一礼:“都部署,紧急军报。”“说。”“往江宁府一线的侦候传信来报,唐主听闻寿春被围,已经派遣多路援军北上。”“哪几路?”“以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兵两万直奔寿春;又以皇甫晖为应援使,率兵三万奔向定远;又以何延锡率两百艘战船沿河逆上,向正阳出发!” 众将面面相觑。王师前军一共三万人,在人家地盘上作战,本来就居客势。南唐的援军光陆军就是五万,还有城内的守军,还有庞大的水军……,王师虽然精锐,如果硬拼,可未必能占什么上风。 “不好,浮梁!”李榖想到一事,忽然面色大变,“淮敌逆水而上,直奔正阳。他们的战船在河中央行进,我军无论是发弩,还是发炮,都很难打得着,无法阻拦他们的移动。正阳咱们留下的守卫力量弱,一旦被他们冲过去夺取了浮梁,咱们就会孤悬南岸,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他看向自己的裨将:“你们以为如何?” “是有这个担忧!”“我军水性不好,又没有船,一旦浮梁被毁,就只能靠陆战。可是以目下咱们兵马数量,陆战也不占优势。”“倘若分兵一半回去保浮梁呢?”“当此之时,唯有集中力量以歼来敌才有可能获胜,分兵绝非良策。”“对,兵少,应当集中兵力!”“浮梁是我军跨淮征唐的根本,一旦丢失,再想架设可就难了,唐人大军已至,绝不会再给咱们这样的机会。”“开了春,淮水眼看着会一日比一日往上涨,倘若浮梁失守,便是咱们在这里能扛着跟他们打,粮道断绝,也难以为继。”“对,陛下派咱们打前站,浮梁作为前期战果之一,不容丢失!”“还是全军退回去,等待陛下后军到来吧。”“不必等到陛下车驾亲至,李重进不是后军先锋么,只要他来了,两下里一合兵,就好办了。”……将佐们纷纷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李榖听着将佐们的议论,沉吟良久,下了决心。他向身旁的小校说道:“立刻磨墨,我要亲自向陛下上表,请求全军退守正阳浮梁!”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君怜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闭目养神。她的面色仍旧有着一点异常的潮红。榻前纱幕低垂。尚宫唐氏和司宝莲叶等忧心忡忡地守在旁边。 朱雀入内,廷献和承璋跟在身后。唐氏迎上去,拧着眉头问道:“榷娘,曹医正怎么说?”“风寒之毒尚未去尽,继续服药,继续发汗,总是要将招的那些外邪都拔出来,就好了。”朱雀轻声答道。唐氏小声道:“可是,也服了两三日的药了,怎么还烧呢?”她转头看着自己从小奶大的这个孩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那么娇弱一个人儿,哪能老这么烧着!再烧,还不给烧糊涂了……” 朱雀忙将她拉到外间,低声劝慰道:“妈妈想得也忒多了!我搭过她的脉,经过这两日的调理,比先时要好些,烧得也没那么厉害了。再安心静养些时日,总会好的。……妈妈快别这样了,给她看见,她本来就心思重,会怎么想!”唐氏抹着泪水:“我就是忍不住……看见她难受我就心疼……”朱雀忙道:“妈妈听我的,她是自己多思,心里放不下,身子上的病倒没什么。妈妈且去看顾看顾观音和训哥儿,这里有我呢,我来劝慰她。” 唐氏走后,莲叶等将纱幕挂起,朱雀坐到君怜的榻边,屏退了众人。朱雀先将自己的双手搓热,然后从被子边找到君怜的手,拿出来又自己把了一回脉,再塞回被中。君怜的脉象让她发了会儿呆。 未几,她感到君怜在榻上动了动,余光中发现君怜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朱雀俯身看看她,加意温和地微笑道。“……没睡着。”君怜微弱地答道。 “得了,没力气就别说话了。”朱雀依旧保持着笑容,并且带上了一点嘲笑的语气,“你瞧瞧你,没事去那么冷的殿里冻着,这回把自己冻出病来了吧?--诶诶别反驳,天冷,还不知道多穿点?就算要穿大礼服,里面加厚些总没错吧?还有,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给他践行,头天偏不好好歇息!这下病了,怨得了谁?”“……怨我。”君怜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前两日看你烧得稀里糊涂的,我就忍住了没说你。今日你显见得是好些了,我可要念叨你几句了。……你听不听?”“听。……令主训话,不敢不听。”君怜仍旧勉力笑答道,“若是把我训哭了,你可得负责哄我。” 朱雀见她还有余裕开玩笑,总算放下一点心,便温言道:“他不过出去打一仗,又不是没去过,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是皇帝,大周精兵的几万双眼睛全盯着他一个人,倘若有危险,几万双套着钢铁护甲的手臂都会伸出来保护他,世上还有比这更可靠的屏障么?”君怜道:“可是朱雀,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什么地方不对?”“我……我一时说不上来。” “你呀,就爱多想,有什么放不下的呀?倘若他从未上过阵,你担心担心,倒也在情理之中。偏偏他纵横沙场二十年,从少年时代起就战功赫赫。国朝那么多宿将都服他,你却执意怀疑他,他气不过,跟你吵几句,也说得过去啊。”“我们没有吵……” “哼,当我傻么?你把他气成了什么样子,我可是听说了;他把你气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是亲眼见到了。”“他……他很生我的气么?他气成了什么样子?……” 朱雀笑了起来:“快别在意了,就气气他也好!他素来说一不二,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依我看,被你这么气气,没准他以后行事前还会多想想呢。” “……朱雀,也许是我失策了。我明知道他是个火炭性子,我还那样跟他说话,难怪他起急。我……我心里也怕,所以,我拖到最后才去面对……我不该这样……”“好了好了,我数落你,不过是要你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教你自责了?”“……如果早一点跟他谈,如果多谈几次,慢慢地谈几次,也许,我的话他会更容易听进去……也许,他会改主意的……”朱雀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了,何必一定要他改主意?你就放手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拼一场,又能如何?” 君怜不语,缠绕在她心间的惶恐又清晰地回来了:她感知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却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它到底躲藏在何处。那是一种身入战阵却发现强大的对手已经隐形的惶恐。 良久,她低低说道:“……我要喝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70. 退保浮梁(2) 东京东南约两百里,圉镇。皇帝亲率的征淮后军在这里暂歇。所有的马步军士都原地坐下休整,进食些冷水和干粮。如果有飞鸟从他们上空掠过,会看到这支队伍迤逦成了一条漫长十数里的灰线,灰线中又有无数彩色的小点缀饰其中,那是王师绵延不绝、数量惊人的华丽旌旗。 今日的计划行程尚未完成,也还不到扎营的时间,因此,打前站的先头部队只为皇帝一个人搭起了行帐。 此时,全军的高层将领如张永德、李继勋、赵匡胤等,高级文官如范质、王溥、窦仪等,便都聚集在皇帝行帐中歇息。张永德父亲新丧,正值热孝期间。按理说兵事乃国之凶事,任何个人的凶事都该为此让道,不能再去冲犯,可是皇帝体谅他的心境,特许他全身缟素。故此,他连同他的几名亲随如张孝贤等,从里到外都是白衣白裳,连铠甲也是银色的。众人知道皇帝偏宠他,也知道他心中悲痛,骨子里透着杀气,都不大与他寒暄闲话。 侍从们为皇帝呈上了简单的暖身汤,皇帝端了一杯,又命分赐诸将。行军桌上铺开了地图,众人一面喝着汤,一面便聚集在地图前,衡量着未来的行程。 帐门掀起,一名军校急急入内,来到皇帝跟前一礼:“启禀陛下,前军急报。”说罢,他双手呈上一个小小的密封银信筒,筒外插着三支羽毛。皇帝亲自接过银信筒来打开,展读李榖的军报。看到半截,皇帝脸色大变。一直留心观察皇帝面色的众将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这个李榖,当真糊涂至极!”皇帝将奏表重重地拍到桌案上,怒道,“唐人援军来了,他就打算从寿春城下撤回正阳关去保浮梁!岂不知目下正值两军争势之际,尚未见到贼军的影子便撤退,如此示弱,我军还能有什么士气与信心?!我后军须臾便至,他只需坚守几日,必能教寿春城内守军心惊胆战,纵然不能瓦解其士气,至少教他们不敢有别的动作。他若一退,王师形势大衰,贼军必定趁机追迫,届时漫说浮梁,整个前军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众人听了皇帝此言,面色也凝重起来。 皇帝顾盼找到了刘奉武,大声道:“刘奉武!”奉武忙过来一礼:“臣在!”“你即刻与这军校一同出发,拿着金腰牌,驿站专马护送,去向李榖传达朕的口谕!”“是!”“你告诉他,朕要他坚守在寿春城下,不许撤退!”“是!” 然而,尽管刘奉武不顾未愈的鞭伤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李榖的行动。当他抵达淮水前线之时,李榖因南唐援军迫近,唯恐浮梁有失,在没有等到皇帝回复的情况下,已经急急忙忙焚毁了寿春城下的粮草,全军退到了正阳。 焚烧粮草,是因为退军的决定匆忙,粗笨的粮草辎重车跟不上马步军的撤退速度,却又不能留在原地便宜了敌军。在粮草燃烧的熊熊火光中,在士卒慌乱的奔跑呼号中,王师此番撤军看上去就像一次狼狈仓皇的败退。虽然寿春城内的刘仁赡很谨慎,并没有乘机追出来,王师的军容却不复严整,公私物资多有遗失,甚至在军中服役的民夫也有好些连同粮草一起丢落在敌境,顾不上带回来了。 正月十三日,行进到陈州的皇帝接到了李榖已经退兵的奏表,大为恼火。他推想唐军援军必定会追击李榖,便命人立即传谕先锋李重进:加速行军,急赴正阳,迎击淮军援军。 与此同时。由南面通往正阳的大道上,南唐刘彦贞所率的两万马步援军正在大路上急行。得知李榖撤退的消息之后,刘彦贞所部众将感知到了周军的胆怯,都认为追击可以获得大利,因此驱策士卒,加速北上。 骑在马上的刘彦贞尤为骄傲,这是他第一次被主上钦点了挂帅,他一定要打个漂亮的大仗。刘彦贞善于射箭,随同唐主郊猎时曾多次表演,颇得唐主赏识。他在朝廷中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喜欢他送上的财宝,在主上面前夸他是韩信再世,用兵如神,他不能辜负了这些美誉。 远远地一骑驰来,马屁股后面腾起一串烟尘。那人显然是直奔着他的帅旗而来的,到跟前就勒了马大声问道:“是刘都部署么?”刘彦贞抬手止住队伍,上下打量着来人的本军装束,倨傲不语。他的裨将咸师朗上前道:“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来人在马上礼道:“卑职是寿州刘节度仁赡公手下牙校。刘节度闻听都部署打算追击周师至正阳,特命卑职前来传个话。”“什么话,说吧。”“刘节度说:都部署远来赴援,尚未交战敌人就撤退了,这其中一定有诈,请切莫追击为上。”“怎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敌人跑掉么?”“刘节度说,都部署是国朝大将,倘若不利,则大事去矣。” 刘彦贞冷笑一声:“昨日有个前军的张全约拦着,今日又有你们刘节度拦着!”他疑心别人腹诽他素无显赫战功却挂此帅职,特意寻机羞辱他,不由愈发恼火了,“我是北面行营都部署,要怎么用兵,用不着别人多言!再有敢前来阻挠我大事者,斩!” 又一日。接到皇帝郭荣加速前进迎击敌援指令的李重进,正率领先锋马军五千人以高速疾驰在周境通往正阳的官道上。他们每人只带了少量的干粮和水,将原本先发的辎重部队远远甩在了后面。 这是一支斗志昂扬的骑兵部队。每名马军手里另牵着一匹备用马。一万匹战马亢奋激进,口鼻喷出冲天的热气,将寒春的空气搅得火热。四万只铁蹄腾起滚滚尘土,将原本冻结的土地捣得尘土飞扬。 正月十七日,正阳附近的淮河北岸,李重进所部驰至。李榖所架设的浮梁安然无恙。北岸奉命紧守这一王师生命线的上千军士见到他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纷纷摇旗举械表达久盼之情。其指挥使立即上前,向李重进见礼。 李重进点点头,下马,在北岸指挥使的引领下,率亲随将佐徐令则等登河埠,略微观望一番淮河两岸的态势,便挥挥手,大声下达了命令:“全军下马,尽速过桥!” 在裨将徐令则的前引下,李重进大步流星走上了浮梁。亲随们牵着他常骑的三匹坐骑和自己的战马,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浮梁有两丈宽,足以供五六个士兵并排通过而不致拥挤。架在小船上的每块木板都有一寸厚,以木条和铁钉固定在小船上。个别地方的木板似乎钉得不够牢固,踩上去会翻动一下,让人担心有松散之虞。木板与木板之间露出了寸把宽的缝隙,淮水的滚滚波涛就在这缝隙下不远处翻腾。随着淮水的流动和军将们的走动,浮梁不断摇晃着,偶尔显得富有节奏,但下一瞬间这节奏又被别的因素所干扰,打乱成一种没有章法的颤动。 不过,虽说浮梁不能让人完全安心,但这种长板相连的实路,至少比泅水或者乘小船摆渡要快捷和稳妥多了。 为了安全起见,李重进命令手下军士分散队形,不要再保持成整齐的一块铁板模样,以免浮梁受力过猛或受力不均,引发危险。他特别嘱咐,并肩在浮梁上行走时,横向不能超过三人三马。 于是,大周征淮后军的前锋骑兵排成三条长线,每人牵着自己的两匹马,紧跟在统帅和指挥使的身后,以从容不迫的速度,络绎不绝地走过浮梁。他们就像是从北岸大周的疆土上延伸过来的一支藤蔓,将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传递到淮水南岸的前军心中。 李榖早得到北岸旗语报告,此时正列队在南岸浮梁的那一头河埠上等待着李重进。李榖麾下的将领如韩令坤、王彦超、白延遇等,也遵命汇集到了浮梁左近。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71. 正阳大捷 1 李重进上岸,徐令则等紧紧阜从。李榖匆忙走下河埠迎过来。李重进面无表情,与李榖、韩令坤、王彦超、白延遇、赵弘殷等互相见礼。 李重进素来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尤其在军中公事情境下,他往往板着脸,显得冷淡,桀骜,让人难以亲近。当他军阶尚低时,这是他一个颇遭人诟病的特点;但当他已经成为大周禁军第一人之后,这就是他令人畏惧的威猛特质了—当然,他到底算不算大周禁军第一人,现在他颇有些怀疑,毕竟,还有张永德在那里摆着呢。 他与张永德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成为朝堂上下、禁军内外公开的秘密。 官家为了搞平衡,大力抬举殿前军,将张永德提升到可以与李重进媲美的地位,他们俩目下在禁军中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是军士们闲聊时最喜欢掰扯的话题。侍卫亲军的人会说,李都帅执掌着禁军历朝的根基,侍卫亲军还分为马步两部,军将人数差不多是殿前军的两倍,自然李都帅是禁军第一人;殿前军的人会说,张殿帅执掌的军队没有老旧包袱,全是最新选递、汰练出来的精锐,而且,张殿帅不仅时常与官家商讨军机大事,更时常应诏在各种私下场合陪侍官家,与官家的关系更为亲密,自然张殿帅是禁军第一人。而且,据说官家十分喜爱张殿帅,此番御驾亲征,就誓言要亲自为张殿帅报父仇。这不正是官家偏心张殿帅的证明么? 这一类的议论,李重进自然会有所耳闻。他对于自己在官家心目中的分量原本是很有把握的,可是,自从张永德像乘着东风似的青云直上之后,他的确经常感到疑惑,还有一些时轻时重的煎熬。官家的心思难猜,一些蛛丝马迹似乎表明军中对官家更偏重张永德的猜测不无道理;但另外的一些蛛丝马迹,又让他愿意相信自己仍旧是禁军第一人,是官家最依赖的肱股心腹,这会教他心里感到好受些。他比官家和张永德都年长,受舅舅的顾命担负起保障国朝和官家安全的重任。他曾在舅舅弥留的御榻前以跪拜之礼宣誓顺服于嗣君,他也遵守了这个誓言。但是,他没有打算再服从于任何别的人。 此番御驾亲征,官家仍旧延续了前年迎战河东的阵容配置原则,以张永德卫跸,而以他为一部统领。自打确定官家要亲幸淮南后,他与张永德的争夺目标,就从后军都部署这个位置,转到了后军先锋上。在张永德抵死要报父仇的重大理由下,官家却最终将先锋之位派给了自己,这似乎说明官家对自己在指挥作战上的决断和担当,要更加看重一些。 张永德更亲近,但自己更能担大事,也许,这就是目下官家对他们俩人的心思吧。 淮南南岸,后军先锋五千马军仍在陆续登岸,上了岸的,已经在徐令则等人的指挥下逐渐排列成了像样的阵容。一面面绣着睚眦图案与“李”字的大旗,在河风吹拂之下猎猎而展。睚眦是龙子之一,以其禀性刚烈、嗜杀好战、有仇必报而闻名天下。睚眦旗是禁军都帅的帅旗。 李榖引李重进等人来到河埠上,以便取高处地利观望周边环境。 大周前军,除了留守北岸的和在前期的战斗中折损的,余下主力两万余人绵延分布在正阳关内外和沿淮浮梁一带,营帐相望,旌旗相蔽,甲士相连,将好不容易夺来的这个征淮桥头堡、这条进军生命线守得如同铁桶般相似。 面对秉承官家旨意、挟狂飙之势疾驰而来的李重进,李榖面上难掩一丝愧色。他是先帝顾命大臣,他还是前三司使,先帝和今上在朝政上都非常倚重他。他思虑多,用兵谨慎,但不愿让别人误会为怯懦。他认为扼守正阳浮梁是目下的重中之重,自己所做的绝对有道理,虽然不符合官家急进奏凯的风格。 可是,官家显然已经不太信任他了。在自己第二道关于已经撤军的奏表呈上之后,官家再没给他下达新的旨意,而是直接催促李重进倍速前来实施后续的军事计划。他很忐忑,再次派急马上表解释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官家不答。他只能寄望于与李重进联手打个漂亮仗,未来好向官家交代。他知道李重进的秉性与官家更接近,李重进能够完全领会官家的意思,紧跟官家的步伐。自己虽然品阶、军职上比李重进高,实际却是惹不起也没必要招惹他的。 李重进看出了李榖的尴尬,脸色和缓了一些。李榖是个沉稳的人,以前当三司使时也很会处理与自己这样的国朝重将的关系,他对李榖素有敬意。 李重进并不多言,只问道:“李都部署,前方形势如何?”李榖道:“侦候来报,刘彦贞率领的南唐援军就在南面不远处,距离浮梁大约还有二三十里地。”“二三十里……嗯,还来得及。”李重进沉吟着,又道,“都部署,可否跟你商量个事儿?” 李榖听李重进语意谦逊,大感意外,忙道:“都帅既然秉承官家旨意来援,前线军事,自然一以委托给都帅。都帅有事但请吩咐,不必跟老夫客气。”李榖叫李重进不要客气,他自己倒是非常客气,痛快麻利地交出了指挥权。 “都部署言重了。”李重进笑了一下,“都部署是前军统帅,卑职来援,有事自然要与都部署相商。”“好,都帅请讲。” “第一,听闻刘彦贞率兵两万,但卑职只带来了五千人马,都部署手下王副都部署、白先锋人马,可否与卑职合兵,一起迎击刘彦贞?”李重进对同僚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很少这么委婉,此番设辞可算给足了李榖面子。李榖忙道:“这是自然。他们即刻便归李都帅指挥。” “好,多谢。”李重进颔首道,“第二,卑职为了赶路,将粮草辎重甩在了后面。目下,可否请都部署即刻安排,让所有即将迎敌的人马喝上热水、吃顿热乎乎的饱饭?”“这个更是自然!”李榖转向身旁军校,痛快吩咐道:“传令诸军,立即生火做饭!” 接下来,几位将领就在河埠上议定了迎战唐军的策略,然后互相礼别,各自去下令安排。离开前,李重进特意走近李榖,低声道:“都部署,官家还是倚重你的,切莫多虑。” 李榖心中一跳。他没想到,素日看着五大三粗的李重进,也有如此细致体会人心思的本事,不由感激地揖道:“多谢都帅好言相慰。” 正阳南面五里。这是通往正阳关必经之路上的一处狭口,两侧有丘陵掩蔽。丘陵上有疏落的树林与低矮的灌木。淮南冬季的绝对温度比京师高得多,树林与灌木并没有完全枯萎,仍旧保持着不景气的绿色与各种层次不同的黄褐色,足以充当必要的伪装与掩护了。 吃饱喝足、清空了体内废物、获得了宝贵休整时间的李重进部队,将与唐军的会战选择在了这个地点。旌旗招展,战鼓静默,黑压压的大军雄壮横列,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们心气高,胆气足,被即将到来的战斗搅得心跳血热,在正月凛冽的寒风中也不觉得冷了。除了马匹不时发出的响鼻和倒腾蹄子的动静,以及旗帜在空中飘动的劲响,这片未来的战场寂静无声。 排在最前方的是一千骑重甲马军,然后是四千骑轻装马军和两千铁甲步军,最后是一千匹备用马,由专人负责分别牵引,以便在前方有需要时及时补充。至于参战的其余马步军将士,他们早已沿着两侧的丘坡伸向了敌军前来的方向,在草木的遮掩下埋伏起来。 如果从空中往下俯瞰,大周两万王师摆出的阵势呈一支巨大的的钳形。其钳嘴之尖长,钳底之厚重,足以令任何一支饱经历练的军队心惊胆战。 李重进就立马于这大钳子的钳底,稳居前排重甲马军中央。红底的李字睚眦大旗与两面牛皮大鼓将他衬托得十分威武,徐令则、韩令坤等亲随或部将,紧紧围绕在他身旁。 一阵急促嘈杂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全军精神抖擞。未几,马蹄声近。间杂以人员的喧嚣呼喝。黑压压一片人马出现在周军视线中。刘彦贞所部南唐援军终于抵达。 马嘶,蹄止,人叱,一片传令与交语声。显然,南唐援军发现了静静守候在这里的周师。 在刘彦贞所部上下军士的头脑中,他们是在追击周师逃兵,而逃兵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反抗。根据他们的情报,李榖部队听闻他们到来便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追上去,砍死他们,教那帮贼人吓破了胆,从此再也不敢来侵犯唐境。 严阵以待的周师让他们大惊失色。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72. 正阳大捷 2 刘彦贞所部两万人像一连串高速前进的战车,腾着烟尘,喘着粗气,绷着缰绳,扭着轮毂,带着难听的刹车声,终于在距离周师一里之处勒停了。由于麾下各部速度不均,部队被拉成了一根粗面条,旌旗辎重绵延长数百里。 为了早立战功,他们一直在急着赶路。他们累得半死,最多喝了几口水,都来不及吃点干粮、歇个脚。他们原本是打算再往前行进一些,在靠近淮岸的时候才给自己补给补给的。 “快快快,立刻将拒马抬到前面来!厚厚地架设三层!”“把刀子、匕首,一切有锋刃的物事都给我通通绑到拒马上!密密地绑!看他们的马军怎么跳!”“把铁蒺藜都拿出来,装进皮口袋里扔到阵列前端去!叫他们一踩一个穿脚,一踩一个倒毙!”……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刘彦贞、咸师朗等急急下达了就地防御的命令。唐军全军行动起来,要在自己与周师之间构筑起可怕的障碍。 李重进远远地望着他们忙乎,表情冷肃。周师的几骑侦候从前方驰回,向他汇报了唐军正在忙乎的内容,李重进鄙夷地大笑两声,正色道:“两军迎面相逢,不敢冲锋拼杀,倒摆起防守的阵仗来自折气势,如此卑弱胆怯之师,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拔出自己的宝剑:“擂鼓!摇旗!传令全军,立刻进击!” 长长的钳形战场里顿时杀声震天。 一千骑重甲马军从李重进等人的身旁冲出,几乎在弹指之间就冲到了唐军的阵前。加装了尖刃的拒马与皮囊伪装的铁蒺藜变成了可笑的徒劳之举。重甲马依靠着重锤般的冲撞力楔入唐军,立即将他们的阵线撕开一个绝不可能弥合的巨口。紧随其后的轻骑兵手持枪、槊、钩链等兵器,接连向被冲撞倒地或急速退开的唐军发动致命的攻击。紧跟在轻骑兵后面,周师的铁甲步军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又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更多惊慌失措的唐军士卒。 楔入敌阵的重甲马军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加速并列向前推进,转瞬间就突入到了十数里深的敌军腹心。速度与重量结合在一起爆发出的惊人势能,令他们所向披靡。无数唐军人马像纸片一样被轻飘飘碾压在铁蹄之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像样的反抗。 重甲马军撕裂了唐军的阵地防线,也摧毁了唐军的心理防线。当此之时,他们的体力尚能支撑,但他们已经从心理上迅速地崩溃了。 蜿蜒在后方的唐军后部见前军势头不妙,迟疑片刻,便决定倒转旌旗,撒腿向来路逃跑。忽听得近在咫尺的几声号砲响,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骇人的呐喊,惊惶张望间,只见黑压压的周师马步伏兵从两侧丘陵或山势拐弯处急冲而下、急奔而出,源源不断杀至身前。 一直大张着嘴的巨钳迅速合拢了。 巨钳钳得越来越紧。唐军大势已去。 在这一片滚瓜切菜的己方优势战场上,李重进带领着数十名亲随往来奔突,寻找着唐军正副首领刘彦贞、咸师朗的旌旗。 在战场的另一处,刘彦贞旌旗已失,身边只剩下几名军校护卫。然而他仍旧挥舞着宝剑,厉声喝止着惊溃的手下:“拿起兵器来,打!不准跑!”没有人再听他的。他抽出马鞭,挥向那些下破了胆的士卒:“打!给我打!不准跑!不准跑!”数十唐军士卒们被他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这种动静暴露了他的位置。 正在索敌的周师精锐迅速锁定了这个将军服色、统帅模样的人。不过一眨眼功夫,李重进率部驰至刘彦贞眼前。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徐令则喝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唐北面行营都部署刘彦贞是也!”刘彦贞傲然道。“好,找的就是你!”李重进冷冷道,“我是大周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你好好下马受降,免你不死。” 刘彦贞不答,忽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挺枪直向李重进头颈刺去。李重进反应敏捷,在所有亲随出手之前,右手挥剑一挡,左手顺势将一柄长枪的枪尖送入了刘彦贞腋下的铠甲缝隙中。 长枪穿透了刘彦贞的身体,接触到了刘彦贞的心脏。李重进手上一加劲,刘彦贞坠下马来。徐令则等亲随扑上前去,李重进来不及喊出“留条命”,十数支兵刃已经将尚未死透的刘彦贞身上扎出了更多的窟窿。 李重进有点恼火。他深知,对于官家而言,活着的俘虏比死掉的敌将更有意义。然而事已至此,死了就死了吧。“砍下他的首级,待战后献给陛下报功!”他厉声吩咐道。 未几,一小队周军将士推搡着一个满脸满身血污的唐将寻到了李重进跟前:“李都帅!李都帅!又抓到一个贼将!”李重进在马上睥睨着这个被紧紧捆缚住的唐将,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看他一眼,垂头丧气道:“卑职是刘都部署的副将咸师朗。”他的淮南口音引起了一些在此役前从未南渡过的士卒的哄笑。 李重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啊。”但他转而沉下脸来,向部下们吩咐道:“好生看顾着这咸师朗,只要他不跑不闹,就不要打他。该怎么发落,自有陛下的旨意。你们给我记着,我要把他活着献到陛下驾前!”一众周军轰然应喏。 从更广大、更纵深的战场上看,周师与唐军的这场战役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周军的钢铁之师就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将越来越多的唐军囫囵吃进了肚子里,连骨头都来不及吐。 日落之前,所有的厮杀都停止了。流血漂杵。烟尘落地。 脆弱的血肉之躯被擀平了,摊薄了,在孟春的淮南山道间糊出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面。冷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吹散到每个活着的人鼻孔里。 重进站在夕阳的金辉中,迎着灿烂的光芒微微阖上眼皮,疲惫而欣慰。他的身旁,无数的周军将士正在进行每次战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清点战场,安置己方死伤的战斗人员。 唐军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那么怯懦,还没交战就想着防守,一开打就想跑,可是,临阵投降的却不多。整个两万援军中,除了在张全约的带领下逃回寿州的少数残部,只有三千人缴械,其他的都化作了无生命的血肉,填充着着幅黑色画面的无穷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所部军马太过生猛,在唐军士卒来得及表示降意之前,就已经将他们干掉了。三千就三千吧。三千人不是小数目,异日向官家献俘时,也会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拨。 “都帅!都帅!”徐令则从远处疾驰回他的身边,远远便纵声呼唤。李重进虚着眼睛看着他,徐令则的神色有点不大对劲。“怎么了?”“赵晁……赵晁带着他的手下,把三千唐军降卒全都给杀了!”徐令则气喘吁吁道,“卑职根本阻拦不及,他也不听卑职的!” “什么?!”重进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全都杀了?三千人?!”“是,一个不留!”徐令则肯定道。重进大怒,登时拧紧了眉头。 赵晁是先帝旧部,会打仗,有战功,却又骄矜、贪残,一身历朝禁军旧将的坏毛病。高平之战时,他因背后指使人出言阻拦今上急行军被枷囚,战后获赦。后来他改任虎捷左厢都指挥使、领阆州防御使,隶属李重进麾下。官家因李重进年资深,形貌威严镇得住堂,将不少难管的禁军勋旧都塞给了他。赵晁就是典型的被官家“塞”给李重进的人。此番征淮,赵晁充任前军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原本在李榖麾下,因李重进与李榖合兵,才又归入李重进指挥。 依着重进的脾气,他很想以违反军令为由将赵晁痛打一顿,甚至干脆一杀了事。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赵晁是在先帝出镇魏博的时候转入郭氏帐下的,曾在先帝鞍前马后殷勤奔走,大周建鼎,他也冒死卖过命。他犯了错,连官家都宽赦三分,自己怎么好全不容情?何况,赵晁所为,背后是禁军旧部数十年的积习恶习;赵晁杀降,势必得到了一大票禁军老兵旧将的支持。这些老兵油子心狠手辣,能征惯战,经历了禁军严格的筛选汰递后还能安然留存,就是因为其沙场机变能力,绝非入军未久、听话顺服的新人能比。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打杀一个赵晁不打紧,只怕他的旧党不服,闹起来,影响到官家征淮的满盘大计。 那么,不打不杀,进行口头斥责如何?很可惜,倘若没有厉害的后着,对这种人,斥责是无效的—至少,自己的斥责对他未必起作用,反而会助长他“你能奈我何”的气焰。 良久,重进忍下了这口气。“先不管了,日后再跟他算账!传令诸军,尽速收尾!咱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正阳,与李都部署会合!” 正月十七,辛亥日。李重进的奏表急送至皇帝行在,奏表中详细汇报了正阳之战的过程和战果,还以木函附上了刘彦贞的首级。这一天,正好是先帝两周年忌日。皇帝在行营中设置了先帝的灵位,焚香祭拜。李重进的捷报,是对先帝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皇帝将木函献在先帝灵前,再细细展读奏表。 正阳之役,王师斩首唐军万余级,伏尸三十里,临阵斩贼大将刘彦贞,生擒偏将咸师朗以下数十人,获军资器械三十余万,马五百匹,粮草无数。在奏表的末尾,李重进写道,本来还有降卒三千可献的,不过因阻拦不及,降卒已经被赵晁戮尽了。 皇帝奏表的前半截时,龙颜大悦;读到末尾,立刻沉下了脸。 然而为大局计,皇帝和自己的表兄李重进一样,暂时压制了自己的愤怒。随即,皇帝下令全军加速前进,早日抵达正阳与二李会合。 ------------------ 此一回始为李重进正传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273. 兵临城下 1 东京禁中。坤宁殿后殿。是一个充满阳光的晨间,万物逐渐苏醒的气息透过殿门的缝隙渗透进来,人心也变得柔软欣悦了。 君怜坐在榻上,背后和身侧倚靠着一堆软垫。尚宫唐氏捧了养生粥来,坐在榻前,拿勺子拨弄着,想要喂她。 “妈妈放下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吃。”君怜哭笑不得。“我若放下了,你准保就不吃!”唐氏嗔道,“昨晚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只吃了两三口!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得守着你吃完这一碗才算!” “我保证自己吃完,成不成?”“不成。好容易退了烧,我可不能再由着你性子来了!倘若再有什么差池,叫我如何向王爷和夫人交代!”唐氏坚持着,拿出了家长的态度。见君怜微微嘟起了嘴,也觉自己过于生硬,便又柔声哄道,“翚娘,你从小最听妈妈的话,王爷夫人哄不了的,妈妈都能哄住……好孩子,妈妈这么疼你,你可不能再吓唬妈妈了……”说着她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 “好了好了,我自己吃给妈妈看,这总行了吧?”君怜心里一阵难过,便顺从地接过碗,舀了粥吃起来。唐氏殷殷看着她,又回顾殿内侍从,欣喜道:“你们瞧瞧,圣人吃得多好!……素日圣人不肯吃,都是你们不肯好好哄着!” 莲叶等都笑道:“唐妈妈,您老人家是什么人,卑职们是什么人?这件事,只有您老人家来办,才能办好啊。”“嘿,好一张巧嘴!整天在这殿里出入,出息了,会说话了,啊?不检讨你们自己不尽责,倒嫌我拿身份!”唐氏拿手指点着她们,嗔道。殿内一时充满了久违的说笑声。君怜也不由笑了。 正说笑着,廷献入内,见君怜正在进食,便垂手候在一旁。君怜看他这情形,便问道:“廷献,有事么?”廷献忙笑道:“啊,也没什么事。” “有事就是有事,没事就是没事,哪里又出来个‘没什么事’?几时你也学了这吞吞吐吐的毛病来!”唐氏嗔道。廷献笑道:“妈妈教训得是。今日妈妈好高的兴致,也肯替圣人管管我们了。” 唐氏指点着他的面目:“这是什么话!难道素日我没有管你们么?”“素日妈妈的心思都在皇子皇女身上,我们便犯点小错,也侥幸逃得过妈妈的法眼呢。” “诶,你这孩子,还学会顶嘴了!”唐氏起身赶着廷献拍打一下,又回头向君怜笑道,“翚娘,我是盯着观音和训哥儿不假,可我的心思还有一半放在你身上。这些丫头小子们跟你久了,趁着你欠安,学会了嬉皮笑脸!你看着谁该打的,自己若没力气,我来替你动手教训!” 君怜笑道:“有妈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们看我病了这几日,心里自然是着急的。今日妈妈哄得我吃了一碗,他们跟着开心,说笑两句打什么紧?妈妈还是饶了他们吧。” 唐氏眼见着君怜将粥吃尽,心下大慰,便接过碗递给莲叶,自己起身道:“好好,听你的,饶了就饶了—时候不早,我得赶紧瞧瞧我们观音和训哥儿去了!”她向众人吩咐道:“你们好生候着圣人的意!还有,吴医正开的那几样补品,该怎么吃,该吃多少,你们都盯紧点,催着他们伺弄出来,一丝儿也不能少!”“是是,我们都知道了,您老人家放心就是!”众人齐声笑答道。 唐氏走后,君怜再次看向廷献:“到底什么事?”廷献笑道:“真没什么大事,孙娘子和章娘子过来定省而已。前几日圣人欠安,精神不济,又顾念着她们身子沉,天又冷,不让她们来探望。她们不放心,今日到底过来了,说无论如何想见圣人一面。”“哦,这样。那就让她们略等等。莲叶,赶紧扶我起来,略微梳洗一番再接见。” “圣人,要不就别起来了吧?宣她们在榻前见见就是了。才缓过来些,这么折腾,倘若身子又有什么闪失,回头唐妈妈该剥了臣妾的皮了……”莲叶忙劝道。“孙娘子和章娘子是一阁之主,待她们应有起码的尊重。”君怜正色道,“不见也就罢了,既然答应接见,怎能如此潦草?” 众侍从不好再劝,莲叶只将求助的眼光看着廷献。廷献悄悄摇头,又向君怜道:“那么臣出去告诉两位娘子。”君怜颔首。这里莲叶、桃根等一众宫人忙去捧了牙粉、软刷、漱盂、铜盆、热水、巾帕等,次第过来伺候。 一时君怜简单梳妆毕,穿了厚厚的鹅黄底银泥芙蓉夹绵衫子,绛色底金线绣云萝夹绵裙,并平头卷云夹绵履。莲叶犹不放心,又好歹为她加上条百福锦环帔防冷。这百福锦环帔便是当年君怜和朱雀绣了献给先帝德妃的新岁贺礼。德妃薨后,先帝寻机将环帔赐还给了君怜,也含着希望她继承德妃懿范的意思。 众人簇拥着圣人出寝殿至外堂,早已候在此处的孙昭容远山与章昭容秋池忙趋过来见礼。“免礼。”君怜道,“身子不便,天儿又冷,我原说过,就不必总过来了。” “听闻圣人不豫,臣妾等心下着实惦记。虽说圣人福泽深厚,偶感风寒也不算什么,可是好几日不见圣人的面,到底叫人牵挂。”远山笑道。 秋池观察着圣人的面色,也笑道:“看圣人今日面颊甚有光彩,想来已经大安了。”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躺几日,养一养,自然就好了。”君怜微笑道。 当下向她两个赐了座,又命廷献点了茶来。因先帝忌日时君怜正卧床,外廷礼拜仪式由太常礼院全权办理,内廷在思存殿行了仪式,两人便先向君怜汇报了内廷祭仪的经过。之后,几人再柔柔缓缓,叙些家常寒温,话题不由就转到王昭仪身上。 远山道:“……听说那日官家出征,没有允许她去送行,她怄了好久的气,几天没好好吃饭呢。”秋池摇头道:“王娘子也真是的,非撺掇着官家出门!真不知道她图什么?难道就图出宫去送一送?”远山道:“嘿,这个问题,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要依我说,她就图跟咱们大家不一样罢了!” 君怜淡淡一笑。秋池又问君怜道:“不知这几日,王娘子可曾前来拜望过圣人么?”君怜道:“说是来过一次。我没精神接见,便叫她同你们一样在外间行了礼,这几日就暂且不必来了。” 远山道:“今日她也该来了。圣人不教来,难道就真的不来么?景福殿的礼仪,也不能荒疏成这样。”秋池道:“今日我倒是想遣人去约她同来的,不过她身子似乎也有些不妥,听说桐华去叫御医了。” 君怜闻言一愣,忙问道:“王娘子怎么了?难不成像我一样,也招了风寒外邪?”“臣妾还没打听到呢。少时臣妾让人去问问,再来回禀圣人好了。”秋池道。 “不必了。”君怜回头找到廷献:“你这就去一趟景福殿,看看王娘子到底有没有不舒服,要紧不要紧。”见廷献露出颇不乐意的神情,她便正色道:“宫里后妃就数王娘子年轻,偶尔疏于保养也是有的。官家为国出征,将整个后廷全都托付给我,我不能教家里人有任何闪失。如今王娘子有恙,你不去看,倒教我亲自去不成?” 廷献无奈道:“是,臣这就去。”一面转身,一面又忍不住嘟囔几句。远山秋池知道廷献素来与景福殿不睦,见了这个情形,忍不住偷偷发笑。 廷献出门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回转了,众人皆感纳罕。廷献容色平平,只礼道:“回圣人,御医院吴克素,以及景福殿宫人桐华求见。”君怜从廷献面上看不出端倪,不知菁娘患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心下愈发紧张,忙道:“快宣。” 一时两人入殿行礼。“平身。”君怜压抑着心慌,沉声道,“吴医正,王娘子怎么了?”吴医正一改适才的严肃庄重,含笑礼道:“回圣人的话,王娘子有娠了。”殿中众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君怜以手抚心,深深呼出一口气:“无量寿佛,原来是这件事!”她看向桐华,温言道:“这是好事啊,王娘子目下情形如何?” 桐华苦着脸道:“回圣人的话,不太好。王娘子正躺在榻上哭呢,怎么劝都劝不住……”两位昭容深感奇怪,面面相觑,低声道:“这么好的事儿,王娘子哭什么?”“坐了胎,一开始是会有些难受,可也不至于……”桐华垂目不答。 君怜只得自己问道:“王娘子怎么了,为何哭得劝不住?”“王娘子……王娘子忽然说,想要陛下……要陛下回来……”桐华嗫嚅道。殿中众人全都愣住了。 良久,君怜叹了口气:“罢了,还是我去看看她吧。” “圣人!”“圣人还没有大安,就别出门了!”“圣人要见王娘子,将她宣召过来就是了!”坤宁殿的侍从们大惊,纷纷挺身而出,开言劝阻。 君怜不理,顾自站起身来。莲叶忙向廷献使眼色,意思要他相机去找唐妈妈来阻拦。廷献来不及应答,君怜环顾众人,淡淡道:“替我备肩舆。今日谁若是去告诉了唐妈妈,我跟谁没完。” 正月二十,甲寅日。天色阴沉。皇帝亲御部队在料峭春风中抵达正阳关。 李榖、李重进率诸将以军礼迎驾于淮河北岸。皇帝点点头,跳下入风犼,到河岸上略微观望一番,就下达了全军过河的命令。 淮河南岸。早已为皇帝搭建好的行营环卫森严。 皇帝直入帐内,坐到正中的御座上。众将跟随进入,各按宝剑,分列帐下。皇帝的面色平平,心思难断,这让他们即便在打了大胜仗的情形下也不便多言,更不敢说笑。 皇帝扫视着自己的臣属们。片刻,平和地开了口:“朕将范质他们那些文官和辎重都甩到后面了,就让他们慢慢追上来吧。朕急着见到你们,是因为,正阳大捷,你们开了一个好头!朕要赏你们!”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74. 兵临城下 2 群臣放下心来,有人悄悄交换着含义不明的眼神。 “李重进—”“臣在!”“重歼敌援,阵斩贼将,生擒偏裨,扬我声威,此役之首功,非你莫属!……自今日起,朕任命你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 李重进大喜,忙揖道:“臣遵旨!谢陛下厚恩!” 准确地说,“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是一个差遣,不是一个官职,但这个差遣表明他临时获得了极高的军事指挥权。“道”是打从唐朝就设置的一级行政区划,若干州为一道。五代以来各方势力割据,“州”纷纷自雄,“道”的概念弱化了很多,但仍旧存在着。此番皇帝出征的目标是李氏所辖淮南江北全境十四州,故此“淮南道”便代表了这次战争的全部战场。“行营”,这里自然是指皇帝行营。“都招讨使”,这几乎意味着他是皇帝帐下奉命讨伐贼军的第一人了。当然,将来皇帝还可能会为别的功臣也临时设置一些辉煌的称号。可是目下,只有他,只有他! 他掩藏着得意退回自己的站位,眼风一转,接触到了浑身缟素的张永德的眼神。那眼神虽一掠而过,却极其复杂。重进不免心中一凛。 “李榖!”“臣在!”“卿统帅前军,屡立战功,辛劳有日。从今天起,朕以卿改判寿州行府事,负责筹度寿州前线的一应政务!” “臣遵旨谢恩!”李榖忙恭敬应喏,心里却泛起一点苦涩。 论年岁,他比皇帝长一辈;论资历,他是先帝顾命大臣,对他们郭氏也一直兢兢业业、尽心竭力。他在国朝地位尊崇。对于他的过失,皇帝根本无需多说一个字,只要摆出一张冷脸,就够让他伤心的了。他知道皇帝对于他从寿州城下撤军有多恼火,可是皇帝一个字都没说,也没有下诏斥责他。皇帝只是不理他,对他一再上表解释也不作答。就像高平之战他被溃军裹挟那次,他从战场上消失了几天才回去,皇帝也没有多言,只是非常冷淡,让他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 他知道,皇帝原本是个火炭脾气,今日皇帝的处置,也算是给他留了颜面。军职虽然撤了,好歹给他换了个政务的差遣—本来他干政务就比打仗更在行些,筹度军粮、安抚百姓,招募流亡等等,都是他的专长……也许皇帝是对的,知人善任,用人以长,应该将最合适的人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其实皇帝对自己还是不错的,甚至,在宣布完任免决定后,皇帝还对自己短暂地笑了一下…… 尽管这么安慰着自己,李榖心里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表的失落与难过,就好像被皇帝抛弃了似的,虽然他知道皇帝不是那个意思,也并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皇帝又接连降旨,对前军几次战役以及正阳大捷中的立功者给予奖赏。诸军主要将领职务有小范围的迁转,各指挥以下将士,金帛赏赉有差。 皇帝并没有提赵晁杀降的事,只是在这一系列颁赐之后,将自己的眼睛看向赵晁片刻。杀降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罔顾军令,肆意妄为,可以直接砍掉脑袋;往小了说,这是歼敌余孽,避免被贼军寻机反戈,属于保全己方的举措。赵晁行事出格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早晚一定要处置他,但不是现在。现在,为了稳定住那批最富有战斗经验的禁军老油子的心,他这个皇帝也得忍一口气。 在赵晁方面,他率众杀降的时候虽然心中感到了极大的快意,可是事后也有点心虚—他并没有十分把握皇帝会将此事小事化了。此时,他被皇帝看得发了毛,既不敢出声询问,也不敢有任何表态。众将中也有不少人替他揪起了一颗心。高平战前赵晁被枷囚于怀州州狱的往事,离得并不远。一犯圣颜可以枷囚了事,再犯,就未必还有这种好运气。 然而皇帝最终没有跟赵晁说一句话,沉着脸将视线移向了别处。赵晁出了一头冷汗。 颁赏完毕,有人请示如何处置南唐降将。大约因为刘彦贞已死,皇帝对其偏裨将佐兴趣不大,吩咐先羁押着,待异日抽空再亲自召见处置。 之后,皇帝不顾行路疲劳,招呼众将围到御案前,说大事。军校将一张详细的淮南江北地图在御案上铺开。皇帝意气风发,与众人指点着地图,开始汇总战报,研究地形,分析局势,排兵布阵。 以皇帝抵达正阳为起始,大周征淮的最新战略计划如下: 第一步,兵分四路,围城打援。 首先,围城。 必须尽快拿下征淮的第一大据点:寿州(其治所为寿春)。故此,王师主力要尽速抵达寿春城下,再次开启攻城战,集中优势兵力攻敌要害,快速破局。同时将从大周境内征发的数十万丁夫加紧输送到寿春城下,以配合王师的攻势。 同时,打援。 为了支持寿春,南唐从多个方向派遣了水陆两种军队前来迎战。其中,刘彦贞所部已经被李重进打光。 而在寿春东南方向,另有南唐皇甫晖、姚凤所部三万人。他们原本驻军定远,听闻刘彦贞被灭,退却到了滁州以北的清流关,随时可能反扑过来。 寿春西南方向,有高弼、许万等率领的一支水军沿淠河北上,驻扎于盛唐(寿州下辖的一个县),试图接近正阳关。其规模,据说战船在上百艘量级,战斗人员可能在数千量级。 寿春东北方向,有何延锡等率领的一支水军逆淮河东来,驻扎于涂山之下的涡口镇,试图寻机救援寿州。其规模,据说战船在上百艘量级,战斗人员可能在接近万人这个量级。 对于这些南唐援军,皇帝的策略不是原地不动等待他们到来,而是主动出击,将战场的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二步,主力沿淮东进,扫清淮上所有州郡。 第三步,主力向中腹纵深,并跃进大江。 第四步,兵压江北,以军威迫使唐主尽献淮南之土。 关于后面这三步,由于为时尚早,皇帝并没有详细说明计划,仅仅向诸将指示出了远景。其实,皇帝还有一个举动没有明说,那就是他对藩属国吴越、湖南和荆南的诏令:他打算让他们从南唐的背面两肋发起攻击,分散南唐的军力和注意力,襄助正面战场的攻击。这让敌人“两肋插刀”的一招,因事情多少涉及用间,他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索性提也不提,只等必要时再遣人协调。 正月二十二,丙辰日。皇帝车驾抵达寿春,登高观望地形后,命令全军在城西北淝水北岸扎营。 与寿春隔淮相对的是下蔡镇。皇帝要在两岸之间建立一条新的交通线。他命原济州马军都指挥使康俨去将正阳的浮梁拆了,移至下蔡。这样,王师后续的粮草军械等补给,就将改道直接从下蔡过河输送至军中。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了军资暴露在南岸从正阳到寿春这一段的陆路上—淮南毕竟是敌境,粮草委积在路上遭受攻击和劫夺是很有可能的。 寿春城下周军营帐森然。正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从国境内宋、亳、陈、颍、徐、宿、许、蔡诸州征发而来的数十万丁夫,也陆续抵达战场外围。军士的营帐与民夫的营棚连成一重又一重的新城,阻断了寿春城与八公山及外界一切水路陆路的联系,栅幕层层叠叠,旌旗无边无际。 寿春城成了一座孤岛。 正月二十七,庚申日。皇帝集合诸军,亲幸前线,耀兵于寿春城下水寨之外。大周王师旌旗蔽日,甲光耀天,战马发出的嘶鸣声,军士们发出的呐喊声,似乎要将古老的寿春城直接撼倒。 对此,寿春城内的刘仁赡保持了冷淡的沉默,只是加紧做自己该做的一切应战准备,没有放出一人一马一箭一船来回应。 大周寿春行营。经过连日的商议筹备和适才的耀兵示威,皇帝下达了正式的行动命令: 命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等将领率王师主力四面围合猛攻寿春。命从国境内诸州征发而来的数十万丁夫协助进攻,修筑工事,运送军资,供应饮食,参与实战……一应军事行动昼夜不息,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此城。 又命原前军先锋副都指挥使司超为庐、寿、光、黄等州巡检使,率一部兵马往盛唐迎战高弼、许万的水军。庐、寿、光、黄均属淮南十四州,目前尚在李氏手中,因此这个差遣是个前敌性质的差遣,相当于战区指挥官。 又命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率一部兵马沿淮岸东北而上,往涡口阻击何延锡的水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75. 在水彼方 1 东京禁中。景福殿。皇后的肩舆在殿门外停下。景福殿一众侍从急忙致礼。皇后点点头,率众直入。 后殿。菁娘躺在榻上抽泣,万氏愁眉苦脸陪在一旁。有宫人急急入内禀报:“娘子,娘子,圣人来了!”万氏一惊,忙过来扶她:“菁娘,快,我扶你起来,向圣人见礼。”菁娘抗拒了一下。万氏半是哄劝半是吓唬:“不舒服也得起来,目下官家不在京师,这宫里最大的就是圣人了。倘若失礼得罪了圣人,要怎么罚可都是她张张嘴的事,没人能替你撑腰了!” 菁娘听了,只得忍着不适,由乳母搀了坐起。人尚未离榻,外面一迭声致礼传来。菁娘愣怔之间,皇后已经进了殿门。 菁娘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勉强道:“臣妾见过圣人。”殿内侍从也随她一起致礼。 君怜含笑道:“平身。王娘子,听说你有喜了,恭喜你。”万氏忙过来扶起菁娘,又请皇后上坐,软语陪笑道:“听闻圣人身子欠安,我们娘子时时惦记着,只是她自己这几日也难受,没能常过去请安,求圣人宽宥。” 君怜点点头,向菁娘道:“初次有娠,难免身子不适,过些日子就好了。”菁娘低头不语,泪痕犹在腮边。万氏便又替她说道:“早几日她说头晕犯恶心,还以为是没睡好、没吃好呢,就一直躺在榻上养着。早想到是这个缘故,我们早些叫御医来,不就好了么!” 君怜又点点头,向菁娘温言道:“王娘子且来坐下吧,既然身子不适,就不必站着了。”菁娘仍旧不语。万氏替她端了个杌凳过来。皇后道:“她不舒服,坐杌凳岂不窝着她么?别拘礼了,就坐我旁边的椅子吧。”万氏忙忙谢了恩,将菁娘扶到几案旁的另一张圈椅中坐下。菁娘还是一副被人欠了陈年账不还的丧气模样,既不拒绝,也不示谢。 君怜略一沉吟,对众人道:“替我们倒些热热的汤水来,然后你们都出去,我跟王娘子说会儿话。”众人依言而行。 热热的汤盏捧在两人手里,雾气蒸上芙蓉面。扑凌一声,菁娘的泪水落入汤水中。 君怜放下汤盏,温言道:“菁娘,有喜是好事,为何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好么?”“臣妾想要陛下在臣妾身边!”菁娘忽然哭出声来,“臣妾难受的时候,想要陛下陪着!” 君怜有些哭笑不得:“……陛下为国出征,你当初不是最支持的那个人么?”“当初是当初,目下是目下。”“当初怎么样,目下又怎么样呢?”“当初臣妾不知道自己有喜,目下……目下臣妾知道了,可是陛下不知道……陛下这一走不知要多久,他不知道臣妾有喜,就不会急着回来……等他回来,没准孩儿都诞下了……” 君怜被她的逻辑弄得笑了:“那也不至于。过些日子,待你的身子状况稳定了,我派个人去淮南行在,向陛下报告这件事,不就完了么?”“这么要紧的事,臣妾想要陛下立刻就知道啊……”菁娘说着,又哭起来。 君怜看着她茫然无助的样子,心里起了怜悯。偌大的宫廷中,除了眼前几个祗应人,菁娘并没有别的交谊。以前她全部的靠山就是官家,目下靠山挪走了,她却骤然遇到自己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一件事,难怪她感到惶恐。 “菁娘,你是不是觉得害怕?”君怜轻声问道。菁娘抬起泪眼看着圣人,缓缓点头。君怜轻轻拍拍她的肩膊:“不要怕,对咱们女人而言,这是必须要过的一道关。虽说初时有些不适,一咬牙也就过了。……官家不在家,你若是难受了,害怕了,尽管来找我。”菁娘抹着泪水:“真的?”“嗯。” 淮河南岸。杀声震天,烟火滚滚,箭矢如蝗。寿春陷入了周师数十万人的围攻猛打之中,失去了往日的秀色。 寿春是一座古老的淮上名城,因其位于淮河西段,又号称淮西重镇。寿春历史上多次成为国都:战国时一度成为楚都;西汉时为淮南王的国都;东汉末,袁术更是据此城称了帝。 寿春的重要性,是因为它处在水路交通枢纽位置,占据了绝佳地利,所谓“控扼淮颖,襟带江洛”:往上游方向可控扼正阳关,截住从颖水汇入淮水的兵力;往下游方向可控扼濠、泗诸镇,截住从涡水、泗水汇入淮水的兵力。“南引荆汝之利,东连三吴之富”,“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淝之固”。加之土地肥沃,水利灌溉系统发达,无论是淮北的政权想南征,还是淮南的政权想北伐,都会以它为军事基地,以及屯田备战的粮仓。 对于大周而言,打下寿春,则解开了淮上的一个死结,淮东诸镇可望风而下,一顺百顺;打不下寿春,大军即便往东往南推进,也等于留了一把尖刀在自己腹心,随时有被对手翻盘的可能性。 对于南唐而言,淮西是金陵的屏障,而寿春是淮西的根本。倘若寿春有失,则淮西屏障尽失,淮东危殆,南唐都城金陵将寝食难安。 故此,无论对于大周,还是对于南唐,寿春都成为了必争、必保之地,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寿州节度使刘仁赡上次遣人劝阻刘彦贞不成,已经知道刘彦贞必败。正阳之役给了唐人沉重的打击,南唐已经多年没有经过这样的失败了。应援的皇甫晖所部审时度势,为了保全战力,从原本屯驻的定远后撤去了滁州。他孤城失援,知道暂时只能靠自己坚守。好在张全约率刘彦贞残部退入寿春,给他增添了一点军事力量。他向朝廷上表,请求任命张全约为马步左厢都指挥使,获得了批准。 他又发动全城军民,用糯米汁加石灰的配方粘牢了城砖之间的每一道缝隙,并且修补了被以往的战事和洪水毁坏过的每一处城砖。又以粗麻绳、竹竿、木板、牛皮等物,加固了寿春城周围的水寨,并派出更多战船和水兵把守,为他们运送了充足的弓箭、石块、猛火油等防守器械。 就防守而言,寿春是一座水利之城。环绕着寿春城的水系,不仅有深深的城壕,还有西面的淮水,西北面的淝水,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然湖泊和人工沟渠、堰塘。寿春守军的水寨,就重重叠叠、连栅并营地修筑于这些水面之上,形成规模宏大的外围屏障。为了保障水寨的水位不失以便行船,水寨周围还筑了围堰、堤坝蓄水。不拔除这些水寨,周军根本无法靠近城墙进行强攻。 从正月二十七日起,大周向南唐的寿州水寨发动了猛烈的攻势,昼夜不息。几十万兵士与民夫组成的混合部队,轮番上阵,准备以最凌厉的攻势拖垮南唐的水寨守备力量。 水寨凭借广阔的水面将周军阻隔开来。周军想要打下水寨,用上了弓箭和投石器进行远攻。他们无法接近水寨进行近攻。无数的刁斗望楼分布在水寨的耳目位置,为了强化水寨的防守,刘仁赡甚至将数不清的楼船开出来,连成一排堵在水寨的营栅后面。周军没有战船,只能派出小舟或竹筏越过水面向唐军发动攻击。小船属于水军里的散兵游勇,战斗力和威慑力显然不足。还没有等他们靠近,唐军刁斗或楼船上的箭矢就密集齐发,将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打退。 周军政务营帐。所有随征的文臣及其属吏都聚集在这个营帐中,各据一个角落处理公务。 出门在外,皇帝都采用这样集中办公的方式,不分衙署,只分文武。大家都发现,这样解决问题的效率奇高。大约以前在京中时各有各的衙门,彼此除了开会碰头,具体执行时往往还得遣人持文牍往来,平白增加了沟通的时间成本。 一长排的桌案前,五六个书吏正奋笔往一张张大纸上抄录已经过皇帝批准的安民告示。李榖从桌案前巡视而过。 营帐的另一角,范质、王溥等人正在拆读从京中枢密院转来的一堆奏表。皇帝现在以战事为重,政务大多委托给了他们。他们需要检视枢密院对每个奏表的处置意见,如果有注明急呈皇帝的,要立刻照办;如果事情不大,有常规可循,他们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的意见又没有大冲突,那么就可以在禀告皇帝的同时直接办理;只有那些比较特殊、他们都拿不准的,才需要单独向皇帝请旨。 书吏们将抄好的告示拿给李榖看。李榖展读罢,见他们还欲再抄,就说道:“罢了罢了,不必抄了。这城外的老百姓都躲到山里去了,告示贴到哪里他们才看得见?何况,以我看,偶尔有几个留下来的,也未必认得字!”书吏唯唯道:“那怎么办?” 李榖左右顾盼着差遣:“你,你,还有你,分别叫上几个兵士护卫着,敲着锣往那荒僻能藏人的地方去。分开几路方向,一路走,一路就把告示上的意思,大声喊给百姓们听。明白了么?” “卑职明白。就是让他们别害怕,王师不会伤害他们,让他们出来继续耕种过日子呗?”“对。告诉他们,大周皇帝是吊民伐罪来了,是解救他们的苦楚来了。在大周皇帝治下的日子,肯定比在李家治下的日子好过多了。”“是,卑职们这就去!” 书吏们出了帐,范质招呼李榖:“李司徒,今岁科考取士的初步名单出来了,正在抄录,请移步过来看看。”李榖比范质年长不少,资历也老,虽说目前按官序而言范质是首相,李榖是亚相,王溥是末相,但范质在李榖面前却一直保持恭敬。尤其李榖刚刚被皇帝夺了军事指挥权,心里必定别扭,范质更得避免刺激他。 目下大周的中枢文官配置面,达到了一种相对和谐和良性的状态。在先帝和今上的持续努力下,经过反复的尝试和调整,曾经深深困扰朝堂功能运作效率的党争减少了,人员之间的摩擦降低了。今上将性情与自己最为相似的王朴竖为靶子,吸收并转化群臣中的反对意见,作为自己与群臣之间的桥梁和缓冲,而以李榖、范质、魏仁浦、王溥等作为传统体制的基石,以便国朝制度能在旧框架中稳妥地实现新突破、新变革。 范质是个圆融老到的人,守规矩,重名节,又不乏耿介与智慧,能够深深体会皇帝的心思。先帝在时,常称赞他有宰相之器。今上以魏仁浦接替郑仁诲的枢密使之位后,有人曾替范质不平,以为魏仁浦资历不如他,而且也没有什么军功,凭什么爬那么高。如果今上要将枢密使之位署以文职,那还不如提拔范质。范质本人却体会出了今上的深意:今上显然意欲纠正过去枢密使位极人臣、一官独大的局面,要并尊两府,在中书门下与枢密院之间搞平衡,就像在侍卫亲军和殿前军之间搞平衡一样。于是他反而泰然地接受了今上的安排,由衷欢迎魏仁浦的上位,并更加勤勉地尽职政事。 他对待后来者魏仁浦的态度尚且如此,对待李榖这样的顾命老臣,自然更要容让恭谨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76. 在水彼方(2) 李榖听了范质的话,点点头,踱过来接了奏表看。见礼部侍郎窦仪闲立一旁,李榖又让他去帮着监核粮草委积。窦仪本来没有这样的职分,不过战时一切取便宜行事,给他派别的活也不为过。只是首相在跟前,亚相却跨过首相直接下令,有些逾越。窦仪偷偷看范质一眼,范质微微颔首。窦仪便即应喏而行。 政务营帐外,周军的战鼓声,士兵的呐喊声,频繁拉弓的砰砰声,箭枝穿破空间的咻咻声,响成混混沌沌的一片。唐军反击的声音却似乎离得很远,几乎不怎么听得到。 不提防突然一阵猛烈的响声,倒教帐内人都吓了一跳。李榖、范质等都跑出帐门去看,观望着,议论纷纷。 “这是又开始发砲了。”“前日发砲,说是距离太远,投不着唐军的营寨,不知今日砲车挪到哪儿了。”“好像没听到落点的动静。”“那也自然,发十砲,能有一砲砸到他们寨门上、栅栏上就不错了。”“这一砲,许是又砸水里了。”“嘿,一时砸不到也不要紧,官家点子多,总能想出法子来的,咱们就别操心了。”…… 皇帝行帐外,绣着巨龙的大纛旗在风中飘扬。君贵正站在由一堆木箱子搭成的瞭望台上往远处观瞧。 计划中,皇帝的行宫原本应当设置在北岸淮水与淝水的交汇处。可是,那得等到浮梁从正阳移过来并重新架设好之后才行。君贵不愿退回绝对安全的正阳关,不顾众臣劝阻,暂且将自己的营帐安在了攻战前线,寿春城东面的坡地上。 林远和邓锦等担心箱子不稳,可是又拗不过他,只得紧张地守护在近旁。行帐的位置在这一带的最高处,加上木箱子之后,视野就更好了,可以将寿春城外这一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东面、南面是水寨,西北面是城濠。战场上的声音显得遥远,却仍旧带着让人牵肠挂肚的震颤尾音,在空气中飘荡,抖动,回旋。距离消弭了声音中一切残忍的细节。 数十只丈余宽的小船,每船坐了十数个会水的军士,正前赴后继地驶向唐军的东面水寨。这些船是李榖前军带过来造浮梁之余的机动船。在李重进、李继勋等人的指挥下,这些小船携带着满满的箭枝,箭枝上捆绑着浸润了猛火油的麻布木屑包,准备给唐军的寨门和栅栏放上一把大火。水寨的水面很宽,超过了弓箭的一般射程,加上引火物的重量,他们无法在岸边将火箭射到寨门上去,只能主动接近它。火箭之外,船上还携带了装满猛火油的密封陶罐。火箭与陶罐是组合武器,火箭可以令唐军的木麻之物燃烧,陶罐摔破之后,猛火油泄出来,沾到火会在水面上燃烧,并有可能延及唐军营栅。 还有一些周师小船承担的是另外的任务。他们携带着一卷一卷的麻绳,麻绳的一头绑着巨大的抓钩。每只船上除了划桨的普通军士,还有至少两个大力士。他们要尽量接近水寨,并相机抛出抓钩,这样,当他们携带绳索返回并固定它之后,他们会呼着号子,合力拉拽绳子,直接撂倒水寨的寨门和栅栏。 靠近水岸,可以感受到喊声震天,鼓声如雷。行驶到水面中央的周军小船,遭受到了来自唐军水寨的凶猛攻击。水寨内的楼船并列为墙,唐军居高临下,从诸多望楼、刁斗或其它不知什么小窗中射出箭雨。即使有藤甲与牛皮混制的盾牌的阻挡,仍有不少周军被射中,或者倒在船上,或者掉入水中。最先被唐军集中力量摧毁的是携带绳索和抓钩的小船,因为带绳的抓钩对于栅栏的威胁较大,虽然唐军并不相信周军能找到受力点去拉动那些绳索。然后唐军的攻击转向了数量更为巨大的火攻船。 小船上的周军纷纷以火箭还击,成千上万的火箭带着迷离的光亮和乌黑的烟尾飞向水寨的栅栏。无数的陶罐也被奋力掷向栅栏。然而,火箭加陶罐的理想组合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大多数火箭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沿着抛物线坠下,沉水熄灭;少数侥幸飞到水寨上的,竟然在接触到栅栏和船体时熄灭了—要再经过很久的实战交锋,周军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经验丰富的唐兵早已用湿泥抹遍了这些竹木工事的外层。至于陶罐呢,摔碎的那部分很少能恰好碰到燃烧的火,而有些陶罐子根本就没碎,直接囫囵沉到了水底。 这就是小船能够接近水寨的最大极限了。即便是水寨攻防战,船小的劣势也一览无余。周师没有大战船,皇帝的计划本来就是抢敌军的战船来用。可是唐军水寨里的防守者很精明,他们牢牢把住了各处寨门,只守不攻,根本就不给周师接触到唐军战船的机会。 四面岸边,在攻击部队的稍后方,数十万民夫正在奋力工作:有人将碗口粗的毛竹一捆捆运过来,有人将毛竹就地捆扎成竹筏;有人抬过从不知何处的山中采来的石头,有人挥起榔头,将石头砸成合适投石车投掷的大小;有人在砍削制作箭杆,有人在修理损毁的箭镞,有人乘上竹筏,去向水中打捞那些没有派上用场就坠落的箭枝;有人在制作牛皮筋,有人在调整弓弦…… 更多的竹筏下了水,更多的勇士跳上竹筏,有人拿着藤甲牛皮盾牌,有人拿着弓箭,去增援已经进入敌方射程的同袍…… 更多的火箭从小船和竹筏上飞出去,本来就阴霾的天空被这些诡异的火光和难看的灰烟、黑烟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 又响起了一连串的砲声,听声音是从北面张永德所部传来的。隐隐似乎还有士卒的惊呼。这串火砲大概起到了一些作用。 君贵站在瞭望台上,仔细观察着整个目力可及的战场,眉头紧皱。 任何一面都行,任何一面撕开缺口,王师都可以趁势涌入水寨、占领水寨,向寿春城更加逼进一步。寿春是一枚太过重要的棋子,他要尽早将它掌握在自己手中。 高平之战后,没有人再怀疑他是一名优秀的统帅。他在那场挽回了帝国命运的大战中所显示出来的军事天赋,是他今日能够驾驭群豪的基础。然而,仅有高平之战是不够的。帝国的稳固和发展,需要他本人付出更多的汗水,乃至血水,乃至肉体的损伤。这一点,他分知必然,他无所吝惜,也无所畏惧。 作为王师的首脑,他的军事天赋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从纷乱的战局中迅速找出最具战略意义的那枚棋子,然后因地制宜拟定出最适合发挥己方优势的战术,并交给最合适的人执行。此时,从他所在的东坡,他几乎可以看到三面战场的情形。然而,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在这一片混战中,他一时竟然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全局的肯綮究竟在哪里,很难清晰地告诉他的部下,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最快捷、最高效地达到目的。 《孙子》有云:兵贵胜不贵久。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战斗已经进行了数日,王师几乎寸功未建,他开始体会到李榖前军不能速战攻克的困难所在。 他低估了水在这场战争中的威力分量。水战与陆战的差异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原想把陆战的打法搬到水战上来,可是,水隔离开了他和他的敌人。他的将士其实不是在跟敌人作战,而是在跟水作战。水造成了他们的攻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徒劳的。敌人并没有出动太多的防守力量,并没有使用太多的防守办法,仅仅靠这一片水,就教他们吃了恁大一个闷亏。 他们都在按照他的军令,攻打各处的寨门。寨门如同城门,当然是必须攻克的要冲。可是攻破之后又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水寨里面是怎样的布局。成千上万的兵马坐着小船冲进去,会不会恰好掉进敌人的陷阱?在水中,他们以往陆战攻城的经验都不起作用了。他们也许不会去想,但他不得不想。水战能不能顺利转化成陆战,这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不过,他相信寿春城能够分出来防守水寨的兵力是有限的。而这有限的人,又有自己的生理极限。他们要吃喝拉撒睡,天塌下来,他们也躲不过这些需求。而大周有的是人力,士卒加上民夫,几十万人可以轮班攻打,以疲劳战术拖垮唐军。 寿州只是第一大站,还是那句话,他必须速战速决。几十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兵器像一座小山,还有战服、旌旗、医药、饲料……,百事百样。除了后方的调度补给,最好还有寿州的牙库来补充军需。 他已经吩咐李榖迅速拿出安民的办法来,对淮南百姓进行宣抚。到目前为止,寿州的百姓对王师还是欢迎的,已经有好几拨附近村民牵牛奉酒到营寨来慰问了。牛是庄稼人的宝贝,村民肯送牛,说明他们下了血本。李氏朝廷在淮南搞“博征”,乡民虽有茶盐之富,却被课以粟帛重税;淮南还有大片养军的营田,民众被强募耕种,付出甚多,所获甚少。如此种种,都令他们苦不堪言。听说周帝在其国境内实施轻徭薄赋的政策,是个好皇帝,他们自然盼着他来接管此地,以减轻自己的生存压力。 这很像君贵前年初入河东境内的情形。一开始,王师出兵的正义性都是不容置疑的,民众也乐意替他们生发和解释这种正义性。但是,倘若战事拖延下去,难保王师众不会出现剽掠扰民的情形。所以,必须加快战争的进程,将王师将士的士气和心志引导向积极的、正确的方向。 他看向身侧的林远和邓锦:“司超、赵匡胤有军报回来么?”“回陛下,暂且没有。”“立刻派人去打探!”“是!”“是!”“康俨将浮梁挪过来了么?”“臣适才去问过,正阳关浮梁的底船和面板已经全部拆开,正叫人分别驾驶牵引了,陆续往下蔡而来。” “叫康俨加快速度!军中所自携的粮草本来就支撑不了多少日子,全靠从后方运输补给。沿淮屯粮处还好用水运,从陆路来的肉盐衣物军械之属,没有浮梁怎么过来?你们跟他说,移过来的船,直接分一半划到南岸。让他们从南北两岸同时架设,可以缩短一半时间。”“是!”“是!” 远远一骑驰来,侦候至近前跳下马,手举一只银筒拜礼道:“陛下,西线军报!” 林远接过来打开,将军报呈给皇帝。皇帝展读毕,叫声“好”,向近卫们露出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安、随、申、蔡四州的数万州兵,已经遵令在光州附近集结完毕了。传令何超,让他立刻率领这支人马攻打光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77. 涡口之战(1) 东京大内。坤宁殿前殿与后殿之间的穿廊中,朱雀一面向后殿走,一面与唐氏、廷献和承璋低声交谈。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不痛快。别的侍从被刻意要求落在较远的后面了。 朱雀:“……她怎么又过来了?”廷献皱眉道:“是啊,朝食之后就过来了,一个劲儿缠着圣人陪她说话!”朱雀道:“翚娘自己本来就精神短,哪有功夫陪她费唾沫?”“卑职也是这个话。”廷献应道。唐氏气哼哼道:“翚娘那天不顾自己身子病着去看她,又招了寒邪,一直有些咳嗽,到现在都没好!”承璋摇头道:“这王娘子也真是的,景福殿那么多人,怎么突然就跟没人说得上话了似的,非来找着圣人说?” 朱雀问:“她都说些什么呀?她跟翚娘能有什么好说的?”唐氏撇嘴道:“她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就是让翚娘说话来哄她!她做出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往翚娘跟前一杵,翚娘不得问她呀?问明白了,不得劝解她呀?劝解不足,不得好言哄着她呀?依我说,她就是看现在官家不在,没人惯着她了,有娇没处撒,就在翚娘这儿找补!” 朱雀气恼地“嘁”了一声:“我就不明白了,之前翚娘说话时她都敢有一句是一句地顶嘴,怎么能转弯转得这么快,忽然就跑来投诚?”“还不是翚娘心软!她想着翚娘好欺负呗。……要像你脾气这么大,她就不敢来找你。”朱雀冷笑道:“我倒愿意她来找我呢,看我怎么照顾她。”“诶诶,算了,到门口了,先不说了。”唐氏向朱雀使个眼色。 众侍从打起帘栊,四人进入后殿。君怜的声音果然从里间传来,轻轻缓缓。 朱雀整顿衣襟,昂首走了进去。君怜与菁娘正隔几并排坐在靠墙的圈椅上闲叙。君怜见朱雀来了,不由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呵,榷娘,你来了。”朱雀特意向君怜一福:“圣人今日可好些了?”“嗯,似乎好些了。”君怜说着,看向菁娘。菁娘便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向朱雀一福:“令主万福。” 朱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王昭仪,你今日身子可好啊?”“不怎么好,头晕脑胀,还犯恶心,吃不下东西。”菁娘怏怏答道,“我正在请教圣人,该如何应付呢。” 君怜指着自己另一侧的椅子让朱雀坐,勉力笑道:“说了半日的话,我也头晕脑胀的了。令主医术高妙,令主给王娘子支个招,也许比我说的管用呢。” 菁娘不信任地看着朱雀。朱雀心下恼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道:“要我支招也行,先让我把把你的脉。”菁娘犹豫一下,依言伸出右手腕来搁到几案上,朱雀便以三指搭上去,闭目诊断。 半晌,朱雀睁开眼,放开了手。君怜问道:“怎么样?”“没什么啊,比你有娠那会儿强多了。”朱雀答道。“可是我真的很不舒服啊!”菁娘见朱雀漫不经心的样子,大为不满,强调道。 “哼,依我说,你这就是……”朱雀本来想说“你就是太在乎你自己了”,忽然意识到对有孕之人不宜如此刻薄,便改口道:“你找点别的事忙一忙,别老想着自己的肚子,就会好受些了。”“我能找什么事忙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可做。跟圣人说说话,我就感觉好很多。”菁娘道。 “圣人的身子比你弱!”朱雀忍耐着自己的恼火,“你痛快了,圣人又该卧病了。”她顾盼吩咐道:“唐妈妈,去拿几个特别好看的绣样来。莲叶,把上好的麂子皮拿来两张。”然后她再次转向菁娘,挤出了一丝笑容:“王昭仪,你且回去,照着那绣样,不拘替孩儿绣个什么,或者替官家缝个新鞠球,都行。让圣人歇息歇息。” 菁娘嘟起了嘴,恼火道:“我跟圣人的话还没有叙完呢,令主做什么要轰我走?哼,令主轰我走,不过是自己要霸占着圣人,跟圣人说话罢了!” 朱雀的眉毛竖了起来。眼见得朱雀即将发火,君怜忙向菁娘道:“令主没有那个意思,是我让令主来的,我跟她有正事要商议。菁娘,你且回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 菁娘不情不愿地离开之后,朱雀瞪着君怜,正要说话,君怜举手挡住了眼睛:“好了好了,我已经够乏的了,你就别唠叨我了。”“我不唠叨你,我就说她!”朱雀哭笑不得:“她什么意思?以前官家在时,她跟你抢官家;现在官家出征,她又跟我抢你?!她是不是非得跟人抢点什么,心里才能痛快啊?”“唉,她一个小孩子,进到这宫里来,举目无亲的,不抢点什么,或许心里就不能踏实吧。”君怜叹道。 “她是小孩子?!那你把观音和训哥儿放在哪里?连着好几天了,她天天过来磨你!你自己的儿女倒被带得远远的,那么小的孩儿,都知道不能打扰了阿孃休息。”“……观音和训哥儿适才还在我跟前呢。”“我知道。她来了,他们就被带走了。……霸道至此,亏她还好意思说是我要霸占你!” 君怜笑了:“你来了就轰她走,在她看来可不就是你在跟她抢么?”朱雀气得笑了:“我倒不在乎她说我争抢什么!可是,君怜,你自己身子没有大好,你怎么能由着她折腾你呢?” 君怜懒得再辩,叹口气,眨巴着眼睛看着朱雀。朱雀无可奈何瞪她半晌,和缓了颜色:“好好,你圣人有圣德,你乐意被她折腾。可是我告诉你,我没这么好性子,可以由着她胡来。下次她再来烦你,你就让她去找我。”她加重了语气,“我最不怕折腾了。” 寿春东北两百里,淮水东南岸,涂山。 涂山又名当涂山,据说在数千年前,大禹治水至此地,娶了当地大部落涂山氏之女女娇,并劈山导淮。大禹所劈开的山,留在南岸的就是涂山,留在北岸的,叫做荆山。战国时,卞和在这里发现了和氏璧,可见这是一个宝地。荆山附近,有从西北蜿蜒而来的涡水汇入淮水之处,名为涡口。 奉唐主之命前来增援寿州的何延锡所部万余人,就驻扎在此两山两水交会之处。 上百艘南唐的大型和中型楼船,下碇系缆于淮河南岸。其中,十数艘大型战船高达十余丈,最大的起了五层楼,饰以丹漆绿线,十分宏伟壮观。中型的也有两三层楼,用作战斗掩体的女墙、战格各各齐整,女墙中弩窗、矛穴样样俱全,又有抛石车、拍竿等大型攻击器械罗列其上。还有若干小船附属于其侧,以为战时的机动。 南唐军士们虽扎营于涂山下,仍旧列了长队,不时在陆地与战船间穿梭来往,搬运军资粮草,准备西上援寿的事宜。 淮水东南岸五十里。赵匡胤与部将张琼等隐身于一处山坡上的树林中,向远处的涂山方向张望。虽然并不能看清什么,但那连成片的战船和营帐规模还是在视野中有所体现。众人窃窃私语,赵匡胤一言不发。未几,一骑侦候回来,近前致礼。 “探查清楚了么?他们有多少人?”赵匡胤问道。“回都虞候,属下几个观察两日,又反复数了营帐,这支唐军当在万人左右!”众人不由发出低叹。万人也不算很大的规模,问题是,他们只有两千五百马军,如何阻遏一万人的步伐? “统军的是什么人?什么秉性?”“统军的是伪水军都监何延锡,似乎脾气不小。就这两日,属下们已经望见他在营帐门口鞭了三次人。属下中有习得淮南口音的,扮作山民与他们军士搭上话,也说这何延锡刚愎,不容人,底下人有话都不敢实说。” 赵匡胤笑了,看着张琼等人道:“就怕他脾气小呢。他若是这等秉性,那就好办了!”张琼疑惑道:“都虞候,你有什么主意了么?”赵匡胤哼了一声:“以咱们人马数目,想全歼这一万人可是做梦。”“那怎么办?陛下交代的任务如何完成?”“怎么办?要想以少胜多,只有一个法子: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都虞候的意思是?”“目下,咱们应当设计赚那何延锡出来。只要将他擒住或阵斩,他手下的人马自然也就跑的跑,散的散,必定不敢再往上游去支持那刘仁赡了。如此,陛下交给咱们的任务不就完成了么?”众人恍然,连连点头称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78. 涡口之战(2) 又一日,涂山下唐营。中军帐中,何延锡及其部将正在简易沙盘上商议如何进攻寿州四围的周师,以便与刘仁赡里应外合,打退来犯的敌军。军校匆匆入帐,大声报告:“都监,周军前来偷营了!” “什么?!”何延锡登时恼怒道,“有多少人?在哪儿?”“至少有一百余骑,举着长枪弓箭冲过来就杀,已经在南营那边打起来了!” 何延锡冷笑一声:“一百多人马就敢来偷营?周主手下这帮人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当我大唐军队都像刘彦贞那么好欺负么?”他环顾部随:“你,你,守好大营!你,你,点起一千人跟着我,去把这帮贼军拿了,向咱们自家皇帝报赏!” “都监!”其中一位部将忙揖道,“周人狡狯,遣一百人偷营,只怕有诈。还是卑职们去迎敌就可以了。”“不必了。在大唐的土地上,我怕他怎的?你们看好大营,我去收拾了这几个毛贼就回来!—备马!拿我的长刀来!” 唐军南营。张琼等带领的百余骑人马三两骑一组分散开来,一面在唐营中左冲右突,躲避着唐军的围堵,一面随手放火。他们并未找到粮草所在,只是将火箭随意地射向任何可能会造成敌军混乱的地方。唐营零星地燃烧起来,在料峭春风中,逐渐有了扩散成片的趋势。烟火掩护着周骑的身影,让他们在唐军的围追堵截下仍旧能够灵活逃脱。 从后方传来一阵喧哗。都监何延锡引军杀到,一迭声大喝:“把路口都给我堵上,休教跑脱了一个!” 张琼见势不妙,大喊道:“他们援军来了,快撤!撤!”“撤!”“撤!”“撤!”分散在各处的周骑一迭声响应着,拨马便往东南方逃跑。 “放了火就想跑?给我追!抓活的!”何延锡大怒,麾兵直扑周骑的背影。 距涂山唐营东南面两里,一处树坡夹峙的狭长弯道,赵匡胤率领伏兵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追杀之声由远而近。张琼等一彪踹营的人马疾驰而回,人人一副狼狈不堪、丢盔弃甲的模样,一面跑,一面互相招呼:“快跑啊!”“别让唐军追上!”这喊声中传递的清晰信号让赵匡胤的嘴角微微上扬了。在他们的身后十数丈,唐军追兵烟尘滚滚。 张琼等冲过弯道消失不见,何延锡的追兵进入周军眼皮子下。“都虞候,那个青衣的就是何延锡本人!”伏在赵匡胤身旁的一名侦候,忽然指着唐军中的一员战将说道。赵匡胤一拍巴掌:“好!” 树坡上猛地一声号砲响,无数周军马军从两侧树坡上冲下,如同从天而降。已经转过弯道的张琼所部,又从前方杀了回来。何延锡意识到中了埋伏,立即勒转马头,大声命令:“回去!回去!回去!”然而另一彪周军人马截在了北面。归路已断。 何延锡怒气升腾,立马大喝:“究竟是什么人赚我到此?!报上名来!” 只见周军中一骑排众而出,马上那人衣甲鲜明,倨傲地笑着,一字一顿道:“是我,大周殿前都虞侯,赵匡胤!” 何延锡怒极,目眦尽裂,往地下吐口吐沫,举刀便向赵匡胤砍去。两军混战成一片。很快,混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两千多斗志昂扬的周军围歼一千多对形势始料未及的唐军,结果没有悬念。 赵匡胤原本想抓活的向皇帝献俘,不料那何延锡十分刚硬,拼死组织部随一起与他缠斗。混战中,赵匡胤将何延锡一刀斩于马下。唐军见主帅已死,斗志全无,降的降,跑的跑,转眼分化了个干净。“追!追!追!别教他们坐船跑了,去抢他们的船!”赵匡胤大喊道。周军应喏,留下一小部收拾降敌,大部立马向涂山方向奔去。 涂山脚下唐营,先前逃回的唐军士卒汇报了中埋伏的消息,何延锡的部将立时点起人马要去救援。紧接着逃回来的唐军士卒,却带来了何延锡已经战死的噩耗,部将们脸色大变。 只花费了片刻时间,他们集体做出了决定:保存实力,向下游濠州方向退守。 “放弃营地!全体上船!”“放弃营地!全体上船!”金锣鸣响,最新的军令在唐营中次第呼喊传递。唐兵们闻令,忙携带着基本的器械粮草,迅速奔向各自的战船。 最先出港的是上百艘小船,它们像一群受惊的鲫鱼,瞬间撒开在宽阔的河面上。紧接着,各种型号楼船的锚碇次第出水了,缆绳次第解开了,长桨次第伸出了……船上的巨帆并没有升起,因为此时风乱,如果以风为动力的话,搞不好会将船吹到上游去。楼船的启动不是简单快速的事,比起小艇不知迟缓了多少倍。在唐将再三催促之下,它们终于开始陆续驶离淮岸。 未几,赵匡胤率追兵赶到。见有数十艘战船还在启动中,河岸与船体之间长长的搭板尚在,赵匡胤忙喝道:“冲上去,把这些船都给我抢下来!”周军应喏,数十人一组冲上各艘战船,一路凶猛地砍杀。 被周师侵入的战船等不及己方尚未到岗的水军士卒,也挣扎着仓促离港了。唐军想要利用周师普遍水性不好的劣势,将这些入侵者甩到淮河里去。 侵入唐舰的周师气势如虹。在各级指挥使的带领下,一部分人直奔舵室,力图控制船向;一部分人直奔桨手、缭手、碇手,力图控制船的动力;一部分人与船上的水军攻防人员展开了搏击。 早前离岸的数十艘唐船已经顺流驶远,被周军截住的数十只楼船却在淮水中飘摇,打横,再难前进。不时有活的或者死的士卒被扔进奔流不息的淮水,如同一截枯木沉入水中,再无动静。对于淮河两岸可能的旁观者而言,发生在淮水上的这一场战斗没有硝烟,甚至也见不到血腥,听不到喊杀声,在不知不觉间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最终,赵匡胤将唐军的五十艘楼船逼停到了淮水西北岸,涡水与淮水的交汇处,涡口。船上唐军除了各岗位的水手,战斗人员全部阵亡,尸沉故乡水。 发生在涡口的战役以周军的胜利宣告结束,赵匡胤急令部属将这一战果驰报皇帝。皇帝大喜,命赵匡胤就地驻扎待命,并立即设法将唐军楼船移动几艘到寿春外围,协助攻城。 东京大内。坤宁殿偏殿。夜色四合。 君怜独自跪于佛龛前,默默祷祝。殿内并没有旁人。文殊师利菩萨光相具足,慈悲垂目,其面容上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让君怜感到极大的安慰。她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祷祝完毕,预备起身。一双手忙从后面抢过来扶起她。君怜回看一眼,奇道:“廷献,你几时进来的?”“臣刚进来。见圣人在用功,就没敢出声。”廷献笑道。“音儿和训哥儿都已经睡下了?”“观音还是不肯睡,东方司闱一直在拍哄着;训哥儿听话,刘司闱哄几句,就乖乖上榻躺着了。唐尚宫仍旧在那边看顾着。”“呵,音儿这孩子!”君怜一面嗔着,一面走向书案。 廷献跟在她身后,陪笑道:“依臣说,目下尚不到戌正时分,皇女生性活泼,非让她这么早就入睡,似乎也难了些。”“晚食之后,你不是已经陪着她玩耍了半晌么,还不够?天气既然尚未回暖,早些去睡梦里施展她的手脚,多蓄体力以待春盛,岂不更好?” 廷献见君怜语意似有不爽,一时不好回答。愣了片刻,又陪笑劝道:“宫中原本事杂,圣人还要顾念外朝政务,需要劳神之处愈发多了。既然乏累了这一日,咳嗽也没好,何苦又到书案前坐着?依臣说,早些回寝殿去,或是看书,或是抚琴,略缓一缓就安歇了的好。” 君怜不语,从桌案上的“玉巢”中取出一块内制勾金松烟墨来,只管看着发愣。廷献忙道:“圣人要写字么?……啊,略写几个字也好。……圣人要帖子不要,平安帖?快雪帖?玄秘塔?欧阳兰亭?圣人要哪个,臣这就去取了来。” 君怜见他一个劲儿没话找话,知他防自己憋闷,索性笑道:“你别忙乎了。我且问你,日间向训、魏仁浦、王朴他们几个应召来向我通报外朝之事,你在一旁也听到了。他们说,王师连胜克捷,不日便可攻下寿州,扫荡淮南。……依你看,这话是为了哄我高兴的,还是实有把握?” “呃……,”廷献一愣,迟疑道,“臣乃内官,岂敢随意言及外朝军政大事?”“我让你说的,说吧。”廷献斟酌道:“臣以为,枢密使与两位留守所言,必定不虚。”君怜看他一眼:“是么?” “李都帅正阳大捷,这是陛下早前已经下诏表彰过的;赵都虞候在涡口的胜绩,又刚由前线带回京中。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见王师形势大好。圣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廷献,《孙膑兵法》你读过吧?里面有一句话:‘战者,以形相胜者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廷献陪笑道:“圣人……圣人到底在担忧什么?” “寿春就是一个大大的形胜之地,”君怜平静地看着他,“与晋阳一样。” 廷献一愣,忙宽慰道:“圣人也忒多虑了!寿春跟晋阳大不一样。寿春不过一座军镇,唐军守不了,势必会放弃;晋阳却是刘氏老巢,丢了晋阳则丢了一切,自然殊死反抗。而且,如今陛下威势殊赫,海内叹服,远非刚嗣位时情势可比;如今的王师又是经过反复汰递演练的雄师,也与当年的王师大不一样了!” 君怜默然片刻,颔首道:“兵贵胜不贵久。陛下亲自指挥围攻寿春已逾半月,但愿陛下能够早日拿下寿春,进军江北,安抚南唐军民之心……” ------------------- - 此一回始为赵匡胤正传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79. 爰得浮梁 1 寿春城外,大周皇帝行在。帐内除了皇帝和刘奉武等几个随侍的中官,没有旁人。远远的攻伐之声从帐外传来。 君贵坐在御案旁沉思,手边是翻开的《太白阴经》以及一盏新点上的茶水。他刚刚巡视了南面的营寨回来,有些疲乏。 持续猛攻唐军水寨累日,王师伤亡不小。阵亡士卒,凡是能找到遗骸的,都在淮岸边高地掘坑掩埋,立碑为记,又命有司严密记录,以为后期追恤的依凭。阵亡的军都指挥使以上将领,循例赐以棺木装裹,石灰防腐,以备相机运回后方,交予家人安葬。 由于参战人数巨大,参战者又普遍遭受大小创伤,淮南行营不再单设医帐,而令伤者依旧住在原先的营帐中由行伍同袍照料,辅以数十名医官带着药童巡营施治。因伤病者饮食不便,君贵特意命军中每日熬制肉糜羹粥养护,又传令士卒互相照顾,留心外伤包扎处,按时服用消肿祛瘀的药丸。这几日他带着医官亲自巡营,因见营地湿寒,又特意吩咐医官煮制驱寒祛湿汤,让从前线下来轮休的军士趁热取食。 “陛下,用一盏驱寒怯湿汤吧。”刘奉武过来将茶盏端走,换上一个大汤盏。“这是刘医正特意为陛下熬制的,说是请陛下务必进用,以防圣体或小有不调。”君贵颔首:“知道了,放这儿吧。” 浅褐色的驱寒怯湿汤,让他想起了家里的清亮汤水。手边的《太白阴经》,也让他想起了家里那些指导他经天纬地的书籍。人在沙场,家成了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所在。 想起了家里,首先就是想起了君怜。 《太白阴经》是在澶州时君怜为他手抄的。君怜满篇精妙小楷,一起一顿,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无不章法清奇。他记起来,彼时,观音尚在君怜腹中,君怜是忍着身体的不适抄完此书的。他的心中忽然一痛。君怜与他,是贴骨抵肉的自己人。 骨肉既然相连,心意也该相通。君怜质疑他亲征的必要性,或许有她的道理。他要从速拿下寿春,拿下淮南,证明给君怜看:亲征是他一统江山的方略所致,并非逞一时之意气。 理想在熊熊燃烧,他胸膛滚热。 林远匆匆入帐,近前揖道:“回陛下,浮梁已经完全从正阳挪过来架好,淮水北岸的下蔡行营也已经设置妥当。”“太好了!”君贵站起身来,“备马,朕要亲自去查看新的浮梁!” 他拔腿便往外走,刘奉武着急地拦了一句:“陛下,汤水……刘医正说了……”君贵瞪他一眼,到底还是回身将汤盏端起来,一口气喝干了那微苦的药汁,然后塞回他手里:“这下行了吧?”刘奉武讷讷道:“是是。” 君贵率林远、邓锦、康保裔、薛有光、安弘道等百余众策马绕过喧嚣的战场,径往淮岸驰去。一路旌旗张风,如同鼓帆。 尚未到浮梁处,他看到了停泊在淮岸边的五艘南唐战船,那是赵匡胤奉命遣人呈上的涡口之役战利品的一小部分。丹漆绿线的大战船滞留在那里已经好几日了,可是,却无法开到前线去攻击唐军的水寨。很简单,淮河与水寨之间相连的沟渠太浅,无法承载那么大的船只。那些楼船即便停靠在淮水中,还得离岸边有相当距离才行,否则就有搁浅的危险。 他召集了臣属来商议办法。鉴于目前那些沟渠淤泥堆积,与淮水之间还有单向闸口,他提出先将沟渠水排干,再命人紧急将沟渠挖深挖宽。工部有人回答说,这个办法不可行。且不论要挖多深多宽才能浮起这样的大战船,便是真的挖成,将它们送进去了,水寨外面的水却也吃不起这些大家伙—那里的水深他们早就测试过了,淹死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浮起三层楼船却远远不足。 君贵为此十分恼火,又叫过被俘的唐军水手来细问,要他们想办法。他们回说没有办法,那些大船根本不是为这种小沟渠打造的。他问,那么为何水寨里有大船?水手说,那是趁着夏天发大水的时候开进去的。水寨经过多年修挖,又有厚实的堤坝蓄水,寨内的水比寨外要深得多,凫得起大船。 所以,水寨里有大船可用,他们有了却等于没有。唐军可以在望楼上、栅栏上、战船上居高临下地防御,还可以将战船开出寨门一定距离来碾压他们,他们却只能仰攻,而且是比陆地攻城更艰难的水面仰攻。在这里,陆战的攻城器械大多派不上用场了。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几艘敌船作战利品,他却愈发添加了怒气和焦虑。此时一错眼又瞧见了这些大家伙,他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他黑着脸,回头向林远等人道:“少时命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到行营来见朕!既然不能将这些大家伙弄进去助战,就问他们有没有想出新的招数来克敌!”“是!”“是!”“是!”众人见皇帝面色难看,忙齐声响亮应道。 驰至浮梁,康俨过来跪拜见礼。君贵沉着脸道:“朕命你从速移动浮梁,为何磨费了这许久时日才成?”康俨心情紧张,讷讷道:“回陛下,臣自接令起,一刻也没敢耽搁。只是军中水性好、会驾船的士卒不多,拆桥之际,拆下的小船不好控制,稍不留神便被冲走,虽多加绳索钩链也难以羁绊……臣不得不想方设法……到了这边,架桥时也……” “罢了,朕不要听你啰嗦。”君贵跳下入风犼,示意他起身,“下蔡那边堆积的粮草想必已经快成山了,你即刻教他们用车往这边运送。等等!朕听闻目下军中炊厨最缺的是盐和肉,没有这两样,士卒作战哪来的力气?!你叫他们先将这两样运十车过来,往下再运粮草。”“是!臣这就传令去!”康俨松了口气,急急领命而去。 君贵站在浮梁左近的高埠上观望。新建好的浮梁在半清不浊的淮水中起伏摇荡。时间已经进入二月,气温回暖了一些,淮水的水位似乎也比他刚来的时候高了一些。春季是涨水的季节,过不了多久,淮河河面就会加宽,也许会到现在的一倍半;而目下建在水寨四周的周军营帐,就得全部往更高的地方挪—可是,放眼望去,除了八公山,哪里还有适合扎营的高处?但倘若全军退到八公山,那不就等于撤围了么?从下蔡通往南岸的浮梁架设好了,解开水寨外围与寿春城之间通路死扣的“浮梁”又在哪里呢?一念及此,君贵不禁更添一丝烦忧。 他不能被羁绊在这里,他必须进击,否则活棋走成了死棋,王师将彻底陷入久暴师而无功的泥淖中。 未几,远远瞧见北岸有满载什物的推车陆续上了浮梁,每车周围七八名士卒奋力推动着,缓缓往南岸而来。 带着士卒们出来打仗,千辛万苦,伤痕累累,至少,该让他们吃到带盐味的热饭,该让他们每日见到哪怕一点点油荤。王师的下层军士其实多是些心思单纯的人,饿了能吃上饱饭,伤了有人给医治服药,他们就感激不已了。 为了了解军队的给养状况和军士们的体力保养状况,君贵自己坚持间天跟他们吃一样的饭食。巡营的时候,士卒们因为得知了皇帝如此爱民恤军的举措而群情激动,争着向他说了许多誓死效忠的话。他们中被大创的变得仿佛只受了小伤,被小创的变得仿佛根本无伤,吃饱喝足不暇多休息,便就又奋勇往前线扎去。 这样的一支军队,没道理不能攻克眼下的难关哪。 河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有人在惊呼。君贵定睛看去,浮梁上似乎裂开了一个大洞,两架推车连同护送它们的军士瞬间落入水中。水中的军士在拼命挣扎。浮梁上、淮水南北两岸呼喊成一片。 “快救他们!快去救他们!”君贵大惊,急忙喝令道。当然,也不必他下令,已经有会水的士卒跳了下去,有人七手八脚拿来了绳索抛下河面,还有人跑去撑来机动的小艇。 三四个落水的士卒侥幸被人捞住,挽救回来;更多的士卒在淮水中浮沉几遭,便被滔滔河水裹挟吞没,再也不见踪影。 “命康俨立刻来见朕!”君贵大怒。未几,康俨匆匆自北岸跑过来,到君贵跟前一跪,战战兢兢道:“陛下,浮梁架设匆忙,还来不及仔细验视。上面有几处钉楔不牢,辎重车一压,木板翘翻……” “朕不听你解释!”君贵面黑如铁,“桥道不谨,致使王师多名军士丧命,并军资遗失,罪不容赦!”他拔出宝剑,毫不容情地向着康俨的脖颈猛然一挥。还没回过神来的康俨颓然倒地,身子徒劳地挣扎抽搐,脖颈上整齐的断口鲜血如喷。 “传谕三军,再有玩忽职守者,照此治罪!”他厉声喝道。 “是!”众人肃然应喏。这是出军以来皇帝斩杀的第一员己方将领,淮岸边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80. 爰得浮梁 2 东京大内。晌后的景福殿有一种懒洋洋的氛围。朱雀携数名侍从来到殿门外,早有景福宫人入内报信。未几,只听见里面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万氏带着几个宫人内侍惊讶地跑出来,手忙脚乱地下拜道:“哎呀,不知令主驾临,卑职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嗯。”朱雀示意他们起身,问道,“你家王娘子可好?”“呃……回令主的话,我家娘子还好。她原本在榻上歇息,听闻令主驾临,立马就会出来了。她身子不适,起来得慢,请令主大人大量,不要责怪。” “罢了,别让她起来了。”朱雀迈步向寝殿中走,“原本我就是替圣人来探望她的,她若起得急了,闪了哪里,我反倒不好向圣人交代了。”万氏不知令主这话到底是真意还是含有讥刺,讷讷地不好接腔,只得陪着笑在前面引路。 到得寝殿中,菁娘刚慢条斯理地由桐华穿好鞋。桐华向令主拜礼,菁娘也欲致福,朱雀忙道:“免礼吧。”一面向旁边圈椅上坐了,一面道:“王娘子请坐,我是替圣人来探望你的。圣人身子弱,宫务又多,不能亲自过来,又顾惜你的身子,不忍你天天跑那么远去看她。我看圣人着实记挂你,就替她来慰问一番。你现如今怎么样,有什么不适,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我回去替你安排。” 菁娘在旁边的另一只圈椅上坐了,嘟着嘴道:“我能怎么样?今日和昨日一样,明日和今日一样呗。”这当儿桐华奉上茶来。朱雀接了,呷一口,刻意和缓了辞色:“王娘子这话可就差了。我听说,有了身子的人,每日都与前日不一样。想来也对啊,孩儿在腹中不停地长呢,当阿孃的,怎么可能每天都一样呢?依我看,你先前的不适,必定会逐渐减轻乃至消失的。当年圣人妊娠之时,不也是这样的么!”菁娘道:“圣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圣人说,她有娠那会儿,也是吃不下、睡不香,是么?” “是啊。不过圣人不娇气,有什么不适都自己忍着,还要管理家务。官家那时候主事澶州,天天早出晚归的,也没工夫陪她。你比圣人那时候可强多了,还有这么多人相伴着!”朱雀如此说着,自己也未免觉得有些亏心。她当然记得,其实当年她一直抱怨君怜孕期变得娇滴滴的;而且,当年君贵可没出远门,几乎天天守在君怜身边,想方设法哄她开心;另外,作为挚友的自己也一直陪伴着君怜。相较之下,菁娘眼下的处境比君怜当初差远了,她的抱怨似乎并非毫无道理。 一念至此,朱雀忽然对菁娘的闹腾有了真正的理解,厌恶之情顿时消去了一半。 “我也忍了呀!”菁娘不忿道,“我忍来忍去,总得有个人知道我在忍吧?官家不知道,我就说给圣人听,这有什么错么?”朱雀皱起了眉头,才想着要体谅她,她就得寸进尺! “……菁娘,先前我让你缝的鞠球,你缝好了么?”“没有,官家不在,我哪有心思缝鞠球?”“那……你给孩子缝衣裳了么?”“也没有。”“那你每天都做什么?”“我?发呆想官家呗。躺在榻上想一会儿,坐在椅子里想一会儿。” 朱雀哭笑不得:“菁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一个要做阿孃的人了,怎么也得亲手替孩儿做几身衣裳吧?你不会,就让你乳母教你。再不会,你跟我说,我遣司制、司綵们来教你。你可别小看这件事,能穿到自己阿孃亲手缝制的衣裳的孩儿,日后才有福气!” “真的?”“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你婶子。”“我问万妈妈就行。”“依我说,这件事你可得抓点紧了。单是设计、裁制,就得好些日子,然后还要慢慢的剪,慢慢地连,慢慢地绣。你精神短,一天也不能干太多,是吧?这么一晃,一两个月就过去了。这才只是一身。好不容易养个孩儿,你不得亲手多替他制备几身?春夏秋冬,每个季节是不是都得有啊,还得能换穿,是不是?你算算,这就多少身了?得花多少时间?缝完之后,还得洗,还得晒,这可都是功夫!……你只管在这里哭哭啼啼、腻腻歪歪的,到时候孩儿落了地,都穿不上亲孃替他缝的衣裳,你让他上哪儿寻那福气去?” 菁娘紧张起来:“是不是阿孃亲手做的衣裳孩儿穿得越多,就越有福气啊?”朱雀忍住肚子里的笑,斩钉截铁道:“那是自然。”“那……那我赶紧做!” “这就对了嘛。我就奇怪了,万妈妈也是过来人,这么要紧的事,怎么就不知道提醒你赶紧做呢!”说着,朱雀就向万氏瞥了一眼。万氏忙知趣地上前一福:“是……是卑职疏忽了,卑职这就替娘子做起来。”“谁要你做了?”朱雀严厉地瞪她一眼,“王娘子自己的事自己会做,你从旁辅佐就是。” 下蔡。新建好的皇帝行宫在黄昏中透出一片明亮的灯光。 御前军机会议正在进行,禁军一众参与寿州围攻战的高级将领尽皆在列。河对岸,对于水寨的攻击仍然在继续,却显得那么遥远,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行军桌上,是兵部和工部随员精心制作的淮南沙盘。以黏土和砂石模拟山脉、田地,以瓦筒模拟军镇,以竹签捆扎模拟出水寨的栅栏和建筑,以不同种类的坚果壳模拟战船,以不同颜色的小旗代表马步军力,至于水面、江河与道路,则留出宽窄不同的空隙来表示。 皇帝放弃了将缴获的唐军楼船引入前线助攻寿春水寨的想法,命令诸将集思广益、因地制宜,尽速创制出新的器械来展开进攻。久久没有实质性进展的水寨攻战,让大家普遍感到了一点焦躁。 幸亏,西南面的军报带来了让人兴奋的消息。庐、寿、光、黄等州巡检使司超奏报,王师在盛唐县击败唐兵三千馀人,擒获都监高弼、指挥使许万等人以献,并缴获战舰四十余艘。皇帝立即下诏褒奖司超,又命他与郭令图、王审琦等将一起,率部向更南面的舒州进发。舒州与齐州、黄州都是淮南十四州中最靠南的州郡,距离大江已经不远了。 不过,司超军报能带来的欢欣是短暂的。皇帝在沙盘上指点着,语气依旧严肃。在军力部署上,他决定:王师的主力步军留下攻城,但马军应当派出偏师去,继续“打援”。要以精骑突袭,削弱唐军的陆上应援军力。 基于此,皇帝选定了第一个精骑突袭的陆上目标,下达了一系列相关的命令:命人去涡口接收赵匡胤缴获的全部战船;命石守信立即率两千五百精骑自携粮草归入赵匡胤麾下;命赵匡胤会同石守信后,率所部五千精骑取陆路倍速进逼滁州,攻击从定远退守到那里的唐军皇甫晖、姚凤所部。 赵匡胤是一个在战场上能够想出奇招的人,这种以少胜寡的仗让他去打,表明了皇帝对他的高度信任。既然他能以两千五百精骑战胜何延锡的万余水军,皇帝相信他同样能找到办法以五千精骑战胜皇甫晖的三万马步军—从他们听闻刘彦贞正阳战死便后撤的表现看,皇帝已经感知到了他们的怯意。 寿春,周军营寨外,无数的军士和民夫络绎不绝,从浮梁口搬运着刚刚送到的军资。上百淮南百姓聚集在一旁观看着庞大的阵势,啧啧称羡。 “这周家天子军队的气象,与咱们唐家军队果然大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你看人家的物事,样样都大,连粮草包都比咱们的大!”“你是饿昏了头吧?粮草包的大小能有多大差别?”“嘿,人家军中都是大力士,小包搬着不过瘾,是以都打大包!”“什么大力士,也不过是咱们庄稼人投的军!先时王家台村那个顶石六郎,收稻谷的时候,能扛的包比这大两倍呢!” “诶诶,你们俩别吵,依我看,他们粮草包是比咱们的大,可是有一样比咱们可不如。”“哪一样?”“船哪!他们带来的都是什么船啊,那么小!我跟我浑家笑了好半天呢!”“我听说,他们不会弄船。”“是不会!早几日还在我们村招募船夫呢,三狗儿和他姐夫都去了。” “咳,不会弄船打什么紧!我看了这些天,依我说呀,还是周军比咱们军队厉害。”“怎么呢?”“你没看见他们的将军们?什么李都帅、张殿帅、韩马帅、李步帅的,出入那叫一个威风!”“李都帅?你是说那个‘黑大王’么?”“对啊对啊,就是他,脸黑黑的那个,在正阳关一下子干掉两万人呢!”“哦哟!照这么说,他们哪个张殿帅,就该叫‘白大王’了吧?”“白大王?”“是啊,我见过他,脸也白,穿的衣裳也白。出入好几百人跟在屁股后头,人人都跟金刚似的,又凶又狠!”“啧啧啧!”“他们其他那些大帅的盔甲衣裳也好看,红是红,绿是绿!”“嘁,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就不红是红、绿是绿?”“咱们的太花哨,满绣的花儿朵儿的,晃眼睛!” “那是你还没有看见他们皇帝什么样!”“皇帝哪能轻易见到?”“嘁!”“你见过呀?”“可不是么?那天我远远的看见了,出来上千人簇拥着,镶金砌玉的一团,哎呀呀,不得了!”“嘿嘿,长这么大,自家皇帝没见过,倒有缘见了别人家皇帝了!”“什么自家别家的,依我说,就请他做咱们皇帝,也挺好!”“嘘嘘……别说话,有大官出来了!” 只见一彪上百人的马队护着个盔甲鲜明的将领从营寨往浮梁口疾驰而去,也不知到底是传说中的黑大王还是他们临时封的白大王,或者叫做都帅、殿帅、马帅、步帅还是什么别的帅。一晃眼,啥没看清楚,就这么过去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1. 虎贲四出 1 又一日。水寨外。雨水连绵。春雨令气温骤降,周军的攻势没有那么凌厉了。无数艘周军小船和竹筏拥挤着,漂荡着,显得分外无助。雨滴如密密的针脚,仿佛要将这些船和船上的人缝牢在这片让人精疲力竭的水域上。 较高处的营帐内,上百工匠与将士聚坐一处,手里摆弄着木竹铁石皮麻等物事,研制新的攻伐器械。他们有时三三两两交谈,有时又独自沉思不语。如果有人想出了什么好点子,总会吸引一群人围拢到他跟前来,看他将那些物事左摆右弄,拼出个什么新玩意儿。 下蔡皇帝行在。皇帝正在看书。准确地说,是在看兵部尚书张昭遣人呈送上来的、刚刚集撰而成的《兵法》。先时,皇帝命张昭主理,举朝堂之力集撰一部囊括往贤韬略与现时经验的官修《制旨兵法》,其中关于现时的部分,便由他口述自己与先帝多年统军经验而成。 成书分为十卷,凡四十二门。张昭在奏表中说,此书因是奉皇命所修,所以拟叫做《制旨兵法》,是否妥当,还请陛下定夺。皇帝粗阅此书,甚为满意,当即命刘奉武磨墨,自己在御笺上亲题了“制旨兵法”四字赐还。又叫来窦仪等拟诏褒美张昭等主事者,并赏以青铜礼器和币帛,命京城有司交付。 窦仪等刚刚离去,行在之外冒雨来了一个身披油毡的蒙面军士,率部守卫在外面的邓锦拦住了他。当然,此人能够通过皇帝行营外的重重关卡走到这里,说明别人早已验过了他的身份。邓锦伸出手索要凭证,并且上下打量他。从身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油毡斗笠和厚重宽大的衣物掩盖了他的身体轮廓。 林远闻声出帐,审视着面幕上的那双眼睛,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人掏出的是青铜玄武符。邓锦拿在手中,与林远仔细看过,会心点头。林远道:“跟我进来吧。” 来人入内,见并无旁人,便拉下面幕,趋至皇帝前单膝下跪,叉手施礼道:“微臣乘黄,叩见陛下。” 皇帝的心情显然还不错,见了他面目,露出笑容温言道:“啊,乘黄,你来了,平身。”说着,皇帝向林远使了个眼色。林远会意,自去行宫门口把望。 田系密谍中能在御前走动的人,以前是田重霸,后来是西乞十三,再往下的一般就不出现了。因飞菟、乘黄四人好比天子门生,故此西乞十三体贴圣意,有机会也让他们面君朝阙。 “陛下,臣有机密情报相奏。”乘黄依命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呈上。皇帝接过,掏出布囊中的纸卷,见上面是一篇半白不文、半通不通的句子:“花开江南独一家,柔条细枝正当发。穿柳清气风也过,红争绿意雪不压……” 皇帝抬眼看着乘黄。乘黄忙道:“陛下,十三师兄说,余事依前所命。” 皇帝微微颔首。上次西乞十三到大内呈交“密文编码圣法”时以《白氏长庆集》为验册,他觉得很好,此番出征,便与西乞十三约定仍旧以此为验。十三说“余事依前所命”,便指此事,这是一句只有皇帝才听得懂的隐语。至于其他谍线,又各自另有验册,也不必细说。 皇帝问乘黄:“你知道这情报是什么内容么?”“回陛下,臣不知道。十三师兄说此事机密,不能口报。不过,他也怕臣在唐境沿路过关时被人盘查,搜了字卷去,故此教臣牢牢地将上面的句子记下来了。” 皇帝感兴趣地一笑:“是么?那么,他有没有教你,倘若被人盘问这字卷是什么意思,你揣这字卷是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回答呢?”“教了。十三师兄说,倘若人家觉得蹊跷发问,臣就回答说这是替在外面游商的人给青楼的花娘送的信。” “哦?”皇帝不免失笑,自言自语道,“这西乞十三,什么理由不好编,偏偏编派到烟花柳巷去,好好的孩子都给他带坏了!”因问乘黄,“那么,写信人在何处经商,信要送往何处青楼,收信人的名字这类细节,他都教你了么?”“回陛下,都教了。” 皇帝叹了口气:“十三果然与你师父一样,心思缜密。”他大声向帐外呼唤:“林远!”林远忙入内礼道:“陛下?”“给这孩子拿些好吃的来,再拿些热汤,并一些散碎银子。”“是。”皇帝转向乘黄温言道:“你辛苦了,且去那边帐角暂歇。” 这里皇帝便从身后格架上取出《白氏长庆集》,对照着乘黄赍来的情报亲自译写。未几,一则完整的情报呈现在他眼前: “扬州城防松懈,几近无备,若遣精骑速来,约期内应开门,必可速下。” 他陷入了深思。 滁州以西二十五里。清流关。黄昏。 清流关是一个战略要隘,位于淮南东部腹地,背倚关山峭壁悬崖,居南唐都城江宁府(金陵)与淮南寿州、濠州连线的中间,也是通行江淮的门户。从军事意义上说,它是滁州的前盾,也是保卫江宁府的锁钥之地。 唐将皇甫晖、姚凤率所部三万步骑从定远回撤后,便扼守此关,以抵挡周军可能的南侵之势。 赵匡胤与石守信率五千精骑抵达关下,立即遣数十骑到关前搦战。皇甫晖大怒,亲率数千骑冲出,以逸待劳,以高迫低,将周师杀得四散溃逃。皇甫晖见天色向晚,也不恋战,只向远处的赵匡胤喝道:“够胆别跑,咱们明日再战!” 此时,打了败仗的赵匡胤等周将,便退在清流关以北的村外商量对策。小雨一直没停,将领们聚在茅草亭中,马军军士便三三两两在树林间散开,一面放马喂料,一面自己烧些热水,吃点干粮。 未几,一名军士引一个中年村民过来,揖道:“都虞候,这是卑职在村中找到的赵学究,说是最懂本地的地理掌故。”赵匡胤忙起身向那赵学究揖道:“学究,在下有礼了。”赵学究果然有几分学究风范,回礼道:“山民无知,不敢当。” “学究,南朝奸佞当道,多行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故此我大周天子率军前来,为的是解救这一方生灵……”赵匡胤顾虑唐民有抗拒之心,先解释道。 “呵,这个山民自然知道,都虞候不必多言。”赵学究笑道,“早听闻大周皇帝的威名与圣德。以山民看,玄德皇裔,仲谋贵胄,也终有归治于曹魏之时。倘若能早日一统江山,对我等黔首黎民也是好事一桩。……但有用得着处,山民愿献绵薄之力。” 赵匡胤不料他如此回答,大喜,揖道:“如此就更得求学究相助了!”遂将自己适才与皇甫晖交手落败之事说了,请教道,这清流关如此险要,以区区数千马军,如何能够攻破关隘,并进而拿下滁州城。 “这有何难?”赵学究捻须道,“清流关下有一条溪涧,可以直接绕到滁州城下,便是守关的那些军将也不知道。滁州城守备兵力几乎全压在清流关,城中防备松懈,更加不会料到有后方来敌。如今正是溪水大涨之际,都虞侯分兵一半,跨马凫溪涧水迫城,城必下。如此与关前兵马前后夹击,则大事可成……” “太妙了!”赵匡胤压抑住心中的惊喜,略一沉吟,又笑容可掬地问道:“那么,学究可以带路么?”“在下义不容辞。” - - - - - - --------------------------------------------- 注: 赵学究的故事,来自当时的民间传说,指其人为赵普。但其实赵普原先是刘词的部下,刘词死,上遗表向朝廷推荐赵普。大约朝廷也觉得赵普不错,显德三年赵匡胤攻下滁州后,范质就举荐赵普担任滁州军事判官。这样,赵匡胤才开始和赵普“搞到了一起”。本书借用赵学究故事,但并不指明他为赵普。本书默认赵普是史载中的朝廷命官。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2. 虎贲四出 2 又一日。下蔡皇帝行在。在对扬州情报进行了反复的深思熟虑之后,皇帝召来了韩令坤,密令他带上白延遇、赵晁等宿将,率精骑五千,兼马倍速,取近道直扑扬州。 皇帝向韩令坤密授了取城机宜,又特派一名中年侦候给他做向导。当然,韩令坤并不知道这侦候其实是田系密谍。而在皇帝方面,原本是想将此差遣派给乘黄的,奈何乘黄太过年轻,很容易让人留意,以后无法掩饰身份行走江湖,故此才让西乞十三换了一个人来。 说完攻取扬州之计,皇帝特意嘱咐了两件事:第一,王师是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离了天子的眼皮子下也得记着这一点,万万不可劫掠、伤害百姓;第二,扬州有唐主李氏的祖陵,务必遣人与李氏宗族一起好生守护,不得有任何侵扰。 韩令坤连声答应,难免心情复杂。他自己做到这些当然没问题,可是,看看皇帝派给他的白延遇、赵晁这些副将……。底下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可是快得很—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人。单纯,有时候就意味着没脑子,刀架脖子上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交代完扬州事宜,皇帝又将韩令坤拉到沙盘前,指着淮南东部扬州以北的泰、楚、涟、海几大州郡,告诉了他自己的东线进军计划。韩令坤肃然应喏,扛着巨大的期望与由此带来的压力匆匆离去。 午后君贵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又紧盯着沙盘琢磨破敌之法。正感困乏,林远报张永德帐外求见,皇帝命宣进。 张永德仍旧一身白衣轻甲,神情寥落。进来后走至君贵跟前,向地下一跪,叩头不起。 “怎么了,抱一?”君贵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对岸正在攻寨,你不去好生督着,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官家,韩令坤已经领命出征了,求官家也派给臣一个差遣!”张永德抬头,恳切道。“让你率领王师主力攻寨,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差遣么?”君贵沉下脸道,“你们攻了这么些日子寸功未建,你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差遣?!”“官家!”张永德含泪道,“已经有这么多国朝重将在率众攻城,领兵的不少臣一个。求官家派臣出去野战,臣保证,不取胜立功,臣就不回来面君!” 君贵“哼”了一声:“依我看,你这哪里是想要替我立功,分明就是憋着杀人出气呢!”“臣就是想杀人!求官家派臣出去杀敌!”张永德急切道,“臣已经快憋疯了,官家不让臣出去杀敌,臣都快杀了自己了!”“攻打水寨,你们天天在杀人,难道还不够么?” “那些唐军躲在营栅后面,躲在战船的女墙后面,就像蚂蚁似的,打掉一茬,又冒出来一茬。便是中箭、中砲,流血,死了,臣也看不见……臣看不见……”张永德哭了起来,“对于战将而言,倘若没有亲眼看见敌人的死,战斗又还有什么意思……” 君贵见他面色萧索,衣甲上满是尘土,不复素日倜傥洒脱玉面郎君形象,心中甚是怜惜。又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知他心中失父之痛难申,便叹口气,走过来搀他:“好了,起来吧。你以为派你出去,你就能碰到敌人痛快砍杀一番了?我告诉你,如今唐军被咱们打怕了,便是援军,也都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里猫着呢。就算放你出去,也是去攻城。” “那就派我去攻城,攻另一座城!荣兄!”张永德不肯起身,仰首求恳道,“我要一座城一座城扫过去,把唐主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将曹澄等凶徒交出来!” 君贵正色道:“抱一,我答应过替你报仇,我就一定会替你报仇。你相信我么?”张永德点点头。“那好,你说的办法不是办法,听我的,才能最快逼得唐主献诚,交出凶徒。”君贵道,“目今战事的肯綮,仍旧是寿州。拿不下寿州,劳师袭远没有稳固的后方,一切都如沙上之塔。拿下寿州,唐主必定惊恐,不等咱们再拿下别的城池,他一定会来找我谈判。届时,我就会要他交人。”张永德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我将你留在我身边,一方面是要你卫跸,另一方面也是因你机敏多思,能够很快领会我的意图,并率先执行,垂范诸臣。”张永德站起身,擦干眼泪:“官家要臣做什么?臣立马就去做!” “好。”君贵笑了一下,“我要你立刻去找工部的人商议,能不能赶在春水涨起来之前,将水寨外的积水全部排干。”“啊?!” “这是我刚刚想到的。我曾经仔细查看过寨外水域通往淮水的那些单向闸,控制水流的效果极好。倘若咱们将沟壑加宽加深,是可以将那些浮水导入淮河的。”“可是……之前官家不是想将大船运进来对攻么?” “运进来既然不可行,那就反其道而行之!排空了水,先在水底淤泥上撒上干草等物,浇上猛火油烧它一番,外围营栅也就熏得差不多了吧?就算还有屹立不倒的也不打紧,至少水底淤滑的地面状况会得到改善。咱们铺上厚厚的柴草、竹排、木板,就可以将攻城车等大家伙推进去,一改咱们至今只能仰攻的困境!”“那倒是!倘若能够近距离平攻甚至俯攻,唐军那些竹木架成的寨门、战船还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就去找他们商议,看看我这法子到底可行不可行。倘若可行,具体该怎么做。你们一定要快,春水已经见涨,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是!臣这就去!” 数日后。中线军报到:赵匡胤所部破淮贼一万五千人于清流关,并乘胜攻下滁州,擒获伪命江州节度使、充行营应援使皇甫晖及伪命常州团练使、充应援都监姚凤。 这是王师继李重进正阳关大捷、司超取盛唐、赵匡胤取涡口之后的又一个重大胜利。皇帝大喜,立即下诏褒奖赏赐,并如例遣政务官去接手州务。当然,皇帝也没有忘记向赵匡胤下达一道新命令:待州情稳定,向东攻打附近州县。 不日,滁州又上了一道表。 准确地说,这是一封转呈的书信。王师连胜让江南国主李伯玉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写了一封信,遣淮水下游泗州的牙校王知朗送到滁州,托请转致周帝。在这封信中,李璟请求息兵,愿意将大周皇帝视为兄长,“永奉邻欢”,结琼瑶之好,每年奉上山泽之利以助军费。 皇帝所计划的“逼迫”效果比预期的更早出现了。 皇帝将此信拿给宰臣们看。众人一见开头“唐皇帝奉书于大周皇帝”,就猜到了皇帝对此的态度。果然,范质请问如何答复,皇帝冷冷道:“答复什么?不理他!” 与这道奏表一同到来的,还有赵匡胤在清流关生擒的唐将皇甫晖和姚凤。其中,皇甫晖是躺在担架上抬进皇帝行宫的。他见了皇帝也无法行礼,只能勉强挣扎道:“臣乃败军之将,不能跪拜陛下,失礼了。” 皇帝见他气息微弱,头上裹着厚厚的布条,布条上凝血板结,忙过来慰问道:“怎么,伤到头了?”皇甫晖倒着气,想到一句勉力说一句:“是。臣与赵匡胤对阵……尚未开战……他跃马突入,一剑砍中了臣的头……臣从未见过如此敢拼的勇将……臣非是不忠于职守……臣枉自拥兵三万……奈何两军士卒勇怯大异……臣昔年多次与契丹作战……也不曾见过陛下手下这般精兵……” 皇帝颔首,温言道:“卿已尽职,不必自责了。王师携有名医和一流的金创药,卿下去好生养护着吧。” 皇帝对待被俘唐将的政策一律是释缚-招降-留用,可是,皇甫晖没有等到伤好为大周天子出力的那一天。数日之后,他因颅脑重伤而殁于大周寿州营帐。 又一日。寿春城外水寨西北角。大周武胜节度使侯章和右卫大将军王璨,正在指挥军士和民夫组成的联合队伍挖掘沟渠。 皇帝关于引水改排水的想法得到了工部与钦天监的局部赞成和局部修正。今岁淮河上游冻水化得早,他们很担心排水的速度赶不上涨水的速度。经过实地勘察,他们提交了一个改良方案:在淮水大涨之前挖穿水寨的西北隅堤防,利用新修筑的沟渠和单向闸,将浮水导入淝水。皇帝立刻批准了。 陷入攻城战瓶颈中的众人因为事情的这一发展变化而感到了振奋。 江宁府。 没有得到大周皇帝答复的唐主李璟寝食难安。照周师目下的进攻速度,怕不是很快就会抵达大江,威压京师金陵了么? 在听过了朝臣的反复争议、辩论之后,唐主决定表达更大的诚意。 - - - - ------------------------------- - 注:兼马,一人两匹马;倍速,双倍于常速。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3. 江南奉礼 1 二月十九,壬午日,天放晴了。下蔡皇帝行在,皇帝与诸将在沙盘前议论整个淮南战事的进展。林远入帐,近前禀报:“陛下,唐主遣使携大批礼物前来请求谒见,已经候在了行在大门外。” 皇帝不语。片刻,将眼睛从沙盘上转向林远:“来的是什么人?” 林远呈上一个折册:“江南伪命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以及伪命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 皇帝不接,回忆、掂量着自己近卫所报上的这两个名字,嘴角牵出了笑意:“呵,原来是这两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了,好啊!”他转向众人,正色厉声道:“传令全军,设仪仗,陈甲兵,张旌旗!从朕的行宫到行在大门口,里外五层,行伍不留空隙!”然后,他与李重进和张永德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咱们教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大国威仪!” 皇帝行在外。钟谟和李德明正率领随从等候召见。南唐派出的这支献礼队伍很庞大,人人穿丝着缎,披红带绿,衣饰鲜明:前面数十人手捧各种金银宝器、锦绮绫罗;后面数十人,拉着数十辆车,车上满满堆着药茶等什物;再后面还有数十人,赶着数百头牛。这支庞大的献礼队伍是乘着江南大船从下游的泗州、濠州方向一路逆流而来的。此时,那艘华丽的大官船就停泊在五里以外的淮水边。 从行在大门口向内看去,周帝的行营内重重旌旗飘展。通往行营深处的甬道旁,每隔两丈便对列着一组持械的威猛勇士,个个面色如铁,兵刃雪亮,铠甲鲜明,一眼望不到头。钟谟、李德明等人不禁暗暗咋舌。 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呼喝声,钟李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无数雄壮精干的周军甲士不知从何处排列涌出,器械相碰之声铿锵如鸣金,步履偕进之声轰隆如震雷。他们迅速补充到甬道边原先的守卫身旁,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一丝缝隙地在甬道两侧筑起了一道坚硬的人墙。 又听得一声喝令,所有猛士都将手中的长兵向前伸出,在甬道上方架起了一道兵刃的长顶。 钟谟、李德明被这架势吓得心惊胆战。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不过是战场古礼,其实,历来临阵斩使的例子也很多。听闻这周帝年轻气盛,聪察如神却又焦躁易怒,不知他会如何面对敌国来使?何况,他雄心勃勃麾师南下却遭到寿州顽拒,想必心中窝火日久……两人尚未迈步,已经出了一身汗。 一名服饰雅致的中官从甬道深处走来,后面跟着两员战将。其中一位钟李两人刚刚见过面,是周帝御前近卫林远。 那中官走至行在大门内,并不出门,睥睨着台阶下的唐使,朗声道:“陛下有谕,宣钟谟、李德明!”宣罢,他转身往回走。林远与另外那将领各自侧身后退一步让出甬道。林远面无表情地说道:“钟大使,李大使,请吧。” 钟谟、李德明战战兢兢,抬步入门。行在的红漆金钉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闭,门上的神兽椒图鼓起大眼睛,瞪着门外剩下的南唐使队。 钟李二人心中咯噔一跳,硬着头皮跟在那中官身后往周帝行在深处走去。林远与另外那将领仗剑跟在他们身后,截断了他们的归路。甬道上悬着的兵刃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一声命令而挥下来,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时来到周帝行宫外。那中官进去复命,未几返回,说道:“宣钟谟、李德明进见。”钟李二人忙整顿衣衫,跟随他入内。 只见帐内不事奢华,一应陈设整肃疏阔,并没有唐宫中那些金碧耀熠的琉璃灯、玲珑架等宝物重饰增辉。然而,上午的金色阳光从帐顶的天窗洒进来,令帐内的一切都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这光彩带着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唐宫那种繁复修饰过的升平景象所万万不能及的了。 周帝戎甲盛服,端坐在上首御案前。其身前,站着几排冷眼冷面的重将,及一行黼黻焕然的文臣;从身后沿帐一直排列到帐外,全是甲胄耀目的猛士。林远等入帐,按剑站在了周帝身侧。 钟谟、李德明手捧南唐国书,跪下礼道:“臣唐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钟谟……臣唐文理院学士、工部侍郎李德明……叩见大周皇帝陛下!” 周帝没有答言。钟李二人抬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传说中年轻英锐的大周皇帝正将身子后倚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神幽深。这雄狮候食一般的眼神让他们心中不由一阵哆嗦。 钟谟鼓起勇气,陪笑道:“陛下,敝国国主遣臣等前来奉上国书,并献上些微薄礼,慰劳天子大军的辛劳。”他不称自己的主上为皇帝,改称国主,这不是他在当下的权宜,而是整个南唐朝廷讨论之后的结果。 周帝的面色不变:“国书?……念。” “是。”作为国使,钟谟原想站起身念国书,可周帝不表态,他也不敢提。败战国之使,有何体面可言?当下他暗地清清嗓子,展开绫册,大声然而小心地念道:“江南国主奉书于大周皇帝陛下驾前……舍短从长,乃推通理;以小事大,着在格言。伏惟皇帝陛下体上圣之姿,膺下武之运,恊一千而命世,继八百以卜年。大驾天临,六师雷动。猥以遐陬之俗,亲为防履之行,循省伏深,兢畏无所,岂因薄质有累蒸人?今则仰望高明,俯存亿兆,防将下国,永附天朝。冀诏虎贲而归国,用廵雉堞以回兵。万乘千官,免驰驱于原隰,地征土贡,常奔走于岁时。质在神明,誓诸天地,永不相违……”念毕,他收起绫册,双手呈过头顶。 有中官过来接了国书,呈给周帝。周帝翻开绫册略一扫,转向身侧的几个文臣,似笑非笑道:“好一笔江南锦绣文章!你们也学学人家的文字!”那几人大约是翰林待诏之属,闻言尽皆面露惭色,讷讷低头道:“是。” 李德明又陪笑着举起另一个绫册道:“启禀陛下,我国主因感陛下亲幸淮南,还命奉上些微薄礼,并供陛下犒赏三军之物,礼单在此。”见周帝不置可否,他又试探道:“臣念出礼单,可以么?”“念吧。”“是。”李德明清了清嗓子,展册读道:“今贡上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二千匹,并进御服两袭,犀带两条,茶茗、药物各二百件,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 念完,周帝没有任何表示。李德明偷偷抬眼看,发现周帝面上挂起了一丝冷笑。行宫里出现了可怕的沉默。钟谟与李德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周帝问道:“……你们的话说完了么?”“……说完了。”“说完了。”两人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见了周帝这副冷脸,也不敢再多言了,忙如此答道。 “好,你们说完了,该朕说了。”周帝睥睨着他们,冷笑道:“你们国主自谓唐室苗裔,那就应该知道礼义,不能如化外方国一般愚顽不教,对吧?你们与朕只隔着一条淮水,却从未曾修书通好,反而浮舟泛海,远通契丹。试问,如此舍华事夷,礼义安在?……今日你们还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动朕罢兵么?朕并非六国愚主,难道会因你们区区口舌而改移心志?!……写信告诉你们国主:立刻前来见朕,拜谢过前罪,那么咱们之间就无事了。否则……,”他瞪着他们,加重了语气,“哼,朕既然出来了,可没打算空着手回去!朕要去看看传说中的繁华古都金陵城,朕还要借用你们的府库劳军!”他猛地一拍御案,“到那个时候,你们君臣可别后悔!” 听闻皇帝此言,殿内的所有武士整齐地举起手中长兵,再重重往地下一杵。长兵的末端撞击着木板地面,发出一片巨响。 钟谟、李德明被周帝凌厉的气势彻底震服,浑身战栗起来,除了唯唯称是,再不敢言。帐中又是一片威严的沉默。 良久,周帝却又在座上笑了一下:“不过,你们二人远道而来,充为国使,倒也辛苦了。朕赐你二人锦绮绫罗二百匹,银器一百两,袭衣、金带、鞍马各一副。你二人暂且不必回去了,从此就为朕好生效力吧!”周帝在打完之后揉的这一巴掌,让钟谟和李德明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热泪盈眶。 周帝对他们的表情恍若未见,不动声色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替朕给唐主捎个话儿:有个叫曹澄的人,在我大周犯了大罪,前些日子带着同伙投奔到江南来,你们还真给收了!难道你们江南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么?或者你们江南的朝堂是个藏污纳垢的朝堂?……你们告诉他,朕要他把这些人全都绑了交到朕面前,一个,也不能少!” “是是,臣等下去之后立即就修书!” 滁州城外。已是夜半,湿气开始凝聚在草木的叶片上。一队周军马军来到城门下。这是奉命南下增援韩令坤的马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所部。与他搭伴到来的,还有奉命接收滁州库藏的窦仪,以及派来做滁州知州的原左金吾卫将军马崇祚。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赶到滁州。窦仪说就在村镇扎营算了,赵弘殷却说儿子匡胤正在滁州守城,因此极力主张赶过来叩门入城,这样,至少大家都有热水热食吃,有个正经地方睡。 他们叩门良久,向守城军士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和验牌。未几,只见瓮城上呼啦啦上来了十数个火把,一队军士簇拥着一个人急急登上城头观瞧。赵弘殷看那正是儿子的身影,欢喜得大叫道:“二郎,快开门,是爹来了!快放我们进去!”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4. 江南奉礼 2 “爹?!”城头上的赵匡胤大声回应着,“怎么会是您?”“是爹,真的是爹!”赵弘殷说着,从随员手中拿过火把,让光芒照在自己脸上,“看清了么?是爹来了。”“爹,您怎么会此时到来?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事,赶路赶不及而已!二郎,快将城门打开,咱们进去再叙!” 赵匡胤沉默片刻,大声道:“爹,滁州是淮南腹地要害,绝不能有失!夜半开门,是兵家大忌。父子虽是至亲,守城却是王事。儿子不孝,不敢奉命!待明旦,儿子一定陈兵列队,亲出城门迎接父亲!”赵弘殷还欲再争取,窦仪和马崇祚都劝道:“赵副帅,令郎说得在理,咱们不要让他为难了。”赵弘殷无法可想,只得与众人在城门外就地扎营,捱了一宿。 次日天明,城门洞开,赵匡胤列甲兵于城门内外,自己单骑驰至赵弘殷跟前下马,向父亲叩首请罪。赵弘殷扶起他,苦笑道:“二郎,你做得没有错,难怪官家偏宠着你!” 窦仪带着属吏迅速开始了清点滁州帑藏的工作。赵匡胤遣张琼去找他,要求他拿出若干库藏绢帛来,自己要向手下军士打赏。窦仪推知赵匡胤对拒绝父亲夜半入城一事心怀愧疚,他要打赏的对象,大约也包括父亲的部随。 窦仪是世家子,几代家风清肃,他自己也板正。听闻张琼转述赵匡胤的要求后,他正色道:“这个要求,恕下官不能从命。张指挥,请你回去转告赵都虞候:都虞候最初攻克滁州城的时候,哪怕将州库中物全都取了去打赏,也无妨。如今滁州帑藏已经籍为官物,属于朝廷了,赵都虞候就不能再来索要。除非有官家的诏书下达,否则,下官是不能私自拿出去一丝一毫的。” 张琼将窦仪的话如实报给了赵匡胤。赵匡胤沉吟片刻,笑了起来:“这个窦夫子很有意思!好,不给就不给,我佩服他!” 扬州城外。兼马倍速、偃旗行军的韩令坤所部五千精骑,在黄昏悄悄抵达了城外林野。韩令坤命令全军休息。为了避免被唐军发觉,不点火,全军食干粮、喝冷水,眠于树下。 次日平旦。扬州城北。城门大开,清晨的阳光打在古老的扬州外城墙上,也打到瓮城中。进出经商、行旅、劳作的百姓逐渐走动起来,谷粮车、柴火车、炭车,络绎不绝。守在城门上下的唐军士兵打着呵欠,拖着刀兵换岗。却有一副货郎担子歇在内城门以里不远处,挑担子的汉子似乎崴了脚,蹲在地上不停地揉弄,一面把眼睛机警地看向城楼内外。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唿哨,瓮城墙上一阵喧哗。数百周军骑兵不知从何处涌出,突然出现在了城外郊野,并以高速冲向洞开的北门。 “快关城门!”“关城门!”守门的唐军一迭声嚷嚷着,有的忙着去推门,有的操起了弓箭刀枪。却见瓮城外门之外一个推着柴火车的汉子,忽然将车一撂,从柴火下拔出一把朴刀,疾步冲向城门,三两下便将准备关门的三个唐军士卒砍翻在地,然后向远处做个手势。周骑冲入了瓮城。 “关瓮城城门!”“冲进瓮城了!”“关门!”唐军的呼喊在继续。可是呼喊声没能传开。早在运柴汉子动手时,歇在内城揉脚的货郎便将担子一拆,抽出了藏在里面的朴刀,飞身扑向城门。内门守卫军士只觉眼前一花,来不及呼喊,便被一一砍倒。 周骑成功地冲入了扬州城,领头的,是周军韩令坤所部的先锋白延遇。运柴汉子与货郎迎上去,沉声道:“白先锋,城楼上只有五十人,城下三十人,跑了一些。”“目下要先去占领兵衙,兵衙在那边!”白延遇点头,分一百骑由运柴汉子领着杀上城楼,迅速占领北门。自己则在货郎的带领下,率余部直取兵衙。蹄声聒噪,踏碎了扬州城的黎明。 附近的老百姓对这场变故感到莫名所以,纷纷躲闪到一旁,惊愕观望。 城门口的喧哗早已迅速向城中传递过去。那些侥幸逃脱的唐军或跑或骑,一路飞奔示警:“贼军攻进来了!贼军攻进来了!” 南唐东都(扬州)营屯使贾崇接报,立即披挂上马,组织兵力迎击。然而一彪人马刚刚冲出兵营,又有人飞骑来报:“周军后军就要冲进城了!”贾崇急道:“有多少人?”“漫山遍野,全是马军!”“领军的是什么人?”“不知道,就看见旗上绣着‘韩’字!”“韩?韩……难道是周军的马帅韩令坤?!”贾崇面色大变,“不好,周师主力扑过来了!咱们这么点儿守城的人马,哪里扛得过他?!” 他环顾四周,喝道:“快,快,放把火将官署烧了,不能让咱们的东西落到周人手里!—其他人,跟我撤!待援军来了,再作计较!” 熊熊大火从扬州衙署蔓延开来,附近的民舍跟着遭了秧。扬州街市上,百姓惊惶奔逃。听闻这把火是由本城守军主将所放,他们的愤怒顿时超过了对周师入侵的愤怒。 未几,如钢铁般挺进的周师韩令坤所部主力,来到了扬州城北门外。已经守候在城楼和城门处的周军先锋部队向他们摇旗呐喊致意。韩令坤早接到报告,知道此时的扬州在守备兵力上已经是一座空城了,不由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韩令坤勒马止步,命亲随举令旗示意勒兵。四千余精骑在扬州城北门外排列成了整齐的长阵。 韩令坤驻马于城门洞,向自己的队伍训诫道:“王师兄弟们!咱们远道奔袭至此,是为了吊民伐罪,解救淮南百姓的苦难,扬我天朝威风!陛下有令,王师入城,正是宣威敌境、教化人民的最佳时机,凡我将士,于百姓秋毫不得相犯,违令者,斩!明白没有?” “明白!”王师的精锐们声如洪钟,干脆整齐地回答道。 韩令坤率部入城,分兵接管府衙、军营和各处要害地点。一路上,遣士卒敲锣于前,大声安民。于是,扬州街市迅速恢复了秩序,该出工的照旧出工,该做买卖的照旧做买卖。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都是汉人,换谁来把控这座城池问题都不大。如果新来者能够减轻租税,良策安民,那就更值得拥戴了。 未几,军士从城中高旻寺内搜出了一个假和尚,他是南唐副留守工部侍郎冯延鲁,南唐当朝宰相左仆射冯延巳的异母兄弟。贾崇带兵撤得太急,根本就没有管他,他无处可逃,索性跑到庙中,以最快的速度剃掉了头发,乔装避祸。周军的士卒很有经验,知道寺庙是最容易藏人的处所,因此在清剿城内残余兵力的过程中,有一拨人直扑高旻寺等大庙。没想到一把就抓到这条大鱼,众人不由兴奋万分。 数日后,韩令坤夺取扬州的战报呈递于下蔡皇帝行在。皇帝大喜,当即下诏褒赏。未几,此番下扬州的战利品冯延鲁也被送来献俘。如同对待先前俘获的那些唐将一样,大周皇帝郭荣将他释缚,招降,将他留在大周为自己效力了。 似乎以王师攻克扬州为旗号,更多的喜报开始接二连三地传来。 二月二十四日,寿州城内左神卫军使徐象等一十八名将士偷偷出城,投奔大周。 又一日,湖南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奏报,奉旨领朗州兵进入鄂州境内,攻下长山寨,杀死贼军三千余众,获其守将陈泽等以献。鄂州,是大周皇帝在南唐“两肋”上精选的“插刀”处之一。 又一日,赵匡胤奏报,攻下滁州以西的天长县,伪命天长制置使耿谦率本军投降,王师获粮草两千余万。 同日,韩令坤奏报,拔泰州,其伪命刺史方讷奔归金陵。泰州在扬州以东,看来,韩令坤在占领扬州之后,一点也没有耽搁,立刻按照皇帝的部署开始向东线各州郡进军了。皇帝即命给事中高防权知泰州。 又一日,何超奏报,光州伪命刺史张绍弃城逃走,伪命都监张承翰以城投降。皇帝大悦,遣六宅使齐藏珍随何超一同攻打黄州。 又一日,郭令图奏报,与王审琦、司超一起拔舒州。又,唐蕲州将领李福杀其伪命知州王承巂,举州来降。 皇帝龙颜大悦,兴奋地携众来到沙盘跟前。所有的高级将领跟随着他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微缩的淮南山水。目前,在淮南境内,王师的兵力部署如下: 中点,以李重进、张永德、李继勋等率主力马步军五六万及数十万民夫持续围攻寿春; 最西线,有王进逵率领的湖南朗州军进攻鄂州,拿下了长山寨; 次西线,何超等率安、随、申、蔡四州藩镇军数万人攻下光州,并南下攻打黄州; 中线,司超、郭令图、王审琦等攻下盛唐、舒州和蕲州,几部合兵约五千人;又命刘重进率部向庐州进发; 次东线,赵匡胤、石守信等率精骑五千从涡口下清流关,取滁州,又东取天长县; 东线,韩令坤、白延遇、赵晁等率精骑五千奇袭下扬州,并东取泰州。 众人被这大好的局面所鼓舞,议论纷纷,摩拳擦掌,面上泛起了红光。 这天半夜,有白虹自淝水升起,横亘数丈,就像一条出水的银龙,其下端一直延伸到了寿春城中。数刻之后,这条银龙才慢慢隐没。白虹的出现让周师将士想起了许多古老的传说,兴奋莫名。各种神秘的、与天意和天子圣德有关的解释在军中流传开来。 --------------------------- - - - - - 注: 史料中对于周师征淮之战的兵力配置语焉不详,此处周师的兵力部署大多是我斟酌、推敲之后的预估。等写完这场战争,我会抽空跟大家聊聊有关细节和数据推论依据。呵,这其实也是个挺好玩的智力游戏。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5. 矢避胡床 1 东京大内。时令已经进入三月,寒食节在即。宫中万象更新,烟水初销,杏花如雪。更有金丝柳间杂着高头槐,在恻恻轻寒、翦翦微风中摇曳出一身鹅黄与嫩绿。任谁见了这样的景象,都会在嘴角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坤宁宫偏殿。季飞卫携妻采儿前来看望皇后。朱雀在座相陪。 因飞卫腿脚不便,皇后特赐他坐了圈椅,又命采儿坐了他旁边的杌凳,一起就着茶水果子叙叙话。飞卫是得了前线的捷报,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非要来找圣人念叨几句。故此刚落座叙完寒温,他就急急将话题转到了前线。 “……说是官家谋略,轻骑奇袭,八百里智取扬州,贼军还没回过神来呢,一座城就丢了!”飞卫脸上红红的,言语间羡慕向往不已。“嗯,我知道了。昨日枢密院呈上来的军报,也提到了这事儿。”君怜含笑道。 “圣人请想想,官家才出征多少日子?淮南十四州,目前咱们已经拿下了六州!官家如此神武无敌,依臣看,用不了多久,唐主就该缴械投降,漫说淮南,整个儿江南都是咱们大周的了!”“呵,圣人,飞卫眼红林远、邓锦他们有仗可打,有功可立,已经在家跟臣妾念叨好久了。”采儿见他孩子气地眉飞色舞,便笑向皇后解释道。 “飞卫,你在后方负责整治军械,功劳也是很大的。没有你,他们拿什么去打仗?”君怜安慰道。飞卫赧然道:“这是臣的本分,岂敢侈谈功劳?” 朱雀向君怜笑道:“早就跟你说过尽管放宽心的。官家出马,必定会打胜仗。听听人家飞卫的话多笃定!这下子你不担忧了吧?” “嗯,之前是我多虑了。”君怜微笑道,努力说服自己真的这样去想。 “心一宽,身子不就安好了?”朱雀说着,又向采儿和飞卫揶揄道,“你们来得好,多跟圣人说些外面的好消息。圣人一高兴,咳嗽也该好了,晚间说不定多吃半碗饭,那唐妈妈可就要疼死你们了!”采儿笑向朱雀道:“有令主天天陪着松圣人的心,圣人便有什么,也早就开解了。” 飞卫也向君怜笑道:“臣这里知道的,全都是些军中的小道消息。圣人若愿意听,以后臣常进宫来向圣人汇报就是。”“好啊,我愿意听。”君怜笑答,掩着嘴轻咳几声,因又问道:“最近新发了军资往淮线去么?”“发了。这种远攻战,消耗最多的是箭枝,臣日前刚刚又发了五百万过去。还有长枪、长刀、生牛皮、牛筋、衣甲、旌旗之属,也陆续发了好几次了。不够的,臣正教各处军械所加紧赶制。” 君怜点头:“转眼快到寒食,过了这个节,可就该换夹衣了。宫里为官家备了春夹衣、夹袍、夹履、新铠甲等物,日前也遣王景通和承璋送去了。他们走的是驿站,可不知跟你们的军械相比,究竟是谁先到官家跟前呢。” 君贵出征之际,原本是带足了衣物的,不过新春制新衣是家中旧例,也是表达家人关切的方式。此番君怜原打算遣廷献去送,斟酌良久又放弃了。廷献的确比承璋机敏、有心,能观察到许多承璋通常会忽略的现象,可是…… 君怜清楚地记得与君贵吵翻那日君贵最后所说的话,也听闻了奉武曾经被鞭笞、斥逐的事。她知道,廷献目下在君贵跟前的处境已经变得非常微妙。几人间的局面停留在一个脆弱的平衡点上,不能轻易去触碰。还是冷一冷,待事情彻底过去,再替廷献在君贵那里找补吧。 几人正亲切叙谈着,廷献入内禀报,宫苑使在殿外求见。君怜道:“宣。” 宫苑使入内行礼,君怜示意他平身,问道:“什么事?”宫苑使道:“回圣人,开了春,卑职率属吏循例检查各处宫室楼阁,发现有不少破损处。其中坤宁殿前后殿的藻井、穿廊的大柱都有多处油漆脱落。臣想请圣人的旨意,何时可以容臣遣人来修缮?” 君怜问道:“滋德殿有破损处么?”宫苑使忙道:“那倒没有,官家的正居是时时检修的。”“嗯,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官家。”“圣人说笑了。”“除了坤宁殿,还有哪些地方出现了破损?紫烟阁、景福殿、瑶碧阁、丛玉阁有么?”“回圣人,国朝建鼎以来,宫里这些旧殿阁,都没有大修过,若说破损的话,多少都有一些。”“那么,这几处殿阁的破损中有没有影响使用、非修不可的?”“据臣已经检查过的看,还没有那么大的。” 君怜沉吟道:“知道了。国朝目下正在战事中,宫里一切不必要的开支,都要统统削减掉。坤宁殿不必修缮了,紫烟阁……”朱雀忙道:“我那里好好的,不必修。”“嗯。”君怜颔首,“至于三位娘子处,一个刚刚有身子,两个快生养了,都闻不得大漆味儿,都不必修了。”“是。那么臣再看看别处……”宫苑使道。 “除非不修就会倒塌崩坏之处你来另行请旨,其它的都不必修了。……还有别的事么?”“没有了。”“那你下去吧。”“是。”宫苑使恭谨施礼道,“臣谨遵殿下教旨,告退。” 君怜又将眼睛转向廷献:“对了,你去告诉御厨房,从今日起,我这里和紫烟阁的膳食种类减半;皇子皇女的花销本就算在我这里,每日添加的食物有唐妈妈主理,花不了几个钱,照旧。三位娘子……也减半,减掉的那一半,从坤宁殿的例份里出银子补上。” 廷献迟疑不答。君怜定睛看着他。廷献揖道:“圣人近来一直吃得少,全靠菜色花样多,还能多进用些。膳食减半这件事,请恕臣不能同意,臣要先去问问唐妈妈。”君怜微怒道:“廷献!”“臣先去了。”廷献不应,却向采儿和飞卫使个眼色道,“圣人吃得少可不行,你们也劝劝。” 淮水北岸。下蔡皇帝行在。已入前半夜,君贵才从工地巡视回来,进帐门脱了大氅。他有一种浅浅的兴奋。 寿春水寨西北隅的排水工事已经接近尾声,现场同时有数万民夫在劳作,无数支熊熊火把将工地照得通亮。他们在勘定的水域边界以沙土包筑起了高高的壁垒,隔离出来的这一大片浮水已经被新掘的沟渠导入了淝水。经过了两次焚烧,刚刚清理出来的这片平地已经颇可利用了。民夫们目下就是在往上面填土,并铺上稻草、竹木之类的杂物防滑加固。 这片清理出来的地域与寿春城之间并没有水寨阻隔,靠的是逼仄的地势和幽深的壕沟。填平之后,这片地域将可以覆盖对寿春城的西门和北门的攻击范围。 明天,他要开始攻打瓮城。明天。 灯烛摇影。几个内侍开始为皇帝歇息铺设床榻,预备洗漱用品。王景通走过来揭开御案上的灯罩,剪去了烧黑的烛芯,陪笑问道:“陛下,牛肉汤已经让厨下炖好了,何时进用呢?”“朕什么时候教你……”君贵不悦道。“是圣人特意嘱咐的。日间臣一来就向陛下禀报过,陛下想是太过劳累,忘了。”王景通低声平和道。君贵一愣,随即点头道:“哦,那就端上来吧。” 王景通、范承璋一行五六人是今日午后抵达行在的。由于事先没有任何通报,这个来自家里的慰问团大大出乎了君贵的意料。故此,王景通甫一见面时说了什么,他几乎完全没有听到。 君贵坐到御案前,再次从怀中掏出了君怜让他们捎来的短信。短信是君怜所手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即便贵为帝王,家书也是珍贵的。 君怜在信中简单地叙及家里情形,包括观音和训哥儿新学会了唱两支童谣,并写得三两个新字,包括菁娘有娠,包括远山和秋池身子安好,包括朱雀养成了一株九头水仙等等。 这些消息都让君贵感到欣喜,尤其菁娘有娠,这当然是家中的又一桩大事。 可君贵最想知道的是君怜的情形。信中君怜几乎没提到自己,只说平安如旧。君贵向王景通和范承璋询问,两人遵圣人严命,不敢提及她曾经发烧卧床,也说圣人一切都好。 附在短信后一起送来的,有君怜手写的一幅俊逸行书: 君怜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仰观宇宙之大,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君怜顿首。 全帖由她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和欧阳询临《兰亭集序》中摘句摹写而成,只有“君怜”两个字,是她自己的笔迹。 烛光映在尺牍上,墨迹似乎散发出一种柔缓的光芒。那些字也从内用粉蜡笺上飞舞起来,在安静的行宫半空盘旋着,像一个个长袖善舞的黑色精灵。君贵长久地凝视着这些飞舞的精灵,感受到了君怜难以尽述的心怀。 全篇临帖,是借他人酒杯以浇自己块垒;两次顿首,是她不肯明言的缠绵悱恻。 宇宙之大,足以装下他们的心志,足以让他从求索中得到至乐;然而节候变换,水土迁移,她所最为牵挂的,不过是他的安善而已。君怜是懂得他的。惟其懂得,才会再三劝他斟酌。 出征以来,他第一次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自责。他应该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全部打算的,应该好好向她说明,并且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就像熔佛铸铜那次一样。他不应该从一开始就躲着她,更不应该在遭到她的劝阻时恼羞成怒,那样生硬地对待她。 他闭上眼睛,心在突突地跳,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他感到了一阵疼痛,在头,也在心。 书案上轻轻一声响,有人将牛肉汤碗放到了他跟前。香气四溢。“陛下,请趁热进用吧。”是刘奉武的声音。君贵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刘奉武忙道。“伤口留下疤痕了么?”皇帝突兀地问。家书让他的心柔软了,他想到了更多的事。刘奉武一愣,随即明白皇帝所指,慌乱道:“呃……没有,没有。”“好。”皇帝颔首,“去将圣人送的春衣拿过来,朕挑一身。明日,朕要穿着它攻城!”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6. 矢避胡床 2 翌日清晨。寿春城南水寨。鼓角声震耳欲聋。 李重进率李继勋、侯章、王璨、徐令则等,指挥着麾下军士对城南水寨发起了又一轮猛攻。如果将这水寨比作一头大水怪,这已经不知是它第多少次遭到迎头暴击了。然而神奇的是,这头大水怪一次又一次垮了又起来,死了又活转,仿佛具有可以无限延续的生命。 战争的刚性需求是科技进步的最大原动力。 为了更方便交通、运输与指挥,周军也搭建起了水寨。自岸边向水内延伸出的数十个码头,像是这头大水怪下巴上粗壮的虬须。各种刁斗、望楼、牛皮帐等物事,便附设在这种码头上。而且,还经常有人会为它们想出远远超越其设计初衷的用途来。 为了改善在岸边的投石车攻击距离不够的状况,他们发明了一种“方船”,吃水比中型船只浅,承重和占地面积却大。他们将数十辆投石车分别推上数十艘这样的方船,一字排开划到水域中央,去向水寨里砸掷石块。后来这种方船又划到了淮水和淝水中流,他们扔出的石头,甚至直接砸到了寿春城墙上和瓮城里面。 他们又发明了一种“竹龙”,本质上是一种加宽加厚加强的竹筏,上面搭建了竹制的版屋,又蒙以生牛皮作为防护。数十万竿巨竹被编扎成上万条竹龙,密密麻麻铺满了水面。身着盔甲的猛士们藏身于版屋之中,冒着唐军的反击将竹龙划到水寨的栅栏下,然后或砍或烧,对其进行破坏。 当然,这也是周军死伤最多的环节。水寨的边界早已被唐军的楼船横列挡死,就像一堵厚实的水上城墙。唐军躲藏在楼船各处,居高临下,拼命还击,箭雨、飞枪、飞镖、火弹、石灰、热油……,无所不用其极。 营栅前,被击中的周军的肉体层层堆积,在震天的战鼓和火砲的轰鸣中,像粽子一样无声无息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又轻飘飘浮起,运气好的会在已经极其拥挤的水面上获得一小块出露的地方,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曾经卑微地存在过。 浮水早就不再是红色了,变成了一种极其浑浊的颜色,几近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为了防止瘟疫发生并流行,周唐两军每天都会寻机将掉落在水中的那些肉体捞起来,或烧或埋,各自处置。 下蔡。皇帝行在。 即便在战争中,江南的春天也显示出了无限的柔媚。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抒写的是自己离开之后的想念。而君贵目今正身处白乐天回忆中魂牵梦萦之处。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蘋生。水乡泽国的景象浸润了他的灵魂。 君贵披着京师家里送来的新甲,甲下一袭新衣,意气风发地率千余众随员驰出行在红漆金钉的大门。 在经过一个乱石滩的时候,他跳下腿长臀圆的爱马云间豹,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向部从们说道:“今日要攻城墙了,咱们每人抱一块石弹过去!”众人相顾欣然,齐声应道:“是!” 于是,从下蔡通往寿春的浮梁上出现了一支豪华的抱石队伍,他们个个衣甲鲜明,武仪赳赳,许多人还牵了马,却干着通常由衣着素朴的民夫所干的搬运活儿。他们迈着乐颠颠的步伐,脸上甚至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寿春城北门瓮城外。在已经填平的土地上,凶猛的攻城战又开始了。张永德等大周重将指挥着如狼似虎的军士们,恶狠狠地扑向令他们咬牙切齿的这座坚城。 十数架投石车推到了计算好的地方,机枢频繁击发。周帝与部随们运送过来的石弹早已加入到原先备好的石弹堆中。一块又一块的石弹被次第安放到击发位置,浇上了引火物,燃烧着,持续不断地砸到寿春瓮城的城墙上,或者落入寿春城中。虽然没有亲见,周军将士们却可以想见被这些石弹砸漏的屋宇和砸扁的人形。这些基于以往经验的想象画面让他们心花怒放。 在投石车的猛攻造成可观的效果后,临冲开始派上用场了。临车与冲车是一种装甲攻城塔,常造为五层,与城墙齐高乃至高过城墙,以便对城头上的敌人进行平攻或自上而下的攻击。临冲以生牛皮作甲盾,每层都藏着十数名勇敢的周军士卒。他们拿着长兵器和弓箭,大型临冲上甚至配备了强弩,他们靠高度来吸引并歼灭敌人。 数十架折叠云梯也攀附上了城墙。全副武装的士卒凭着对皇帝的忠诚,凭着渴望建立功勋的野心,成为了这支敢死队的成员。 数十辆攻城的轒辒车也被推到城墙下。藏在车中的军士们开始向下挖掘,准备在城墙根部埋入火药。 城门处,一架巨大的撞车正伸出它巨大的钢铁獠牙,一口一口拼命啃噬着包裹了厚厚铜皮的大门。 唐军的还击十分毒辣。火箭、热油、毒液等物从城头滚滚而下。裹着铁头的叉竿从城墙半腰的小孔中伸出,将倚靠在城墙上的云梯猛然推倒。云梯上的周兵如同一串会发出惨叫的蚂蚁,凌空飞出。几块巨石对准轒辒车和撞车砸下,即便蒙了几层生牛皮甲盾,木结构的大车也无法抵挡巨石的强大势能。大车被砸塌,周边推车的士卒顿时成为肉饼。 所有人都在呼喊。大音希声,谁的呼喊在这修罗场中都显得不重要了。只有密集的战鼓声指引着他们。 战斗的场面显得宏大、混乱而胶着。宏大掩饰了血腥的残酷;混乱并非真正的混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与方向;而胶着,是因为敌我双方的势均力敌。 大周皇帝郭荣坐在胡床上督战。近卫拱跸,巨大的升龙纛旗迎风猎猎。 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心旌摇荡,他激动而又冷静。他所需要的进展正呈现在眼前。破局就在顷刻间。 城墙上出现了一个指挥者的身影,那就是皇帝在这场战役中的死硬对手,南唐寿州节度使刘仁赡。他带领着包括儿子们在内的部将在女墙边来回巡视,不停地指挥手下军士调整战术,应付这座古城此起彼伏的危机。 皇帝好整以暇地远远仰观城头上的忙乱,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 忽然,刘仁赡停止了忙碌,叉腰向城下遥望。显然,他意识到大周皇帝已经亲自来到了城墙下。藉由对旌旗的辨识,他的眼睛迅速锁定了大周皇帝的所在。 没有丝毫延宕,刘仁赡立刻从身边人手中抢过角弓,又掣过一支长箭。就在众人惊愕间,他正对着周帝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了那支羽箭—在唐军将领中,刘仁赡是数一数二的神箭手。 带着凌厉风声的羽箭在距离周帝身前数尺处猛地坠落,箭杆完全没入地下,只剩雪白的硬羽在不住颤抖。 所有人都失声惊呼,除了大周皇帝郭荣。 近卫们吓白了脸,呐喊起来,纷纷持械警戒于皇帝身前。 皇帝缓缓站起身,拔出惊风剑,拨开挡在身前的近卫们,镇定地看向城墙上的刘仁赡。虽然离得很远,彼此都看不清面目,但他确信,他们都真正看见了对方。 皇帝绽出了好看的笑容。 战役在一刹那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勇气与定力的较量。 “林远,将胡床挪到适才箭矢坠落的地方!”皇帝大声喝道。“陛下!”“陛下!”“陛下!”所有的近卫闻言大惊,尽皆挺身阻止。皇帝看着他们,淡定道:“这是命令。”“陛下,此举太过危险,请恕臣不能从命!”林远焦急地揖道,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再次以剑拨开林远,自己提起胡床,往前迈进几步,将它用力顿在了白羽露出之处。然后,皇帝稳稳地坐下来,将惊风剑还入鞘中,抬眼看向城头。 就在这一瞬间,带着所向披靡的呼啸,又一支羽箭破空飞来。与刚才一样,羽箭在距离皇帝身前数尺处再次猛地坠落。皇帝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城头上的刘仁赡又惊又怒,懊恼地将角弓扔到地下,悲愤道:“难道上天真的不再庇佑我大唐了么?倘若果然如此,我刘仁赡不过有死而已!” 鼓声骤密,响彻云霄。 受到适才坠矢事件的鼓舞,大周的攻势愈发猛烈,如同万丈雷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7. 殿帅复仇 1 下蔡。皇帝行宫。远远的战鼓声、火砲声如同云外传来的闷雷。周师仍旧攻城不息。范质等文臣汇报政事已毕,相继走出行宫之门。 君贵踱到沙盘前默观半晌,又命兵部随员铺开地图。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凝注在江南,而是飞到了北边的契丹。在王师凌厉的攻势之下,唐主显然已经乱了分寸。日前接到静安军奏报,唐主派密谍身藏蜡丸书北上向契丹求救。蜡丸书被军使何继先截获,送到行在。 事实上,南唐与契丹的关系比外人想象的更复杂和微妙,绝不是南唐单纯投靠或依赖契丹那么简单。 昔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因倾心汉化,失去母亲述律皇后欢心。阿保机死后,述律皇后扶持次子耶律德光登位,耶律倍逃亡到后唐,投奔了明宗李嗣源。耶律倍受到李嗣源的款待,却死于后唐末年石敬瑭之乱。中原的后唐灭亡次年,徐知诰在江南篡吴。再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自称唐室后裔,建立南唐,这等于是接过了后唐所宣称继承的中原唐室皇统。 本来,李存勖的后唐、徐知诰的南唐都与李世民的唐朝毫不相关,耶律倍所投奔并埋骨的后唐,自然也与李昪的南唐毫不相关。耶律倍死了,旧事就该了了。但是没想到,接下来,契丹皇位的传续发生了突变:后晋末,耶律德光在从中原撤军途中暴毙,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被拥立为新皇帝。耶律阮继位后追封父亲为让国皇帝,又追踪父亲生前行迹以寄哀思。既然曾经收留父亲的后唐已经湮灭了,那么,接过了后唐皇统的南唐也可以勉强算数。于是契丹遣使与南唐交好,以便结盟制衡中原。按照耶律倍的辈分论,契丹呼南唐为兄,自认为弟。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后晋政权是对契丹称儿的。 契丹与南唐相隔遥远,彼此连通商都困难,更不用说互相有什么军事援助了。南唐国力一向富强,从来也没仰仗过契丹鼻息。在南唐人的心目中,一则未来一统天下时可能用得着契丹助力夹攻,二则契丹仰慕中华天朝威仪(南唐认为自己才能代表中华)、主动来叙亲戚关系,也是延续了千百年来夷狄领受中朝王道教化的老传统。所以,他们愿意与契丹保持友好关系。周帝郭荣的伐淮檄文中指责南唐“泛海以通契丹,舍内事外”“厚起戎心,诱为边患”云云,似乎南唐一直奴颜媚骨巴结契丹,还真是有点冤枉他们了。 当然,契丹与并存的南北两个汉文化政权(后晋/后汉/后周;南唐)之间的关系是经过了一番波折的。南唐初,宋齐丘为了离间后晋与契丹的关系,遣刺客在淮北杀死了辽使高霸,嫁祸于后晋,于是“父子”生隙而“兄弟”情浓。十数年后,耶律阮的继任者“睡王”耶律述律派遣自己的舅舅出使南唐,后周大将荆罕儒为了离间南唐与契丹的关系,对江南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遣刺客田英在清风驿取了辽使之头,嫁祸于南唐。于是“兄弟”情绝,至今两年有余。 此番后周大军压境,李伯玉被逼得没办法,想起了千山万水之外的这门旧“亲戚”,因此遣使者身藏蜡丸去交通。 君贵对于南唐会向辽、蜀等外援求救早有防备,除了遣密谍加强侦探以外,也下旨要各处边境加紧盘核过路者。果然,多留的这个心眼没有白费,蜡丸书被何继先截获。南唐在书信中希望契丹能在北线对郭周发动攻势,最好吸引得周帝回兵返救,以消解江南承受的军事压力。 君贵读罢此信,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诏赏何继先之余,又向邺都、镇定、凤翔等处节度再下密旨,嘱以边事。 中原,中原,国朝被围在周边各种势力中间。君贵的视线从地图北方又跳回了江淮一线。唐主有外援,他也有外援—不,准确地说是内援,也即两浙、湖南、荆南等藩属势力。他们是用来对江南“两肋插刀”的。 让人挠头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湖南那边出了问题。原本奉命出兵东插鄂州的南面行营都统、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因素行苛虐,被部将潘叔嗣寻机杀死。潭州节度使周行逢又跑过去杀了潘叔嗣,并接手朗州,暂时掌握了整个湖南的军政大权。这些消息是荆南节度使高保融抢先向他汇报的—高氏从其祖辈起就特别擅长做这种事。接到奏报后,君贵只能下旨让周行逢立即弹压、整顿湖南境内的乱局。故此,也没法指望他腾出手来帮自己攻打鄂州了。 好在何超等率领的藩镇大军已经挺进西线,如果需要配合的话,也可以下诏让荆南出兵插这一刀。不过,君贵对荆南一向保持警惕。高氏祖孙是著名的滑头,号称“高赖子”,早几十年就夹在各处势力中左右逢迎,为自己捞取好处。君贵相信,要他们来锦上添花他们是乐意的,想让他们雪中送炭?哼,就算他们肯来,他也不敢要。 他的目光停留在吴越与南唐的交界地带,那是他“两肋插刀”之计所在的另一处—东部的肋骨。在王师的威压之下,南唐静海军制置使姚彦洪率领家属和军士一万余人投奔了吴越,这算是东肋的开门红。日前,吴越王钱弘俶向南唐李璟接连飞出了两把“刀”:其一,命其都指挥使路彦铢攻打宣州;其二,命其丞相吴程、前衢州刺史鲍修让、中直都指挥使罗晟出兵常州。目下,罗晟已经率领吴越水师驻于江阴,就等大周皇帝的命令了。 君贵看了林远一眼。他打算派人去向罗晟宣谕。派林远去么?林远是个妥当人,可自己这里离不了他。邓锦呢?也不妥,邓锦与林远是上佳搭档,禁卫有他们配合,万无一失。张永德虽说有卫跸之责,毕竟主要体现在对阵的部署上,总不可能真的让一个殿帅率众执戈御前。君贵斟酌片刻,命林远将守卫在帐外的另一名近卫指挥使、殿直薛有光叫进来,派他去向罗晟宣谕进攻,并带去国朝的衣冠法物作为赏赐。 薛有光领命而去后不久,邓锦入报:“官家,唐主派人缚送了一百余俘虏来,正在行在外面听候处置。”君贵有些意外:“什么俘虏?这么多?”“有两拨。一拨是曹澄及其党羽,共三人;一拨是当初的蜀国降卒,共一百五十人。” “蜀国降卒?王景他们伐秦凤时所献的那批俘虏?”“是。当初陛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选其精壮屯卫于淮水北岸。没想到淮南战事一开,他们却越过淮水,投奔了江南。前些日子陛下命钟谟等致书唐主索要曹澄,唐主想来是怕了,便连同这些蜀卒一起送了过来。” 君贵露出了冷笑:“朕好意替他们留下了性命,他们不领情,趁着朕兴兵伐唐,居然奔窜到敌方,以便寻机反噬!难道他们以为朕是东郭先生,还想效中山狼的故事么?!—邓锦,率部将这一百五十人押到附近军营与村寨交接的人密之处,宣示他们的罪过,统统枭首示众!朕要杀给所有的人看,背叛了朕,会是什么下场!”邓锦肃然应喏,转身离去。 “林远,”君贵转向自己的另一大心腹近卫,“将曹澄等三人押了,交给张殿帅,是杀是剐,随他处置。”“是!” 张永德营帐外。五花大绑的曹澄等三人面色灰暗,跪于帐门外。接到报信的张永德从寿春城下战场匆匆赶回,率一彪亲从数十人疾驰至帐外。 张永德跳下马,径直走到曹澄面前。曹澄是张家部曲,他们彼此早就认得。见张永德气势汹汹过来,曹澄咬着牙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悔愧之意。张永德登时火冲颅顶,怒骂一声“忘恩弑主的畜生!”一马鞭抽在曹澄身上。曹澄吃痛,索性放声大喊道:“张殿帅,你父亲待人素来苛虐,是他不义在先!”“放屁!放屁!放屁!”张永德大怒,又一鞭向他甩去,“十恶不赦的鼠辈,还敢满嘴胡唚!” 曹澄躲闪着,愈发大声道:“你的父亲是父亲,我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么?!我闺女尚未成年,就……”张永德不待他说完,一鞭抽到他嘴上,曹澄的面目登时皮绽肉裂。曹澄身心交痛,双目流泪,发出了狼一样的哭嚎,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吼道:“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哼,狗杂种犯下如此重罪,还想速死?!”张永德怒极反笑,“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张孝贤:“速去淮水岸边高埠上设立祭台,再给我找一把铡刀来,我要将这几个畜生腰斩了,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曹澄身旁的另两个人一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曹澄分知不免,一头向旁边一块大石撞去,当场晕厥。众人不由发出惊呼。 张永德睥睨着他们,冷冷向部下吩咐道:“拿冷水给我浇醒了,拖到祭台那边去!”说罢,他转身走入自己的营帐。 淮岸边高埠。张永德之父张颖的牌位端立于新设的祭台之上。香烟升起,蜡烛熊熊。巴掌大的纸钱在半空飞舞起来,像一场密密麻麻的春雪。更多的纸钱被扔进台前的一个大铜盆中,焚化成惨淡的白灰,风一吹又腾起,在祭台上方纠缠不去。 张永德脱去戎甲,身服重孝,庄重地叩行祭拜大礼。热泪从他的面颊上汩汩而下。二十四名张氏部曲亦身着重孝,祭拜哀哭于张颖灵前。曹澄等三人,仍旧被五花大绑了,萎靡于祭台之侧。 张孝贤匆匆登上高埠,来到张永德身前跪下,小心翼翼地附耳低声道:“殿帅,属下遣人找遍了附近村寨,没有合适的铡刀……”“怎么会?!”张永德怒道。 张孝贤忙解释道:“殿帅,咱们军中并没有带铡刀出来。而村民家所有的,不过是铡草料用的寻常刀具。刀口钝,刀片薄,力道轻,用来切人,肯定不行……” “哼,”张永德冷笑道,“没有铡刀,我就亲手腰斩了他们!”他猛地站起身,喝道:“来呀,将这几人的衣裳给我剥了,拖到祭案前来!”殿前司一众部随轰然应喏,七手八脚,就去施行。 张永德从祭台侧警戒的军士手中拿过一把大刀,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向曹澄。曹澄光着膀子,目眦尽裂,含血带泪狠狠瞪着他,含混不清地奋力叫骂。 张永德咬紧槽牙,手起刀落。曹澄的身子从腰腹处豁然裂开。 血溅孝衣。并飞溅于孝子冰冷的面目之上。 曹澄凄厉的嚎叫声响彻祭台上空,声闻数里,绵延回响不绝。 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殷血蔓延开来,像一种具有独立生命的活物,蠕动着爬近每个人的鞋底,爬上每个人的鞋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8. 殿帅复仇 2 皇帝行在。仍旧是日间,林远报张殿帅求见。君贵宣召。 张永德阔步入帐,走至君贵跟前跪下,朗声道:“臣张永德叩见陛下。” 君贵见他脱下了穿着多日的白衣,换上一袭红袍,不由笑道:“抱一,大仇得报了?”“是,臣叩谢陛下隆恩!”张永德说罢,郑重地稽首于地。 “平身吧。”君贵温言道,“虽说大仇得报,毕竟仍在服中,素淡为宜,何必穿红?” 张永德含泪道:“陛下,兵乃凶事,丧亦凶事,今当朝廷出兵之际,原该趋吉避凶,不应凶上加凶,陛下却因怜惜臣的不幸,特许臣家事不讳国事,白衣出征。臣感铭至深,无以言表。红衣谢恩,是矫正先时之凶象,表明臣对陛下的一片耿耿忠心,此其一也;另外,红色也是臣仇人鲜血的颜色,臣以此示威于淮南贼众,明必取之志,此其二也。” “好一片耿耿忠心!好一个必取之志!”君贵大喜,亲自扶起他:“抱一,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你好生督战,争取早日拿下寿春,立下攻城首功!”“是!臣必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张永德斗志昂扬,大声应道。 南面水寨。李重进营帐内。黄昏,凶猛的攻防战仍然在继续,那种喧哗早已成为此间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李重进和徐令则等部分亲随在帐内歇息、进食。服役的军士穿梭进出。热腾腾的饭食和酒水让大家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放松下来。 众人一面吃喝一面议论,议论的话题与攻战无关―他们已经变成了麻木而机械的战争机器,所以在战争的间歇,根本不想再触碰任何与攻战有关的话题了。他们的话题围绕着今日最大的新闻―张殿帅复仇。 “……是腰斩的你知道么?咔嚓一下子!肝脾肠肚之类,红的白的,流了一地!”“诶诶,说是没用铡刀,是张殿帅亲自操刀劈的!”“啧啧啧……”“那罪人劈成两半了,也不得速死,听说嚎了好半天呢……”“说是还用手撑着,兀自在地上爬来着……”“哎哟哟!”“劈完人,张殿帅那里所有的部将都改穿了红衣,又杀到城北攻城去了……”“嘿嘿,一片红衣,那可够显眼的!”“我怎么听说红衣是陛下赏的?说是号称‘红衣军’,要教贼军吓破胆的意思……”“我看不是陛下赏的,多半是他们自己弄的!”“哼,他们那一票人还不是仗着陛下宠着惯着,先前一片白,目下又一片红,这是为拿下攻城首功作法呢吧?”…… 听到此处,一直沉默的李重进将手中大酒碗向桌案上重重一放,冷笑道:“要报仇,枭首示众就够了,有必要腰斩么?向谁示威呢?!” 众人见他不悦,忙附和道:“是啊,卑职们也是这个话!”“殿前司那帮家伙,处处想压咱们一头!”“连杀人都要换着花样来!”…… 张永德营帐。张永德结束了短暂的歇午,睁开眼,从行军榻上坐起。早已候在帐侧的一名军校走过来施礼,附耳向他说了几句。张永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大怒,骂声“混账”,拍榻而起。 在榻前来回踱几步,他猛地转身问道:“要你们查的事呢?查到了什么?”那军校忙揖道:“回殿帅,还……还没什么有用的。”“继续查!”张永德冷笑道,“就他手下那些大嘴巴,我就不信漏不出要紧的干货来!” 高邮县。某村寨。安静的农舍外忽然一阵唿哨,白延遇带百余骑驰回,人人满载而归,手中、马上满是金银珠宝与奇货土产。 韩令坤率所部精骑相继占领扬州、泰州之后,又命赵晁、白延遇等部将分兵北上,往楚州方向而去。目下,这支北上的队伍正在泰州与楚州之间的高邮县以南,强占了一大片宽阔的村舍歇脚。原屋主被他们轰到外面自寻住所,在他们离开之前不许回来。 赵晁闻声,率众从农舍内迎出,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都将和弟兄们辛苦了!”白延遇笑道:“今日又是好大一场收获!来来来,弟兄们,将搜来的好物事都分了!” 军士们都知情识趣,忙道:“别急别急,先将最好的给白都将和赵都将留出来!” 作为一支快速移动的精骑,他们是自带粮草的。虽说出发之际上司另外给付了银两,让他们沿路购买给养,但是,银两难道是用来花销的么?他们要吃要喝要享受,当然是以武力剽掠来得理直气壮。不仅物资,连同对女人的需求,他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并满足。南唐民众于他们,不过是草芥而已。 当下周军士卒人人喜笑颜开,欢天喜地扑上来瓜分最新的这批物资。他们都是单纯的人,长官怎么带,他们就怎么做,甚至做得比长官期望的更好。他们顺应着自己的生理本能,觉得非常开怀惬意。 对于南唐百姓的剽掠,并不仅仅发生在东线。甚至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的寿州,这样的剽掠也有人在悄悄地进行着。白延遇、赵晁等所代表的,并不是大周这区区数千军马,而是虽经严格汰练却仍旧顽固地保留了许多恶习的、相当数量的王师将士,或者说代表了这些虎狼英豪的某些黑暗侧面。 扬州城外。泰州城外。高邮城外。淮南东线乡野间。 更多的周骑小分队呼啸着冲入村庄。忽然,一队队穿着奇怪的灰白色铠甲的人不知从何处涌出,举着锄头、樵斧、镰刀等物冲过来,与周骑展开了殊死搏斗。 周军人马的剽掠,令原本对周帝和周军怀有憧憬与期待的江南百姓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一批又一批乡民武装自发诞生了。他们聚集在山泽中,修筑各种堡垒坚守自固,齐心协力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以各种农器为兵刃,将陈旧的纸张叠成厚厚的方块并缀合成坚韧轻便的纸甲,对剽掠的周军发动零星而持续的游击。因纸甲呈现一种略带灰黄的白色,他们便号为“白甲军”。 而此时,远在寿春城下的大周皇帝郭荣,对这支民间义兵的存在还一无所知。 东京大内。御苑。春风乱起。柳絮杨花在风中卷成团没有规律地旋转。这场风带给人的晕眩凌乱的感觉,很像两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刮起的那场乱风。 流风亭附近的一个僻静处,高高的大青石上放着一只香炉,炉中一炷新燃起的长香。廷献面向西北方跪于炉前,虔诚三拜,默默祷祝。良久,他站起身,忽然向身后说道:“回来了?出来吧。” 承璋从山石后闪出,笑道:“哪儿都找不着你,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来―三月十九!去年今日,你不就是在这里祭奠的曹供奉么?”廷献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我。”见他已换了常服,因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承璋道:“今日巳时入的城。回宫后,先跟着王都知去向圣人交了差,然后去向令主报了归来。”“嗯嗯。你去到淮南前线,见官家一切可安好?在行营转了这么些天,都见着了谁?见着些什么事?快跟我说说。” 承璋笑道:“呵,你这些话,倒跟圣人问的相仿佛!”廷献道:“那你怎么回答圣人的呢?” “嘿,瞧你操的这份大心!官家么,那么多人围着、护着,自然是好上加好,好得不得了。依我看,官家打仗打得挺开心的,见了圣人送的春衣更开心,顺手就赏了我和王都知一人一个大银锞子!”说着,承璋就从怀中摸出个布囊,又将布囊兜底往掌心里倒。 “好好,不必看了。”廷献忙笑着拦他,又道,“别的还见着了谁?李都帅、张殿帅他们都好?林都知和邓都知都好?”“都好都好,我替他们多谢陈高班惦记着。”承璋揶揄道,“不过,你猜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啊?”“江南的降将降官们!哈哈,官家将他们都留在军中,也不怕他们刺探了军情跑了!”“……会么?”“我看不会。他们都降了,唐主也不会再要他们。他们目下怕是光顾着琢磨怎么能拍官家马屁了。诶,有个官儿就老拉着我问,官家到底想从江南得到什么。”“……你怎么说的?”“我能怎么说?我就算知道官家想要整个淮南,我也不能告诉他呀,是吧?倘若官家不肯明说,那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做什么要多嘴?” 廷献不由笑道:“咦,你在这上头甚是聪明,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承璋不屑地撇撇嘴:“嘁,别以为只有你才什么都明白!……我告诉你,我还知道李都帅与张殿帅甚是不睦,两边都争着想拿下攻寿州的头功呢!”“啊,甚是不睦?到什么程度?”“也没打起来,反正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呗。诶,你可别向圣人学舌去。圣人本来思虑就多,要知道他们俩这样,又该发愁了。”“这个我明白。” “对了,今日我看着圣人精神不错,似乎身子已经大好了?”“吃得略微多些。睡么,莲叶说每晚能睡三个时辰,比先时好些。不过,还是有些咳嗽。”“还咳?!”“嗯。御医说是春咳,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圣人以前没这症候呀。”“哼,还不是先前去探望景福殿时留下的病根未除……”“景福殿……景福殿那位最近还老过去闹腾圣人么?”“隔三差五,哪里少得了她?” “……那,近日圣人还抄经么?”“嗯,自打官家出征,圣人抄经、拜文殊,就没一天断过。”承璋望空长叹:“……依我看,圣人还是放心不下……” 廷献默然。圣人有心结未解,他们都能感觉到。无论前线传来的是多好的消息,圣人始终就没有真正开怀过,好像她并不从心底相信。 片刻,廷献低沉道:“有令主天天开解,有皇子皇女爱娇于前,但愿圣怀早日舒畅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89. 紫檀御榻 1 淮水水面,夜风透凉。一艘能装数百人的大型江南官船正逆水上行。船舱中透出昏黄的灯光。在半明半昧月光的映照下,淮水的波涛像是一片零星的碎银。岸边偶尔闪过三两点渔家灯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南唐右仆射司空孙晟冒着夜风站在船头,沉默地看着两岸依稀的树木轮廓,心事重重。有三两仆从远远地候在一旁。礼部尚书王崇质步出船舱,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招呼道:“孙司空,夜已深了,怎的还不歇息?” 孙晟回头看着他,勉强一笑:“王尚书不是也没睡么?”往后退两步到王崇质身旁,又叹息道:“此时此船尚在我国土中,何不多看一眼?异日到了周营再看,想来江山也该变了模样了。”王崇质安慰道:“此番你我二人奉旨出使,只要说动周帝接受条款就算成功。至于江山,该什么模样还什么模样,司空何须想太多?” 孙晟苦笑道:“此番出使,咱们恐怕是回不去了。钟谟、李德明不就被周帝扣留下来了么?临行前下官去找过冯延巳,对他说,他是左相,这趟出使涉及割地,原本该他去的,可是派给了下官,下官若是推辞,对不起先帝,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出来。” 王崇质冷笑道:“是啊,那帮人有好处都争着上,这种割地求和的丢脸事,为什么不来?” 孙晟看着王崇质叹息道:“王尚书家有百余人口,还是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的。至于下官,下官想了很久,已经想好了。先帝在下官走投无路时赏识、收留下官,又一路提拔至于宰相。此行,下官终不负先帝永陵一掊土也就是了。至于其它事,也不是下官所能知道的。”听了孙晟的心里话,王崇质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下蔡。大周皇帝行宫。依旧禁卫森严,甲兵威武。 孙晟和王崇质向皇帝跪奉国书。孙晟念道:“……今天命有归,声教远被,愿比两浙、湖南,仰奉正朔,谨守土疆。乞收薄伐之威,赦其后服之罪,首于下国,俾作外臣。则柔远之德,云谁不服!……”王崇质又补充道:“今再献上金千两,银十万两,罗绮二千匹,江南精美器物若干……” 皇帝在御座上仔细地听完,却迟迟没有作答。 唐主在国书中请求比照两浙、湖南的例子奉大周为正朔,意思是愿意去帝号,做藩属国,这比上封信里的意思更进了一步。但这离他的目标还差得远。他相信唐主还有更具体的条款,这两位使臣显然想慢慢地放出来,一点一点地谈判。 片刻,皇帝欠了欠身子,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国主还有别的话么?”“有,有。”孙晟与王崇质忙答道。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怒道:“有话就快说!兜什么圈子!” “是!”孙晟勉力镇定下来,拱手道:“敝国国主说,愿意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归于大朝,乞求陛下立即罢兵。”“……还有么?”“还有,每岁进贡金帛百万。”王崇质补充道。 淮南一共十四州,唐主李璟愿意割让六州土地,接近一半,也算是下了血本了。至于岁贡金帛百万,即便以江南之富庶,也不算小数目。但凡征战,不过为钱为地,割地输钱保平安的想法,很符合唐主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 皇帝冷笑了一声。孙晟和王崇质忐忑地看着他。 “你们两位唐使知道朕目下在淮南的进展么?想是在金陵城里待得太舒服,都忘了四下打探打探了?那么,朕来告诉你们!”皇帝走下御座来到沙盘前,示意两人跟来。 皇帝指着这盘虚拟的山水,朗声说道:“光、舒、蕲、滁、扬、泰,已在朕的囊中;寿、黄、楚、海,指日可下;濠、泗、庐、和,朕已派兵前往。……而在你们的背后,大江之南,吴越钱氏已经奉朕之命攻克了常州,生擒了你们的刺史赵仁泽、偏将诸承、向重霸等一百余人!”皇帝的嘴角冰冷地翘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唐主还敢来跟朕说割六州?哼!” 孙晟和王崇质面面相觑。割六州是他们的最大权限,他们原打算到最后才亮底的,没想到被周帝逼着这么快吐口之后,竟然并不能让他满意。 皇帝将视线移向帐外,换了一种平淡的语气:“既然来了,你们就先留下吧。好好看看我大周的军威军力,也省得你们唐主再遣人来跟朕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同日。周军的营帐间的一块空地上,先期被羁留于此的唐使钟谟和李德明与孙晟、王崇质互相见礼。负责监视他们的几个周军士卒离着两三丈远抄手站在一旁,他们并不避讳这种监视。 钟李二人问候了孙王二人的旅途辛劳,又问今日面见周帝的情形。孙晟皱了眉,只是唉声叹气。王崇质低声道:“主上都愿意割让六州之地了,周帝还是不允!”钟谟默然片刻,小声道:“周帝胃口大,我们到此处恁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拿到什么才算完。” 李德明沉吟道:“我在这营中到处转,得空就拉着人问。关于周帝的心思,下官倒是有些咂摸明白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呀?”另外三人齐声问。“他要整个淮南!”李德明一字一顿小声道。“啊?!”孙晟和王崇质大惊,“真会如此?” “嘘—,”李德明忙制止道,“这每日里调兵遣将、军报往来,尽是淮南各个方向的动静,谁也不知道周帝往四处派了多少人马。依我看,周帝此时虽尚能满足于江北,异日也未必不会改变心意。目下寿春攻城甚急,援军又都给周军打跑了,寿春是早晚不保的。寿州一下,濠州、泗州也是顷刻间的事。怕只怕周帝打得兴起,趁势过了江,那江宁府就危殆了!到了那时候,咱们再跟他提割淮南,可就于事无补了……”三人相顾,尽皆变色:“那……那你的意思是?” 李德明露出了深不可测的表情:“主上欲割六州,是想断腕保命。可是,倘若断腕犹不能保命,那就只能断臂了。……诸公以为呢?” 行宫皇帝寝殿。刘奉武等七八个内侍,正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华丽的大家伙,啧啧连声。日头尚好,有阳光打在它身上,不知什么在一闪一闪地炫目。 这是此番南唐国主专门贡献给皇帝的江南精致物件之一,一张极其豪华的三厢式紫檀御榻。前两厢都敷设桌凳妆奁等物,供起坐梳妆,最里面的一厢才是卧榻。厢内有地板,每厢的边角俱有紫檀雕柱,雕柱上端以框架相连,框架上又覆以穹顶,这让御榻显得更像个小小的宫殿。整个厢体无一处无雕刻,勾金剔红、镶牙嵌贝,极尽江南风华;在厢壁又特地镂空出鸾凤偕翔图案,填以沉香,愈发芳气四溢。 此榻的形制北人从未见过,事实上唐人自己也没见过,因为它是唐主为取悦周帝、请求息兵而专门命人创制出来的。唐主自己虽然没有这样的睡具,但南唐宫中奇巧奢侈的器物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件。唐主知道周帝年轻,御榻对他而言自然是很重要的私人场所。推己及人,他相信自己的这件礼物一定会得到周帝喜欢。 这架别致的御榻是分拆了运来的。向有司交割贡品的时候,因此物系为皇帝特制,有司就让王崇质带人直接将它送到了皇帝行殿。皇帝其时并不在殿内。在王崇质的监督下,十数名江南工匠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它拼装好。周营中最先欣赏到其绝妙风姿的,自然是刘奉武他们了。 未几,君贵回来暂歇,眼前这座紫檀小宫殿让他目瞪口呆。太奢侈了……又太局促了……。这是他乍见之下的第一个念头。 君怜一定会反对……君怜总是要他做一个善于自我约束的天子,慎所好、勿奢纵……。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如果自己喜欢它,不,哪怕只是接受它,也势必会煽动起臣民们一股竞逐奢侈的风潮……而这种风潮对于目下百废初兴的国家而言,是有害的……。这是他的第三个念头。 王崇质观察着皇帝阴晴不定的面色,陪笑道:“这是敝国国主集合江南最好的工匠专门为陛下所制的御榻,世上仅此一张。一应用料做工,俱是佳中选佳,不敢有丝毫懈怠。” 君贵淡淡笑了一下:“《老子五千言》说:‘五色令人目盲’,‘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们国主拿这五色之物来堆在朕眼前,是想让朕迷惑而目盲么?”王崇质的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却又勉力陪笑着,叠加上了更殷勤的一层笑意,虽然他的心里十分苦涩。 君贵忽然注意到了最里厢御榻上方的穹顶,于是暂停揶揄,踏上底板,到第三厢前去细看。那是一个接近半椭球形的光滑穹顶,以深青色绸缎绷成,上面按照某种排列规律,缀饰着大小不等的明珠。 王崇质忙解释道:“陛下,这个穹顶是以十二条长而韧的鲸须弯曲为骨架,绷以最上等的靛青丝绸,上面以夜明珠布出全天星象图,包含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以及二十八宿。凡所当有,一应俱全。” 君贵不语,默然仰望这片人造的星空。 星空就像是整个宇宙的具象化存在,不仅囊括了他所手握的大周帝国,他所足踏的异国土地,他所渴望统一的中夏封疆,而且连同时间之河渺远苍茫的上下游,四面八荒,往古来今,全都包罗其中了。 君怜一定会喜欢这个穹顶,他们曾经多少次一起仰望星空啊。“仰观宇宙之大,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君怜在信中这样对他说。 “那是紫微垣,”跟在身后的王崇质指着穹顶中央说道,“那颗最大的就是宸极,也就是陛下您了。”宸极,意指北极星。那是一颗鸡蛋大小、浑圆而洁白的珠子,即便在白昼,也能感受到它隐隐的光芒。 君贵不语,视线移动到南方井宿处。天狼与弧矢诸星也赫然在目。举长矢兮射天狼。 “你们国主真是有心了。”皇帝令人意外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既然送来了,就留下吧。” 次日。皇帝行宫。唐使集体来面见大周皇帝。 李德明私下谋划已定,正式向皇帝提出请大军暂缓进攻,给自己几天时间,保证回去劝动唐主尽割江北之土奉上。皇帝感了兴趣。孙晟已经下定做人质的决心,要成全同僚,便向皇帝奏道,最好让王崇质跟李德明一起回去办这趟差,因为王崇质是礼部尚书,官阶比李德明高,说话更有分量。 皇帝允可,即派供奉官安弘道送王崇质、李德明归金陵,并带回了赐给唐主李璟的诏书。 在诏书中,大周皇帝郭荣回顾了有唐以来的天下乱局,表明自己继承先训,“报累朝之宿怨,刷万姓之包羞”的志向。又说大周国力强盛,“擅一百州之富庶,握三十万之甲兵,农战交修,士卒乐用”,打完幽并联军,收了秦凤,仍旧“兵不告疲,民有余力”。 然后,皇帝又表明了自己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因为此番亲征是“告于郊庙社稷,询于将相公卿”、“上顺天心,下符人欲”的事,所以,如果不能“恢复内地,申画边疆”就还师,那岂不是既违天、又咈众,“直同戏剧”了么? 皇帝还回顾了开战以来周师拉朽焚枯的胜绩,警告唐主不要心存侥幸。淮南已经被落爪牙、折羽翼、溃心腹、扼吭喉,是必亡的了。 皇帝也回应了唐主罢兵的请求,表示只要淮南诸郡拿来,就立刻停战,“质于天地,信若丹青”。 最后,皇帝高傲地说道:“言尽于此,更不繁云,苟曰未然,请自兹绝”—朕的话到这里就说完了,你们也别再废话,如果做不到,就不必再遣使来了。 与赐唐主书一起带回的,还有大周皇帝赐给南唐将相的诏书。在诏书中,皇帝再次强调江南本是“中夏之封疆”,如果失期克复,会让朝野失望。既然战争已兴,自己绝不空手回去。皇帝号召江南将佐们尽心为国家筹划,以战略眼光帮助国主选择“恒久之利”。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0. 紫檀御榻 2 又一日。寿春城下。狂风暴雨般的攻城战,几乎在按照惯性继续。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模糊了,战斗本身像是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怪物,沿着自己的生命逻辑在疯狂前进。 皇帝率众来到战场,命令攻击暂歇。刘仁赡的坚贞与忠毅让他起了非常大的爱才之心。打算招降。他爱才,尤其敬重那些敢于舍命尽忠职守的义士,这是有不少先例的。比如先前王师攻凤州时,蜀将王环拼死顽抗,拒绝招抚,直至战败被献俘到京才无奈认命。皇帝赏其不降,特封为右骁卫大将军。又如河东杨重贵一直坚持事奉晋阳,在父亲和兄弟都效周的情况下也不肯改旗易帜,皇帝不但不责怪,听闻他受到猜忌,反而命密谍暗中保护。皇帝喜欢硬骨头。 皇帝从留用的江南使臣中唤出孙晟,和言道:“既然你们唐主已经愿意对朕纳土称臣,寿州又在他主动割献的第一批州郡名单上,那么寿春归于天朝,就不过是旦夕之事了。刘仁赡再如此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朕是个爱才之人,尤其爱惜忠勇之士。你上去替朕招降他,劝谕他立刻缴械献城。事成之后,你们二人的爵位封赏,朕必无爱惜!”孙晟肃然道:“臣明白。” 刘奉武等三名中使奉命陪孙晟登上高高的临车顶层,十数名兵士协力将临车推到了距离城墙三丈之处。临车的顶层与寿春城墙齐高,车上与墙上的人可以平视对话了。 皇帝坐在胡床上,静静观望。纛旗在他身后傲然飘扬。 刘仁赡率部将高审思、胡则、张全约和儿子们匆匆奔到此处垛口。刘仁赡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宰相。开战数月以来,周师将他和他的城池围成了孤岛,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援军都被打退了,除了从正阳战场败溃入城的张全约所部,刘仁赡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朝中同僚。 刘仁赡热泪如瀑。孙晟亦热泪如瀑。所有唐军尽皆动容。 刘仁赡原本身着戎服,此时他不顾铠甲坚硬,望着孙晟先揖后拜,一拜到地。所有部将也跟随拜倒。再站起时,刘仁赡泪痕如锈,哽咽难言。 刘奉武在临车上站得笔直,端肃朗声道:“刘仁赡,皇帝口谕:朕知道卿忠义,可是士民何罪?何苦因战事迁延而让他们忍饥挨饿、伤残枉死?唐主已经向朕请降,卿可即刻休战。既往之事,朕绝不追究。”宣谕罢,他看向孙晟,示意他说话。 “刘节度!”孙晟忽然扬声道,“君受国朝厚恩,务必勉力坚持,万万不可开门纳寇!”身旁的刘奉武听闻此言大惊,来不及阻拦,孙晟的话已经说完。 “下官明白!”刘仁赡得到宰相的鼓励,心中激动,亦扬声作答,“下官全家都在此地,家国一体!当此国难之际,下官虽不才,也必定尽忠报国。若援尽粮绝,下官有死而已!” 临车后撤,辘轳摇动,折叠的楼板降下来,孙晟等人下了阶梯。早候在一旁的林远立刻指挥手下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拿绳子将孙晟缚了,推搡到皇帝面前。 皇帝怒不可遏,拔出惊风剑指向孙晟,喝道:“朕要你招降他,你说的是什么?!” 孙晟镇定揖道:“陛下,此时大周与敝国的修好条款尚未最终达成,臣作为敝国宰相,怎能教节度使外叛呢?臣知道陛下爱才,可是,难道陛下会赏识一个没有气节的叛臣么?” 皇帝为之语塞。是的,他渴望征服他们,但又唯恐这种征服来得太过容易。一味顺从他的降人并不能得到他真正的重视,反而有可能被视为贪生怕死而遭到厌弃。在心底最深处,他希望他的敌人与他旗鼓相当,或至少在意志上值得加以青眼。对于真正的勇猛忠义之士,他甚至可以自己做出妥协和退让。因为他的妥协和退让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尊重和宽容。 片刻,皇帝忍气还剑入鞘,向林远道:“将他绳子解开!” 又一日。皇帝行宫。范质等人向皇帝汇报着政务。 来自京师的奏表已经被宰臣们凝缩精简成了符合皇帝胃口的形式,这毫无疑问加快了政事的批复和处理速度。有时候皇帝会将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拿出来细问,或者交与宰臣们在御前商议,比如蕃汉杂居边境的安抚问题啊,藩镇之间的争斗和摩擦问题啊,致仕勋旧的优待问题啊……。通常,这些大小事件都能较快找到合理的解决办法。 今日有道奏表的内容不大不小,却是枢密院和太常礼院率文武百僚联名所上,而且是第二次上,内容是请求皇帝恢复听乐。先帝登遐,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皇帝一直谨遵父母亡故居丧三年的礼仪和孝道,在宫廷和行在禁止了丝竹享乐。按照古礼,进入第三个年头之后再过两三个月,就视为服满,可以开禁。上月百官已经上表请求听乐,皇帝没有答允。循例,百官们再次上表。这一次,皇帝诏允了。 东京大内。坤宁殿。皇后与司宫令、尚宫、尚仪、司乐、典乐、内班院正副都知、押班、高品等数十人一路从后殿,经过穿廊,慢慢向前殿走去。一面走,领头的几人便轻声交谈。 昨日刚刚举行了一年之中由皇后主持的最重要的祭祀—亲蚕礼。亲蚕礼是从周代传承下来的古礼,以皇后亲自祭祀蚕神嫘祖,为承担了纺织重任的天下女性祈求蚕桑顺利、蚕事丰收。皇后事先斋戒三日,当日服鞠衣、乘厌翟车出北郊,华盖侍卫警跸。内外命妇,包括公主、司宫令、昭仪、六尚以下宫官、外朝三公夫人、太夫人以下命妇,全体参加。孙、章两位昭容因身子不便,特许在宫内行礼。 连日围绕此事运转所造成的疲惫还没有离开身体,因此,众人的叙谈也没有离开祭祀亲桑的话题。尤其是唐氏,她原本出自乡间,虽说入符府服侍至今数十年了,对桑蚕农事仍旧念念不忘。昨日亲蚕所用的金钩、御筐等物合用不合用、今年的桑树枝叶壮不壮、蚕宝宝肥不肥等等,都成了她津津乐道的话题。 朱雀却向君怜抱怨道:“……累了这么些日子,你也不教我好好歇歇,一大早又起兴将太常寺的人叫过来做什么!”君怜揶揄道:“你很累么?昨日可是我操的心最多。”朱雀翻了个白眼:“我做亚献,不跟你做首献的行礼一样多么?” 君怜瞥她一眼:“人家王昭仪有了身子还坚持做终献,也没你这般唠叨。”朱雀不屑道:“我看她是爱折腾。让她不必去,她非要去。乖乖在家替孩儿缝衣裳多省心!要是我,还巴不得留下呢。”“咳,终献原本是昭仪位的分内事,”唐氏道,“她是昭仪,自然要尽责。何况,平日都在宫里窝着,上哪里求这种风光露脸的好机会去?” “哼,照这么说,昨日最累的该是她了。”朱雀嘲笑道,“采桑的时候,翚娘不过采了三条,我和公主等人不过各采了五条,到她们那里呢,每人采九条—哎哟,可不得累死她了么?”“唉呀,咱们令主若要刻薄起人来,当真可怕得紧!”君怜不由笑叹道,“幸亏还有个王昭仪在前头顶着,不然,这满肚子的怨气还不就都撒到我头上来了?”朱雀自己也感到了好笑,却仍旧板着脸道:“谁教你非拉我掺合这些事的?折腾这么久,白白出门一趟,却又不肯放我自在逛逛!我筋骨不舒,心里头自然憋气了。” 尚宫唐氏笑道:“榷娘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见天儿舞剑耍子,还能筋骨不舒?”“唐妈妈,我可不是什么习武之人!”朱雀不满地嘟囔道,“妈妈偏心翚娘,生派我个身强体壮。便是我身强体壮,连着几日天不亮就起来忙乎,今日还不该歇着?偏又被她拉来见人。依我看,妈妈你倒是说说翚娘的好,她又是什么扛折腾的人了?先前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是啊,是这个话。”唐氏被她一提,不免忧心起来,转向君怜道,“翚娘,宫里的事哪里料理得完?要不,今日还是歇着,就别教他们来了吧?咱们依旧回去跟观音和训哥儿玩去!” 君怜笑道:“官家降旨恢复听乐了,我想着命教坊司赶制几支新曲排演出来,待官家凯旋,我在宫中设宴洗尘,就让他们演舞新曲以贺。朱雀素擅乐理,妈妈又是六尚之首,你们自己说,是不是该帮我一起出出主意?” “……若是为的这件事,你怎么不叫上木香姐姐一起来帮你?”朱雀道,“韩令坤现下跟着官家出征去了,左右她也闲得无聊,叫了她到教坊司帮着度曲,岂不正好?” 君怜经她提醒,点头道:“诶,说的是,素日都拿她当外命妇看,倒把她的本事给忘了。” 说话间众人来到正殿,有座的各自入座,无座的按序站立,接着适才的话题继续轻声叙谈。 未几,太常寺卿及其下属的正副教坊使告进,皇后宣召。众人入内行了礼,皇后将事由说了。太常卿揖道:“不知圣人是想制燕乐还是雅乐呢?”皇后问道:“如今你们那里,燕乐水准如何,雅乐水准又如何?”太常卿道:“若论燕乐水准,不是臣自夸,本寺司手下这些人还是相当不错的。虽说因先帝登遐停了几年,毕竟乐工们的技艺日常都在练着,也常向民间去访求新曲。是以,无论新器、新技还是新意,都短不了什么。”“那么雅乐呢?”“呃……实不瞒圣人,打从唐末乱离,宫廷雅乐便日渐式微,制度凋零,器物佚散,即便郊庙祭祀之乐,也常空有其名,而以鼓吹之乐替代宫悬之乐……” 君怜默然片刻,颔首道:“我知道了,兹事体大。太常雅乐关乎国朝礼制,关乎万事太平,待官家回銮,我要好生与官家议论一番该如何重建。你们也要拿出方案,尽职建言。”太常卿忙应喏。 君怜思忖着,又道:“既然雅乐不成,看来只有燕乐了。……燕乐也好,官家率性,教坊燕乐来得活泼,想必也能教官家抒怀。”教坊使忙道:“圣人心中对这新曲有个大致的计较么?”君怜不由笑道:“我原本要问你的,你倒反过来问我?”太常卿笑道:“圣人通晓音律,品味高致,臣自然要讨圣人的主意。” 君怜也不与他纠缠,提点道:“燕乐之中,官家爱听《秦王破阵曲》、《兰陵王入阵曲》之类的曲子……我想着,这两套大曲固然是好,可也别拘束在它们的章法上头,还是要多创些新意,做成一套曲子,各部各色搭配精细才妙。” 教坊使笑道:“如此,倒要教我们太常寺少卿冯吉亲自来度曲,才是妥当呢。” “冯吉?”皇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先瀛王冯道之子对吧?听闻他酷爱音乐,冯瀛王当初想让他走翰林之途,他却荒怠学业,磨抵不从。是不是?” “是。”太常卿也笑道,“冯吉不仅善度曲,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日夜于此用功。冯瀛王当年为了羞辱他,家中有客来时,故意让他站在庭中弹奏,弹完还赏他束帛,命他像伶人那样负赏致谢。可饶是如此,也没能改了他的心志。……少时臣让他来为圣人献奏,圣人听听,那可是当初的痴狂少年冒着冯瀛王的朝打夕骂偷练出的技艺呢!”一席话说得殿中众人相顾而乐。 “好呀,我倒要看看,诗书首相之家的田地里头,到底养出了怎样一个艺乐种子呢!”君怜笑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1. 少康幽兰 1 下蔡。皇帝行在。玄武田系密谍乘黄向皇帝报告金陵的情况。 当初,李德明和王崇质回到金陵、向李璟转致了周帝的两份诏书之后,李璟曾经遣使奉表答诏,再次表达了自己对大周皇帝神威的叹服,以及请求停战、允许藩附的意思,又说还会再次派出使者,向皇帝“叙江河羡海之心,指葵藿向阳之意。”君贵看到自己的威慑产生了更大的效果,心中一度十分欢喜。 然而今日乘黄带来的消息,却让君贵皱起了眉头。 李德明被唐主斩首于市! 对于李德明得到这个下场的原因,田系密谍并不能了解得十分详细。他们寻获的信息是零碎的:李德明回朝后,向唐主盛称了皇帝的威德,又描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大周甲兵之盛;唐主听了李德明的话,面色很不好看—这可以理解为他对皇帝的畏服,也可以理解为他对李德明向着别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的不悦和恼怒;劝唐主尽献江北之地的话,李德明也说了;金陵朝中很多大臣表示不相信李德明的吹嘘……这些持怀疑态度的大臣与李德明关系复杂:比如伪太傅宋齐丘讨厌李德明,曾经公开批评他轻佻、言过其实;伪枢密使陈觉、伪枢密副使李征古与李德明和孙晟都有很深的矛盾;伪左相冯延巳又与宋齐丘、李德明、孙晟等都不对付,在辩论降周大计的时候一直互相拆台;而陈觉、李征古等,曾经与王崇质私下会面良久…… 最后,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是王崇质在唐主面前给李德明下了一刀,说李德明在周营积极为周帝谋划如何取得江北土地,卖国求利。如果传言属实,显然就是这番进言断送了李德明的脑袋。 君贵站起身,负手在沙盘前徘徊良久。乘黄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唐主的两面三刀早在君贵的意料中:一面谦恭请和、上表称臣,一面却又加紧自固,迫不及待地肃清疑似亲周势力,若不这样,他就不是李伯玉了。 君贵忽然停步,向乘黄笑了一下:“朕放过去的钩,这么快就被他们给吐了,啊?” 乘黄笑着揖道:“陛下,不打紧的,江南伪朝廷里七嘴八舌不太平,吐了一个钩,咱们再放一个就是。” “是么?你也这样想?”君贵眼神一闪,对乘黄的应对感到惊喜,“朕且问你,目下他们李氏宗室里,伪皇弟、伪皇子一大堆,其中谁最有人望啊?”“这……最有人望……” “伪皇太弟李遂,据说深得唐主信任。唐主放着自己儿子不立,倒将他封了伪晋王,立为储君,太子东宫成了太弟东宫,是么?”李遂其实名字为李景遂,因郭周避讳“璟”字,对于唐主李璟改呼其字伯玉,对于唐主的兄弟景达、景遂等,便直接省掉“景”字了事。 “是。臣听说,唐主几个兄弟,当初在其父李昪灵柩前相约,要将大位在兄弟间相传。” “嘿嘿,好个兄弟友于的典范哪!……唐主的长子李弘冀也成年了,有这位红透朝廷的叔父在,他不能立为储君,倒封个伪燕王,塞到宣州、润州去镇守,不知这位王子可有什么不满的言行么?”君贵不承认李伯玉是皇帝,只肯当其是藩国看待,自然也就不承认李弘冀是皇子。所以他在话语中就给人家降了一级,只称其为王子。乘黄道:“这个嘛……臣倒没听说。据闻李弘冀一向沉默寡言,便心里有什么,人前也不露。” 君贵笑了起来:“沉默寡言好!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里包含的意思要多得多。”乘黄也笑道:“陛下想是有了什么好主意了?” “如今朕遣吴越军正在攻打宣州、常州。宣州在李弘冀治下,常州离他的润州也不远,呵,不知王师的攻击,这位伪皇子扛得住扛不住?若扛得住,朕就再替他加点料。”乘黄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陛下要加什么料?臣立马去加!” “着什么急!”君贵嗔道,“……唐主行大,对不对?行二的李迁死得早……李遂行三……下面还有个行四的李达,目下是江南伪兵马元帅,对么?”“是。不过臣听说,这李达并没有带过兵。” “嗯,没带过兵的兵马大元帅,仗打到家门口,也该带带兵了!”君贵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向乘黄道,“少时,你替朕给你十三师兄带道密旨回去。到时候他自会告诉你们,该如何往这盘好菜里添加好料……” 翌日,乘黄带着皇帝以编码写就的密旨返谕玄武系谍网,准备在南唐的宗室关系上挑拨离间,大做一篇文章。 东京大内。宝慈殿。皇后携司宫令、尚仪、司乐典乐等宫官,会同庐陵郡夫人秋木香、太常少卿冯吉、教坊使听取新度曲事,另有几名乐工捧各色乐器在场。 先瀛王之子冯吉,其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沉迷纵情于艺乐的痴狂少年,而是一个容貌俊逸的中年人了。当然,这是他在圣人面前表现出的模样,私下里,他的俊逸更多显得是一种洒脱不羁,随心所欲。他嗜学,能诗,会赋,工草隶,擅琵琶,爱起舞,又好喝酒,颇有些名士风流。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早在后晋天福年间就出仕了。众人见了他的文采,都认为他将来能够掌制诰,他却不肯放弃伶人之艺,一再与中书舍人的空缺失之交臂而不以为意。冯瀛王生前曾经痛心地说过:这个儿子,官做到太常少卿也就到头了! 目下,冯吉的官职正是太常寺少卿。 冯吉酷爱音乐,接到圣人的教旨,正惬己意,自然踊跃欣然,立时就开始构思。无论日夜,也无论在官衙还是在府宅中,都见他蹙眉苦思,手里打着拍子,嘴里不停哼哼,但凡有了中意的想法,便立即记在纸上。故此,没几日他已将全曲大致度出,可以向圣人献上粗稿了。 当下行礼寒暄毕,冯吉向圣人细述了自己对于全曲的构思:仍以军乐为基调,以擂鼓开场,继之以铙吹,更加入弹拨,以笛箫、筚篥、琵琶、胡笳、拍板等乐器互相配合,轮番献演,最后,以人声合唱将全曲推向慷慨激越的高潮。圣人对这一构想表示认可。 冯吉让乐工以单件乐器向圣人演示了各部的大致曲调,又奏道:为了凸显战斗的激烈,更形象地表现阵地战的千钧一发与攻城战的胶着绵密,他特别加入了一段琵琶独奏,模拟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之声。 君怜知道冯吉是有备而来,欣然颔首道:“既如此,就请冯少卿为我们演示一番。”朱雀以下诸人也被冯吉吊起胃口,纷纷出言催促。 冯吉庄重应喏。当下有乐工捧来冯吉常用的金丝琵琶。冯吉转轴拨弦,拢捻抹挑,以急雨般指法演出,真真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曲奏完,宝慈殿满殿静默。 片刻,君怜与朱雀互视一眼,带头鼓掌:“好!好!”众人亦随掌。冯吉起身恭谢:“臣献丑了。” 君怜温言道:“此曲甚好,只是略显短了一些,似乎尚不足以表现意中各种曲折变化。”她转向秋木香:“庐陵郡夫人以为如何?” 秋木香笑道:“臣妾也是这个话,美则美矣,却意犹未尽。冯少卿,此曲既然是英雄乐章,似乎还需更为酣畅,方足逞官家之志呢。” 冯吉揖道:“圣人与夫人说得极是。臣度完此节乐曲,胸臆已尽,却犹觉有憾,便曾将它改成两只琵琶的合奏,反复三叠,有重奏,又有轮奏,严丝合缝,彼此配合,方感痛快淋漓。” 朱雀道:“既如此,冯少卿何不为我们演示合奏呢?” 冯吉为难道:“这……实不瞒令主,下官度此曲时,只想着自己尽兴,手法极密,变化又极繁复,可谓极尽刁钻之能事。待到想要找人配合时,才发觉教坊司中竟无一乐工可充为良佐。无奈,下官只能仍旧变回独奏。……倘若令主嫌其太短,下官可以将其三叠变化,以足王师的英雄气象。”朱雀向君怜道:“圣人的意思如何?” 君怜沉吟道:“难道整个教坊司就找不出一个能与冯少卿的琵琶技艺相仿佛的人么?”冯吉无奈地轻轻摇头不语。这当儿秋木香忽然眼睛一亮:“臣妾倒是知道一个人,唤作云素儿,琵琶技艺是极好的,冯少卿此曲,或许她还能配合。不过……不过她居于曲里,只是饮伎,而非宫伎……” 其时,从事歌舞演艺的女乐工,以隶属宫廷教坊、有机会侍御的宫伎为上等,至于居住于坊间曲里、可由曹署行牒随时召唤出去事奉饮宴的饮伎,自然身份卑微,等闲上不得大台面。秋木香父亲虽是乐师,她自己倒机缘巧合,侥幸没有入乐籍,后来嫁了韩令坤,追随着郭氏父子一路发达,以至如今诰命加身,也算是得天独宠了。 君怜明白秋木香的顾虑,颔首道:“乐工以技艺为上,既然她工于琵琶,又何妨暂且召入内教坊,跟随冯少卿一同排演呢?”秋木香忙道:“圣人有旨,臣妾回去就办,请圣人放心就是。”朱雀不由笑道:“木香姐姐神通甚是广大,但凡与奏演乐器沾边的,不拘什么人都知道。” 下蔡,寿春攻防战仍旧在继续。谁也没想到,早已被视如死马的这座城池,竟然还留着这么长的一口气。看来那日孙晟临城慰勉之后,刘仁赡得到了强大的精神支撑,抵抗起来又平添了几分底气。 皇帝恼怒地从城下督战处回到行宫,抽空看看奏表。 林远掀开帐门,一名军校入内,近前跪礼道:“陛下,吴越军报。”“念。”“……唐伪右武将军柴克宏率其援军袭常州,我师大败,我丞相吴程仅以身免。……”“什么?!”皇帝惊讶道,“拿来我看!” 在皇帝耳目未至、爪牙难及的地方,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吴越奉周命遣吴程、鲍修让、罗晟攻打唐之常州之际,唐主的长李子弘冀就在附近的润州。唐主因弘冀年纪轻,不习军旅事,担心他受到冲击,遣人召他还都。弘冀的部将赵鄂却力劝他留下,说元帅是众心的依恃,临战倘若元帅跑了,人心就会动摇。弘冀听了便向父亲上奏,表示自己绝不逃跑,愿意以死报国。唐主很赞赏,立刻派人领兵去救援常州。 唐主派出了两员战将,一个是右武卫将军柴克宏,一个是袁州刺史陆孟俊。柴克宏是江南已故名将柴再用的儿子,平日里不谈兵事,只爱与人博弈喝酒。听闻常州危急,主动请缨。唐主一开始很犹豫,是他母亲以性命在唐主面前担保,才派了他出战。 柴克宏到达润州之后,很不受李弘冀的副手、主事润州的南唐枢密副使李征古待见。李征古向李璟上表请求换下他,以神卫统军朱匡业代替。李弘冀人虽然年轻,眼光却老道,发现柴克宏是个人才,便上表以自身性命力保他。柴克宏因此感奋,趁着吴越军内部吴程、鲍修让、罗晟等人有矛盾,设计一鼓作气大破吴越之兵,斩首万级,俘获将佐数十人至润州。 在润州的李弘冀接收了这数十俘将,毫不犹豫地尽数戮杀于辕门之外。 大周天子郭荣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个素称沉默寡言的李氏长子李弘冀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日,吴越又奏报,其都指挥使路彦铢攻宣州不克,听闻丞相吴程败退,自己也引师还都。 皇帝郭荣怒火大盛,操起一只杯盏摔到地下:“吴越之兵如此不力,要来何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2. 少康幽兰 2 数日后。东京大内,宝慈殿。 皇后与司宫令、司乐、典乐、庐陵郡夫人等再次聚集到一处,等待冯吉汇报演曲进展。 时已暮春,室外是谷莺转杨柳,榆叶簇青钱,室内是薄烟绕宏殿,馨香满明堂。宝慈殿的香炉不是铜狻猊,却是铜仙鹤。白色的香烟从铜鹤口中徐徐吐出,别有一番仙家风范。 内侍入报冯吉率乐工在殿外候旨,皇后宣入。 一行人来至御座前施礼。其中有个女工眼生,想来便是秋木香所说那位擅琵琶的饮伎了。众人不由将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 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梳着一个简单的高髻,斜插一支珠花钗,身着藕荷色上襦、石榴红长裙,配豆绿绣团花丝绸披帛,怀抱一柄黑漆螺钿象牙头的琵琶。因是初来,便在随众人跪拜之后又单独颂词道:“奴婢云素儿,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各位夫人。” 皇后温言道:“都平身吧。……云素儿,听说你琵琶技艺极佳,不知与冯少卿将新曲操演得如何了?”云素儿垂目道:“回殿下,奴婢技艺低微,今日斗胆献丑,不足之处,还请殿下教训。” 当下乐工们敷设开乐器,各自排好站坐位置,以羯鼓代替大鼓开场,将一套新曲从头演练下来。其中重场的琵琶曲由冯吉与云素儿两人配合,敲珠裂帛般演将出来,果然如同齿牙啮合,天衣无缝。 全曲演罢,君怜带头拊掌道:“好!果然不同凡响!”她将询问的眼光看向朱雀,却见朱雀只管在座中愣怔着,面上阴晴不定。 “令主?”君怜小声道。朱雀恍惚地看她一眼,忽然一醒:“啊?”“令主以为,改后的曲子如何?”“……好,非常好。” 君怜心下纳罕,略顿一顿,也不再问她,又转向秋木香征询意见。秋木香笑道:“依臣妾看,添了一把琵琶,琵琶部的气势骤增,沙场险恶之感倍显。云素儿技艺精绝,也不负冯少卿的旷世才情了。” 冯吉逊谢道:“这可万不敢当。圣人,臣坐井观天,原只道自己目下的技艺是足以傲人的,那日听了云素儿演奏《骤雨打新荷》,臣方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臣斗胆请求由她来主演此部,以臣副之。如此,方能达到最佳效果。”云素儿忙起身固辞道:“冯少卿切莫再有此言!奴婢厕身内教坊乐工间献演,已是僭越了。”君怜闻言一笑,未置可否。 众人又议论了一番新曲的好处与瑕疵,冯吉命乐工一一记下。然后,冯吉向皇后献上人声部的曲词,请皇后审阅。君怜稍稍提了几处意见,冯吉一一改正。最后,君怜吩咐可以定曲了,并教歌舞部伶人据此排演歌舞,冯吉领命。 见众人再没什么话说,君怜吩咐众人退下,自己也站起身来。 这当儿朱雀忽然开口道:“且慢。”君怜略感奇怪:“令主还有什么事么?”“我想请这位云素儿暂留片刻,我要向她请教一二。”朱雀道。“哦,好。”君怜观察着朱雀的面色,颔首道,“那么我们先走了。冯少卿,云素儿,你们听从令主吩咐。”朱雀道:“我只留云素儿一人,冯少卿请自便。” 一时众人皆走散,宝慈殿只剩了朱雀主仆几人和这新来的乐伎云素儿。云素儿站在原地,抱着琵琶垂目不语。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浓浓白烟,在半空扩散成稀薄的一片,横亘在两人之间。朱雀眼神迷离。 承璋去铜鹤处添了香,又走到朱雀跟前,低声问道:“令主,端坐了半日,乏不乏?可要用茶或是向这位乐娘赐茶么?” “好,奉茶。”朱雀颔首,又向赤珠道:“去将挂在宝慈殿偏殿的那张琴拿来。” 未几,承璋端上新点的春茶,呈给朱雀一盏,又捧一盏到云素儿面前。云素儿向朱雀沉着一福:“奴婢愧领了。”承璋替她拿过琵琶,她方接了茶,垂目慢慢啜了一口。朱雀不答言,只是不瞬目地盯着她。 赤珠捧了‘六羽’琴来,与承璋一起敷设于琴案之上。云素儿见了此琴,微微一愣。 朱雀放下茶盏,缓缓向她道:“适才听了你演奏冯少卿的琵琶新曲,我甚是叹服。显见得你于丝弦弹拨之技艺上,造诣是极高的。”云素儿也向承璋还了茶盏,垂目道:“令主此言,奴婢万不敢当。” 朱雀将侍从们全部遣出,默然片刻,又向云素儿问道:“你既工琵琶,想必也工琴吧?”“若论琴……奴婢不过略微会几支曲子而已。”朱雀颔首道:“会就好。我想请你为我演奏一曲《幽兰操》,可以么?” 云素儿眼神似乎一颤。片刻,回答道:“《幽兰操》流派甚多,不知令主偏好哪一派所传之谱呢?”朱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少康幽兰。” 少康即杜康,是上古夏后氏的国君。杜氏以少康为始祖,朱雀家祖传的《幽兰操》曲谱便叫做《少康幽兰》。此谱一向只传给自家子孙,外人不得而知。 “是。”云素儿不动声色地一福,坐下来拭琴调弦,默然开始抚弄。 -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 杜氏幽兰传谱奇崛,初时幽咽哀愁,末尾铿锵激越。云素儿的一双素手在丝弦上左右翻飞,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至进入浑然忘我之境。 临近结尾,铿然一声,琴弦断了。 四目相对。 朱雀早已泪流满面:“青鸾……果然是你……”青鸾双目含泪,却远比朱雀冷静,缓缓站起身来:“阿姊……原来,你在这里……” 朱雀走到她的跟前,语声颤抖:“青鸾,你怎么会……怎么会……”“阿姊,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在找你……”青鸾迎着她的目光,流着泪,却竭力让语声平静,“我找了你很多年,很多年,……直到我入了乐籍,我就再也不找了。” “对不起,青鸾……”朱雀心如刀割,泪如瀑下,“当年,你那么小,我知道那有多难,我知道……对不起……” 青鸾在泪眼中苦涩地挤出一丝微笑:“我应该去死的,我却选择了这样卑微可耻地活下来。阿姊,我是一个没有气节的人。” “不是的!青鸾!”朱雀哭道,“能活下来,就是最好。不要去计较从前了,阿姊会帮你脱离乐籍。”青鸾轻轻摇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名属贱籍,辱及先人。阿姊,世上早已没有杜青鸾这个人了,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 “别说傻话了!青鸾,阿姊活着的念想就是找到你。既然找到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青鸾仍旧摇头:“阿姊,我已经曳尾泥中、忍辱含垢地活了这么些年,不想再提往事了。倘若非把我从烂泥灰烬里拔出来曝现于日光之下,难道是逼我去死吗?……” 朱雀哭道:“青鸾,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咱们的姐妹之情,还不足以安慰你的心么?”青鸾不语,泪水滴落到“六羽”上。 片刻,她以衣袖拭去琴上泪痕,笑了一下:“阿姊,这张‘六羽’,以前是我的。” 朱雀震惊道:“这琴……真的是你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断了向瑶琴上寻找你的踪迹。入宫后,内府搜罗来的每一张琴,我都要仔细查看。这张‘六羽’我曾细观,只在底下雁足附近有刻填了红漆的三根卷卷的羽毛。虽说那很像你的手迹,可是,没有鸟雀的头身,我岂敢奢望……” “青鸾折翼,肉身何存?阿姊,入籍以后,我画的所有鸟儿,都再也没有了头身翅爪,只剩三根从空中坠落的羽毛而已。” 朱雀默然良久,拭去脸上泪水,勉力笑道:“青鸾,我会去跟圣人说,将这张琴还给你,再替你找一处好宅子……” “阿姊,我没有讨要‘六羽’的意思。”青鸾平静道,“难道你不问问这琴为什么离了我的手么?”“……为什么?”“这是一张古琴,很值钱。那时我为了救一个人的命,千金求药,手里的钱不够,只能将它卖了。” 朱雀愕然道:“……什么人……谁的命对你而言这么重要……”青鸾苦笑了一下:“阿姊,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从铜仙鹤口中喷出的白烟袅到她们身上,她们看上去像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从神仙嘴里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他偶尔会来找我,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很神秘,从来不肯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可是他对我很好,很温存……每次来,都会带些好玩意儿来取悦我……阿姊,他对我是有真心的……醉酒之后,他也向我哭过,说对不住我,他自己萍踪浪影,身无长物,不能给我一个家……有一次,他不知何故受了重伤,竟咬牙强撑着到了我楼下,说想死在我的怀里……” 青鸾泪眼朦胧地看着朱雀:“阿姊,我身边往来的男人如同走马灯一般,原本我不该在意这样一个影子般的人的……可是……可是没想到,我对他也动了真心……我越来越渴望他的到来……我想要再见到他的模样……我想要再被他拥入怀中恣意怜爱……我想要他再哭着对我说,下辈子一定守着我,保护我,哪儿也不去了……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见到他……我只能回到老地方,去等着他……阿姊,我和他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不动的,否则,我们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对方了……” 朱雀抓住了青鸾的手,泪如雨下,连连摇头:“等一个未必能等到的人,青鸾,你这是何苦!” “阿姊,这是我的命。”青鸾抹去泪水,勉力平静下来,“……就让命运的烂泥潭,把幼时那些花朵般的往事都通通埋葬了吧。” 宝慈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铜鹤吐出烟雾的声音,铜漏移走光阴的声音,泪水滚过面颊的声音,泪珠坠落到前襟上的声音……,被这静默无限地放大了。 在这一对暌违十数年的同胞姐妹之间,隔着整个巍巍庙堂,以及整个淼淼江湖。 良久,青鸾告辞,独自抱着琵琶走向殿门。到了门口,青鸾忽然又止步,回头。 “……阿姊,祖父给你起名的那张纸笺,我可能无意中看到过。可是那时我太小了,我不认得那个字!……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去回想那个字的笔划,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迷惑了:我究竟是真的见过那张纸呢,还是因为当年听你念叨过几次,就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我已经见过了……” 她的神情无限悲哀,她的声音,缥缈如同浮云。 呆立原地的朱雀,肠已断,泪如洗。 禁中御道上,青鸾抱着琵琶,在内官的引领下,向宫廷的右掖门走去。不远处,有个禁军士卒拿着不知什么物事,匆匆横过她的视线。 她忽然心一动:这份矫健轻快,多像她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啊。 继而,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到哪里去了?这里是禁卫森严、远离尘嚣的皇宫,而他此时一定正为了自己的使命而义无反顾地漂泊于苍茫天涯。 冷眼啊……热望啊……等待啊……煎熬啊…… 他们之间的爱恋,过了昨日未必有今日,过了今日,未必有明日。 她只能希求于一时一刻。 然而,真正属于他们的那个时刻在哪里呢?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3. 扬州拉锯 1 时间进入了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在周师诡计百出的狂暴攻击中,寿春城和城中的军民仍旧顽强地存活着。 入春以来下了几场雨,河水的上涨加速了。下蔡与寿春之间的浮梁,已经被加长、加固了好几次,以追赶上河面拓宽的速度。寿春城墙外被排空了浮水的地域,由沙土麻袋垒砌出了越来越高的堤岸,以防止淮水和淝水回流。然而随着上游春汛的到来,两条河逐渐被重叠的工事夹峙,成了水面高于岸边地面、全靠堤岸阻隔的悬河。沙土麻袋的壁垒经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河水开始从各处缝隙中往岸边的地面渗透。无数民夫夜以继日轮班守在堤岸处装土加固,并随时排查险情,拾遗堵漏。 天时难挡,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王师了。 君贵每日除了到城下督战,还要过来视察堤岸。寿春城如同裹了千层生牛皮一般坚韧,攻之百端而不下,可是淮水的涨势却不等人。也许,熟知本地天象水文的刘仁赡熬到现在,正是期待这天然的水军冲走周师,帮助他们退敌呢。 君贵的眉头锁紧了。他连下三道命令,以侍卫亲军都帅李重进为庐、寿等州招讨使,以前邓州节度使侯章为寿州城下水寨都部署,以右卫大将军王璨副之。又以徐州节度使武行德为濠州城下行营都部署。 任命李重进,是因为君贵正在考虑再次分兵从陆路出击,将战线往淮南腹地更快速推进。 任命侯章,是因为其在连月的水寨攻伐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军功,这个差遣是对他的认可和奖赏,君贵以此激励他尽快攻克水寨,为拔城再添助力。 任命武行德,是因为君贵决定水路攻势不再等待拿下寿春,而要提前向淮水下游伸出一只脚了。 江宁府。受到强势献土压迫的南唐君臣群情激奋,不甘心就此认怂。于是,唐主一面对周帝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一面调兵遣将,在各线发起了反攻。 东线,继柴克宏、陆孟俊反攻并夺回常州之后,唐主遣陆孟俊率部向泰州进发。 中线,应柴克宏之请,派他领兵去救寿州。 西线,以齐王李景达为主帅,以枢密使陈觉为监军使,又从治域招募到许文稹、陈德诚、郑彦华、林仁肇等人为将,准备过江抗周。 关于将陈觉派给李景达做监军这件事,中书舍人韩熙载上书表示了反对。他认为“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既然将应援的重任交给了这位皇四弟,就要彻底信任他,何必再派个人牵掣呢?韩熙载原是李榖旧友,年轻时与李榖相约各奔前途,看谁更有造化,于是过江仕唐。李榖如今被郭周倚为重臣,韩熙载在南唐却颇不得志,连邀约友人夜宴散愁都被人画了图去向唐主汇报。故此,他的谏言在唐主那里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 韩熙载的进言在外人面前暴露出唐宗室内部的关系微妙。唐主一向标榜亲爱友于,对自己的两个兄弟不吝封赏。他封自己的三弟景遂做了皇太弟,封四弟景达做了兵马大元帅,谁都觉得他对他们信任颇深。如今临到交付大事之际,他却突然派出监军牵掣,前后态度自相矛盾,这是为什么呢? 南唐朝野上下猜议纷纷。他们都知道陈觉及其同党曾在唐主跟前说了很多话。想来,以陈觉为监军,自然是他们枢臣间勾心斗角的结果。谁也没有去想,在这件事的背后,有没有别的什么势力在别具用心地怂恿和利用。 下蔡。皇帝行宫。这一天,大周皇帝郭荣接到了三份奏表。 第一份来自京师大梁。宗正寺奏报,孙昭容于日前诞下一名皇子,母子平安。与此表一同到来的,是皇后的手书。皇后首先恭贺皇帝又做了父亲,并对大周皇室再添麟儿表达了自己的欣喜之情,然后又请皇帝在戎机倥偬间抽空为新生儿赐名,以保佑皇家子嗣福寿绵长。 君贵对这个消息感到欣喜,翻着书斟酌半晌,写下一个名字命寄回皇后:宗让。 另两份奏表则带来了让人情绪完全相反的内容。 其中一份是府州节度使折德扆所上,汇报麟州杨重训再次叛周返汉。杨重训不是第一次叛周。当初,火山王杨弘信在高平之战后放弃了太原,归附汴梁。火山王病故后,其次子杨重训却投回刘崇怀抱。今年初,因不敌西羌党项人入侵,他向府州求援,于是重回大周怀抱。没想到刚刚把羌人赶跑才一两个月,他就又转回太原那边了!君贵恼火地将奏表摔到几案上:“二十岁的小子,心志难定,学什么不好,非学着做一个反复小人!”不过目下,边境上的麟州小城无关大局,他也无暇深究,答诏命折德扆小心监视就是。 另一份奏表来自东线主帅韩令坤。他报告,南唐陆孟俊将兵一万余人从常州迫近泰州,泰州的周军只有不到两千人,害怕被唐军里应外合全歼,便弃城而出,返回扬州。陆孟俊成功复取泰州,遣部将陈德诚戍兵守卫。 看到这里,君贵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坏消息还没有完。接下来,韩令坤又报告说,陆孟俊到了泰州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又西进迫取由韩式自己亲自防守的扬州,屯于蜀冈。自己的兵马已有部分派出北上,目前手下的兵马数额,加上泰州撤回的,实际只有不到四千人。倘若自己据守扬州,城内百姓都是唐人,不仅不一定会提供守城支持,反而可能会与城外唐军呼应破城。为了保存王师实力,经与部将们反复商议,他准备率部退出扬州,向西撤退到更可靠的地方。 君贵看完韩令坤的奏表,勃然大怒。扬州是大周挥到南唐脸面上的一个拳头,是王师扎在南唐肚脐上的一根大刺。一旦在扬州的王师撤回,淮南战线会立时收缩一半,大周好不容易挥到李氏脸上的拳头会被人齐腕剁下,王师费尽心机扎到南唐肚脐上的大刺会被人反转成为刺向自己的匕首。累积了无数尸骨得到的东线战果将烟消云散,前功尽弃。 他猛地站起身,向林远喝道:“立刻,宣张永德来见朕!” 未几,张永德急急从战场赶回,入内施礼。 君贵站在沙盘旁,面色冷峻:“抱一,你过来看。”他指点着这盘已经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微缩江山,“南唐陆孟俊反扑,韩令坤在扬州扛不住了。”张永德大吃一惊:“啊?!韩令坤……不至于啊……” 君贵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向朕请求出去打野战么?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张永德心情激动起来,忙礼道:“请官家吩咐!” “朕命你带慕容延钊率五千精骑,兼马倍速,取陆路支援韩令坤!你的任务,就是与他合兵,保住扬州,并伺机扩大东线战果!”“臣遵旨!”张永德斗志昂扬,肃然应喏。 张永德走后,君贵思索良久,又先后召入了两名传令军校。 考虑到韩令坤承受的压力巨大,很有可能等不到诏允便会撤兵—就像当初的李榖一样,皇帝命第一名军校带齐备员备马,昼夜兼程赶往扬州西北方一百里处的天长县,传令正驻守在那里并兼顾滁州的赵匡胤:立刻率步骑两千人向西南方移动,屯于从扬州西退滁州的必经之路六合镇,截住韩令坤的部从。他特谕赵匡胤:对于不听命令执意后撤的军士,可依军法从事,杀一儆百。 君贵召来的第二个军校比较特殊,表面上是普通近卫,实际身份是谍者与皇帝之间的秘密联络者。君贵命他去放出信号,召扬州一线的白虎谍者来见。 东京大内。紫烟阁。 君怜带着皇子皇女来找朱雀玩儿,一行人身着春衣,浩浩荡荡。因国朝在战事中,今年君怜力减了新衣定额:后妃至六尚,每人只得一身;六尚以下都没有;皇子皇女每人三身;孙昭容因生养有劳,制新衣三身;新诞的皇子宗让一应衣物用度循旧例,不拘不限。 没有新衣并不影响每个人的心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春季原本是个让人身心舒畅的季节。然而,朱雀不在此列。 自打那日听完冯吉的改曲汇报,朱雀看上去就有些没精打采的。除了去丛玉阁看望过远山和新生的皇子宗让两次,便常常在阁子里发呆。君怜遣人来相邀,侍从总是回报说令主在抚琴或是弄药,不得闲。 今日君怜又遣廷献来邀朱雀游后苑,说一起带着孩儿们去逗逗孔雀、仙鹤,喂喂锦鲤、花鹿,看看苍鹰、黄犬……朱雀仍旧不肯去。君怜情知有异,便亲自带了孩儿们过来找她。 君怜领孩子们进了书房,朱雀恰又在抚琴。见君怜进来,朱雀停下琴静静站起身。“没外人,别拘礼了。”君怜忙笑道。朱雀便又坐下。 “你在弹什么曲子?我听着不是《沧浪》啊。”君怜问道。“《幽兰操》。”朱雀淡淡回答,“小时候没学会,这几日却又有了些心得。” 这时观音手里拿了个蹴鞠,过来让朱雀陪她踢耍。训哥儿也闹着要去书案上画符写字。朱雀便舍下琴,起身一一应付。承璋、廷献、东方氏、刘氏等从旁辅助,将两个小儿哄逗得十分开心。 君怜也不多言,只在一旁含笑相陪,因春咳未愈,还时不时发作两声。朱雀听见,舍了孩子们,过来搭她的脉,恼火道:“御医院的人也不知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小毛病,老也治不好!还是我替你开方子调理吧。”君怜笑道:“也好啊。” 喧腾了一回,君怜见朱雀闷葫芦已开,便寻机打发众人出去,自己留下相陪。一时屋内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朱雀自去烧了风炉,亲自点茶来两人品。君怜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待第一盏茶入口,方笑了一下,柔缓道:“朱雀,你是不是有心事?” 朱雀神情恍惚起来,千言万语,只是难以开口。君怜以眼神进一步询问。朱雀垂目默然片刻,方道:“君怜,我找到青鸾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4. 扬州拉锯 2 翌日,皇后教旨下到太常寺:新制套曲中的琵琶依旧改为独奏,由少卿冯吉亲自演出。冯吉接旨,心下既纳罕,又遗憾,却不敢发问,只得仍将琵琶曲三叠,变换曲调而演。与此同时,皇后的另一道教旨秘密下给了教坊使:即日起勾除云素儿乐籍,恢复良人身份,此后一应曹署行牒,不得再派付到她身上。 当日午后,廷献奉命携百金至云素儿住所,说是皇后因她技艺高超而赏赐。云素儿默然拜谢,更无多言。 下蔡皇帝行宫。 白系白虎密谍应召而至。皇帝向他垂问,扬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韩令坤何至于会有被唐人内外夹击的担忧。皇帝清楚地记得,在早前的汇报中,韩令坤曾经说过扬州百姓对王师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王师入城之初,不仅市不易肆,人情甚悦,而且还有牵牛送羊犒军的,说感谢王师替他们免除了原来唐主的各种苛税。现在唐军反攻,韩令坤完全可以婴城固守以待援兵,为何他竟不敢守,而急急弃城了呢? 白虎密谍便向皇帝说道,本来,如果陛下不宣召,他也正打算回来报告:因王师军士在淮南多行剽掠,鱼肉百姓,目下各郡县乡间已兴起了民间反抗武装“白甲军”。他们与唐正规军配合,专门攻击王师的游骑乃至小队,并有往各处联合、蔓延之势。韩令坤不敢守城,一定是怕城内也有“白甲军”的同党,与外援里外合击,将他们做成个一口咬的夹心馅儿。 听了白虎密谍的汇报,皇帝头疼欲裂,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吊民伐罪的天子军队又往天子脸上扇了一巴掌。他既窝囊,又痛心。他很清楚禁军中那些经过汰递留存下来的老兵油子都是些怎样凶狠的货色。此番东师仓促西撤,说不定就是这一帮人为了保命而力争的结果。看来,即便韩令坤以马帅之尊,也快降服他们不住了。 没有办法,看来他必须启用他的后手了。一念及此,皇帝立刻叫来一名传令军校,命他火速携圣旨返回京师,召宣徽南院使、东京留守向训即率禁军马步军一万人赶赴淮南行在。 江北,六合镇。 赵匡胤率领的两千余步骑,在东西道路间的一个隘口重重叠叠布好了阵势,以肉身堵塞了道路。他们一律刀兵突出,面向东方而待。赵匡胤与石守信自涡口南下深入开拓淮南腹地战场时,原本只率领了五千精骑,在后来的战斗中又有所折损。占领滁州、天长等地后,皇帝从寿春大营调了若干步军给他们做补充,包括护送窦仪、马崇祚等官员来接手州务的步骑,也编入了协防军中。此时赵匡胤所率领的两千余步骑,便是从州防人马中抽调而来。 赵匡胤甲胄鲜明,按剑立马于队伍的前排中央。张琼等部随曾经劝过他,对阵时服饰不要太突出,以免被敌军轻易识别出来,他却笑道:“我就是要让人识得我!”故此,无论何时临阵,他都是最先让别人注意到的人之一。 他与韩令坤交情甚笃。为了完美地执行皇帝交代的任务而又不伤及兄弟感情,他熟思之后,派遣石守信带十数骑亲信东去迎住韩令坤,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待。 未几,数千扬州马军迤逦驰来,韩令坤及其部将居首。因已有心理准备,他们见到赵匡胤的队伍并未感到惊讶。韩令坤满面尘土之色,纵马奔到赵匡胤近前,高喊道:“元朗,你是来帮着我们阻击追兵的么?” 赵匡胤笑了一下:“克功,我是奉陛下之命来向你传旨的。”他忽地将脸一沉:“韩令坤及众将下马听旨!”韩令坤众人一愣,见四围赵匡胤麾下部属尽皆表情严肃、刀枪待发,心中不免忐忑,忙命众人下马站立整齐,方揖道:“臣韩令坤接旨。” 为了获得高度的优势,赵匡胤并不下马,而是取便在马上大声传谕:“命韩令坤及所部将士,全部杀回扬州城固守待援,但有过六合者,断两足!” 韩令坤听闻旨意严峻,面色大变,忙揖道:“臣领旨……谢恩!” 赵匡胤和缓了颜色,跳下马走到韩令坤面前,推心置腹道:“克功,陛下知道扬州弃城,勃然大怒。你就算西撤成功,也难逃军法惩戒。不如杀回去拼死固守,也不枉了你禁军马帅的美名。何况,不日张殿帅所率援军就会到来,你还担心什么?” 韩令坤垂目片刻,苦笑道:“元朗,我知道了。”他重新跳上马,传令部卒们向全军驰谕:“陛下有命,全军回扬州固守待援!有过六合者,断两足!” 人喧,马嘶,尘土滚滚,三千余韩令坤所部精骑掉转马头,飞速驰回―他们要赶在陆孟俊之前重新入城。否则,他们就会陷入扬州城内外夹击之中,变作身死异乡的游魂。 他们毕竟是大周精骑,他们的速度很快,他们跑过了陆孟俊的人马。 一日半之后,张永德率部赶到扬州,与韩令坤合兵,并暂行统帅权。 东京大内。滋德殿前殿。 皇后例行召见枢密使魏仁浦和东京正副留守向训、王朴,了解外朝军政情况。这一点,无论是枢密使、东京留守还是皇后本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困扰。与当年出征高平前相似,皇帝临走时特意嘱咐过枢臣们,倘若遇有急难事无法及时向淮南行在请旨,可以直接来向皇后讨主意。皇后本人谨慎而从容地行使着这一权利,每旬召见时都采取聆听汇报、了解时情的低姿态,从来没有断然干涉过宰执们的决议和行动。偶尔,她会就某些问题发表自己的建议,这些建议总是那么妥帖周到,而且因为是皇后的意思,众人接受起来也觉得分外容易,所以最后都会按照皇后的建议更改上报,或者直接执行。 枢臣们入殿行礼,皇后略感惊讶地发现,今日前来汇报的人只有枢密使魏仁浦和东京副留守王朴,东京正留守、宣徽南院使向训并没有应召而来。 “怎么,向南院今日为何……”赐座之后,皇后和婉地问道。皇后坐在御阶之下,这一圈议政座椅的上首。先帝和今上在召对近臣时,也经常从御座上下来,坐到这样的位置表示对他们的亲近和尊重。 “呃……”魏仁浦和王朴悄悄对视一眼。皇帝遣使回来传旨时,特意嘱咐过,不要用前线的消息惊扰皇后。何况他们亲眼所见,皇后的咳嗽持续了不少日子,至今未愈。皇后应该得到更好的休养,前朝的事有文臣武将在办,何必再操那么多心呢? “回圣人的话,向训略有些公事,尚未办完……”魏仁浦微笑着恭谨道。 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回答,皇后一向愿意替臣属们留余地,既然臣下给出了理由,通常皇后就不会深究了。然而这一次,皇后只是眨了眨眼睛。 王朴忙补充道:“……他特意托臣等恭问殿下圣安。” 皇后的疑惑加深了,脸上含着一点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给出进一步的解释。皇后宣召而不至,这是严重违礼的―仅次于皇帝、皇太后宣召而不至,何况,这本是例行的定期宣召,并非事出突然。向训是国朝勋贵,郭氏藩邸旧属,为人一向忠恳,若非病得起不了身,就是碰到了极其紧要的国事,否则,难以解释得通。 魏仁浦和王朴都感到了尴尬。他们受命不要拿前线的消息惊扰皇后,可是,皇后如果执意追问,他们却也不好打诳语。毕竟皇帝的谕旨降得比较委婉,并没有下死命令一定不能向皇后透露军情。 魏仁浦起身揖道:“回殿下,向训在替陛下办理军务,是以暂且无法抽身前来汇报。稍后,他会亲自来向殿下谢罪。”皇后保持着微笑:“向南院在办理什么军务?”“……调遣人马,补充军资……”王朴也起身揖道。“嗯。”皇后颔首,“两位请坐。” 魏仁浦和王朴松了口气,刚坐下,皇后突又发问道:“是派往淮南前线么?”“……是。”“要调遣什么军种?马军?步军?马步联军?”“这……应该是马步联军吧。”“要调遣多少?”“……臣等不很清楚。”“谁来做统帅呢?”“这……臣等也不大清楚。” 皇后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是陛下传回来的圣旨,对么?陛下传回来的圣旨,你们是枢臣,你们会看到,除非那是颁给向训一个人的密旨。” 魏仁浦和王朴忙再次站起身,揖道:“殿下,非是臣等胆敢隐瞒,确实关涉前线军机,有些事情,陛下没有明谕。”“请殿下放宽心,淮南战事正在稳步推进中,捷报频传。”“便是陛下对后方人马军资有所调度,那也是正常的,殿下无须多虑。” 皇后默然片刻,平缓了语气:“好,既如此,有劳你们回去替我给向南院传个话,让他得空速来见我。……现在,咱们说说别的事吧。”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5. 向使应诏 1 寿春城下。大雨如注,硕大的雨滴在黑色的水面上绽开无数黑暗的花朵。虽然是白昼,天地间却显得十分昏暗。 形势恶化得比想象中快。连日大雨将寿春城外王师的营寨所在地变成了一片泽国:由于堤岸壁垒的作用,地面积雨无处可排,全都汪在了一起;壁垒上出现了更多缝隙,根本堵不及,千万股小水流渗进营地;悬河直接漫过壁垒上端,如同瀑布汩汩而下。深达数尺的积水甚至没过了那些建在较低洼处营帐的帐顶。 所有的士卒和民夫都奉命转移到各种船上、竹筏上。勉强会水的北人相对于生长于江河的南人的水面劣势,在滂沱大雨中以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直呈出来。对于水的恐惧要了他们的命。因为过于拥挤,许多水性不好的士卒在混乱中失足掉入积水,根本施救不及。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溺亡士卒的尸体,以及浮肿的马牛羊的尸体。有人在雨中放声大哭,有人在喧哗中呼喊不已,有人徒劳地想要在这一片挤挤挨挨中撑开船、划起筏子,去打捞自己昨日还在并肩作战同袍。 攻城暂停了,战场也是一片混乱。无数的攻城器械弃置原地,在各种漂浮物的撞击下相继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继而淹没在污浊的深水中。 寿春城头一片欢腾,刘仁赡带领唐守军在大雨中唱起歌来。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这是由他们的主上李璟所作之诗谱曲而来,原诗诡艳奇挑,却被他们唱得豪气冲天。 坤宁殿后殿。君怜躺在湘妃榻上歇午,宫室静谧。她已经躺了很久了,但始终无法入睡。她感到头疼,而且心慌。她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她极力想逃避那种感觉,可是又忍不住要去抓住那种感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呢? 良久,她坐起身,莲叶忙过来伺候。君怜道:“你去告诉廷献,到军器监向季飞卫传我的旨,让他今日公事完毕之后,立刻入宫来见我。” 坤宁殿偏殿。 季飞卫奉命前来拜见皇后。暮色已经转深,华灯早上。飞卫这么晚才来,说明他日间公事繁重,这也让君怜感到不安。 君怜照例给飞卫赐了圈椅入座,又问他是否用过晚食。飞卫笑道:“实话回圣人,臣还没有吃晚饭。忙了一整日,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手下人拿了点心在旁边备着,臣都顾不上咬一口呢!” 君怜笑道:“素知你能吃,可真是难为你了。—莲叶,去让御厨房送上四色热菜并热汤热饭来。”飞卫笑辞道:“用不了那么些!臣能有几个御厨的芝麻烧吃,就美得很了。” 君怜不由一乐,便向莲叶追道:“还要一屉芝麻烧。”飞卫因采儿之故早与莲叶等相熟了,便也向莲叶笑道:“使得使得,有劳有劳。”莲叶微笑着去了。君怜因赐了茶,问飞卫:“在衙署忙了一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飞卫道:“臣就是在筹备向训要带走的军械。什么皮甲、头盔、角弓、羽箭、硝石、火药、牛皮、牛筋、铁角、麻绳……左不过是这些物事。” 君怜不动声色道:“是向南院亲自带走么?” 飞卫道:“可不是么!目下禁军重将里面,李都帅、张殿帅、韩令坤、李继勋他们都跟着官家走了,韩通又要警卫京城,适合统帅这一万人马的,除了向训,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君怜颔首:“嗯,一万人马……” 飞卫兴奋道:“圣人请想想,淮南已经被王师扎出了那么多窟窿,这一万人马再齐刷刷开过去,那是何等阵势!以之前王师凭三两千精锐就能拿下一座城池的威力,只怕这一万人就能直接插到李伯玉的老巢去了!”“啊,是么?你这样想啊?”君怜含笑看着飞卫。 “当然啦!咱们的官家是谁啊?便是前朝唐庄宗,也比不过咱们官家的英勇神武!……” 这当儿莲叶拿来了食盒,飞卫接过,向君怜告了罪开吃。一面吃,一面又眉飞色舞地夸赞着官家的英豪和王师的威猛。按理说,在皇后面前顾自吃饭,已经够不庄重了;边吃边说,不时还有饭粒汤汁掉到前襟上,就愈发显得无礼。可是飞卫说得兴起,浑然不觉。君怜也尽着他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她的脸上还显出了几分通常对待皇子皇女时才有的慈爱。 待飞卫稍停,君怜道:“……官家的神武,王师的威猛,自然是没的说的。飞卫,你是极会打仗的人,又极了解官家的用兵之术,我要请教你一件事,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下?” 飞卫一大口汤差点呛出来,忙拿袖子擦擦嘴,不好意思道:“圣人有何见教,尽管吩咐就是。臣驽钝顽劣,可当不起圣人的话……” 君怜笑了一下:“听说寿春是官家亲自盯着打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拿下来。你跟我说说,寿春为何如此难攻呢?”“这个嘛……,”飞卫挠挠头,“圣人也不必过于担心。依臣看,本来寿春都快打下来了,只不过近日下了些雨,将大军营寨给淹了,是以耽搁了……” “大军的营寨淹了?!”君怜不由惊愕道。“呃……”飞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笑道,“淹了一些,正排水呢……” 君怜追问道:“淹了一些是什么意思?水有多深?淹了多少营帐?人马死伤如何?军械粮草遗失了多少?……目下正是河水上涨的季节,水都是从河里往岸上来,岸上若要排水,又是往哪里排呢?……”飞卫陪笑道:“圣人,臣也是听他们回来的人随口说了一两句,没太听真……” 君怜道:“是谁回来报信的?你叫他来见我。”“……圣人,报信的人已经返回了。” 君怜看着他,恳切道:“飞卫,我这么信任你,你要对我说实话。” “臣……臣说的就是实话啊……”飞卫红了脸,避开她的目光,嗫嚅道,“圣人问的这些问题,臣并没有问过来人,如何回答得上来?再说了,官家打仗百战百胜,圣人何须如此担忧?便是营帐被淹、粮草被泡这种事,以往也遇到过多次,哪次不是一咬牙就挺过来了?……” 君怜观察着他的神情,明白他有话憋在心里不肯说。他是官家的心腹,像营寨被淹这种事,他一定会问个底儿掉才能放心;何况他目下又管着军械,攻战器具的损失,他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不肯说,就说明不是好消息。要刻意隐瞒的,都不是好消息。 飞卫是个直肠子,想说却不能说或者将黑反说成白这类事情,他是承受不住的,他的内心会十分纠结,再逼他,说不定就给逼哭了,那倒还不好收场了。 君怜叹了口气,怜悯道:“好了好了,不必说了,是我不该问,真是难为你了。”飞卫垂目道:“圣人,臣不是那个意思……”君怜心情复杂地一笑。 飞卫告辞的时候,君怜命廷献:“去叫一乘白藤肩舆来,将季少监直接送出宫门换车。” 御道上,夜色更浓了。 远远能看到附近各处殿阁外悬挂的羊角宫灯,那是一些零散的光点。为了切实节流支援前线,皇后命在战时厉行节俭,整个宫禁夜里所张点的灯烛比以前减少了一半。 飞卫坐在四人抬的白藤肩舆上沉默着,忽然抬起手来,恼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懊悔自己今日的多言。采儿告诉过她,圣人思虑重,有些话要掂量着回,不要说得那么直白。适才,他显然说漏了嘴。 事实上,因大军营寨被淹,军械毁损严重,皇帝在驰召向训之后,又追发了一道旨意给他,特谕军械补充事宜。传令军校给他们详细描述的寿春城下泽国惨状,一度令他们这种沙场宿将也心惊肉跳。幸亏自己及时打住了没说,这事倘若搁在圣人心里,可不知会该作何感想了。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296. 向使应诏(2) 坤宁殿寝殿。夜已交子,君怜仍旧大睁着眼睛。孤灯耿耿,长夜漫漫。 真相就在那里摆着,可他们都在想方设法瞒着她。她心中的不安随着铜漏的走移,在一点点加深。 下蔡。皇帝行宫建在高处,虽然附近的淮水和淝水大涨,但有工部和钦天监的随员在,行宫是不会被淹的。 皇帝召集全体高级将领和高级文臣研究目下的局面,众人纷纷汇报自己掌握的情况,议论如沸。 江河里的“水军”真的来了,王师士卒因此死伤无算……攻械损耗得很厉害,攻城车塌了好几十辆……火药受潮,只能发石砲,不能发火砲了……泡在水中的箭头、枪头之类,一捆一捆地锈掉……因抢救不及,粮草大半被淹,无法再食用……盐也泡了,剩下的勉强够用三五天……肉羊肥猪,损失惨重……雨大,风急,浪涌,浮梁无法使用,屯在北岸的存粮无法运送过淮水……试着用缴获的江南战船渡河去运粮,水大,早前俘获的江南水手又陆续死了一批,士卒们努力了两天,竟没能将船成功开到对岸……就算船开过去,淮北的存粮也不多,大周境内官道泥滑,后方的粮草馈运根本跟不上…… 战事陷入了物理意义上的泥泞。 此次会议并没有就下一步的行动达成一致意见,皇帝给每个人都分派了非常具体的差遣以应急。比如,李榖和王溥要立即想办法—哪怕是用引绳一小船一小船地拖曳—把淮北的存粮运送过来,范质和窦仪要立即组织医官为全军熬制防止疫病的药汤,李重进和李继勋要立即检查全军的武器,将能用的集中起来重新分配…… 东京。滋德殿前殿。 向训应旨求见皇后。入殿行过礼,他便先自请罪:“前日臣本该入内汇报政务的,奈何忙于完成陛下交代的军务,误了会期,恳请殿下恕罪。” 皇后看上去神情宁和,含笑道:“向南院平身,请坐。向南院忙的是正事,何罪之有?” 向训听了魏仁浦和王朴回去的警示之后,本来担心前线军情引发皇后忧愁,也不知今日自己该如何面对可能的询问,心下颇有些忐忑。此时见皇后神色轻松如常,方放下心来,依言落座。 皇后命廷献看了茶来,一面慢慢说道:“向南院出发就在这一两天了吧?江南湿气重,家里有没有多备些祛湿丸带上?”向训一愣,忙笑道:“啊,有,都备好了,有劳圣人动问。” “官家一向疏于保养,向南院到了淮上见到官家,替我好好劝劝。向南院是先帝元随,向南院的话,官家一定肯听的。”“是,臣一定将这话带到。” “呵,向南院也知道,官家素来性急,如今战事有些不如意,难免暴躁发脾气,降罪于将佐,又让你去顶替。其实,依我说,打仗哪有那么顺利的呢?哪场仗没个三波两折就能下来呢?”向训赞同地点点头:“是啊,臣也是这个话。不过官家召臣过去,倒不是因为对阜随的将领发了脾气,请圣人放心。” “是么?那就好。”君怜不动声色地说,并未乘机追问,却又转而叹道:“王师雄风,真是让人惊讶!不过数月功夫,半数以上的淮南州郡都已被攻下。官家以前跟我说过,人马不够用,会再回来调遣。我正想着,战线拉开之后,李榖先时带去的三万人马,加上官家后来带走的五万人马,恐怕该不够用了,可巧官家就降旨召你去了。看来,我算得还不是太不准。”向训笑道:“圣人深谋远虑,算得自然是极准的。” “这次调走的一万兵马,是马军,还是马步联军?”“是马军。”“嗯。……寿春已经有数万人在城下,还有民夫襄助,用不着你这一万。倒是外面派出去的这几条线,司超、赵匡胤、韩令坤他们,想来正盼着向南院增援助威呢。” 向训惊讶道:“圣人神机妙算,臣此去,正是要往东面增援扬州韩令坤去的。”皇后笑了一下:“这并不是我神机妙算,官家亲征之前,将他的大致方略都与我说过。不过我记得不很清楚,时不时还犯一犯糊涂,所以还得向你请教。”向训在座中礼道:“圣人谦逊和蔼,真教臣下感动。圣人但有所问,臣尽职作答就是。” “嗯,也没什么。只是我有些疑惑:韩令坤办事一向精细,能征善战,手下强将众多,又兼有治政之才,怎么扬州倒有失守之虞了呢?”这句问话,君怜其实是诈向训的。她并不知道扬州目下情形如何,可是,通过一步步夯实向训所携的兵马数额、军种和去向,她已经大胆地逆推出了事情的前因。“有失守之虞”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君怜拿不准扬州是已经失守,还是正在坚守中,只能如此试探。 可是这话在向训听来就是皇后的婉辞,显然,皇后已经掌握了基本事实,知道扬州弃守了,官家才心急火燎地将自己召过去。他没想到,皇后居于深宫,消息竟如此灵通! “咳,”向训苦笑道,“韩令坤所部的人马毕竟有限。扬州的唐军虽说不堪一击,乡里的‘白甲军’却多,就凭韩令坤那几千军士,的确不好对付。” “哦,‘白甲军’?这是什么军队?” “咳,就是些乡里匪党自己结成的杂牌队伍,身上披的都是白色的纸甲。那些匪徒冥顽不化,不肯接受我大周声教,反而四处伏击王师士卒。虽说他们的战斗力远不能与我大周精锐相比,毕竟,人数多了也是麻烦……” 皇后默然。 现在,她终于明白扬州危机、乃至整个淮南战局危机的肯綮在什么地方了。“白甲军”的存在,绝不会如同己方所宣称的那样,是愚蠢乡民螳臂当车、顽拒教化的结果。民间自动结成武装进行反抗,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迫自卫。 他们在保卫什么?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人?那么,是谁毁坏了他们的家园,是谁夺走了他们的财产,是谁伤害了他们的家人? 大周禁军士卒中都有些什么陋习,几乎在君怜与君贵相识的最初,君贵就已经告诉过她,她也亲眼见证过。因为那些恶行的存在,王师出征的正义性被消解了。得不到百姓支持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长久打胜仗的。 与此相比,暴涨的淮河,寿春城下的积水,馈运不继的粮草军械,不习水战的劣势,江南潮湿天气导致的疫病……又都不算什么了。 她所担心的局面正在成为事实。 良久,皇后对向训勉力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向南院见到官家后,务必请他多保重身子,不要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而过于操劳。”向训郑重揖道:“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坤宁殿。从夜至晨,香炉消歇,铜漏滴答,玉灯长明。 外间值宿宫人的鼻息,轻轻地此起彼伏。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诸物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变换。 君怜彻底地失眠了,一夜睁着眼到了天亮。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97. 轩龙难宁(1) 下蔡。皇帝行宫。 又一次御前会议。皇帝紧皱眉头坐在御座上,默然听着臣属们议论。在坐的,是行营全体高级将领和朝廷的高级文臣。 营寨积水状况和粮草匮乏状况稍微得到了缓解,然而,重新发动的攻势显得力不从心。王师从去岁十一月底至今纠缠了四月有余的征淮突破点、进军大本营寿春,仍旧没有被成功撕破哪怕一道口子。刘仁赡所率领的南唐军民的坚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战将们都在拧着眉头思索,文臣们开言了。范质说,淮水一开涨,到落下就得磨耗好几个月功夫,陛下没必要在这里跟淮水纠缠,不妨先行旋师,留下一部分将领继续攻城,并继续向淮南腹地深入。李榖道,这也是个办法,陛下回到京师,还能针对前线的匮乏调度人员物资,排布出更好的方案来攻伐。王溥补充道,陛下幸淮南日久,朝中上下久违圣颜,恐怕难以心安。…… 皇帝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建言,并没有应答。随军的宰臣们显然私下达成了一致,希望他在战争遇到挫折之际急流勇退,将进攻型战略收缩为稳健保守型战略。关于这一点,他不是没想过,但难以认同。正如他在对李伯玉的诏书中所说,他是敬告过天地祖宗、背负着朝野的巨大期望而出征的。开战以来,已经填进了那么多的人口和钱财,他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将巨大的战争包袱扔给自己的臣属去扛。 这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重进揖道:“官家,臣倒以为,除了寿春,濠州也可作为征淮基地。目下武行德已经在攻濠,陛下不妨东幸,对外声言寿州已破。濠州得知此消息,必定军心涣散,如此濠州可望速下。拿下濠州,再反过来逼迫寿州,应当比目下单攻的成效要大得多。” 皇帝目光一跳,显然对这个计划大感兴趣。寿春就是个无底洞,他为什么一定要填呢?他为什么不能跳过它,让周边大势将它压塌呢?皇帝让李重进详细说出自己的计划,又交予大家讨论。最后,皇帝批准了这个方案,决定翌日率船队乘风扬帆,顺流东幸,留李重进等主持寿春攻战。 船,自然是各次战役缴获的江南战船。它们一直系缆沉碇在淮水边,现在大部分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至于水手,一半是被留用且还活着的江南水手,另一半则是从王师中选拔出来的士卒—他们中的少数人有渔家经历,多数人则是现学现卖的。 是夜,君贵特意将李重进召到自己行宫,私下对他进行了一番嘱咐。 君贵察觉到了逐渐在军士中弥漫开的一股绝望之气,要求重进在自己移驾后及时鼓舞士卒,不要因眼前战事的迁延而气馁。君贵更体察到了李重进本人心中的疲惫,和言道:“三哥,昔年先帝攻打河中府,光围城就围了一年有余。咱们这才围了几个月?寿春孤城,得不到外援,早晚兵尽粮绝,咱们便是不打,围也围死他了!”君贵如此说,不仅是给李重进打气,更像是给他自己打气。 李重进微微叹口气,又勉力振作道:“官家说得是,这个道理臣明白。” “三哥,留在寿春的这些战将中,你是为首的。你要约束好他们,与他们精诚协力,同心作战。可别学金陵那帮人的样子,敌人没打成,自己内里先乱成一锅粥。”“官家放心,臣一定会带好他们的!” 君贵诚恳地看着他:“抱一已经被我放出去打野战了,三哥,在我心里,我更希望你比他早立功勋。”李重进的笑容带上了一点苦涩:“是,臣必竭尽全力,争取早日拿下此城。” 寿春东南方五百余里。瓜步镇。 南唐齐王李景达和监军陈觉所率领的两万援军主力,从江宁府出发横渡过大江,抵达了距离六合镇以南二十余里的瓜步镇。陈觉命令全军建立起营栅,在此地屯驻下来。 这个命令引起了唐军将士的窃窃私语。走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停步不前了?他们可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而且有两万人啊! 诸道兵马大元帅皇弟李景达也对此感到不解和不满。他虽然没有领兵的经验,毕竟是能征会战的先帝李昪的儿子,而且秉性也比较刚硬。他试图跟陈觉探讨一下此番的用兵方略,陈觉断然拒绝了他。李景达脸上挂不住,悻悻地闭上了嘴。 众人很难揣知主上遣将的决策过程。既然派了齐王挂帅,又配了几员富有经验的战将辅佐,按理说行营军事就该决于齐王了。可是主上又不顾韩熙载等人的反对,派个陈觉来监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主上不知道陈觉是什么秉性么? 枢密使陈觉对于李景达的轻慢和凌蔑,现在已是全军皆知。 陈觉是南唐元老宋齐丘的党羽,性情跋扈,惯会在朝中弄权。之前李德明从周营回来力主尽献淮南之地以保平安,就是被陈觉伙同李征古做手脚说成卖国求利而斩于市的。在陈觉看来,李景达不过是凭借宗室身份获得兵马大元帅的空衔而已,哪能跟自己这个打过仗(虽然是败仗)的堂堂枢密使相比?被主上托付军事的人是自己,遣皇弟李景达跟着出来,不过是让皇弟跟着他学习、增添资历而已,他怎么可能去跟李景达打什么商量? 他准备安好营、扎好寨,做好稳固的大后方,然后再派军前进六合,去跟周师来一场野战。 六合镇。赵匡胤营帐外。 接到侦候报告之后,众将聚在一处较高的地形处商议对策,拿些树枝、石头在地上摆弄。 在皇帝方面,对于赵匡胤这支精骑,一直都寄予轻师奇袭、以寡敌众的厚望。从涡口击退何延锡水军,到南下夺取清流关、进而攻占滁州,到东进拿下天长县,再到西下六合阻止扬州兵后撤,他们的对手都四倍六倍于自己,每次的形势都不可谓不惊险,但他们都取得了胜利。 然而这一次,唐军人数达到了空前的八九倍,这个仗该怎么打? 石守信、张琼等诸将都主张趁着唐军新至立足未稳发动奇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赵匡胤却不同意。“二哥,那你有什么主意?”石守信是赵匡胤的义社兄弟,因赵匡胤行二,素日里石守信常叫他赵二哥。此时虽在战中,毕竟并非公开的、正式的场合,因此两人间称呼还是以自在为上。 赵匡胤听他问,便拿树枝划着地,边想边说:“唐军渡过大江却不一鼓作气往前走,反而设营栅自固,这显然是怕了咱们。咱们如果冲过去袭击他们,被他们看到咱们的兵力虚实,那就反而不妙了。”“不冲过去,那就还是将他们诱过来的法子啰?”张琼问道。赵匡胤点点头:“于今之计,咱们应该在六合精心布下疑阵,设下伏兵等着,待他们过来,虚张声势兜底儿一阵冲杀!他们本来就胆怯,被咱们疑兵唬住,冲杀之下,势必往回跑。可是,嘿嘿,还能往哪儿跑?前头就是大江!咱们只管放马过去,滚瓜切菜般追杀就是。哼,届时他们便再多一万人,也必败无疑!” 淮水之上。 大周天子郭荣亲御的战船编队顺水迤逦而下,皇帝的临时御船被护在中心。这支船队包含数十艘江南战船,上万名周师精兵,数千民夫,数千马匹,以及从大本营库存中勉力分出带给濠州的粮草和牛羊等食物。 淮水南岸。两名周军军校疾驰而来,麻利地跳下马。他们将一物含到口中,发出尖利的唿哨。 哨声中,从护航行驶于御船最南侧的战船中跑出来几名军士,向岸边挥舞两面小红旗。他们的动作有节奏地重复,显然在传达一种旗语。同时,从他们的口中也传出了几声长短不一的唿哨。岸上的军校与他们对答几声。 未几,从大船中放下了一只尖头扁舟,两名军校划桨,快速向岸边驶来。另有一名军校稳稳挺立于船头,观察着岸边的情况。 未几,小船靠岸,立于船上的军校下来,与岸上军校互相行礼,报暗号,验对牌,核实身份。骑马者将一个小卷交给立船者。立船者接过,放入腰上银筒中。双方礼别。尖头扁舟轻履着淮水的波涛,又快速返回船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98. 轩龙难宁(2) 临时御船。皇帝指挥室。 银筒打开了,皇帝读罢来自扬州的奏报,紧锁多日的眉头总算有所舒展。 韩令坤奏道,王师在扬州城东大败唐军,斩敌将陆孟俊,并斩士卒若干。 其实,陆孟俊并不是被阵斩的。他被活捉了,韩令坤原打算枷囚了他向皇帝献俘。可是陆孟俊刚押入营房,就被帘子后面的一个美人看到了。这个美人姓杨,是马楚时期的舒州刺史杨昭恽家的女儿,后来归了马希崇。其时,马希崇居于扬州。周师入扬州后,韩令坤遵皇帝之命招抚他,马希崇很感激,便将杨氏女献给韩令坤。韩令坤夫人秋木香心宽,韩令坤家中原本就有姬妾数人,对这杨氏女自是欣然笑纳,并且因其美貌温柔而加意宠爱。 没想到杨氏女一见陆孟俊之后,竟忍不住在帘后拊膺痛哭起来。韩令坤惊问道:“这是怎么了?”杨氏女泣不成声:“就是这个人,当初废马希萼立马希崇的时候,贪图我家钱财而夷灭了我全族二百口人,还将我献给了马希崇。求大帅替我申冤!” 韩令坤听了杨氏的哭诉,立刻改变了献俘的主意。他知道,倘若将陆孟俊献给皇帝,按照皇帝的秉性,一定会赦罪招降,那么此人之前的贪残暴行可就一笔勾销了。韩令坤冲冠一怒为红颜,立时喝令将陆孟俊推出,斩于营前。 后来,皇帝知道了此事,不仅没有任何责备的话语,反而直夸韩令坤杀得好。谁也不知道,陆孟俊夷人全族的行为,是不是触动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某些隐痛。 同一日,皇帝也接到了来自六合的战报。赵匡胤奏道,王师大破唐军于六合,杀获近五千人,余众万余人奔逃至江边,拥挤争上渡船,被我军追至箭射,落水溺死者甚众。 皇帝阅完两份奏表,心情大好,步出御船船头。临风远瞻青山秀水,忽然拔剑指向东方,久久不语。雄壮的军歌在他的心中响起。 君不见,白鹿吴刀耀长虹,侵霜斫雪惊狂风。 宜将弧矢射天狼,直取北斗挹酒浆! 东京大内。紫烟阁客堂。 朱雀与唐氏、御医曹保义、吴克素、陶魁俱在座,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唐氏诉说:“……这几日睡得都很差。我听莲叶说了之后,自己不放心,陪了圣人几个晚上,夜夜都是快到天亮了,圣人才能迷迷糊糊闭上会儿眼睛……” 朱雀蹙眉道:“吃得也少,适才我亲自盯着,也就半碗粥,便再也下不去了……还有,咳嗽也没好利落,近日反有加重的迹象……” 唐氏又补充道:“癸水也乱了。一月比一月晚。上上个月晚了七八天,上个月晚了十数天。来了时,也就那么一点点。这个月倒好,索性不来了……” 两位医正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朱雀向唐氏道:“适才我扶她,明显感觉她身子发软……不能吃不能睡,怎么不软!可饶是如此,她还要强挣着起来料理宫务。……” 刘医正忙道:“这令主可得务必劝住!圣人精神不济,原就该卧榻静养。宫务繁杂劳神,万万不可再让圣人操心了。”朱雀颔首。 朱雀问道:“你们几位适才也搭了圣人的脉,你们是什么说法?”曹保义捻须沉吟道:“据下官看,圣人的脉象,是忧思郁结之状啊。思则气结,气机郁滞,血凝不畅,在上则脾胃失调,在下则经血不行。卑职以为,于今之计,汤药自然是要用的,但还是要以宽心为上……” 朱雀叹口气,又问道:“吴医正呢,你怎么说?”吴克素道:“卑职的看法,与曹医正一致。圣人原本肾气不足,加上先时的伤风受寒没能断了根儿,原该舒心静养为宜。……可是……可是卑职看着,似乎圣人心中原有的郁结没有宽解,反倒又添了新的忧愁似的……” 唐氏道:“官家出征之初,圣人心怀的确不舒展,发烧卧榻,想来也不光是因为招了寒邪之故。可是后来终究好多了,日常起居,也是有说有笑的。远山诞下皇子,圣人还间天儿带着观音跟训哥儿过去探视,又亲自将小皇子抱起来逗弄。我看着,圣人也是开心得很啊……” 陶魁道:“圣人的确牵挂小皇子和两位昭容,适才还问卑职,章昭容预计何时生产。卑职回说大约就在这两日了,圣人又细细吩咐一番,要卑职命人尽心照护。依卑职看,圣人还是操劳太过,这等事,何须额外叮嘱……” 曹保义叹道:“卑职进诊之时,恰逢晋国长公主前来探望圣人。长公主还没慰问几句,圣人想起长公主的病,反问卑职给公主调养气血的方子调了几次,有没有成效……” 朱雀道:“圣人思虑重,替别人想的时候多,替自己想的时候少,总希望处处周到。有时候表面上看着开怀了,其实心里却不知有多少块垒未平。……她此番所添心事,必定与淮南前线有关。我听廷献说,她几日里接连召见了魏仁浦、王朴、季飞卫和向训,也不让廷献在跟前听着。毕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落下了这些症候!” 唐氏不由恨道:“这几个人都是先帝和官家旧属,又不是不知道圣人的脾性,怎么就不懂要缓着些吐口!还能什么话都对圣人说么?尤其是飞卫,素日里嘴上就没个把门的!采儿嫁了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管管?!翚娘这病若是再拖着不好,我就找他们两口子算账!” 朱雀见她起急,只得压下自己的不安来,劝道:“妈妈,您也别太过焦躁了。您一焦躁都露在脸上,翚娘看得出来。”唐氏道:“唉,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种‘开怀汤’么?教她一喝下去,便眉开眼笑、万事不萦于怀,那该多好!” 朱雀向御医们问道:“依你们看,如今要怎么给圣人调治?” 几人商量着,一递一句道:圣人贵体娇弱,大补之物是不敢用的,还是温补、缓补为宜……气血要先通再补,如此方能固元,若是一味只补不通,怕会加重瘀滞……之前的方子要略改一改,但不宜改动太大,怕圣人受不住……当归和血归于肝经、川芎行血归于肺经,这两样正对着圣人症候,不妨加倍用量……其余的几味药略微增减,请圣人吃吃看……关键还是要请令主和尚宫时时宽解圣人的心……不妨让皇子皇女更多承欢膝前,哪有作母亲的看着儿女不开怀的…… 朱雀听他们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意,只得道:“好吧,你们且去下方子,亲自盯着熬制好了送来,咱们吃个三五七天看。若是还没有好转,给官家知道了,哼!”两位御医忙道:“令主请放心!卑职们一定尽心服侍医药,务必让圣人早日好转!” 经过六日的航行,皇帝亲御的战船队,抵达了三百余里外的濠州,驻跸城下。 因是顺流东下,即便正规水手不足,船队的行驶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只不过周师大半士卒不惯长久居于浪头,即便在平稳的大船上,也有很多人呕吐头晕,短暂地丧失掉战斗力。皇帝自己少年时跟随商船队贩过茶,习惯了颠簸,倒没有不适的反应。但看到自己的铁师表现出这副不扛锈的模样,也不禁有点恨铁不成钢。 在路过距濠州尚有一百里的涡口时,皇帝观察到涡水汇入淮水的河口水流比较平缓,很适合从大周境内水路运粮过来,便立刻下令在涡口的淮水上建造一座浮梁。 坤宁殿寝殿。日近黄昏。 君怜侧躺在榻上,看观音和训哥儿在跟前蹴鞠玩耍。小儿们没有力量和技巧将蹴鞠踢得贴身,只不过是让球在地上滚来滚去而已。侍从们从旁陪护着,知道圣人需要静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于是殿中只有孩儿们无忧无虑的嬉笑之声。 枕着手看了一会儿,君怜示意侍立一侧的廷献近前。廷献过来,轻声道:“圣人可要再吃些什么?”君怜摇头:“你去一趟瑶碧阁,看望看望章娘子,将莲叶替我绣好的三双虎头鞋也带去赏她。吴医正说她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了,她心里必定紧张害怕。素日她原是与孙娘子作伴互相开解的,如今孙娘子生养未满月,不能出阁子,可顾不上她了。你就说我说的,要她别怕,多吃多睡,瓜熟自然蒂落,有宫里这么多人帮着,无须担忧。待我精神好些,我自会去瞧她……”君怜一面说,廷献就一面称是。见她越说越多,廷献忙道:“圣人别劳心了,臣这就去,圣人的美意,臣全都传到就是。” 君怜颔首道:“嗯。出了瑶碧阁,你再替我去一趟景福殿,看望看望王娘子。她自打有了身子,一向胃口不佳,我又免了她们定省,不能及时知道诸殿阁情形。”廷献道:“桐华不是报过么,自打令主给她出了替孩儿做衣裳的主意,这一向她都忙乎这件事呢,倒没多少工夫闹别扭了。” “我是问她的身子!上次她来看我,说是偶尔还会呕吐。你问问她,这几日可好些了?你跟她说,我要她多吃些饭食,就当是吃补药了。她不吃,肚子里的孩儿就没得吃。”廷献笑道:“这个道理,王娘子岂有不明白的?她们家的万妈妈天天劝导着呢,圣人就别……” 君怜瞥了他一眼:“她说的是她说的,我说的是我说的。王娘子任性,乳母的话常常不听。我的话,她如今倒还听得进两句了。”廷献无奈道:“是是,臣这就去说。” “丛玉阁那边,我让唐妈妈去瞧了,就不用你了。”“是。”“对了,宣徽北院使吴延祚以母丧丁忧在家,你让他们别忘了替官家和我到他家吊唁、致礼去。”“是是。”“还有,弘文馆前日回报说,馆内藏书生了蠹虫……” 廷献不由起了急:“圣人!这些事内廷自然有人循例去做,咱们……咱们都累成这样了,就不管别人了,成不成?”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299. 王事靡盬 1 兼马倍速的宣徽南院使向训所部,终于抵达淮南前线,到濠州行宫觐见皇帝。 皇帝精神大振,立刻任命向训为权淮南节度使,充沿江招讨使;又以韩令坤副之,为沿江副招讨使。皇帝说,听闻扬州军士横暴贪滥,多行不法,大违王师出征初衷,致使乡间“白甲军”蜂起,必须严肃军纪。 随后,皇帝屏退了众人,特别对向训提到了赵晁。赵晁代表着侍卫亲军中的那些老油子,他们敢拼敢杀却恣意妄为,至今仍颇有势力。皇帝要向训寻机收拾赵晁一顿,杀鸡儆猴。实在不行,就直接杀了猴也是可以的。说到这里,皇帝举起右掌,化掌为刀,咬牙做了个斩截的动作,表情显得冷硬无情。向训严肃受命。 休整一日后,向训率部仍旧兼马倍速,赶赴扬州。 坤宁殿偏殿。 枫胶散玉匣,蕙炉销兰炷。一派隐约的暗香中,君怜在拜文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轻轻念叨着什么。廷献率两三侍从陪于殿侧,皱着眉头一筹莫展。 莲叶捧着一只药盅,轻手轻脚入内,廷献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莲叶将药盅放到书案上,走近廷献,悄声道:“圣人已经拜了这半天,你怎么还不去扶起来?”“刚去过,圣人不让扶。”廷献亦悄声答道。 “素日最多三炷香而止,今日已经……五六炷香功夫都有了吧?”莲叶急道,“圣人吃得少,没力气,时间再长了怎么受得了?”廷献解释道:“圣人心里不松快,只有在拜菩萨的时候会好些,所以我不忍……” “廷献,你好糊涂!”莲叶性情较采儿爽利,也不管廷献年资比自己深,当下便埋怨道,“你怎么不长记性,上次在思存殿,圣人不就是拜着拜着,突然倒在唐妈妈怀里了么!” 廷献脸色一变,也不再理莲叶,忙趋到君怜身后,低声劝道:“圣人,今日拜够了,该起来了。”君怜不理他。廷献向莲叶使个眼色,两人执意来扶:“圣人,好歹起来歇歇吧。再这么着,让唐妈妈知道了,又该骂死我们了。” 君怜由着他们扶起,也不多言,慢慢走到书案前坐下,脚步显见得是虚浮的。莲叶陪笑道:“圣人,该进用药汤了。”君怜看她一眼:“好。”伸手接过药盅,也不先尝尝,一闭眼便喝了,如同寻常喝汤吃茶般从容。 廷献与莲叶看她这情形,又是放心,又是担心。伺候着漱完口,廷献问是否召皇子皇女来跟前玩耍。君怜想了想,说道:“过半个时辰,再领孩儿们到万春堂吧。” 因想起日前章昭容诞下了皇儿,君怜问道:“唐妈妈从章娘子那里回来了没有?章娘子母子一切可好?还有……”廷献不待她问完,忙抢道:“都好得很呢。这三处殿阁、两位新皇子那里,除了唐妈妈,臣每日也都会定时替圣人去慰问的。圣人快别操心了,只等着臣回报就是。” 君怜苦笑了一下:“我不为这些人、这些事操心,留着这颗心又有什么用呢?” 这当儿宫人入报,太常寺少卿冯吉求见。君怜颔首道:“宣。” 一时冯吉入内行礼。君怜打点起精神,和言道:“冯少卿,何事?”冯吉礼道:“臣今日来,一是禀报新曲演舞初排已毕,请圣人的旨,何时观看初演,以便臣等改进;二则也是请圣人为此套曲正式命名。” 君怜以手扶额,说道:“初演的事,待我问过令主,让她和庐陵郡夫人替我去看看吧。至于曲名么,我现在就写给你。”廷献闻言,忙过来铺纸设笔,滴水磨墨。君怜思忖片刻,提笔在一张内用鹅黄笺上写道:烈焰旋师曲。 写完,递给冯吉看,又微笑问道:“依冯少卿看,此名如何?” 冯吉是个性情中人,见此立即拊掌笑道:“妙!此名甚妙!不知道的外人便是未闻旋律,未看歌舞,光听这曲名,也能立刻感知到它所展示的王师神威了。难为圣人想得出这么高妙的曲名来!”君怜神情却没那么激动,只颔首一笑。 一时冯吉告退,莲叶等均建言圣人回去休息。君怜说:“我还要在这里看会儿书,你们且出去。”廷献知道难劝,试探道:“那么我替圣人取芝麻烧来,少时圣人饿了……”君怜扫他一眼,不置可否。廷献略一斟酌,便自去了。 侍从们退出之后,君怜来在书架前细观群书,忽然看到了以前君贵给她送来的《太白万胜诀》。君怜记得这是张永德所献,说是用来卜算事机,颇为准确。 君怜将此书取下来,坐在椅中慢慢翻阅。 淮南前线。向训率部抵达扬州。 韩令坤已提前接到皇帝命令,知道自己要改为替向训做副手。向训资历老,战功又高,韩令坤倒不敢有什么话说,爽快率部从迎谒向训于营门,并引领至中军帐。应援的殿帅张永德与向训交情不错,也在出营门迎接之列。 禀皇帝旨意,向训不暇歇息,略叙寒温与战况后,便立刻着手整顿军纪。恰有一小队十数军士掳人妇女财货归来,不知营中如此肃穆所为何事,还在呼朋唤友,准备瓜分战果。向训正愁没人做筏子,忙命亲随将士将他们一体搜拿住,发现其中恰好有赵晁的裨将。向训牢记皇帝的祝福,无论赵晁等人如何求情,只摆出一张铁面,不论其过往功勋,就在行帐前向诸军传达皇帝谕旨,宣示其罪名,将那十数人枭首示众了。 于是军中肃然。赵晁、白延遇等回想向训雷厉风行的手段,意识到他这行动背后必定有皇帝的意思,各自出了一头汗,竟不敢再带头作奸犯科了。东师由此获得了难得的安宁,并且,这种安宁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濠州。皇帝行宫。夜深了,刘奉武等人轻手轻脚往来照料庶务。君贵独自在沙盘前抄手沉思。 他明白,江南有数十年积累的根基,李伯玉绝不可能轻易奉上淮南全土。他们俩之间需要的,是更加惨烈而残酷的战役结果,是一步一步走下去,将局面推进到决定命运的决战时刻到来。 如果能将李伯玉逗引出巢,来个一战定乾坤,那就痛快多了。或许……自己应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让密谍设法在背后做做小动作,鼓动南唐的一两个要害人物去撺掇唐主亲征,再来一番“皇帝对皇帝”—李伯玉总比晋阳已故的刘崇更配得上这个说法。 推进吧,源源不断地推进吧,但是要快。兵贵神速,数万大军出征在外,还有数十万民夫,人马,粮草,士气……,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拖不起。 王师东线的形势看上去正持续好转。向训抵达扬州后据州自镇,遣韩令坤率部北上,在楚州城附近的湾头堰击败唐军万余人,俘获与战的伪涟州刺史秦进崇。而张永德与韩令坤一同北上后,分兵从楚州西进,在泗州城附近的曲溪堰击败唐泗州守军万余人。这个战果让他大喜,下诏褒奖。 他原本是用向训去替下张永德的,计划在向训到达扬州、情况稳定之后,便让张永德回来。张永德不肯轻易放弃外战机会,愈发踊跃攻伐,想要多立功劳。他喜爱抱一这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又兼要切实抚慰其丧父之痛,便特意遣内臣赴营赐他一条金腰带。 然而,两个淮上重镇的进攻战却仍旧难以让人满意。它们坚硬如铁,一碰就是噩梦。 牛皮城寿春不必说了,李重进、李继勋、侯章、王璨等率领王师主力,勉强克服着军中逐渐弥漫开的懈怠与失望情绪,继续发起下一阶段的进攻,却收效甚微。濠州也非常坚韧。与寿州相似,濠州也有水寨防于城外围。守将郭廷谓足智多谋,拒不投降。 敌援军方面倒是出现了滑稽的情形。 向唐主申请支援寿春的猛将柴克宏,辞别南唐皇子李弘冀从常州北上,不想却在半途突患急病,未至而亡。其所部人马立即南还,这支战力算是消解了。而由齐王李景达和枢密使陈觉所率领的南唐援军主力,在六合遭到赵匡胤歼击后,残部气急败坏地退回了江南。于是这支战力也算是消解了。 从敌我两方面的大局对比看,形势对王师还是有利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君贵却突然在心底深处感到了一丝慌乱。 东京大内。紫烟阁。书房。一支新鲜的海棠花斜插在立地大花瓶中。又是海棠初蕾的季节了。书房内香炉尽灭,只有这花香点染春意。 廷献向朱雀呈上一张纸,纸上是廷献写的五个字:烈焰旋师曲。 朱雀抬眼看着廷献:“这是……翚娘为新曲起的名儿?”廷献点头:“是。”“旋师曲……旋师……我原本还以为,翚娘会将新曲命名为某某出阵曲、某某破阵曲之类的呢。”“卑职原也是如此想。” 朱雀的视线扫到墙上,那幅御笔横批“浊世清芬”赫然在目。官家不在的宫城,对于翚娘,的确显得太枯静了。朱雀叹了口气:“看来,翚娘这是在盼着官家回来啊……” 廷献默然片刻,问道:“……依令主看,官家还要多久才会回来呢?”“我怎么知道?”朱雀苦笑道,“翚娘跟我提过,官家走之前说,这场仗,估计怎么也得打个半年、大半年呢……” “官家是……是正月初八离京的,距今不过三月有余,离着半年、大半年的期限,还有好长的日子。可是……可是卑职看着圣人这情形,倘若官家不回来,却是不得好的意思呢。” 朱雀沉吟道:“不知前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闻,寿州久攻不下……可是,对于打仗而言,这也是正常的啊,翚娘何至于忧急至此……”廷献道:“令主何不找季少监来问问?兴许他还知道一些原因。” 朱雀不语。她的品级虽高,却是内职,季飞卫是外职,自己管不到他,不便传他来见。倒是采儿虽然离宫,仍旧挂着内职,自己找她来问询,可谓名正言顺。 “……这样吧,廷献,你替我去找采儿和飞卫,请他们夫妇得闲来我阁中,叙叙家常闲话。”廷献忙道:“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0. 王事靡盬 2 坤宁殿寝殿。晌后,君怜结束了睡不着的歇午,勉强从睡榻上坐起身。长期的失眠让她感到痛苦。她已经非常配合御医们的治疗了,却难以战胜顽固的心魔。现下,她每天能够入睡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因此而焦虑。为了减少他们的焦虑,她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不让自己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憔悴。 莲叶等过来伺候,替她垫了厚厚的软垫倚靠,又漱口、进茶,忙乎一通。总算消停后,君怜便侧倚着,拿过枕边的《太白万胜诀》,再次慢慢翻看。 她素来于这类卜算推演的书籍涉猎甚少,书中一些推演方法,也不是特别熟悉。想了想,她命莲叶:“去书房中替我找些书来看。”莲叶苦劝道:“看书又费眼睛又费心力,圣人精神本来就短,何苦劳这个神呢?”君怜不理会,吩咐得更具体了:“你看看架子上与《易经》相关的书有什么,多替我拿几本来。”莲叶求恳道:“圣人……”君怜叹口气:“你去不去?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好好,臣妾去就是了。” 未几莲叶回转,拿了《周易卦算》、《乙巳占》、《青囊奥义》、《三五演易法》等书来,君怜接过放在榻侧,与《太白万胜诀》互相参看,口中轻轻无声念叨着,沉思良久。 紫烟阁。黄昏,采儿与飞卫夫妇应朱雀之召来访,候在客堂中。 朱雀原本在坤宁殿陪君怜进用晚餐,承璋偷偷让莲叶传话,回报说飞卫夫妇到了,朱雀便向君怜敷衍几句,急急回来。 采儿与飞卫向朱雀见礼,朱雀道:“罢了,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大家都别拘礼了,坐吧。” 三人因落座。采儿急切道:“廷献说令主召唤我们俩,想来,是因为圣人的事么?”朱雀颔首:“嗯。好些日子了,吃不下睡不着的。适才我陪着,也不过仍旧是半碗青菜粥。唐妈妈哄着又喝了两口鸡汤,就再也不肯吃了,说是吃多了肠胃不适,想吐出来。”采儿道:“那日卑职觐见时,已经听廷献说了这情形。令主,卑职想回宫来事奉圣人一阵子,待圣人好转再回去,成不成?”朱雀沉吟道:“你要照料飞卫的起居,若居留宫中不走,圣人必定过意不去,反而因此劳神。还是罢了,你得空回来瞧瞧就是。”飞卫忙道:“下官是无妨的,完全可以照料自己。就请令主让采儿回来伺候,也是我们夫妇的一番心意。” 朱雀看着飞卫,斟酌道:“飞卫,采儿是否回宫事奉,倒不是最要紧的事。我且问你,前些日子,官家十万火急地将向南院调了去前线,到底为的是什么?据我看,圣人病势转沉,与此有很大关系。” 飞卫道:“扬州那边唐军反攻,韩令坤人马少扛不住,官家就调向南院去支援。” “就这些?”“嗯。本来就没什么的,打仗么,敌退我进,敌进我退,都很正常啊。”“唔……还有没有别的?”“还有……还有就是军械粮草之类的需要补充,就算量大一些,也是正常的。”“量很大么?军械损耗很严重?”“嗯,打水寨的时候遗失了不少,又泡坏了不少。”“……那么,咱们的军士死伤多么?”“多。下官听说,寿春攻城战打得很惨烈,而且……官家很着急,多次亲幸前线督战。” 朱雀心中咯噔一下。君怜一定知道这个情形,这必然会让她感到揪心。 “官家呢?官家是否安泰如常?”“这请令主放心,有我们近卫的兄弟们保护着,官家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卑职听说,官家目下已经从寿州到了濠州去督战,要将战事再往前推进一步。” 朱雀默然,心念急转。她听君怜说过,君贵以寿春为攻淮大本营。现在大本营未建,君贵却越此东巡,只能说明他心里是着急了。以她对君怜的了解,君贵一着急,君怜就会通过蛛丝马迹感觉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如此,君怜便会更加忧急…… 良久,她问道:“官家东去濠州的事,有人告诉过圣人么?”“这……应该是没有。并没有正式的通报下给枢密使和留守,下官是听往来监运军资的人说的。” “好,封锁这条消息。”朱雀斩截道,“我会告诉廷献,禁止坤宁宫所有侍从谈论淮南战事;你去告诉魏枢密和王学士,以后若有战报,不可直接报知圣人。倘若有必须要圣人知道的,可否先让我了解一下,以便斟酌如何向圣人吐口。” “好好。”飞卫忙道,“不过令主放心,淮南战事进展不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让圣人焦心的消息了。” 又一日。黄昏的坤宁殿掌起一片银烛,朱雀陪着君怜用膳。 观音与训哥儿早吃完了,不安分地跑到庭苑中玩水去了。君怜吃不下,可是朱雀在眼前督着,一副不吃就不让她下膳桌的架势,她只能慢慢地磨。 朱雀见君怜拿起食箸又放下,拿起羹勺又放下,就是不往自己嘴里送食,不由叹了口气:“君怜,我知道你在为淮南的战事而心忧,可是我不知道你担忧的到底是哪样?如果你不嫌我驽钝听不懂,可否明明白白说出来,或许我能为你排解一二,也未可知呢。” 君怜露出了一个笑容:“朱雀,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不喜与闻这些俗务,可是近日为了医我的病,你绞尽脑汁,多方询问,给自己平白添了许多烦扰,我很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何须有这些客套?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因为寿州难攻、扬州失守,担心君贵操劳过度,故此自己也寝食难安?”君怜沉默片刻:“也是,也不是。” “你就说那‘不是’的部分。”“千头万绪,一言难尽。”“你慢慢讲,我可以耐心听。”“……朱雀,我知道我这样不对,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只能听从和跟随自己内心的感觉……”“你感觉到了什么?”“淮南的战事让我不安之处,有些说得清,有些说不清。”“君怜,你总得试着说出来,我才能明白你的意思。” 君怜有些无助地看着她:“朱雀,这么说吧,我希望这场战争是义战,也是吉战……” 朱雀默然。君怜的意思再明白没有了,她所担心的与她所希望的恰恰相反,她担心这场战争最后变得不义,而且不吉。 确实不能再说下去了。这是一个全新的、无底洞一般的黑暗话题,难怪君怜不愿意明言。战争从来都有正义与不义的两面性,王师目下占着哪一面?将来又会不会转向更糟糕的一面?谁敢担保?而至于人事的吉与不吉……这是一个沉重到只有上苍才能回答的问题。 朱雀同时为君怜的多思和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懊丧不已。 濠州。周师连绵的营帐内外,面有菜色的军士们七倒八歪。有人发出呻吟让自己舒服一些,有人连呻吟也没有力气发出了。他们那些尚且健康的同袍没精打采地出入于他们脏兮兮的胳膊腿堆中,顺便有气无力地照料他们一下。很难说他们那种没精打采、有气无力是不是成心的,整个军队里弥漫着深沉的、粘滞的怠惰与疲倦。 皇帝行宫。随军的御医刘孝能与两名医官在向皇帝汇报军中疫病情况。 “……前些时日得瘟疫病倒的那一批,经过臣等的治疗,半数已有好转……可是,近日士卒间所流行的,又像是另一种疫情……据臣等切实观察,在口苦腹泻、肌肤瘙痒之外,又添了过劳倦怠之征,有人烦躁易怒,有人反应迟钝……至于手足生疮、创口难愈等外伤,倒在其次了……”刘孝能道。 皇帝蹙眉道:“便是服药也不能缓解么?”“呃……陛下,服药不是不能缓解,毕竟还需要时日……”一名医官道。 “朕记得,上次大飨全军一顿羊肉之后,士气高涨。如今这法子……可还管用么?”“陛下……为了让军士们有力气打仗,遵旨,军中隔三岔五是有肉食供应的,只是分到每人碗中只有一小块罢了。一顿远过常例的丰盛猪肉羊肉,固然能令士卒们欢喜,不过……”“不过什么?”“……呃,臣等是医者,原该据医理直言,可是又恐触怒圣听……”“恕你们无罪,说吧。”“如今军中士卒之疫病,多由身疲引发神疲、心疲,从而造成肌体自卫能力下降而致,不是一两顿猪肉羊肉所能解决的。” “那要依你们,应当如何?”两名医官面面相觑:“……陛下,臣等不敢说。”皇帝忍住怒火:“已经恕你们无罪了,说!”“依臣等陋见,还是……还是要多歇息歇息,方能缓解过来啊。”医官们谨慎道。他们的本意是想说停战休兵一阵子,但他们的头颈很脆弱,承担不起阻挠皇帝军事行动的责任,只能委婉其辞。 皇帝默然,他完全明白御医们没有直说出来的意思。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可是,忘我猛攻的军事意义在于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一鼓作气、以尽可能短的时间消灭或者磨耗掉对方的所有战力。倘若己方暂停攻势,原本可能已被打得将死未死的敌人也会趁机缓过一口气来,重新积攒、组织力量进行反抗。那么,之前己方所死所伤的那八百,可就白死白伤了。 在皇帝和医官言谈未及的另一面,这些军士的倦怠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战斗,受到了最严厉的监督,虽然也因被御目亲证而有机会最快地立功受赏,毕竟不能像别的派出部队那样,可以时不时放心地搞搞小动作,用额外的掳获让自己放松下来。 良久,皇帝又问:“军中出现你们所说症状的士卒,大概有多少人?”“依臣等粗略观察,大约已过三成,直逼四成。”刘孝能掂量着答道。 皇帝沉吟片刻,向身旁的林远道:“传朕谕旨,明日全军休战一日,大飨一顿好肉!”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301. 紫微黯淡 1 坤宁宫寝殿。夜长更漏,万籁俱寂。窗棂将隐隐的月光筛进来,光阴的步履在窗棂上移动,显得又轻又滑。龙涎燃尽,幽殿香沉,这样的静谧安好,本该响应着睡眠的甜美气息。 君怜在榻上翻了一个身,将脸朝向内里。榻前不远处席地而眠的三两个宫人鼻息轻微。莲叶警醒,从卧铺上撑起身子,隔着纱帐仔细地向榻上观察片刻,见圣人再无动静,便重又睡下。打从圣人在思存殿病倒之后,她的值宿地点就从寝殿外搬到了这里。 君怜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完没了的失眠让她变得衰弱,她已经许久没有尝到做个美梦的滋味了。她想尽快地睡着,尽快地恢复胃口,尽快地好起来。在君贵回来之前,她应该将自己变得好好的,以便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与他再次彻底和解,与他平心静气地商议实现大志所应选取的最佳途径……,尽管她并不知道君贵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然而,越是着急,她就越睡不着,越吃不下,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挣扎着坐起身子,披衣下榻。莲叶闻声,忙爬起身跟过来:“圣人怎么起来了?圣人要什么,遣臣妾去做就好了。”君怜摇摇头:“我要看看月华,你且睡去。”莲叶暗地叹口气,忙去取了大氅来替圣人披上,又退在一旁候着。 推开不久前刚换了薄纱的窗棂,君怜注视着被宫殿建筑的轮廓切割得狭仄的夜空。月亮如半面残镜,深空中零星散布着为数不多的星辰。 这是古老中原腹心之地四月下旬的夜空。四月是孟夏之月,孟夏过完,仲夏就该到了。无论是地理方志还是亲身见闻都告诉她,仲夏,是淮水泛滥的季节。 一支以陆战见长的军队,如何在水网密布的地域、在江河泛滥的季节,与一支以水战见长的军队,打赢那场旷日持久的大仗呢?…… 牵牛烹羊、箪食壶浆迎谒王师于路,只是出征之初的短暂美景。王师中难以尽弃的恶习,以“白甲军”为代表的淮南黎民对王师的拒绝,会让这场战争变成一片广阔无边的淤泥之海。战斗从来都不可能是战争的真正目的,倘若丧失恢复中朝旧疆、统一江山、造福天下的正义性,立足百年的帝王大业也不过是以他人的血肉填塞欲壑的污秽场而已…… 君贵对于胶着战事的焦虑,势必会损害他的身体健康,也很可能导致他对形势的判断产生失误,进而冒进冲动,从而失去对军事与政治的平衡把握,陷入真正的危局。 而且,君贵是跟她赌了气走的。是她错了,她那么了解他,她明明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与他交流,为什么还要让他承受着那样巨大的心理压力出征?他会将那种压力转化成一往无前的动力,她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可能只会起到反作用。不达到目的,他不会回来。……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战争的进行将会越来越艰难,战争的结束将会遥遥无期。 她的心拧出苦汁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上苍有知,可否明示未来的吉凶,可否给予她如何挽回正逐渐到来的危局的指示? “莲叶,掌灯。”良久,她转过身来,毅然吩咐道。“圣人?!”侍从们不知何时都已起来了,听闻圣人的吩咐尽皆感到惊讶,相顾迟疑。“掌灯。” 君怜从榻侧拿过几本书、一沓字纸,坐到一张不大的几案前。明亮的多头烛光映照着摊开的书和纸,纸上有这几日她所写所绘的一些文字、卦爻和演算符号。她循着自己在《太白万胜诀》和《青囊奥义》等书中所夹的书签,将书页翻开放在一旁。她握着笔,支颐沉思。一时又再翻书,再演算,再涂抹,再思索。她的思路似乎卡住了,愣愣看着眼前这几张演算纸发呆。 濠州城下。水寨之外。高埠之上,君贵稳坐胡床督战。 他的面色中有几丝难掩的疲惫,他对于眼前的攻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根据各处来的军报,他意识到,一度蓬勃发展、有所突破的战局又重新变得僵持不下了。 他想不明白,李伯玉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刘仁赡、郭廷谓这些人为他如此拼死顽抗?他自忖是一个比李伯玉更好的主上,他们要降顺于他,就如此艰难么? 韩令坤、张永德分别攻下了楚州、泗州附近的县镇,可是对州城本身发起的攻击毫无进展。齐藏珍攻打黄州未果。何超所拿下的光州、郭令图所拿下的舒州都遭到猛烈反攻,情况很不稳定。目下,只有向训据守的扬州和马崇祚据守、赵匡胤遥相呼应的滁州,还稍微像个样子。 “白甲军”的存在,成了王师一个巨大的噩梦。反抗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不满足于自卫,逐渐与唐军配合,改为主动出击。王师不得分出精力和人马来,疲于应付他们不定期的袭扰。这就意味着,在正规军之外,后唐突然拥有了一支数目庞大且具备一定实战能力的民兵―这是他从国境内带来的数十万民夫所不及的。外敌让江南朝野迅速团结起来,原本腹诽朝廷的乡民与乌烟瘴气的后唐上位者之间突然达成了谅解。虽然他相信这种团结不可能是长久的,但要打破、击散这一脆弱的联合,王师却必须花费数倍于早前的力气与耐心。 而王师各军的士气与体力就像一组绷紧的牛皮筋,已经全面到达了他们的极限。目下他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快速高效地让全军缓过劲来,安然度过所有长年累月的大仗所必经的疲劳期,不要将牛皮筋绷过了头,砰砰绷断了。 真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紫烟阁。阁楼。君怜与朱雀倚在宽厚的朱漆栏杆上,南面而望。侍从们都退在后方。宫阙重重,极目远视,可依稀看到宫城外的市井树木,若望向天边,又有一带远山,一抹闲云。这紫烟阁取道家意境,阁楼造了三重,每重挑高倍半于寻常屋宇,因此,三重之上,视野便相当可观了。 君怜好几日没出过坤宁宫,今日起兴亲自到紫烟阁来,倒教朱雀好一阵惊喜。朱雀问过莲叶,知道君怜昨夜睡了两个半时辰,早起吃了一碗粥,看上去,倒是个好转的兆头。不过素常君怜来都会带上观音和训哥儿,今日没带,想来是精神不佳,受不了孩儿们聒噪。 君怜说想登阁赏景,朱雀便携了她手慢慢上来。 山河满目,平原茫茫。可是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朱雀见君怜痴痴凝望不已,想起她所定的烈焰旋师曲名和那日两人的谈话,便将手向远处一指,安慰道:“君怜,你只管往东南方望,视线飞过九百里,就是淮水了。你信么,当此之时,他也正望向西北方的京师宫阙。你们俩的视线,终究会在半空相遇。……如此,便可一解你心头之苦了。” “嗯。”君怜淡然一笑。朱雀明白她的心事,她明白朱雀的话。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她都听到了。淮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 Sect. 302. 紫微黯淡 2 未几两人下了阁楼,依旧回到书房闲叙。君怜问朱雀适才在做什么,朱雀说:“在替你抄《消灾解厄真言》呀。”说着便拿几页字纸给她看。君怜接过,见满纸奇怪的字体,不由笑道:“这些交通鬼神的事情,还是你做得好,我就不会。” 朱雀道:“这都很简单,以你的聪明,有什么不会的?我也不过看书学来的,便是从前跟着高师父,也并不教我这些。”君怜道:“那我倒要顺便请教你一二了。”朱雀笑道:“请教不敢当,切磋是可以的。” “嗯……‘赤金入兑’怎么解?”“‘赤金入兑’?让我想想……赤金……入兑……啊,赤想必是指赤星,就是破军星。此星五行属金,按照洛书的方位在兑卦上,所以叫做赤金入兑。”“哦……是指方位呀……” “不过这些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入宫位的时候,一处变则处处变……”说到这里朱雀忽然警觉道,“诶,怎么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没什么,以前翻书看到过,百思不解,反而在心里存下了。今日看到你画的这些符,便又想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懂。你知道的,我一向学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些事全靠自己随意猜想,难免胡说八道,若说错了,可别怪我。” “呵,令主几时变得如此谦逊了?你可知道在我心中,令主说的,那就必定是对的。……让我想想……有句‘旬空当运吉凶反’,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知道!”朱雀来了兴致,“天干十个,地支十二个,十日为一旬,‘旬空’的意思么,就是说天干和地支一一相配的时候多出来两个地支。‘旬空当运吉凶反’么,就是说倘若推演卜算的时候,有什么事恰算到旬空里了,那么它原来所主的吉凶就要反过来看。”“原来如此……”君怜若有所思。 朱雀又回复了警惕心:“诶,你不是一向以释门六波罗密为渡河之舟的么,怎么忽然对仙道流的打卦卜算感兴趣了?算什么呢?算命啊?” “我什么时候要算命了?许你观日度月、推星望云,就不许我勇猛精进、‘日知其所无以就懿德’么?”“好好,你比我好学还不行?还有什么不解的?说出来咱俩一起参详啊。”“……一时想不起来了,待想起来再请教你。” 坤宁宫偏殿。晌后,君怜在书案前提笔演算。面前除了《太白万胜诀》、《三五演易法》、《青囊奥义》等书,还有钦天监送来的去岁至今的天象观测日志。 天象日志的某两页被君怜夹了纸条为记:“三年,正月戊申,月食。”“三年,正月壬戌夜,有星孛于参角,其芒指于东南。” 显德三年是今年。正月,恰恰是君贵出征的月份。 戊申月食,月食之日不宜用兵。推算起来,当天君贵正在前往正阳的途中;李重进的后军先锋部队也尚未赶到战场;而此前一日,李榖方从寿州引军退回正阳;当时在淮南境内,王师也没有别的派出部队了。总之,戊申日没有动兵戈,这是可以肯定的。君怜略松了口气。 壬戌夜,在参宿之角出现了异常明亮的大彗星,光芒直指东南。当日,王师在涡口破敌,斩敌将,并缴获敌船。彗孛主刀兵,而涡口恰在京师东南方,天之象与人间事合契如神。钦天监对此的解释是,此彗孛乘金而来,凶敌而利我。 然而光看天象不足以解释眼下的局面。以《太白万胜诀》和《三五演易法》等重新占算,加入年月之数,君怜却发现彗孛之运行正入旬空之中,“旬空当运吉凶反”。而且,这颗彗星出现的时刻,参角恰好在紫微垣的东南方。它异常明亮,一度令宸极与北斗黯淡无光。如果要“反”着看的话,它究竟是凶敌还是凶我,似乎就成了疑问…… 倘若以易卦推演人事,兑上巽下,是泽风大过之卦,主事不如意而强行;若在人主,则也可主颠覆…… 换成九宫法推演的话:赤金入兑,赤金为破军星,破军星主冲突、灾祸;赤金原在西方,泽风大过,移兑入巽,一变而不利东南;巽移则震偏,二变而不利春木;震偏则廉贞犯紫微,廉贞星为大煞,主死亡,最为凶险。是以,三变之后,形势大乖…… 以不同方式进行的所有推算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局面将大不利于紫微。 一团浓重的阴影遮蔽了君怜精神面中的熠熠火光,她忽然眼前一黑,倒在座中不知人事。 濠州。周师营寨。黄昏,攻伐之声小了。连绵不断的水寨外旱地上,周师的若干处炊烟袅上昏暗的夜空。 负责做饭、送饭的民夫们推着小车,车上是大桶大桶的饭食,正送往攻战前线。一路走,一路吆喝着:“诶……让道儿诶……让道儿诶……饭来啰……”有士卒围过来问:“今晚吃什么?”有人索性跟车走两步,自己揭开了笸箩的盖子查看,随即又不满地“呸”一声:“又是素蒸饼配虀菜!肉呢?!洒家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撒几粒芝麻会不会?!”“官家给我们的腊脯呢?都被你们偷吃了?” 民夫们不敢停步,陪笑着往前走:“各位军爷,小的们哪敢偷吃?上面让做什么,小的们就送什么!”负责押送的一个指挥使晃着手里的小旗驱散人群,一面大声道:“抱怨什么?有素蒸饼吃就不错了!这一向天上落雨、地下涨水的,国境里的粮草运不过来,再几日,只怕饼要减半,连虀菜都得省着吃了,还想吃肉?” 忽听得旁边一声断喝:“谁在那里胡说八道?!”众人闻声看时,只见御前侍卫都知林远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旁,像是巡营的模样,身侧带了十数人,齐向这边怒目而视。 那指挥使忙跑过去。见林远面色严厉,他猛省得自己适才犯了极大的忌讳,搞不好,这条小命就悬了,登时起了一头冷汗,诚惶诚恐揖道:“林都知,卑职不敢!”。 林远扫视着围观的众军士,见人人面有菜色,便收敛了怒气,向那指挥使道:“你过来。”待那指挥使怯怯趋近,林远一把将他薅到自己跟前,几乎是附耳低声怒道:“军粮存量多少是你能说的事么?蛊惑军心什么罪你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不想要了?” 那指挥使听出林都知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心下一宽,忙乖觉道:“是是,卑职再也不敢了!” “滚!”林远低喝一声。那指挥使唯唯诺诺退几步,手忙脚乱地跑开,向停下来等他的民夫们喝道:“走,走,走起来,还看什么看,赶紧送饭去!” 皇帝行营。君贵在灯下拔出自己的剑,盯着耀目的霜刃沉思。刘奉武将一个食盒放到桌案上,走近他:“陛下,该用晚膳了。” 君贵走至桌案旁,伸手揭开食盒的盖子。盖子下第一层里,是两样精致肉蔬。皇帝皱眉看向刘奉武。刘奉武忙解释道:“是……是上次王景通来时交代,说圣人吩咐的,陛下整日为国操劳,在饮食上必须保证鱼、肉和新鲜蔬菜不能断。”。 知道是君怜有所吩咐,君贵便不纠缠,只问道:“不是说打不到鱼么,这鱼哪儿来的?”刘奉武忙道:“鱼和菜,都是他们今日去附近村里买来的。”“为何不多买一些给大家吃?”“陛下,咱们大军一来,附近村民都跑到山里去打……去躲起来了,就这些,还是好不容易搜到的。那户人家的所有存货,都已经给咱们买光了。” 君贵默然片刻,说道:“把今晚营中士卒的吃食给朕拿一份来,要一模一样的。”刘奉武麻利地去了,未几,将士卒的饭食送到。君贵见碗里不过是两个素蒸饼配一夹咸菜,心中不禁一酸。“叫林远来。” 一时林远入帐行礼,匆匆抹着嘴。“你吃的是什么?”君贵问道,“吃得饱么?”“吃得饱,吃得饱!”林远忙答道,一眼瞥见了桌上那碗素蒸饼,神色略有不安。“是这个么?”君贵掂起一张素蒸饼,放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口,“寡淡至此,你觉得好吃?”“咳,官家,打着仗呢,能不饿肚子就不错了,”林远忙道,“臣觉得……还挺好吃的……” 君贵将自己的食盒推到林远跟前:“把这个拿去,跟下面的弟兄们分了吧。”“官家,这万万不可!官家日理万机,龙体至关重要……” 君贵抬手制止了他,心情沉重地一擂桌案:“后方粮草馈运不济,现成的猪羊还被大水冲走了一多半!朕的士兵天天吃素,作战所需的虎虎精力从哪儿来?难怪这城久攻不下。朕倒要问问,管后勤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你去,现在就去,将范质、窦仪给朕叫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3. 菩提念珠(1) 京师大内。紫烟阁书房。 书案上堆着、摊着许多本医书、药书,朱雀常用的瓶瓶罐罐、药碾子、捣臼、铜秤并草果药材,也都杂乱摆在那里。而君怜演算所用的字纸笺,赫然放在了最显眼处。朱雀默然研读那些字纸半晌,露出了懊丧和后悔的神情。 她放下字笺,又着急地翻书,一面用小纸条叠成不同形状夹在书页中做标注。承璋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帮忙。令主一向逍遥洒脱,承璋很少见到她显露出这样仓皇的神色。 赤珠推门进来,轻声报告:“令主,曹医正他们来了。”“快请进来。” 一时曹保义、吴克素、陶魁入内行礼,朱雀道:“免礼,请坐。”也不待他们开口,便问道:“圣人素来气血不足,癸水只有少的时候,鲜有多的时候,先时还不来了呢,如今却突然经血大行。三位已经全都诊视过了,究竟有什么说法?” 御医们忧形于色,捻着胡须,斟酌着,一递一句互相补充:“圣人原本瘀滞不通,忽然之间变为月事崩漏,依下官看,这是受了外事刺激,气血两溃啊……”“圣人五经失调之状益甚,肝虚不能和血,肺虚不能行血,脾虚不能摄血,以致血不循经,错经妄行……”“加上圣人进食日少,而睡眠日短,与外间的生气往来是进少出多……”“圣人身骨原本底子薄,如此干耗着……” “好了,不必说了,”朱雀抬手止住他们,“这些我都知道。现下,就说说你们打算怎么办吧。” “经血妄行,损伤剧重。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止崩。”“下官也是这个话。”“脾胃调理要加强,只要圣人吃得下东西,就好办。”“还有,风清日和的时候,请令主命人抬了圣人去后苑晒晒太阳、看看花草、接接地面的阳气,必能起到开怀散忧之功用。”…… “除了药汤药丸之属,能不能用些外治的法子?”朱雀沉吟道,“按摩经络、针刺穴位、艾灸、石敷……有什么可能见效的,你们此刻不拿出来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呃……令主,按摩经络是可以的,下官已经教授了两名医人一套疏通之方,原本就要向令主请示之后派过来的。”“但针刺是万万不能的,圣人体虚气弱,贸然针刺,下官恐泄了元气。”“以热石隔衣敷于脐下,也可试行……”“下官还有一个法子:每日以艾条温灸足大趾内侧的隐白穴……” “既然有这些想法,那你们就快做去呀!”朱雀有些恼火,“什么时辰用什么法子最佳,你们自去商议妥当,排开了施行,还犹豫什么?!” 三位御医告辞之后,朱雀回到书案边,翻看着夹了纸条的医药书,提笔自己开方子。刚写了几味药,她又心神不宁地放下笔,再次拿起君怜的演算笺,蹙眉细看。 她面色如墨,眉头如锁。 宫禁中的一处偏僻角落。阳光透过鲜翠的树叶,斑驳落于地面。树荫下,廷献与承璋两人蹲在地上,面色忧戚。两人手里都拿着树枝、石子之类的物事在土地上划来划去。 廷献:……昏睡了整整一天,早上醒过来,唐妈妈哄着,才勉强喝了两口稀粥。 承璋:稀粥?稀粥能管什么用? 廷献:没法子,连水都不能多喝,喝多了难受,就吐…… 承璋:会不会因为老躺着,所以下不去吃食?若是坐起来呢? 廷献:躺着都喘气,坐起来能坚持多久? 承璋:那……那每次少吃点,多吃几次呢? 廷献:目下就是这样的。 承璋:能不能让皇子皇女多去陪陪圣人? 廷献:皇子皇女毕竟太过年幼,让人劳心。之前每次到圣人跟前,圣人看着虽然欢喜,事后却甚感劳累。 承璋:那……那怎么办?令主每日在紫烟阁,眉头也是皱得死死的。翻了也不知多少医书、药书,就没看见她露个笑脸。对了,那日你给我那些圣人写的字笺,令主也翻来覆去地看呢。 廷献:令主有什么说法了么? 承璋叹口气:不知道。反正令主没跟我说。 坤宁殿寝殿。君怜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睛轻闭,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罗衾。侍从们远远退在一旁,几乎是无声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殿内有种奇异的安静,像是人耳鸣时的那种感觉,虽然声音稀少,却并不让人感觉安宁。 为了便于侍从们随时观察圣人的状况,榻前的纱帐已经完全挂了起来。遵照御医的叮嘱,一应焚香也早已暂停,深殿之中是一派挥之不去的药气。可是身在其中久了,这药气便感觉不到了。 君怜的睫毛颤动着,微微睁开眼,怔怔望着帐顶的龙凤团绣。她的身子比任何时候都虚弱,可是她的意志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卜算的结果是清楚的,她不肯全信,却不得不防。 到了这个时候,别的事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什么国朝的江山,什么妄为的军士,什么强硬的敌手,什么化外的生民……,所有这些,都敌不过他的安好。他的安好就是唯一,他的安好就是一切。只有他安然无恙,别的一切才有可能。 她并不是一味迷信的人,可是她相信天意、敬畏天意。她还相信,天人之间是可以感应的,只要人足够虔诚、足够努力,天意也可能因此改变。 那么,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她将头转向外面,自己侧了侧身。附近侍立的莲叶立即发觉,忙过来问道:“圣人要什么?”“扶我起来,我要拜文殊。”“廷献已经替圣人拜过了!”莲叶忙道,“廷献知道圣人每日早中晚必拜菩萨三次,不敢断了规矩,适才已经拈香替圣人虔诚礼拜过了。”君怜一愣,片刻又道:“我自己……要再拜拜。”“圣人,”莲叶委婉恳切道,“圣人昨日突然晕倒座中,臣妾等吓掉魂儿就不必说了,唐妈妈哭得摘了心肝一般,也晕了一回呢……就算为了唐妈妈,圣人也得加倍爱惜身子才是啊……” 君怜怔忡半晌,勉强笑道:“也罢,诸行无常,诸法无相,便是要拜,又何须执着于一时一地?去拿我的念珠来。” 莲叶忙去橱中取出一个黑漆螺钿盒,将内盛的那串天竺菩提子念珠捧来。君怜接过念珠合在手中,躺正身子,待莲叶退下,这才闭目开始祷祝。随着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一粒粒菩提子便在她的指间缓缓捻动。 良久,良久,殿中恢复了先时那种耳鸣般的安静。 日影渐渐斜过窗棂,菩提子念珠也不再滑动。君怜仍旧双手合着念珠,闭目养息。以后坤宁宫的所有侍从将会发现,从这一天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睡眠还是清醒,这串念珠再也没有离开过圣人的手。 廷献从殿外入内,轻轻走至榻前三尺处,躬身观瞧一下。君怜缓缓睁眼,见是他,眼神中便添了询问。廷献忙陪笑道:“呃……臣只是来看看圣人是否醒着,想不想见见观音和训哥儿。”君怜微微颔首。 未几,东方氏和刘氏等牵了皇女皇子入内。“阿孃!”“阿孃!”连日都只能匆匆见母亲一面的孩儿们欢叫着扑向榻前。两位乳母来不及向圣人拜礼,忙拉住孩儿们说道:“姐儿,哥儿,别着急,咱们要先拜孃孃的,记得说‘母后福寿安康’!快来,乖!” 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乖乖在榻前跪下来向母亲磕了个头,依样说道:“母后福寿安康!”“母后福寿安康!” 君怜眼中含泪,勉力微笑道:“好乖!一日说得比一日好了!快起来吧。”一面又示意莲叶扶自己坐起。训哥儿依言蹦起来,笑着,唤着,扑到母亲身边去。观音却不起来,说道:“音儿要多拜两个!”于是又磕了两个头,方才起身。 君怜斜倚在靠垫上,一手牵了小小的儿子,一手伸向娇柔的闺女,软软问道:“怎么要多拜两个呢?” 观音认真道:“音儿每天只能见阿孃一面,只能拜一个‘福寿安康’,阿孃就好得慢。要是多拜两个,阿孃就能快点好起来了。” 君怜倏地滑下泪来,紧搂了女儿,满怀歉疚:“阿孃这个样子,让我的小观音和小哥儿担心了吧……” 观音对母亲的泪水一向敏感,见泪珠流下来,便自己伸手去抹,心想阿孃必定与自己一样,怕生了病不能到处玩耍,于是体贴地安慰道:“阿孃,不要怕,乖乖吃药就好了。”训哥儿闻言,也点头表示赞同:“嗯,刘妈妈说,甜的吃,苦的也吃,才好得快。”君怜勉力笑道:“知道了,阿孃一定乖乖的。” 说着,她转向廷献:“是不是该吃药了?”廷献忙笑道:“是。不过不急,待皇子皇女……”“端过来吧。”廷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小心地将药盅端至榻前,隔着皇子皇女为难地看着君怜。 “来,音儿,哥儿,咱们给廷献让让,阿孃吃药给你们看,好不好?”君怜柔声向孩儿们道。“好。”“好。”两个小儿挪开一些,关切地盯住了廷献手里的药盅。廷献将托盘呈到她跟前,君怜接过药盅放到唇边,也不管那是怎样苦涩的滋味,吸口气,一饮而尽,向孩儿们笑道:“看,阿孃将药喝光了,这下你们放心了吧?”“嗯!”“嗯!”两个小儿解了一桩大心事,欢喜地拍起巴掌来。殿中众人也为他们的情绪所感染,面色一扫素日凝重。 观音与训哥儿走后不久,远山与菁娘又一齐前来探望。君怜精神不济,廷献、莲叶等力劝她降旨嘉许即可,不必亲见。可君怜听说远山抱了皇子宗让来,想菁娘又值孕期烦躁、心情时好时坏,都很有赐见的必要,便稍事洗漱,仍命她们入内至榻边坐了,略叙几句寒温。宗让在乳母怀中酣睡着,君怜召近前,细看了他近日长势,又问他每日养息情况。 远山见圣人面颊消瘦,气力不支,忙道:“圣人快别替臣妾和皇子操心了,让哥儿有臣妾和乳母、宫人照料,万无一失的。倒是圣人自己……还是少说话、少思虑、多静养的好。” “嗯。”君怜颔首,又看向菁娘,“菁娘呢,这几日可好些?”菁娘腹部的隆起已经明显,此刻满肚子装的不是孩儿,而是想向圣人述说的话。可偏偏当着别人的面,偏偏远山刚做了那样的表态,自己倘若再多言,就显得太不顾念圣人的身子了。因此,菁娘只得含了委屈,嘟囔道:“臣妾……臣妾总是时好时坏的,也不打紧,多谢圣人惦记。……圣人自己多多保重。”君怜含笑颔首,又问:“听闻你在替孩儿做衣裳?做了几身了?”“还没有做好的,裁倒是裁了六七身。”“嗯,做衣裳固然好,你也别累着。” 秋池尚在月子中,依例不能出阁走动,因此今日没来探望,只请远山转致恭问。她儿子降生之后,宗正卿上表禀报了官家,君怜本人又写了简短家书告知,仍旧请官家赐名,至今尚未得到官家回复。君怜恐秋池委屈,便让远山替自己对秋池加意安抚。远山忙笑道:“圣人放心,秋池心宽,知道官家事多,哪怕回来再替孩儿起名,也不打什么紧!” 再叙了两句,远山见圣人神色倦怠不支,便向菁娘使个眼色,带头告辞,又恳切道:“臣妾们以后再来探望圣人,就在殿外廊下拜一拜,圣人知道我等心意就是,切莫再强挣着召见了。”君怜再次微笑颔首。 好容易所有人走散,君怜重又躺下,忽觉身下一热,知道是气血又溃之征,不觉心上一阵抽搐。一种从不曾清晰感知过的绝望,悄悄啃噬上了她的心。 心。心是煎熬,病是煎熬,想是煎熬,等待,更是煎熬…… 一切都是煎熬。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4. 菩提念珠(2) 紫烟阁客堂。 因圣人抱恙,内廷大小事务的处置权,连同外廷的某些相关事权,一体转移到了司宫令这里。内省六尚及其下司掌女官、彤史、内班院相关各级都知、押班、高班等,便依序分拨来到紫烟阁,向令主汇报内事。廷献作为管勾皇后宫庶务的总管,也奉命前来襄助令主。 尚宫率司闱禀道:“……凡大小宫门处锁匙,卑职日前遵圣人之命,带人详查过了,锈蚀无用的有一百五十三处。卑职想请令主示下:是否全数更换新锁?”朱雀问道:“这笔费用有所出么?”“还没有,需要申领。”“要多少钱?”“宫里的锁都是特制的,加起来大致要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吧。”“……锈蚀了的这一百多处,包括库房等要紧的地方么?”“有三十六处是库房的锁匙。”“目下是战时,圣人有旨,战时一切从简。虽说锁匙不值什么,却不能违了圣人的意思。你们先将这些库房的锁匙换了,别的且放一放。”“是。” 尚寝率司舆禀道:“……宫里的卤簿仪仗如黄旄伞扇瓜镫车舆之类,按例今年该汰旧递新了。卑职请令主示下:是否循例办理?”“官家的卤簿有旧了的么?”“有,不多。”“圣人的呢?”“有一些。上次亲蚕礼就发现了,那时就是挑着其中好的用的。”“官家和圣人―哦,还有长公主―的卤簿,该怎么汰换,还怎么汰换。其他人的仪仗,从我以下,修修就行了。该贴的贴,该补的补,该刷油,该抛光,全都拿给少府监想办法去。”“可是令主……”“戒奢守俭,修旧如新,垂范天下,不丢皇家的脸。”“呃……是。” 尚食率司酝禀道:“……内制御酒,原先用着一种江南的酒曲,可是近来天气不好,储存的酒曲不慎全都长了虫。目今国朝与江南正在打仗,商贸不通,卑职等请令主的示下,酒曲是不是换成别地的?”“唔……内制的酒浆中,有种‘麻姑酿’味道甚好,那用的是何处的酒曲?”“回令主,正是江南的。”“……既然打仗,也是无可奈何,姑且换别处吧。还有什么地方产的酒曲好?”“蜀中,河东,都是上佳酒乡,用他们的酒曲酿出酒来,也有与‘麻姑酿’相仿佛的风味……可是……可是他们都未与国朝正式通商。”朱雀不由揶揄道:“嘿,难怪官家急着一统天下!就冲这酒曲,也值得一搏。”尚食与司酝笑道:“令主高论。”朱雀又问:“你们为何偏找国境外的,难道境内就没有好的酒曲了么?”“有倒是有,京师、陕州、齐鲁等地,也都有好酒曲,只不过内廷尝惯了‘麻姑酿’的香气,怕骤然换了……”“无妨,换吧。待淮南事了,有多少‘麻姑酿’做不得?”“是是。” 教坊使禀道:“……日前圣人所亲命的《烈焰旋师曲》,歌舞已初排完毕,请令主的示下,何时验视呢?”“此事圣人提过,命我和庐陵郡夫人与冯少卿一起主理。目下圣人不豫,你们且排演着,有什么事拿捏不准的,只管向庐陵郡夫人讨主意去。待时机合适,我再陪圣人验视。”“是。那么歌舞伎们的服饰,是否需要另行添置呢?”朱雀沉吟良久:“这是迎贺官家凯旋的歌舞,既要庄重得体,又不能靡费。你一并让庐陵郡夫人想办法,就说是我说的。”“是。” ……一连接见了七八拨人,朱雀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眼看着人员散尽,正要起身,承璋忽又入内禀到:“令主,太常礼院少卿求见。”“怎么太常寺也来……”朱雀强抑着恼怒看向廷献。廷献忙道:“是的,太常礼院所辖事兼涉内外礼仪,的确是常在圣人跟前汇报的。”“好吧,见。但这是今日的最后一拨了,少时无论谁来,都让他们下次再说。”“是是。” 太常礼院所奏的事也不大,不过是国朝一些重臣、老臣家的礼仪事,比如谁家诞下了嫡孙,谁家嗣子成亲,谁家父丧母丧之类的。按说这些事都有常例可循,但总有一些重臣老臣们希望得到宫中的特别恩宠,便加意在太常礼院这里陈情,让他们别忘了提醒圣人自己家是值得在常例之外获得特赐的。 朱雀听太常少卿说了几条,心下不悦,将廷献叫至身前,低声道:“既然有常例,为何他们非要谋求特别恩典?” 早在从澶州搬家回京城那时,廷献就亲身验证朱雀虽然懒于料理庶务,其实颇有才干,如今见她杀伐决断,三下五除二将宫廷内政处置分明,足可解圣人之劳,心下更是欣喜。此时见她神色不爽,忙加意陪了小心,低声劝解道:“令主别恼了,将来比这磨烦的事还多着呢,都生气,怕不气坏了身子?卑职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做臣下的,总希望自己在帝后眼中与众不同,比旁人多得一些恩宠。”“素日他们就这么对圣人死缠烂打的?”“嗯,是。令主请想,倘若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家都得了特典,偏自己没有,岂不在侪僚间大失颜面?”“哼,此风不可长!我偏不惯着,又待如何?”“令主……,”廷献看看太常少卿,愈发低声道,“目下圣人不豫,咱们替圣人祈福消灾都来不及,何苦与人结怨呢?令主就当是收买人心,得他们私下里多替圣人念几声佛号,不也是善事一桩么?” 朱雀定睛看着廷献,见他神情郑重,忽然一阵难过。廷献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与自己一样的隐忧。而廷献能想到的,自己居然想不到! 她叹口气,向太常少卿道:“书表留下,我去请示圣人,明日再给你答复。” 坤宁殿寝殿。纱幕重重,阻隔了外间过于耀眼的日光。 君怜斜倚在软垫上,朱雀坐在榻边,看着她喝粥。见她吃了两口欲放下,便说道:“还是让我来喂你几口吧,好不好?”君怜摇头。朱雀和言道:“好歹再吃两口,也算是进补了。手里的念珠碍事,我先替你拿着,行么?”君怜依旧摇头,见朱雀皱眉,又改口顺从道:“好好,我吃就是。” 勉力又吃了两三口,君怜忽然放下勺子怔住,拿手捂住了胸口。“君怜?你怎么了,君怜?”朱雀一语未了,君怜随手抓过什么掩住嘴,将刚吃进去的粥哇地一下又吐回了碗中。 众人大惊,全扑过来唤道:“圣人!”“圣人!”朱雀扶住君怜,冷静地将碗递给莲叶,吩咐道:“取水来漱口。”见君怜面色苍白,朱雀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唉,都怨我太贪心,非让你一下子吃太多。怨我怨我!”君怜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喝粥……可是,连喝粥都是这样……”朱雀安慰道:“不能吃得急,就慢慢吃,打什么紧!”君怜叹口气:“朱雀,那天我还在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你点的茶了……”朱雀哄道:“你如今吃着药呢,怎么吃茶?你快些好起来,待好了,我天天为你点茶,如何?”“嗯。” 廷献在一旁斟酌着,小心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据卑职看,昨日她们来温灸之后,圣人精神还不错。令主,要不然……”朱雀摇头:“先不用那些法子,躺下,我慢慢替圣人按摩经络,就会好些的。” 朱雀原本打算就一些内廷事务征求君怜意见的,见她衰弱至此,便打消了念头,决定自己替她处置。尤其那几个外臣家请求的特赐,为君怜祈福计,她现在准备全部满足。 一时莲叶等伺候着漱口擦洗罢,君怜躺平身子,目光不离朱雀的脸,眼圈渐渐红了。 “瞧瞧你,这犯的是什么傻?”朱雀大大咧咧地笑着,拉过她的胳膊,捋起袖子,慢慢沿着经络捏揉,“吃不好,睡不好,月事不正常,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生了病就治病,多养养就好了。”“嗯。朱雀,这一向……辛苦你了。” “……君怜,我知道内廷事杂,可没想到竟如此庞杂!你每日操这么多心,怎能不劳累!将外边这些事全都放下,安心养着,一切有我呢。”“好……多亏有你……”君怜眨眨眼,泛上一层泪水的壳。 朱雀知道她心病难治,索性替她说破:“君怜,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君贵的安危?”君怜不语。“……我看了你演算的那些纸,我就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你呀……你要算什么来找我呀!你根本就不会算,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你推演出来的那些全都是错的!”君怜并不辩驳,只静静看着她。 朱雀露出温和的笑容:“此时你病着,我就不教你了,省得你劳神。明日你精神好些,我再一一告诉你,你怎么算得不对,好么?你的心事,皆是从这上头起来的。你是个聪明人,你听我的,你算的结果不准,我算的却是大吉大利呢。你相不相信我?”君怜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那就好。”朱雀抚慰地笑道,“你就算不替自己想,总得替君贵想,替观音和训哥儿想,也得替我和唐妈妈想吧?我们这么在乎你,你有个风吹草动,我们就吓得茶饭不思的。你只要保重了自己,我们就都安定了。”“嗯,我……我也很在乎你们……”君怜说着,努力想要笑笑,笑到一半却无力继续,半个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朱雀心中酸楚,只当没瞧见,仍旧保持着抚慰的笑意,替她掐捏手臂上穴位。 按摩完一侧的手臂,朱雀要换另一边,却见君怜空着的那只手仍旧无意识地捻弄着念珠,便哄道:“来,换只手。……君怜,既是静养,咱们就不念佛拜菩萨了,好么?”说着说着,自己再也撑不住,眼圈一红:“你总是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君怜终于滑下泪来:“朱雀,你就让我拜一拜吧,我困于心魔,无由解脱,拜拜会好受些……” 未几,医人宫官按时辰来施以艾灸,朱雀便暂且离开,同时向廷献使个眼色。 一出殿门,朱雀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除了承璋也不要他人跟随,一路顺着连廊走到前殿,站在殿门口怔忡不已。不多时廷献果然寻来,与承璋交换一个眼神,走到朱雀身边。见朱雀脸色如铁,廷献心中一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庭苑中,合欢树叶茂花繁,夏日的气息越来越浓了。然而这欣欣向荣是孤立的,遥远的,盛开不到他们心里去。三个人就在坤宁殿的前殿门口相对默然,站了好半天。从未体验过的无助感觉让他们浑身冰冷。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5. 魏博家讯(1) 寿春。濠州。 大周军士聚在一起歇息,进食。肉食早已供应不上了,每个人手中不过两个素蒸饼,就着一碗加了盐的青菜汤。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麻木。他们并未使劲抱怨伙食的不足,似乎对于自己能在这场水深火热的牛皮仗中存活至今,已经感到侥幸。可是这侥幸并未给他们增添额外的活力,反而暗示着他们一种以消极懈怠来释放压力的纾解之道。 坤宁殿寝殿。日头慢慢偏了,光阴不肯驻足,铜漏飞快。 君怜仍旧躺在榻上,眼睛半开半闭,菩提念珠缠绕在手腕上。莲叶近前看看她,又轻轻退开。廷献以桐木盘端着一只药盅入内,询问的目光看向莲叶。莲叶轻轻摇头。廷献放下木盘,轻手轻脚走至榻前,君怜忽然睁开了眼睛。 “圣人醒了?”廷献忙堆下满脸的笑,问候道。“嗯。”君怜点头,“吃药,是么?”“是。不过,也不着急……” 君怜不答,示意莲叶等扶自己起来。坐好之后,她向众人道:“你们且出去,廷献留下。”众人应喏,施礼而退,廷献蓄满一脸的抚慰,试探道:“圣人,是现在吃么?” 君怜摇头,默然片刻,看着廷献凄然一笑:“廷献,我现在……已经听不到实话了。”廷献心中一凛,陪笑道:“圣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臣……臣不明白。” 君怜叹口气,缓缓道:“适才你也看到了,魏仁浦、王朴来向我请安,在殿外递的问安帖子……我问他们淮南战事如何,传进来的话,全都是些官样文章……”“圣人多虑了,”廷献忙安慰道,“魏枢密他们说战况良好,那必定就是好的。”君怜苦笑一下:“廷献,我不是小孩子,若要说服我相信,光那几句话还不行……”廷献劝道:“圣人,就算战况一时不怎么好,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咱们是主动进攻的,大不了还可以撤回来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想安慰我……就应该让我知道前线实情。”君怜深深看着他,尽量调匀了呼吸,语速缓慢而坚决,“廷献,我是这么信任你……”“圣人……”廷献愣住了,心里忽然非常难过。“官家在前线亲冒矢石,我没办法不挂心,不去想。你们与其让我自己往歪处瞎想,不如跟我说实话……” 廷献意识到,圣人的话是对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他揖道:“好,那么臣这就去外面替圣人打探实情!”“去哪个外面?朝堂上都得不到的军情,你如何得之于市井?” “臣……臣……”廷献思忖着,掂量着,还是决定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臣可以去找魏博谍者打探淮南军情,然后回来向圣人汇报。” 君怜默然良久。廷献提出的是一个极其敏感、极其危险却又极其管用的法子。虽说各大藩主都养有一批谍者撒在国境内外,但这只能是君臣间心照不宣的事。一旦君贵坐实魏博有谍者在密探淮南军情,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符氏一族在他心目中的信任感就很可能会一落千丈;而一旦君贵发觉廷献竟也参与其中,他就会误会是君怜在暗中遣人监视、掌控他的一切。 让君贵误会的事,不可以再做了。 何况,以廷献的内臣身份,未经许可干预军政大事,是必死无疑的―任何一顶大帽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扣死他。对此,廷献自己一定心知肚明。 思之再三,君怜摇头道:“我与官家之间……理当开诚布公,何用谍者……”“那么,圣人的意思是?”“廷献,你替我到行营……去探望官家,看看实情。”廷献一愣,随即肃然道:“是!臣……这就准备动身!”“就说我问候圣躬安好,可是,不许提我病了。”“是,臣明白。” “你不明白!”君怜异常严肃,摇头道,“记着,关于我的病,一个字都不许提。若提了,必定会动摇圣心;动摇圣心,就是动摇军心;军心动摇,则大势去矣……”“请圣人放心,臣牢牢记住了,绝不会说任何一个字的!” 君怜点点头,又想起一事:“等等……暑热渐生,让御厨房送一包……红莲的莲子来,要带芯的,少时以锦囊盛了捎给官家,请官家清心安神……”“是,臣一定带到。” 坤宁宫后殿,下房。 廷献坐在几案前,麻利地将一包莲子分装入两只绣了不同鸾鸟图形的锦囊。莲子颗颗浑圆饱满,微微泛红,仿若缩小版的深海骊珠。 坤宁宫。宫门外。日间。 一身坊间轻便打扮的廷献背着一个小包袱,向朱雀拜别。承璋关切地站在一旁。 朱雀示意他起身,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前些日子听闻官家去了濠州,目下不知到底在何处,你务必向季少监打探清楚了再走。”“是,令主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让季少监从马军替你挑两匹好马。”“好。”“别一味赶路,还是要注意休息。”“知道。” 承璋又问道:“一路过关的文牒带上了么?”“带上了。”“钱呢,带够了么?”“足够。”“有防身的兵刃么?”“带了把匕首。”“衣裳呢?”“呵,带了一身换的,放心吧。”“鞋呢?有多余的么?”“……好好,我在路上再买一双。” 一时三人再也没有话,朱雀和承璋都深深地看着廷献。很难说他此去能奏什么功效,可到了目下,他们也不知还该怀抱什么念想了。 “那么……我走了。”廷献默然片刻,向两人一揖,转身朝宫门方向而去。夏风吹动下裳,紧紧裹住了他的腿,让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艰难。朱雀与承璋目送良久。 滑州。山间官道。日间。廷献骑着一匹马,手里又牵着一匹马,疾驰而过。 澶州。城外长亭。黄昏。廷献仍旧兼马倍速,疾驰而过。 相州。南郊某客栈。清晨。廷献走出楼门,到马厩去喂马。两匹马儿的状态都很好,没有被他累死,这让他感到欣慰,甚至对着马儿们微笑了一下。 离京之后,他并没有径往淮南前线,他在一路向北。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魏博。天雄军治后院。 五月节快到了,魏国夫人张氏正带着金氏及君爱、君若等几个女儿在洗粽叶、淘选江米、红枣、花生等物事。这是符氏一门多年的传统,五月节的粽子并不假手厨下仆役,而要由主母带着家中妇孺亲手制作。 有家院从外来,到张夫人近前施礼,低声回禀两句。张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廷献?!”她当即放下粽叶,向金氏说声“我去前头看看”,也不待回答,便起身率人离去。金氏及女儿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客堂。上座旁的长案上陈设着几只古老的鼎彝礼器。 一直肃立等待的廷献见张夫人进来,立即如礼下拜:“小人陈廷献见过夫人。”张夫人忙过来拉住他,急切道:“廷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来了?”廷献笑道:“没什么事,圣人打发小人去前线看望官家,一并看望王爷和夫人。” 张夫人将信将疑,自己去上首坐了,示意:“你且坐下说话。”一面又观察着他,“……打仗在南边,你往北边来,这也不顺道啊。”“是不顺道。圣人想念王爷、夫人和四姐儿,小人也十分想念主家,早就惦记着回来看看。素日小人难得有出宫的机会,是以,好容易出趟远门,圣人就命小人索性先回家来致意。”廷献笑着解释道。 张夫人沉吟着:“圣人叫你回来一趟,有没有带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呢?” “有。”廷献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的内府织锦丝囊,起身呈给张夫人,“圣人说,魏博物产丰富,送什么都难入王爷和夫人的法眼。仲夏在即,唯有将宫中御池出产的莲子呈上,聊表祈愿父母清凉无忧的一番心意。” 张夫人早接过丝囊,倒出几粒红莲子托在手中细看。听了廷献的解说,她面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莲子,亦名莲心。莲心就等同于怜心,这是君怜对远在河朔重镇的父母的一番孺慕之心。 “圣人还说了什么?”“也没什么了。圣人闲时很思念夫人和四姐儿,常说几时要再能与夫人与四姐儿一聚就好了。皇女与皇子也十分可爱,圣人常与他们提及外祖家,他们都记得与小姨簸过钱耍子呢。” “唉,”张夫人叹口气,“我们又何尝不思念她!只是王爷是藩主,朝廷法度摆在那里,不得圣命,哪敢擅自入京?”廷献笑道:“朝廷法度只管得了王爷,哪条法度说了不让夫人去呢?” “说的也是。”张夫人颔首,眼神复杂,“廷献,你什么时候走?”“圣命在身,小人不敢耽搁,明日就得赶赴淮南。” 符府客房。黄昏。暮色四合,灯烛亮起。 因廷献目下居内廷要职,符氏不再将他当作家内旧仆看待,而是十分郑重地安置到客房居住。廷献心中有事,不能在府中尽访旧友,日间只拉着两个主管问了几句家事,便一直留在客房中。他尤其打探了五两的消息,得知五两已经由符魏王夫妇做主,嫁与了当地一个官宦家嗣子为继室。 有人叩门。廷献敏捷地起身打开房门,昭信赫然站在外面。 “二公子,”廷献揖道,侧身示意,“请进。”“嗯,廷献。”昭信点头,并不进屋,仍旧立在房门处,“连日赶路辛苦,目下可缓过来了?”“不辛苦,早缓过来了。”“那好,王爷找你问话,跟我来吧。”“是。”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6. 魏博家讯(2) 治所小会客室。百步之间,天色从黄昏走到了黑夜。 昭信推开房门,符魏王一人独坐室中。廷献忙入内,趋前下拜:“小人陈廷献恭请王爷金安。”符魏王起身亲自来搀他:“廷献,免礼。” 廷献站直身子看着符魏王,符魏王也看着他。昭信关上了房门。 “这里没有旁人,廷献,咱们不兜圈子。告诉我,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尽管心中不安,符魏王的语气是平静的。“是。”廷献抿了抿嘴唇,斟酌着,“那么……小人就直说了,请王爷不要惊慌。”“说吧。” “圣人……寝疾。”“寝疾?!”符氏父子同时低呼。符魏王急切追问道:“圣人病得有多重?” 廷献眼中忽然充满泪水,嘴唇翕动半晌,只是无法说出话来。 符魏王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心中顿时被可怕的猜想充塞,声音颤抖了:“……圣人……不行了?啊?不行了?!” “王爷,小人不知道……”廷献一拜到地,压抑着喉头的哭声,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符魏王和昭信呆呆看着他。揣测过很多原因,这是他们最不愿相信的一个。父子俩愕然良久,潸然泪下。室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静默。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 这是日间,君怜仍旧平躺在榻上,闭目默默祷祝,菩提子念珠在苍白的指间缓缓地匀速捻过。 殿中满是艾条的特殊气息。两名宫官跪在榻边,替她温灸足大趾内侧的隐白穴。她的疾患的各种征候都仍在继续,一时有所好转,一时又更甚了。她顺从地配合着御医与医人的治疗,不管有没有疗效,都不曾责备过他们。她已将一切交给了天意。 尚宫唐氏轻轻入内,近前细细观察她一回,又默默退出。 坤宁宫下房。唐氏坐在椅上,愁眉紧锁。 皇后的一众近侍几乎全数被召集到了她身前。然而她尽管自己发着愁,却对众人提出了相反的要求:“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记住了:以后在圣人跟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也不许哭丧着脸!心里再难过,也要笑着,要笑给圣人看。圣人已经很难得笑一笑了,你们再不哄着些,圣人的心绪能好得了么?有谁不会笑的,现在就说,我可以给你们换个岗位。有没有?”众人面面相觑,低声道:“没有。” “好。……你们若是真心心疼圣人,首先你们自己心里就得相信:圣人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养养就好了!知道了么?”“知道了。”“是。” 紫烟阁。书房。朱雀在屋内踱来踱去,烦躁不安。书案上,仍旧是许多的医书,许多的药材。配了一半的药摊成一大片,占据了书案的大部分地方。 她已经翻遍了古方,已经绞尽了脑汁,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她恨自己,以前跟着高师父学习的时候,为何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为何不肯用心将医理钻研到底。美其名曰好读书不求甚解,美其名曰不偏执,美其名曰真洒脱,到了这生死攸关的肯綮上,要那些虚头巴脑的鬼名头有什么用?! 她停止踱步,看向那只亮闪闪的黄铜小药秤,那上面凝结着师父对她的所有教诲、所有期许,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师父本人。 她在心中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坤宁殿寝殿。清晨。 朱雀坐在榻前,拉着君怜的手,语声前所未有的轻柔。虽是叙话为主,朱雀手上还顺便替她按摩着臂上经络,认穴准确,手法熟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专业的大夫。 “……他们的法子,不是不行,可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我嫌他们太慢!我自己的医术不过是半罐子水,毕竟不可靠。这世上的大夫里,我最信得过的就是我师父了。只是他常在各处云游,若单遣承璋去,却是找不着的。此番我去将师父寻了来,只要有他亲自为你调理,你这点小恙,管保不几日就好了……” 君怜微微点头,神情中却满是不舍:“……好吧。” 朱雀抚慰地笑道:“我很快就能回来,你在家按时吃药、治疗,什么事都不必管。内廷政务适才我已全问了一遍,他们知道我要出宫,一大堆事情,急的缓的,全兜底儿提了出来。该处置的我都替你处置过了,可也不知道对不对。若有不妥的,待你好了,再一一改回来吧。”“……你的处置,必定是妥当的。” 朱雀停下按摩,使劲握了握君怜的手:“那我就走了。”“嗯。”君怜勉力露出一个笑容,“……记得勤到驿站去换马。” 宫城右掖门。 一小队禁军军士护送身着男装的朱雀及随从来到宫门内。守门的军士伸手拦住,示意查验对牌。承璋出示司宫令牌。见了令牌,所有的守门军士都过来行礼。朱雀轻轻颔首。随即,右掖门开启,一行人走出去。 门外早备了四匹快马。见他们出来,忙过来迎候。朱雀、承璋、赤珠并一名禁军军校上了马。这名军校是侍卫司权点检及在京内外都巡检韩通的儿子韩铄,担任司宫令此行的保卫工作。韩通原本是主张派一队人马跟随护卫的,被朱雀坚决地拒绝了。 马嘶,蹄响,在五月的光晕中,四人的身影急速变小,逐渐融入远处市井的喧嚣。 &韩通的儿子其实没有武艺,但颇有智略,幼年因病成了驼背,人称“橐驼儿”,名字不详。本书提及他,是为了顺便纪念下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这一对父子,虽然本书改变了他的形貌事迹。 涡口。皇帝行在。 行宫阳光充足,湿热的空气中有一种特别的紧张气氛。窦仪及数名文吏诚惶诚恐伏拜于地,皇帝的震怒让他们汗湿层衫。 “……都是借口!都是借口!粮草催了多久了?迟迟不到!你去前线看看,去营帐里看看,朕的士兵面黄肌瘦,挨着饿还在拼命打仗,你却跟朕说你已经尽力?!朕……朕没工夫跟你磨耗—来人!”林远、邓锦等忙应声上前。“将窦仪推出辕门外绑了!”皇帝的眼中射出了冷硬的光芒。林远与邓锦愕然互视一眼,又急忙肃然答道:“是!” “陛下……”窦仪试图再辩,然而林远等已经走过来。林远掩藏着心里的同情,低声对窦仪道:“窦侍郎,走吧……”向邓锦使个眼色,两人将窦仪架起拉出。 绑到辕门外待罪是极其可怕的信号,通常,接下来的旨意,就是直接砍脑袋了。行宫里剩下的几名文官知道自己也难辞其咎,战战兢兢,无人敢于替窦仪辩解。 皇帝从御座中站起身,恼火地踱了几步,又气哼哼坐回去。粮草是军队的死穴。现在,他被点到了死穴上,计无所出。 不多时,林远绑完人回转,趋近皇帝跟前低声道:“陛下,范质在外求见。”事实上,范质正是得到他和邓锦遣人通风报信才急急赶来的。 “哼,他一定是替窦仪求情来的!”皇帝冷笑一声,起身便往御座后的屏风内走,“不见!” “陛下!”大约已经听到了皇帝的拒绝,范质突破门口微弱的阻拦闯了进来,“陛下!”皇帝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瞪着他。范质趋前揖道:“陛下,窦仪是陛下近臣,犯了小过,罪不至死啊……” “他目下是行在三司使,粮草馈运如此不力,我不杀他杀谁?!”皇帝怒冲冲质问着,将衣袖一拂,“范卿,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范质见皇帝心意坚决,唯恐他即刻下令处决罪人,忙就地跪下,双手脱去自己的漆纱幞头,叩首道:“陛下,这都是臣的过错!臣忝为宰相,不能兢兢业业完成使命,反令主上暴怒,妨害了陛下仁恕的美名;倘若主上因此杀掉近臣,又连累了同僚的性命。臣才是该死的那个人!求陛下宽赦窦仪的过错!”范质一面求着情,一面不由流下泪来。 他完全能够理解天子今日之怒。他们虽是文臣,不必上阵,却同样陷在战争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同样每天吃着咸菜蒸饼—在粮草紧张的情况下,皇帝带头与士卒同甘共苦,他们也不敢僭越。因此,他们也十分渴望目下的征战条件能够得到改善。窦仪接替李榖负责行在三司事务之后,多次愁眉苦脸地与他商议粮草委积的转运办法,不可谓不尽心。也许窦仪夫子气比较重,循规蹈矩惯了,不像武将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想出许多蛮不讲理的歪办法、鲁办法,也不像皇帝偏宠的文官王朴那样干练果断,手段辛辣,可是,那也不至比照阵前退缩的处置,依军法砍掉他的头啊!同为文臣,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今日杀了窦仪,下次怕不是就该轮到自己了?国朝的重臣如果这么轻易就会丢掉性命,以后有才者岂不都会跑到山里去躲起来,谁还肯出来为民生大计操劳呢? 皇帝看着范质的脸,以及那张脸上的泪水,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火了,眼神渐渐软下来。他一向信任范质,晋王时期亲去范宅拜访,看到他家那么寒酸之后,他对范质更多了几分敬重。今日范质顶着他的盛怒来求情,宁可自己受罚也要救下同僚性命,也让他感佩。他并不是滥杀的暴君,他不该让臣下受到超过其罪错的责罚。 “范卿,收起你的头,平身吧。”他收敛了怒气坐回御座,默然片刻,又对林远道:“去将窦仪解了缚,好生带回来。”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7. 莲红心苦(1) 东京大内。坤宁殿。 君怜躺在榻上,静静望着帐顶,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念珠。莲叶坐在榻侧杌凳上,轻声为她念着《无量寿经》:“……譬如大海,一人斗量,经历劫数,尚可穷底,得其妙宝。人有至心精进,求道不止,会当克果,何愿不得?……” 这柔缓低沉的读经声仿佛有一种安宁和催眠的神奇功效,令君怜苍白瘦削的面容显得异常平静。 尚宫唐氏轻轻入内,满面带笑趋至榻前,抑制不住语声中的欢喜:“圣人,圣人,咱们国夫人带了二公子和四姐儿来了!在宫城外求见呢!”君怜惊讶地睁开眼,转向自己的乳母:“什么?!”“是真的,夫人带着二哥儿、四姐儿来探望圣人了!” “快……命车,妈妈你亲自去,将母亲和哥哥妹妹接进来!”君怜挣扎着欲坐起,莲叶忙扶着她,“你们赶紧替我梳妆,换衣裳。”许是受了这意外之喜的激励,君怜说话的声气顺畅、强壮了许多。 两刻钟之后,内品报魏国夫人张氏在外告进。君怜早已妆扮停当,移坐到湘妃榻上等待着,闻报欲待起身亲迎,莲叶忙劝住了。君怜道:“你替我去请,切嘱他们免礼。” 未几,唐氏、莲叶引张夫人、昭信与君爱入内。张夫人得莲叶再三叮嘱,怕君怜过意不去,果然并不施礼,笑着径往湘妃榻边而来。这里昭信便远远一揖,君爱深深一福。 “大姐儿!”“母亲!”“君怜!”“二哥!”“大姊!”“四姐儿!”只唤得这么几声,各自的眼泪就都下来了。 “母亲,女儿偶感不适,请恕我不能……”“快靠着你的,我都听你乳母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张夫人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一面轻抚她的面颊端详,“嗯……我看着气色还好,只是瘦了……不急,大姐儿,既然阿孃来了,就亲自来给你调理!”“嗯,好。”君怜含泪一笑,“……可是,阿孃怎么突然来了?” “咳,这不是你让廷献去探望我们么……我也是老糊涂了,早就想来看你又不敢擅来,若不是廷献提醒,我还等着你爹爹入觐的时机呢!”“哦……”君怜若有所思,“廷献人呢?” “从魏博离开就去淮南了。”张夫人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件古迹斑斑的金属物事。“你爹不能来,嘱我把他的这样宝贝送给你,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它么。”“啊,汉代的那对虎符!”君怜忙接了细看,不由揶揄道:“这不是要了爹爹的心肝么?”“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你爹说,你才是他的心肝呢!”张夫人嗔道。君怜一怔,不欲在母亲面前显得过于伤感,忙转换话题问道:“爹爹……一切都好么?”“好,好得很,你放心。” “哥哥、弟弟们呢?”君怜转向昭信。莲叶等早替昭信兄妹搬了杌凳来坐下,此时昭信见问,忙起身答道:“都好着呢,君怜,我们都很想念你。” “妹妹们呢?”君怜又转向君爱。君爱也起身答道:“我们都很好,多谢大姊惦记着。” 君怜见君爱已长得亭亭玉立,不由低声向母亲道:“四姐儿有没有人家了?”张夫人将她手一捏,悄声道:“少时再跟你说她,这丫头看着不言不语的,拧着呢!” 一时几人亲亲热热叙了会儿家常,张夫人见君怜力有不胜,便道:“大姐儿,你精神短,不宜久叙,还是歇着吧,明日我们再来看你。” 侍立在旁的唐氏闻言,忙道:“圣人,依我看,还请夫人和姐儿住到延福殿去的好,也方便随时过来探视啊。”张夫人辞道:“不必了,我们还是住驿馆去。”君怜摇摇头,默然片刻,方道:“这样,唐妈妈你命人去皇建禅院传我的话,从速替母亲和哥哥妹妹们拾掇出几间客房来,少时就住进去。”又向母亲笑道,“那是我们的旧居,一切方便。如今作了皇家兰若,有禁军守卫,又清静,又安全。” 坤宁宫宫门外。魏国夫人携君爱、唐氏上了车,昭信因在大内没有马,便坐到前面车夫身旁。张夫人一改适才的和煦,面色凝重,对唐氏道:“先不忙去皇建禅院。是哪几位御医替大姐儿瞧的病,你请他们到前边的延福殿来见我。” 曹州。五丈河畔一处中等庄院。朱雀一行在门口向庄户打探,庄户指手划脚说了几句。未几,众人转身上马离去。 济州。王屋山脚下一个老卜卦摊。朱雀一行向摊主打探,摊主简短回答。朱雀思索片刻,率众人牵马离去。 兖州。驿馆。夜间。四人在院中桌椅前吃饭,室内的灯烛光映照出来。朱雀忽然放下食箸,仰首呆呆望向夜空。 青州。王母宫街。张七爹药铺。朱雀从药铺中走出,掌柜的相送出来,又殷勤叮嘱几句。 东京大内。坤宁殿。 君怜侧躺在榻上,母亲魏国夫人张氏在杌凳上作陪。今日君怜没有妆扮,张夫人看着她苍白暗淡的面色,一阵阵心酸,却又强打起精神来,低柔地叙些家常来宽她的心。也许因见到亲人的缘故,君怜虽然精神短,说话的气息倒比前些日子好些,不那么断断续续的了。 殿内除了两三个侍从,再没有旁人。昭信和君爱奉母命在皇建禅院为君怜敬香祈福,暂且没有入宫,正好给母女俩留出说体己话的空间。可是张夫人既不好过问皇帝夫妇的生活,又不能谈论君怜的病情,只得拉扯些魏博家中的琐事,什么她与哪位小孃间的不愉快啊,什么弟妹们的学业进益啊,什么庄园里的收成啊,想方设法将君怜的注意力从淮南战事和她的病上拉开。 莲叶替张夫人奉上茶来。因为服药的缘故,君怜已经许久没有品茶了。见母亲端了茶盏慢品,不由叹道:“唉,今岁的春茶,我竟是全都辜负了!”张夫人安慰道:“那打什么紧!待你好了,我让四姐儿替你点来。她如今也点得一手好茶了。” 君怜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那日我问四姐儿的亲事,阿孃为何……” “咳,这孩子!”张夫人不由得一脸官司,“你不问还好,这一问,可要把阿孃给愁死了!以前她不是说她不嫁么,我想着不过小儿家玩笑话,也没当真。没想到年初你爹认真要为她议嫁时,她竟一口回绝,还说若是我们逼她,她就出家修道去!你说说,咱们家已经有了一个不嫁的朱雀,她再这么着,可怎么好!” 君怜沉吟道:“以前也没见她于这仙道上有何痴迷……这里头,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我问了,没问出来。”张夫人道,“要不哪天你单独问问她?……她不肯告诉我,没准肯跟你说呢。” 涡口。几艘载有粮草委积的中型船只,从涡水上游缓缓驶近。 君贵率近卫站在河畔高埠上,专注地看着它们靠岸、下碇、系缆。待停定,一队队久在岸上等候的民夫和军士不禁欢呼起来,忙忙扛了竹梯、木板、扁担、抬杠、绳索等物拥上去。 君贵看向身边的林远。深知皇帝心情的林远笑道:“官家,这下好了,人的食,马的料,都能顶一阵子了!”皇帝不语,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邓锦笑道:“这一批里头也有军械吧?飞卫上次奏表不是说……”君贵将视线扫向邓锦,揶揄道:“有。飞卫办事,朕都放心,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林远和邓锦见皇帝终于有心情开玩笑,都咧嘴笑起来。 然而君贵的轻松没有持续多久,巨大的心事压抑着他。没有进展,一直都没有进展,哪里都没有进展。他渴望突破,也一直苦苦寻求突破。运来更多的粮草军械,不过意味着能支撑王师打更久的仗而已。可他不打算在这濠州城下过日子。 接不上的给养,打不死的城中敌,连同驱不散的“白甲军”,成为他近日睡梦中甩不开的灰暗内容。如今粮草问题稍歇,另两项的严峻形势就愈发凸显了。 牛皮仗蔓延成牛皮癣,战争进入了它的凝固状态,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重复,濠州是寿州的重复。倘若濠州依然久攻不下,该怎么办?难道他还要再次跳过濠州循淮而下,去攻打泗州?这么坚硬的两重大患,谁也不可能将它们坦然留在自己的后方不拔。是以,寿、濠不克,他在淮水上就将无所作为。 将士们还在不断死伤,己方的,敌方的。可是人虽然有血有肉,却并不像有感情的活物,死了伤了,就像化在水里、融在土里了,马上又会有新的人苗子从那水里、土里长出来,没完没了。杀人与被杀都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战争在它自己的无底窟窿中越旋越深。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8. 莲红心苦(2) 他不是没打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当年父亲平定河中府就曾经围城年余,那时,在那样的磨耗之下,他也能做到气定神闲。然而这一回情形不同。他所擘划出的战争格局数十倍于当年,但时至今日,他却并未夯实一个牢不可破的阶段性战略结果―他很明白,在扬州、六合等地的孤师远离大本营,所取得的局部胜利是极不稳定的。 他感到头有些疼,心上也有莫名的一股慌乱。他需要反思,他也一直试图反思。但对于胜利的信心,他绝不能动摇。 来自涡水上的喧哗将他的目光重新吸引过去。 涡口是个好地方,两水交汇,交通便利,距离寿、濠又都有合理的军事防御距离。……自从他率军到来,这附近的淮水水域就被他肃清了,敌人龟缩回了自己的水寨、城堡中,王师通行无阻。……如果寿州、濠州短期难下,是不是也可以跳出历代用兵窠臼,在涡口建立王师的临时大本营?……啊,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个折中的法子…… 淮水像是一条要命的腰带,卡住了他攻敌下盘的途径。寿州、涡口、濠州、泗州、楚州等等,便是这条腰带上的珍珠……以前自己的思路一直是先拿下这整条腰带,才好放手往下攻。可是,如果改变思路,不为淮水所囿,先跳过去踢倒下盘,再反攻腰带呢?……再想想,再想想……如果自己亲自扎到扬州去布局,会产生什么效果…… 翌日,天子诏下,在涡口设立镇淮军,以强化王师在淮水上的军事力量。 密州。琅邪山。大乐观。 黄昏,朱雀率众沿着山路爬上来,大乐观中有铙钹钟磬之声传出。朱雀平息着自己因劳累而加重的呼吸,欣然推开大乐观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立时呆住了。 门内,香烟缭绕,钟磬鸣响,一场斋醮超荐的简单法事正在进行。参与者数十人,全是高师父的弟子们,有的朱雀认得,有些朱雀不认得,全都穿着素朴的道服。众人之中,唯独没有师父。 一个负责监控全场的青年发现了门口有闯入者,正要出声劝退,却忽然愣住。此时的来人是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紧走几步过来,低声道:“朱雀?!你……你不是入宫了么?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了?!” 朱雀的心原本已经慌乱,闻言更是咯噔一沉:“什么消息?”师兄的声音愈发低了:“师父的消息啊……。”“师父怎么了?!我……我不知道。师兄,你快告诉我!” 师兄见她真的不知道,便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含泪道:“……师父在这山下治病的时候,因患者背上一种奇异的脓疮总是拔除不尽,便亲自替他吮出。没想到……没想到不慎将毒根吸到自己腹中了!那毒根在皮肤上已是大邪,进入体内更是剧毒,再三催吐也没能出来!师父……师父很快就毒发仙去了。……医者父母心,朱雀,师父是拿自己的命,换了别人的命……” 朱雀耳中轰鸣,不觉身子一软。“令主!”“令主!”身旁的赤珠与承璋条件反射地托住了她。韩铄茫然地看向这一场法事中的人们。 涡口。皇帝行宫。御前军事会议散会。国朝重将们纷纷步出行宫,人人面上殊无笑意。 有几人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他穿着普通市井服色,两手空空,行色匆匆,看上去像个不慎闯入行在的淮南乡民,当然也说不定是王师的侦候或者谍者。少数两三人因高平之战认得他,心下感到奇怪,便招呼道:“陈高班?” 来人正是廷献,他是将马和包袱交给行在守门处的兵士后独自进来的。见有人招呼,便让在路旁,含笑作揖示礼。须臾,众人走散。 林远出得门来,一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廷献,颇感惊喜,趋前拉着他,亲亲热热笑道:“陈高班,你怎的来了?”“啊,圣人命我来探望官家。”廷献见到故人也感到欢欣,忙笑答道。 “好好,快进去吧。”林远一面引路,一面又低声道,“你来得正好。官家现下心绪不佳,圣人有什么好话,你快去说了,将官家哄得开心些,也省得我们老是溜溜的挨训。”廷献有些笑不出来了,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一时林远入内禀报罢,出来示意,廷献忙整衣踏进门槛。 行宫内,官家正在沙盘前沉思。廷献见官家两颊略瘦,眉头紧皱,神情中透着疲乏,心中一阵难过,忙跪下礼道:“臣陈廷献恭请圣安。” 官家看向他,目光中颇有暖意:“平身吧。……是圣人遣你来的?” 廷献依言起身,笑道:“是。圣人说,暑热渐起,陛下征战劳苦,命臣特意送来这个。”说着,廷献就从怀中摸出一个绣着鸾鸟纹样的黄绿锦囊,双手呈上。 君贵接过来,也不问是何物,用手指隔着锦囊略一摸,便倒在手上观瞧。莲子在他的掌心挤挨着,滚落成粉红的一团,突突而跳。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怜子有心,她命人将她的心捎来了。 每颗粉红的莲子中,又通贯着碧绿的莲芯。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她的心苦,令他的心顿时也倍感苦涩。 君贵的神情凝固了,看着莲子默然不语。包括廷献、奉武、林远、邓锦在内的侍从们无声而关注地看着他,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圣人这份礼物在清凉降暑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效。 良久,君贵将莲子装回锦囊,揣入怀中,淡淡问道:“圣人还说了什么?” “圣人……圣人说章娘子诞下了皇子,陛下想已知晓。若是得了闲,还请陛下为新生的小皇子赐名。”“哦,这件事。”君贵笑了一下,“皇子的名儿朕已经想好,叫做宗谨―谨慎的谨,还没来得及批复给礼院。你既来了,少时朕写下来,你带回去给圣人和章娘子。”“是。” “圣人一切都好么?”“呃……圣人好。”廷献掂量着答道,努力压制住心里的紧张。他已经盘算了一路,如何才能在不泄露圣人病情的前提下,充分传达出圣人对官家的思念,并且说动官家回师京城。然而直到眼下这一刻到来,他依旧没有想出任何说辞。官家聪察如神,在官家跟前禀事,说话的分寸很重要。说少了,轻描淡写,自己真成了送礼的使臣,礼至而人返,这一趟就算白来了。稍微说多了,官家又会起疑心。一旦官家起了疑心,就会刨根究底,那么,圣人寝疾的秘密就会被官家发现。 可是,当着圣人的面,自己是做出了保守秘密的承诺的,死也得守住。 君贵看着他,显然不满意他简短的回答:“圣人起居如何?皇子皇女起居如何?你详细跟朕说说。” “是。皇子皇女都活泼可爱,十分康健,日常老念叨说,想与陛下一起玩耍。”廷献一面说,一面便小心翼翼地观察官家神情,见他面色无异,又接着说道:“圣人起居……一如既往,饮食睡眠,仍旧是依照素常规律,只是……” “只是什么?”官家的语声中立时便多了一分警觉。 廷献勉力镇定心神:“啊,只是自打官家出征以来,圣人便十分牵挂,心心念念的,就盼着陛下能早些奏凯呢。偶尔牵挂得紧了,圣人吃着饭、品着茶,似乎也觉得不香……” 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廷献的回答里有种非常奇怪的东西,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奇怪,正常一个内侍对于皇后起居情形的汇报,好像不应该是那样子的。 ------------------------- 【&君怜主题-怜心】 水下缠藕丝,舟上剥莲子。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 (本书作者代拟,仿民歌谐音借喻之法。丝、子、知,其实不全在一个韵部,好歹同辙。本书所拟诗词在用韵上都往宽松了取,这是仿民歌,更加松得理直气壮了。呵。)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09. 棠棣鹡鸰(1) 君贵向旁边踱出一两步,又回头看着廷献,面上没有了表情:“……你接着说。” 廷献出了一层汗。淮南的确湿热,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湿热!才不过进入行营一炷香功夫,他的幞头和薄衫已经湿透了。他堆下笑意来,揖道:“官家,淮南溽暑苦夏,圣人……圣人担心官家龙体不适……” “……所以呢?” 廷献艰难地措着辞:“官家……倘能早日归朝……想来……定可免受这些外邪侵扰……” 君贵的眼神变了。君怜一直都不赞同他亲征,他以为自己出来数月,又颇有斩获,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没想到她竟然希望他半途而返!行百里者半九十,如今战事正在苦缠中,他撤回去,对于王师将士的信心、对于战局的走向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个后果,她就想不到么? “这是圣人让你说的?!”他勉强压制着恼怒,声调低沉。 “不是不是!”廷献忙道,心中一阵绝望袭来,“圣人并没有如此说。” 君贵的怒火腾地冒上来:“那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林远、邓锦、刘奉武等见状,立时都为廷献捏了一把汗。 廷献的心狂跳不已,忙在官家面前恭敬跪下,仰头分辩道:“官家,这都是臣的蠢念头!臣想着,圣人寿诞在即,倘若官家能够在圣人寿诞之前回师京城,那么……那么对圣人而言,一定是个意外之喜……”也许,这是情急之下廷献所能想到的最好解释了。然而这个解释对君贵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行宫中的空气凝固了,有一种可怕的沉默直迫人心。 君贵俯视着廷献,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嫉妒—这是他过往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眼下的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君怜,比自己更接近君怜,他似乎知道她的一切,懂得她的一切。他能随时体察她的心意,然后想出各种招数来曲意逢迎。便是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进退行止,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可以取悦于圣人的工具而已!这种心思,与高平之战时那些拿自己当奇货售卖的溃将,到底有什么分别?!…… 嫉妒、失落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怒不可遏。没有人可以这样无视和践踏他的尊严。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君怜十几年的亲随,他会立刻杀了他!他的行动比言语快,甚至比思想更快。一念至此,他发现自己的惊风剑已经出鞘,架在了廷献的脖子上。 “陛下!”“陛下!”“陛下!”众人大惊失色,情急之下纷纷出声制止。 廷献惊恐地看着皇帝,身子僵了。 “陛下息怒!”林远靠近皇帝,小心翼翼地劝解道,“陈廷献无知妄言,陛下尽管吩咐臣等责罚就是,可千万别气坏了龙体……” 君贵不理林远,冷然睥睨着跪在自己眼下的这个大胆的妄言者。 行宫寒透。剑光冰凉。 廷献从最初的恐惧中迅速缓过神来。他的绝望已经到了头,再大的压力也无法让他感受更多了。如果自己一死可以让事情的走向有所变化,那么,死也是可以的。他将心一横,平静地大胆回视皇帝,突然不再害怕了。 君臣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峙着,剑锋的雪刃在廷献的脖颈上映出一片薄薄的光亮。局面的脆弱平衡和廷献的区区性命,都维系在这尖利的光亮之上,维系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陛下!”“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侍从们见状,纷纷跪了下来,焦急地替陈廷献求恳着。抛开他们与廷献的交情不说,皇帝亲手杀掉皇后的亲随,那是何等惊人的大事?给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君贵的怒气沉淀下去,渐渐增添了一点悲哀。 他为什么不退缩?他为什么不求饶?他为什么敢与自己硬碰硬?别人都在替他搭台阶,他为什么不肯下来?他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宁死不服的架势?他的心里到底有什么,能够如此强大地支撑起他的精气神来?……这是一个自己征服不了的人,无论以天子的威势、德行还是恩惠,都无法完全征服他;哪怕自己征服了江南、西蜀、南汉、北辽,征服了一切中朝旧域,征服了全天下,也无法完全征服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征服他。 他们从小相伴十数年,他之唯一忠顺于她,不是不可理解。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自己为什么会为此感到痛苦和困扰?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愤怒? “陛下,陈廷献不过是内臣,虽有尽忠事主之心,哪里懂得军事之要害?陛下宽宏大量,何必与无知者计较……”林远再次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君贵还剑入鞘,咬牙冷冷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这句话暴露出他内心的某种虚弱。他是帝王,却对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属发出这样的威胁,表面上凶狠无情,实际却苍白无力,这太可笑了。他可以打他,可以骂他,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责罚他,就是不该自己出剑、出言去威胁他。 他这是失态,他会将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朕正当鼓舞士气、奋力进击之际,你怎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君贵勉力收敛着怒火,声音又冷又硬,“念你也是一番忠意,姑且留下你这条命。……回去告诉圣人,朕要拿下整个淮南,作为送给她寿诞的礼物!” 廷献的泪水直流下来。毫无疑问,他彻底失败了。他恨自己太过愚蠢驽钝,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达到目的,就连适才打算的一死以谏,也变得遥不可及。 林远等心下大松,纷纷起身侍立到官家身旁,又一个劲儿向廷献使眼色,让他赶紧谢恩。可是廷献大概已经吓傻了,整个人委顿在那里,就像被卸掉了精气神一般,眼神呆呆的,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 君爱从外入内,到榻前向君怜一福,轻声道:“大姊圣安!”君怜原本半闭着眼,此时侧过脸来看向她,微微一笑:“嗯。”“大姊今日可觉得好些?”“嗯。……怎么你一个人来了?”“母亲带着观音和训哥儿去后苑玩了,少时过来,命我先来陪大姊。二哥是外男,不得宣召,自然不便入宫。” 君怜颔首:“好,昏睡了半日,正头疼呢。你扶我起来,咱们姐儿俩叙叙也好。”“好的。”君爱应道。莲叶等闻言,忙过来帮着一起掖了软垫。君爱触到君怜身上骨瘦如柴,不觉心惊,又待问,又不敢问,小心地替她盖了薄衾,在榻旁杌凳上坐下。 君怜向莲叶等道:“你们都出去吧。”莲叶陪笑道:“圣人,该用膳了。”“好,拿过来。”莲叶忙捧了个木盘近前,木盘上一碗特制的稀稀的养息粥。君爱接过木盘放到榻侧几案上:“我来伺候大姊吃。”莲叶知她们有话要叙,便笑道:“那么有劳四姐儿了。” 众人施礼而退,君爱坐到榻上,端起粥碗一试:“啊,这么烫!”“烫就放下,少时再吃。”君爱点头,拿勺子在碗中缓缓搅弄,又轻轻吹气。君怜看她如此心细体贴,心中一阵温柔,便向她伸出手:“来,四姐儿,坐到阿姊身边。” 君爱依言挪过去,见君怜菩提子念珠不离手,便笑道:“大姊每日躺着还念经诵佛么?大姊念的是什么经?我也替大姊念,好不好?” “你素日也念经么?”尽管有气无力,君怜的神情、语声是和煦的。 “……念过一些。”“都念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呃……不过是拣《心经》、《金刚经》这类常见的念念罢了。”“悟到了什么?”“没悟到什么。大姊,我原本不通的。”“谁说你不通?你自小聪慧,多读,多想,慢慢会明白更多道理。”“谢谢大姊鼓励。”“我听阿孃说,你似乎对道家的经典也很感兴趣?”“……阿孃说的么?”“嗯。”“也没有,不过胡乱看看罢了。”“喜欢哪一家、哪一派?”“啊?”“道家门派甚多,你偏好什么?”“我……我没什么偏好……”“阿孃说你痴迷道法,甚至想出家修道呢,这不是真的?” 君爱脸上变了颜色,低头不语。君怜观察着她:“四姐儿?”“大姊,那不过是我搪塞爹孃的话罢了……”“你……不愿意爹孃替你议亲?”“嗯。”“为什么?”君爱又垂头不语了。 连着说了这些话,君怜已然有些接不上气,加之人消瘦,在软垫上斜倚着容易累,便向下滑了滑。君爱知她精力不胜,忙帮着她躺得低些。 君怜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片刻,和言道:“傻丫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告诉阿姊,阿姊也可以替你在爹孃跟前说话啊。”“大姊,我……我……”君爱愈发手足无措,语意仓皇。君怜试探道:“你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么?” 君爱蓦然红了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10. 棠棣鹡鸰(2) 君怜见她这情形,头皮阵阵发紧:“是谁家的公子啊?说出来又打什么紧?” 君爱默然片刻,仿佛下了决心,将手伸入袖中,慢慢取出来一个物事,垂着眼,双手呈给君怜。君怜眼睛只一扫,心便猛然一沉。 那是一枚以唐代开元古钱做成的书签,前年天清节君爱跟随父母晋京为君贵贺寿时,由身为姐夫的君贵亲手赠送给她,以助她们簸钱之乐。 君爱不敢接触君怜的眼神,痛苦地在榻前跪下来,泪落如雨:“大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许是从十六岁得到这枚古钱书签时起,也许还要更早,早到她十四岁第一次在澶州见到姐夫,她的心中便刻下了这个人的身影。如果没有这枚古钱书签,他的形象无所附丽,她的想象无所依托,说不定那高大的身影便慢慢远了,那朦胧的感觉也慢慢淡了,她也可慢慢坦然,终至放弃。但是他将自己素日手把之物送给了她!她握着古钱,就像握着他的手,不,就像他的手通过古钱握着她。时时歌起,月月花开。他对她的体贴和呵护之意,全都凝聚在了这枚古钱书签之上。随着岁月流转,年齿增长,她渐至情根深种,再难自拔。 她已经见过了这世上最大的英雄,别的人,就无法入她的眼了。因此,在她的痴念头里,她宁可怀揣着少女的梦想孤身终老,也不愿背叛自己对他这份最初的深情。 君怜的心中掠过一阵痛楚,泪水滑下脸颊,万千滋味聚集到方寸之间。 偌大的寝殿内呈现出一种空虚的静谧,只有君爱的啜泣声伴随着铜漏滴答作响。 良久,君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尽管一直心存侥幸,尽管一直不愿直面,她终究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君爱的表白,一面让她无比震惊和难过,一面却又让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安慰。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已经到了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越来越衰弱的躯壳,早晚将无力负担胸腔内这颗心脏的跳动。在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她必须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是她的责任,更是她所有情感、所有希望、所有梦想的归结之道。她必须冷静。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君爱低垂的头。君爱捧住她的手,泪水牵连不断。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长年单相思的寂寞,早已让她身陷深渊,越挣扎越无助,越绝望越孤独。“大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傻念头,就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君爱,别哭了……”君怜轻声道,“阿姊成全你。” “阿姊?!” “阿姊没有多少日子了,阿姊……阿姊要将姐夫和观音、训哥儿全都托付给你……” “阿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君爱一把抱住君怜,放声大哭起来,“阿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吓唬我……” “听着,君爱,”君怜尽力在泪水中绽出一个笑容,“你姐夫是十分刚强、十分难得的大英雄……可是……尖峰易折,阳焱易灭……你要想法子拉着他……不要让他万事都跑得太快,用力太猛……那样,会伤着他自己……” “阿姊,不要说了,阿姊啊……”君爱痛彻心肺。 “君爱,你要做观音和训哥儿的阿孃,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四姨……你要比我待他们还好……”君怜紧紧拉着君爱的手,“不要哭,君爱,这是阿姊求你的事,你要答应阿姊,你要保证……一定做到……” “……求你不要说了……阿姊……”君爱五脏如沸,痛苦到自己再也无法承受。 大周境内某处官道上。朱雀等四人打马疾驰而过。 某溪流旁。朱雀等四人饮马,歇息。朱雀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某驿馆大门。是一个阴霾的清晨,朱雀等四人匆匆走出,早有人牵马等候在外。 某乡村小路。韩铄下马向村民打听着,村民向远方指点。韩铄回转,向骑在马上的朱雀回禀几句,朱雀点头。一行人打马远去。 东京大内。坤宁殿庭苑中。 合欢树下,君怜靠在一张竹躺椅上,身上搭着一幅宽宽的丝帛。根据御医的建议,天气好的时候,侍从们将她搀扶出来晒晒太阳。她的脸隐藏在树荫下,身子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君怜召昭信入宫,选择在庭苑中接见他,一面算是遵从医嘱,一面也避免二哥隔帘见到自己卧榻的样子过于颓靡,引动伤心。侍从们趁着圣人离开殿宇,抓紧时间打开窗棂透气,又忙着用包括艾叶在内的混合草烟去薰炙屋子的每个角落,以杀死那些钻到宫里空气中的无名毒邪。 未几廷献引昭信到来。昭信撩袍欲下拜,君怜忙道:“二哥,免礼。”示意他在紧挨着自己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昭信依言入座,小心观察着她的面色。今日君怜不施粉黛,面色苍白,让他暗暗心惊。但他仍旧含笑问候道:“君怜,今日可觉着好些?”“嗯,好些。”君怜照例答道。 莲叶为君怜捧来一盏药汤,又为昭信上了茶。昭信默默看着君怜将药汤喝光,不由问莲叶:“御医多久来一次?这样的药汤,圣人一日要服多少?”莲叶答道:“御医是每日晨昏都来的。一共有三种药,汤、丸都有。这是其中一种,早晚各一碗。”昭信又问:“光吃药么?粥饭肉蔬呢?”“早午晚各半碗,肉蔬都熬在粥里了。”昭信看向君怜:“都能吃下么?”君怜笑了一下:“差不多吧,二哥不必操心了。” 昭信闭了嘴,忍住担忧看着自己的胞妹。阳光透过层层交叠的合欢树叶,在君怜身上造出奇幻的光斑。昭信不由想起那年河中叛平后自己在齐州郊亭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刚刚跑过马,掀起帷帽的面纱来,面色红扑扑的,阳光透过郊亭外的柳树,在她脸上、身上打下奇异的光斑。夫家的大祸虽然让她倍受打击,却并未真正摧毁她的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种解脱……。 他甚至想到了更早以前的少年时代,兄妹俩一起随父辈郊猎的情形。君怜从小体质不强,一应将家子女的刀枪步射功夫都不在行,唯独马术尚可,那都是他教的。母亲不放心君怜单独跑马,总是说:“二哥儿,好生看着你妹妹!”他带着她在一片树林中小跑,忘了那是些什么树,记忆里就是一片青春洋溢的苍翠。那时候,他侧过头看护她,阳光通过深浅不一的绿叶洒下的光斑,随着人与马的移动,也在君怜的衣衫上快速变幻着。 重重叠叠的光斑,跨越岁月与世事的鸿沟一齐出现在昭信眼前。 昭信抬起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君怜静静地看着他。“呵,有灰尘飞到我眼睛里了。”昭信笑着找了个借口。 “‘棠棣黄花发,忘忧碧叶齐。人闲微病酒,燕重远兼泥’……。”君怜心下了然,缓缓说道,“二哥,手足之情,本自难舍。昔年做女儿时二哥对我的呵护,君怜一直不敢忘记。” 昭信只得再次抬手擦了擦飞入眼中的灰尘,方强笑道:“君怜,昔年二哥不过郎当少年,对你呵护不周,实在愧称兄长。……依我看,你目下虽然病着,也不必过于伤感,不是‘人闲微病酒’么?微病而已,多养养就好了。”君怜颔首:“嗯,全仗二哥吉言呵护。”昭信轻叹一声:“‘棠棣花重发,鴒原鸟再飞。德比代云布,心如晋水清’。君怜,你明德惟馨、心志清远,二哥早已呵护不了你,倒是你护着二哥的时候多呢……” “棠棣”自古象征兄弟间亲热友爱,所谓“常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鹡鸰(脊令)”自古象征兄弟间互助互救,所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君怜是昭信的女弟,兄妹情深,故而两人引棠棣、鹡鸰之典比拟相互感情。君怜吟咏棠棣花发之句,是表明自己理解二哥此时心中的难受;而昭信回以棠棣重开、鹡鸰再飞之句,则表明自己对君怜的关爱一如既往,并且鼓励她不要对病情灰心失望。 君怜听了昭信的话,怔忡半晌。二哥还是那个二哥,从小到大对她的关怀始终未变。如果没有这场病夹在中间,这本该是兄妹间极其美好的夏日晌后时光。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开启一个沉重的、让人悲伤的话题,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精力,趁自己还扛得住。 “二哥,咱们说说家里的事吧。”良久,君怜轻柔道。“好。”昭信颔首。 “天雄军居国朝北线军镇枢纽之重,官家将此大任交给了爹爹,依我看来,非有重大别任,是不会动的。请二哥回去告诉爹爹,好生守着,慎防北辽侵扰就是。”“我明白。” “……未来,待官家江南事了,必定会与契丹一战,也必定会与西蜀一战,孰先孰后,目下难料,要观时势而定。……请爹爹厉兵秣马,静待战机,必能建立不朽功勋……”“明白。” “届时,二哥也可……”“……好好,我都明白。” “四姐儿的事,请阿爹阿孃不必着急,我会替她安排……”“哦,知道了。……君怜,你累了,喝口水,歇歇再说吧?” 君怜摇摇头,默然良久,终于还是说出了最不忍的话:“二哥,我……我恐怕时日无多了……阿爹与阿孃,就有劳哥哥们尽孝了……” 昭信惊愕地看着她:“君怜,你想到哪里去了!” “……爹爹身有旧伤,每年季节变换之时,请二哥务必精心事奉……”“……”“阿孃也有了春秋,不宜过于伤恸……倘若……倘若我……二哥要好生劝慰才是……” 昭信猛然以手挡住眼睛,使劲搓揉不已。君怜的泪水静静滑落。半晌,昭信将手从眼睛上移开,脸上泪痕已淡。他勉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在妹子手臂上拍了拍:“君怜,你打小思虑就多,不过是场小病,怕什么?官家不在,二哥在呢,二哥陪你扛过去……” “二哥……”君怜反手握住昭信宽厚的手掌,忍不住痛哭失声。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11. 銮舆北还(1) 涡口。镇淮军。皇帝行宫。 谍者刚刚离去,皇帝召集主要文武臣属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沙盘上,代表王师各支力量的小红旗布局已经有了变化。 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和状况,皇帝已经考虑成熟,打算跳过淮水这条腰带的阻遏,亲自率军扎到扬州去,扩大中腹战果,直捣淮南下盘,阻遏南唐派遣更多援军北上,从而夯实既有战果,隔江逼金陵就范。 武将们各执一词。跟随皇帝东下而来的李继勋认为,王师在淮水上立足未稳,皇帝应该坚持坐镇后方,夯实根基,而不是将自己变作剑锋,贸然亲临最危险的前敌阵线。而从黄州撤回来的齐藏珍则比较激进,极力赞同皇帝的主张。他说以皇帝之威势,一旦亲临江水,则王师士气必将大振,唐军必将恐慌,唐主之前上表的那些花言巧语,就该看他如何一一兑现了。 文臣们却沉默着。行军打仗不是他们擅长的,但谋略和后勤是他们的本行。在他们看来,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问题越来越多,困难越来越大,从节奏上来说应该有所变化了。何况,数量庞大的军队和民夫在外,粮草军资之事,左算右算下来,不光是馈运不畅的问题,而是原本的储备已经显得不够了。他们私下里交流意见时,都认为皇帝应该缓一口气,这样一味硬着头皮死打下去,实在弊大于利。 立在沙盘前的皇帝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文臣的进言。他向范质、王溥、窦仪等扫了一眼:“范卿,王卿,窦卿,你们的意见呢?”“呃……陛下,”范质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迟疑道,“臣有话,可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听这话音,知道范质说出来的内容不会好听。当然他可以就势说“不当讲就别讲了”,但那样有什么意义?他总该有让臣属们充分表达反面意见的雅量。他是为天下人打天下,不是为一己一姓打天下。 他柔和了面容:“当讲不当讲,都讲吧,言者无罪。”“是。”范质揖道,“早在陛下幸濠州之前,臣等就曾奏道,战事迁延,陛下不必纠缠于此,不妨先行旋师,留下将领继续攻战,以俟转机到来。”“先行旋师?”“是。陛下久幸淮南,朝中众臣暌违圣颜已逾四月,心忧圣安是必然的。而留守们施政,不过是循例或权宜而已。某些重大事由,尚需陛下明堂亲断。陛下何不暂回銮舆,以安朝野之心呢?” 皇帝皱眉道:“你的意思,扬州朕不去了?”“陛下,扬州不是不去,而是目下暂时不去。”范质伸出了自己的拳头,“陛下请看,王师的士气与锋锐,就好比臣的这只拳头。目下王师拼命攻伐,而唐军顽拒依旧,战况相持不下,这就好比臣的拳头已经完全伸直,可是并没有将敌人打死。陛下,倘若想再给予敌人迎头重击,臣得将拳头收回来,储蓄好力量,才能再次猛地挥出去啊……” 皇帝沉吟不语。拿挥拳给自己打比方,范质并不是第一人。少年时代,父亲教自己武艺与用兵之法时,就曾经让自己反复揣摩过出拳的道理。范质所言涉及了战争的节奏问题,这也正是皇帝在心中反复掂量的问题。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他是个成熟的统帅,更兼在此地受了数月攻伐实战的教训,不可能有此奢望。 可是,现在王师的力量并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地步。淮南战局仍旧在持续升温,也许是从大火猛烧转向了小火慢炖,可是火候仍在延续,各方面都在等待重燃大火的时机到来。这个时候,自己亲幸扬州,就会成为大火再起的由头。而再次鼓荡燃烧起来的大火,一定会比先时的大火更猛、更烈、更有成效。 皇帝看向王溥和窦仪:“你们两位的意见呢?”王溥与窦仪忙揖道:“陛下,臣等与范质的意见相同。”皇帝面无表情地转回范质:“你们都商量好了?” “陛下,臣等没有别的意思!”范质忙进一步解释道,眼中有了泪光,“陛下素来虚怀纳谏,从善如流。倘非如此,臣等也不敢一再坚持己见。淮南苦夏,陛下久冒炎暑,臣等唯恐龙体有失,辜负先帝重托。王师久出无功,师老兵疲,暑雨煎迫,病羸不绝,大伤天子惜兵爱民之德。倘若陛下能够暂且回銮,则朝廷上下、王师内外的忧愁,必定能够缓解……” 皇帝默然。良久,缓缓道:“朕知道了,此事再议。你们都退下吧。” 涡口。营房工地。 打从涡口设立镇淮军之后,皇帝就下令在此地修筑永久性的营房工事,替代原先的临时营帐和土垒。此时正在工地上干活的,并不是皇帝从下蔡带走的那数千民夫―那些人已经被他划拨给了濠州城下的武行德,而是后来又从寿州增发来的数千人,以及从附近村庄召募来的乡民。涡口镇在淮水以北,这些乡民都是大周自己人,不会是潜在的“白甲军”。 晌后,皇帝率领着一众近卫,徒步视察工地现场。现场算得上是井然有序,见到皇帝亲临,更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热潮。皇帝和蔼可亲的慰问,让他们干劲陡增。 未几,君贵一行走回,至行在大门口停步。君贵登上台阶,站在敞开的红漆金钉门前往远处四望。涡水汤汤,淮水茫茫,周遭一派江南仲夏风光。如此江山,真值得为它血性一搏。难怪南唐君臣上到李伯玉,下至刘仁赡,都不肯轻易放手。君贵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君贵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远远见两名禁军马军前引,后面紧跟着服色全不相同的四骑,直往行在大门驰来。 君贵心下略感诧异,林远忙道:“臣去瞧瞧。”不过走出数十步,那一彪人马已到他跟前。林远看清来人,不由一愣。前引的两名军士见了他,忙一勒马缰跳下来,施个便礼:“林都知。” 林远只一点头,便向他们身后的人迎去,恭敬揖道:“令主,您怎么来了?”朱雀仍旧身着男装,在马上答道:“我来看望官家。林都知,请带路吧。”“是。令主,官家恰好在大门口呢。”林远说着,转目向行在方向示意。 朱雀展眼一望,果然见大门口禁卫丛中簇拥着一个身着赤黄袍衫的硕人。朱雀点头:“好,走吧。”林远便替朱雀牵着马往前走。韩铄、承璋、赤珠见状忙下了马,跟着一路走过来。 走至大门近前,承璋过来扶朱雀跳下马,朱雀向君贵一福:“陛下圣安。”君贵诧异道:“令主……怎么到这里来了?”“臣妾原本是出宫办别的事的。”朱雀简要答道。“哦……那,进来说话吧。”君贵目光复杂,自己先转身带头向行宫走去。 行宫内。君贵给朱雀赐了座,又命刘奉武看了茶,然后屏退众人。 “令主此番出宫,是要办什么事?”君贵看着朱雀,直截了当地问道。朱雀不会平白无故出宫来到前线,他的心有一点慌。 “我是去找我师父。”“去找高师父?……你找高师父做什么?”“想请他看病。”“给谁看病?”“君怜。”“君怜?!”“是。” 君贵的心突突直跳:“君怜怎么了?患了什么病?”“吃不下,睡不好,人没有精神,诸如此类吧。”君贵松了一口气:“哦。……高师父人呢?”“家师……故去了。”朱雀强自平静道。“啊?!” 两人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君贵抚慰地笑了一下:“朱雀,高师父为先帝诊治过,他所敬献的药丸,曾缓解了先帝的许多病痛。我知道,高师父于你就如同父亲一般。日后,我会下诏追赏他……”朱雀摇头:“官家,我不是那个意思。” “呃……你不是那个意思……”君贵蹙眉重复着,不得不问出自己所担心的问题,“禁中有不少好大夫,君怜的病……难道他们不能……”朱雀斟酌着:“不是不能,是我更信赖家师,是以专门出来寻他。”“好。那么,你告诉我,君怜目下是什么状况?你来找我,是专为替她探望我,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朱雀默然良久,再开口,语声里多了几分悲伤:“君贵,你要听实话么?”君贵强抑着心内的不安:“实话?什么实话?你说,我听着。” “……我不是替君怜来探望你的,我是来请你为她回去的。”“为什么?”君贵不瞬眼地盯着她,“那日廷献来,目的是请我回去;昨日范质他们,也力劝我回去;今日你来,仍旧是让我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适才说过了,君怜不豫,心里十分惦记你。” 君贵面色一沉:“朱雀,我也惦记她。可是,难道你们以为,国朝的军政大策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儿女情长而随意改变么?!” “君贵!”朱雀蓦然站起身来,“还要我们怎么说你才听得懂?!她病了!她一次又一次遣人来看你,一次又一次希望你能感知到她的牵挂,你却一直不管不顾,不理不睬,置若罔闻!她不让你知道她的病情,你就真的没有疑心过?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别人告诉你圣人一切都好的时候,你从他们的眼睛里就看不到异样?你从他们的话语中就听不出深意?岂不闻,‘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你为自己的雄心壮志所蒙蔽,一意孤行,只以为是在替天下人解除大苦,却连身边人最切近的痛苦也看不到……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君贵愕然,嗫嚅良久,语声深藏恐惧:“朱雀,她……她病得到底有多重?” 朱雀蓦然滑下泪来:“我不知道!……御医们已经使出了全部的招数,但是没有成效……我原本指望我师父能够治好她……可是,家师已经没了……君贵,目下这世上只有你,或可成为医治她的最后一剂药了……” 君贵呆坐椅中,整个世界只残留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混响。他的心就在这片混响中越缩越紧,越缩越小,直至再也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12. 銮舆北还(2) 当日,天子诏下,命所部即刻整顿兵马,准备返回京师。 与此同时,数道诏令也迅速发往位于寿春的李重进、位于泗州的张永德、位于扬州的向训、韩令坤、位于六合的赵匡胤、位于光州的何超、位于舒州的郭令图等将领驻扎处。 两天后,天子车驾从涡口出发,踏上了返回京师的漫漫长路。司宫令、全体近卫、行在文官、所有的南唐文武降臣使臣,以及上万名禁军将士,亦随皇帝归阙。十数艘从江南缴获而得的战船,则作为下一阶段王师所要研究、参考的样板,另取水路北归。 东京大内。坤宁殿寝殿外。 远山、秋池恭敬拜于廊下。丛玉、瑶碧两阁的乳母宫人,各自抱持着皇子宗让、宗谨在身后随拜。菁娘因伏拜不便,只是深深一福。 也许是受到乳母起伏动作的打扰,襁褓中的小皇子发出了两声哭闹,慌得乳母们忙拍哄不已。小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几人正要退出,帘栊摇晃,殿门开启,莲叶却出来了,走至廊下低声道:“圣人问,是不是小皇子也来了。若是,就进去吧。” 远山与秋池忙答应着,急急率乳母入内。菁娘委屈地看万氏一眼,向莲叶道:“那我呢?”“呃……圣人尚不知王娘子来了,没有发话。”“那你快进去问呀!”“好吧。”未几,莲叶再次出来:“圣人说,也宣王娘子。”菁娘瞥莲叶一眼,向乳母道:“妈妈,走!” 入得殿内,见晋国长公主正坐在榻边,远山、秋池等也已经在圣人榻前坐了杌凳,各将自己的孩儿抱在怀内给圣人看。小皇子们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似哭,又似笑,又似无意义的哼唧。众人轻轻笑语。 菁娘来至挂起的纱帐前一福:“臣妾叩问圣人金安。”皇后躺在榻上,越过众人的衣衫看向他:“呵,菁娘,平身。—莲叶,杌凳。”菁娘因是后来,不得已坐到了外围,见皇后眼睛直盯着远山、秋池两人的儿子看,又伸出手抚摸两个小皇子的脸蛋,不由心中妒意大盛。 “孙娘子,章娘子,圣人精神短,别教你们的孩儿哭哭闹闹的,吵了圣人清静。”她冷淡地说道。晋国长公主鹭娘瞥她一眼。远山和秋池回头看看她,又转向皇后,柔声道:“让哥儿、谨哥儿人事不通,可是吵嚷得圣人耳根不清静了?” “无妨。”病榻上的皇后温和地笑了一下,缓缓道,“观音、训哥不比这哥儿俩会闹腾?我每日也必得见见才行的。……小儿的哭声好听,生气勃勃的……”“那我呢?”菁娘忍不住嘟起了嘴,“我的孩儿尚在腹中,圣人大约不乐意看见我了?” “王娘子!”尚宫唐氏在一旁开了口,“圣人若不愿见你,怎么会宣召你入内?圣人目下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好大力气,你就替圣人省省吧。”“你什么意思……”菁娘的眼中泛起了泪水,“别人说话就说得,我说话,就是耗费圣人的力气……” “王娘子,”鹭娘与菁娘原本接触不多,此时也不耐烦道,“我们这里正齐心协力哄圣人开心呢,你倒好,进来就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啊?” 皇后使劲握了一下鹭娘的手,叹口气道:“菁娘,我知道,你挂心着我的病……”菁娘忽然哭出声来:“圣人总也不好……官家总也不回来……臣妾满肚子的话,都不知道说给谁听才好……”“……宫闱寂寞,你……多与孙、章二位娘子走动走动吧。”“臣妾就想跟圣人说话……臣妾……臣妾的心事,别人也听不懂……” 皇后眼中忽然有了泪光,怔怔看向绮丽的帐顶,半晌,收回视线,从榻前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视而过,叹息道:“……我就这么一副皮囊,就这么一颗心,倘若能把我撕开了,剖开了,摊开了,化开了,教你们一人分一块去,我也是愿意的。我不为你们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呢?……” 众人为皇后的话语所动,明明约好了要在皇后面前保持笑容的,却都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了。 未几,众人告辞。退至殿外,恰见一人从远处走来,行色匆匆。众人不由停下脚步定睛观瞧,有人轻轻说道:“陈高班?” 不多时廷献走至众人面前,见众人似在等待他,便默然躬身一礼,退到路旁。远山知道他从哪里回来,以眼神询问他。廷献不敢接触她满怀期待的视线,将头垂得愈发低了。众人相顾,神情茫然。 殿内。莲叶与桃根等正扶着君怜漱口。君怜不停咳嗽,唐氏轻轻替她拍揉着后背。许是适才药汤喝得急了些,她胸口憋得难受,便全数吐了出来。众人不敢表露出任何惊慌,就当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一样,面上都保持了非常淡定的神情。唐氏一面揉着,一面问她:“翚娘,吐出来后可好些了?” “唔……我……我有些心慌……”君怜有气无力道。 “心慌也没什么的,谁被水激一下不心慌呢?躺躺就缓过来了。”唐氏忙哄道,又直向莲叶使眼色:“去叫御医来。”一错眼,唐氏看到了候在不远处的人,神情顿时变得明朗:“翚娘,快看,是谁回来了!”廷献闻言,忙走至纱帐处,下拜道:“臣陈廷献叩请殿下圣安。” 君怜果然欢喜,露出了一个笑容:“啊,廷献!平身,你几时到的?”廷献堆下笑来,起身近前两步,回答道:“臣是辰正入的罗城南城门,打马到右掖门进的宫城,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回来了。” 君怜颔首:“见着官家了么?官家那里情形如何?”“见着官家了。官家知道圣人遣臣去看望,十分开怀,嘱臣对圣人说:宫务繁杂,圣人务必好生保养着,别累着自己。”“莲子……官家收下了么?”“收下了。”“官家可说了什么?”“官家什么都没说,就是捧着莲子看了好半天,后来,就收进锦囊,贴心口揣到自己怀里了。” “哦。……前线战况如何?”“臣不懂军务,看着却是挺好的。臣以为,虽说唐人顽固,拒不接受圣朝王教,可战事每日都有进展,一寸一寸的,早晚有拿下的一天。圣人完全不必担忧。”“……嗯。官家目下在哪里?”“在涡口。官家以涡口为镇淮军,似乎要将那里建成王师攻淮的一个大本营。”“……官家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会回来?”“……那……倒是没有说得很明白。” “哦……”君怜脸上掩藏不住的失望。廷献心下十分不忍,忙道:“不过圣人,官家可是说了一句十分暖心的话呢!”“什么话?” “官家一直惦记着圣人的寿诞,官家说,要打几场大胜仗,作为送给圣人寿诞的礼物!”他没有复述官家的原话,原话是打下整个淮南,可是,那个目标似乎太过遥远了。 君怜的脸上绽开短暂的一朵笑容,却又倏尔即逝。“……大胜仗……几场……”她的面容变得悲戚,“廷献,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圣人!”尽管已有一点思想准备,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从圣人口中说出来,廷献还是感到痛彻心肺。 他一咬牙,立即跪了下来:“圣人思虑太过,全是因臣无能所致。臣这就再到淮南行营去,务必替圣人将官家请回来!”说着,他便叩了一个头,转身意欲离去。 “廷献,等等!”君怜奋力叫道。廷献忙回过身子:“圣人还有何吩咐?” “不要去了。”君怜轻轻摇头,“我已经明白了……官家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谁也不许再去了……”她看向唐氏:“放下纱帐……你们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待会儿……”“圣人……” 君怜不答,闭目缓缓捻起了手腕上的菩提子念珠。 大化主宰着一切。肉身不过尘埃,心事终究浮云。有前因,有后果,无论放得下放不下,因缘的锁链凌驾于个人的愿望之上,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她感到有一股热血从心口涌出,又透过身体涌向体外,如同流霞般在这三千大千世界的亿万尘埃中恣意飘散,又缓缓与之融为一体。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13. 既见君子(1) 东京。罗城南门外。 为了不耽误农时,京师内外城的一应修缮事宜都是趁农闲进行的。目下农事繁忙,罗城的修筑暂停,许多地方半截曝露,保留着待工的模样。但城门已经修得十分巍峨,可以想象,将来完工之时,必定属于这世上所有城门中最壮观者之列。 此时,大周的臣民们架着驴车,推着手推车,担着担子,背着筐儿,甚至牵扶着老幼,络绎不绝地往来穿过罗城的这道南门,为了生活而不辞劳苦地奔波。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虽然艰辛苦涩,还是含着很多希望的。 经过十数日的行军,皇帝亲率的王师部队抵达了东京罗城南面的郊亭附近。旌旗招展,仪卫鲜明。担任侍卫司权点检及在京内外都巡检的韩通接到先导令,早率部整肃迎候在郊亭外。皇帝心绪不佳,无心履行礼仪接受百官的迎贺,因此不允许将消息透露给政事堂。 大内。一名内品从远处的御道飞奔而来,手脚麻利地迈过坤宁宫宫门,一路跑向寝殿,脚步声啪嗒作响。他无视一脸恼火的中宫宫官和内侍们的警告和劝阻,来到了寝殿廊外。 “圣人,圣人,官家回来了!”他向着半开的窗棂内,大声禀报道。 一霎时,再也没有人计较这只报喜的喜鹊有多么吵闹无礼了。 正在闭目接受艾灸治疗的君怜猛地睁开眼。廷献早跑出殿门,薅着那内品问道:“你说什么?!” “官家回来了!令主也一同回来了!车驾已经过了大相国寺,特地遣人先来禀报圣人!”内品笑嘻嘻道,他非常高兴自己成为了这只喜鹊。 君怜惊讶地自行坐起,转瞬喜形于色:“妈妈,快,赏他银锞子!”又急急吩咐莲叶、桃根等:“快扶我起来,替我梳妆、换衣裳!我要出去迎接官家!廷献,去将观音和训哥儿找回来!” 一时众人手忙脚乱,人人脸上皆绽开了久违的真心笑容。 不过一炷香功夫,忽听得外间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怜尚未妆扮完成,仍旧坐在梳妆匣前。侍从们相顾愕然,没想到官家回来得这么快! 唐氏忙亲去门口打起帘栊,君贵已经一步跨进殿中。 重幕低垂,室内光线半明半昧,五月的阳光曲曲折折地筛进来,在诸般宝瓷牙器等具陈物上孵出一层含混的微光。一股艾草薰炙的特殊气息扑鼻而来,尖锐,呛人,又含着一种驱祟辟邪的安抚意味。只有铜漏一如既往,在众人的静默中独自数着自己的心跳。 这些器物,这些微光,这些气息,这些声响,塞满了寝殿中的空间,拉伸了寝殿中的时间,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怜再次看见了君贵。 他身着轻袍,戎装已除,满面征尘。连续数月的牛皮仗让他从骨子里透出疲惫。长久地暴露于淮南的季风、滥水和骄阳中,他比过去黑了,也瘦了。他的眼神里像是有一团失序的火焰,火苗子一舔一舔,焦急地烧向这间寝殿的每个角落,烧向她身上的所有细节。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贵也再次看见了君怜。 她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站在梳妆台的杌凳前。别的宫人都如礼下拜,只有她们站立着不敢放手,可见她离不了她们的扶持。她身着清雅整洁的夏衣,发髻一丝不乱。她眉目如画,两腮有着娇艳的粉红色。可是,她的嘴唇尚未来得及涂抹胭脂,于是显出了本来的苍白与干萎。一眼看去,她就像是一个瘦骨伶仃的、面部尚未完工的精致人偶。 他们隔着五个月的光阴互相凝望。凝望。笛箫和鸣,琴瑟清响。 铜漏的水滴声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如同江河奔流,如同飞瀑坠落。他们胶着在时空的两端,一度静止的时空开始为他们而疯狂旋转,似乎饱含深情,又更似浑然无情。 良久,他穿过这片遥远的时空走到她的身前,一把抱住她。她皮包骨头的身子和超轻的体重立刻尖锐地刺痛了他。他心惊胆战,语声止不住颤抖:“君怜,你……你怎么了……” 君怜微笑着,摇晃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了他:“哥哥……我不过天天想你……” 侍从们知趣地施礼而退,关上了殿门。现在,整间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疯狂旋转的时空安静下来,铜漏的水滴声重新变得缓慢,无比舒柔,无比悠长。 一刹那,他们获得了安宁。 &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淮水北岸。 接到诏令的张永德,奉命率部五千人马沿淮水北岸西来,已经入驻下蔡。 下蔡曾有皇帝行在,一大片正式砖木建筑,并非临时营帐。官家曾经在那里接见过南唐派来的李德明、王崇质、钟谟、孙晟等使臣。如今李德明已经做了砍头鬼,王崇质返回了金陵,钟谟、孙晟则随官家返回东京,而江南对于大周的顽抗仍在继续。李伯玉的恭顺停留在纸面上,没有血流成河的战果威慑,江南不可能放弃淮南全部十四州。 张永德在泗州时就一直试图扩大战果,然而人马补给都有限,人家泗州婴城固守,他的实力不够围城,只能想方设法搦战。江南的守将也不傻,任凭他百般挑战,就是不出城,他只能徒呼奈何。此番官家命他放弃泗州,收缩回寿州,在淮水北岸的下蔡驻扎,呼应、配合李重进在南岸的进攻,争取早日拿下寿春。 皇帝的行宫是当时行在中最大的建筑,张永德选择了紧挨着行宫的次大的屋宇,作为自己的指挥室兼住所。 张永德入驻下蔡已毕,却并没有遣人到南岸向李重进打招呼。 南岸。寿春城下周军指挥帐。 李重进收到了侦候关于张永德已经驻防下蔡的报告。官家回銮之前给他下过诏令,命他统摄寿春攻伐,可是并未明确张永德归他节制。张永德不与他通报,只能说不妥,但谈不上违令。 李重进踱出帐门,蹙眉遥望北岸那一带隐约的王师营房,良久不语。 滋德殿偏殿。晌后。 君贵在御案前踱来踱去,焦急等待。随军出征的御医刘孝能皱着眉头陪侍一旁。皇帝宫的侍从尽退,只有刘奉武一人不声不响候在一旁。 王景通入内,禀报御医曹保义等在殿外候召。君贵示意。未几,曹保义、吴克素、陶魁三人入内施礼。 君贵停止了踱步,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发问:“圣人到底是什么病?” 曹保义忐忑揖道:“陛下,圣人气溃纳差,崩漏不止,是忧恚成疾。”“……什么时候能治好?”三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君贵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三名御医仍旧不敢回答,只是叩首不已。君贵抄起御案上的“雨过天青”釉茶盏,猛掷于地:“回答朕的问话!” 刘孝能见状,忙从旁劝解道:“陛下请息怒!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圣人抱恙已久,总需慢慢调养,才会痊愈。圣人此疾既因忧心陛下安危而起,依臣看,圣驾已回,圣人也就该好了。” 君贵不理他,忽然在曹保义面前蹲了下来,含着期待,又满是怀疑,声调变得很低:“是这样么?他说的……对么?”“呃……陛下……对……”曹保义的汗水顺着额角滚下来。 “说实话!”君贵勉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实话,恕你无罪。朕不是小孩子,朕要知道实情。”“陛下,”曹保义忽然流下泪来,“圣人的健康……已经越过了那条线……恐怕……恐怕很难再回来了……” 君贵颓然坐到地上,神情变得极其无助,一刹那,真的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了。 众人心中不忍。刘孝能忙跪到他身旁:“陛下,臣等虽然无能,但天下或许还有能够治愈此疾的人。请陛下广发诏书至各州郡,为圣人搜求山野良医!”君贵想起朱雀出宫寻高师父不得的事,默然不语。 王景通也跪奏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否。……前前朝、前朝宫中人罹患大疾时,都会延请僧道来做法事。如今陛下何不也从各大寺庙、道观中召了高人来,为圣人进行祈禳呢?” 这番话让君贵恢复了清醒。他从地上腾身跃起,一迭声向王景通和刘奉武吩咐道:“去宣陶榖来,朕要命他拟旨征召天下名医……让林远带人去皇建禅院和天圣禅寺,请清兴法师和明净法师明日入宫来见朕……明日,还要宣鸿胪寺卿入见,命他带上天下所有道观的登录册籍……还有,命宫苑使立刻将宫中的玉虚观拾掇出来,朕要让他们在那里做法事!……”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这么多事,你们都记得住么?”“陛下放心,臣等全记住了,这就去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Sect. 314. 既见君子(2) 坤宁殿寝殿。夜色渐渐地上来了。 朱雀坐在御榻边,守着君怜喝粥。君怜的进食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吃两口便要歇一歇。朱雀喂一勺,自己想出些轻松的话题来说两句,见君怜慢慢将粥咽下了,再喂上一口。君怜虽然吃得很痛苦,很费力,却坚持着吃下去。 “……你看,你那些傻念头是不是很可笑?你家君贵好好的,汗毛都没少一根,对不对?”朱雀做出轻松的样子来,嘲笑道。“嗯。……朱雀,谢谢你。”“跟我客气什么?目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什么也别再想了,赶紧好起来是正经。” 正说着话,殿外一阵致礼声,还伴着小儿的笑语。两人转头,殿门开启,君贵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抱着儿子迈步进来。 “官家。”“官家。”“阿孃!”“阿孃!”“圣人。”“令主。” 两个孩儿从父亲身上滑下来,扑倒母亲榻边报告:“阿孃,爹爹给音儿带了一艘江南的小船!”“小船?”“可以放在大木盆里!”“嗯。”“阿孃,爹爹给了训儿一条大鱼!”“……能吃么?”“不能吃,”君贵笑着解释道,“是教江南工匠用很小的铜片一片片缀成的小玩意儿,能摇头摆尾,灵活得像真的一样。”“哦。在哪儿呢?”“适才我带着他们用膳,交给他们的乳母收起来了。” 寝殿因孩儿们的到来有了一刻欢腾的生机。孩儿们许久没有同在父母面前玩耍了,且说且笑半晌,撒娇不肯去睡。朱雀见君怜精神不支,便向东方氏和刘氏使个眼色,又对君贵和君怜道:“我们走了,圣人快歇着吧。官家路途辛苦,也别熬着了。” 须臾,孩儿们如一团云彩卷去。 君怜怅惘回眸,默然片刻,问君贵:“哥哥……没召他们过来看看?”“谁们?”“三位娘子,还有新生的两个小皇子。”“回来后一直在忙,没顾上。他们求见,我让他们自去了,明日家宴再说吧。”“嗯,那么,家宴我来安排。”“你?你就别管了。”“哥哥,让我来安排。”君贵深深地看着她,君怜的眼神中有一种求恳。“……好吧,你只许管这一件事。”“嗯。” 君贵想起一事,又笑道:“……君怜,你快些好起来,你的寿诞在即,届时我为你大宴宾客。母亲和四妹妹不是也来了么?我看,咱们今年这寿宴可有的热闹了。”君怜露出一个笑容:“……好的。” 这当儿莲叶过来,见榻侧几案上那粥还剩半碗,忙拿走去窠子里换了半碗热的来,哄道:“适才用的太少,圣人好歹再吃几口,成不成?” “放着,我来吧。”君贵接过碗,坐到榻边。自己拿勺子搅了搅粥,微微蹙眉:“会不会太稀了些?”君怜摇头。“官家,再稠,圣人就咽不下去了。”莲叶轻声解释道。 君贵便喂她。君怜本来早已不想再吃,此时却打起精神来,顺从地配合着。 莲叶见官家一勺接一勺喂不停,忙轻声提醒道:“官家,慢些……再慢些……” 君贵尚未反应过来,君怜突然皱眉将嘴一捂。莲叶熟练地从不知何处抄过一只小漱盂,君怜便将适才吃进的粥吐了出来,一面咳嗽不已。众侍从忙上来一通伺候。 君贵被排除在这场小小的混乱之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心下一片惊恐。 好容易君怜消停了,喘着气躺平了身子。君贵重新坐回榻边,拉着她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上去却像是要哭。 “……我不打紧的。哥哥路途辛苦,快回去歇息吧。”君怜道。“我不走,我今晚就睡在这里。”君贵咬着牙,像是在跟谁赌气。“不可以!”君怜正色道,“此殿病气甚重,不能让它有损龙体。”“我不怕。我不是真龙天子么?一切病祟邪魔都该怕我才是。我在这里替你镇一镇,你的病管保很快就好了。”“哥哥!皇家有成例,兹事体大,不可破例。” 君贵愈发执拗了:“我不管。我说要在这里,就是要在这里。”君怜的双眼泛起泪光:“哥哥!你……你让我如何心安?” 君贵见她认真着急,叹了口气:“……好好,那我在湘妃榻上躺一宿,行了吧?离得这么远,什么病气都沾不到了,你放心就是。” 君怜看着他,没有再反对。她是那么需要他,可是这种需要本身却为疾病所阻隔,变成了不该触碰的禁忌,令她无法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索取和接受。他坚持留下来,她一面感到欣慰,一面却感到十分忐忑。 她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有任何闪失。现在,他的健康就是全部,只要他无恙,国朝就会无恙。那么她所承受的一切,就是值得的了。 夜深了。夏夜庭苑中的植物发出一种特殊的馨香,透过纱窗侵入深殿。虫声如歌。 君怜已经沉沉睡去。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她入睡最快、睡得最香的一次。君贵仍旧坐在榻前,如一座石雕般安静。莲叶适才偷偷告诉过她,圣人的病情在夜间会加重,他便决定在榻边守着她,看她到底会怎么样。没想到,她在他的看护之下,竟很快睡着了。 睡着了,应该就不难受了吧。 现在,他宽大的手里握着她枯瘦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那张脸在沉睡中病容尽退,显得如此安详。 广德殿。常朝。 在暌隔了五个月之后,以魏仁浦、王朴为代表的大周朝廷留守的文武百官们终于再次见到了天子之面,人人表现出了真诚的激动与欣喜。皇帝温言将他们嘉勉一番,对他们在御驾亲征期间的尽忠职守表示认可。众人体恤皇帝刚刚回来,尚未解除征途劳累,并没有奏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政事来烦扰圣心。因此,总的说来,这是一次君臣之间的“相见欢”。 在这次朝会的末尾,皇帝宣布,为国朝大业祈福计,为江南战事祈福计,他要大赦京师内外目下正被羁囚的罪犯:死刑犯以下,尽数对前罪免于追究,释放返家。 皇帝并未明说此番大赦的真实目的是为圣人祈福。尽管朝廷内外早已议论纷纷,关于圣人健康问题的猜测和流言私下传布,但除非皇帝本人御口允许,否则臣民们就不能公开谈及此事。这是一种深刻的忌讳,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对作奸犯科者的感化和挽回,也是中朝薰风王教的一部分。他想,君怜一定乐见此成。而从各州郡征召民间良医的诏书已经拟好,他并不打算在朝会上与群臣探讨。 坤宁殿庭苑中。 晌后,君怜半掩在合欢树下晒太阳,微微闭着眼睛。朱雀坐在她身旁,捧着一本《世说新语》,为她念着其中的篇章:“……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中’。……” 顾长康就是东晋画家顾恺之,谢幼舆是当时的豫章太守谢鲲。顾恺之为谢鲲画像,将他画在山水之中,是因为谢鲲说自己曾经走过这些山水。朱雀专门挑选此书中这类隽逸高远的段落念,不过是要君怜心情舒缓、忘却烦忧而已。何况,共游国中一山一水、一丘一壑,原本也曾是两人心愿。即便无法实现,听听别人的故事,也是好的。 君怜的眉头舒展了些,面色却愈发苍白了。 魏国夫人张氏和君爱带着观音与训哥儿在一旁树下玩耍。孩儿们不时跑回阿孃和雀姨身旁,趴在她们的膝上撒娇。如果不考虑君怜的面色和身子骨的话,这原本是一幅和乐美好的后宫戏儿图。 不远处一阵致礼之声,君贵自前殿快步走来。除了君怜,众人忙向他施福致礼。两个孩子更是欢喜,争相跑过来:“爹爹!爹爹!”君贵将两个孩儿抱起:“昨晚不肯睡,今日起不来了吧?”一面又向众人道:“免礼。”大步走至君怜身旁,迎着她的目光一笑。 朱雀让出自己的座位:“官家请坐这里吧。”君贵依言坐下,向张夫人和言道:“听闻母亲和四妹妹来了,我忙于前朝杂事,没有先去拜望,失礼了。”张夫人忙道:“官家说哪里话来!官家忙的是社稷大事,我们不过陪护君怜而已,岂敢劳动官家亲移大驾幸顾?” 君贵又看向君爱:“四妹妹帮着看顾观音和训哥儿,辛苦了。”君爱便再向他一福,红着脸垂目不语。 君贵问君怜:“母亲和四妹妹现下是住在皇建禅院?”“是。”“太远了,每日入宫陪你,多不方便,还是依旧住进延福殿吧。”君怜摇头:“不必了,有专门的宫车接送,并不算远。”君贵知道她因以前赵守微检举一事有所避嫌,便笑道:“我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何必多思?—廷献,传我的旨,让宫苑使即刻将延福殿拾掇好,今晚就用。你再出宫一趟,将国夫人她们留在皇建禅院的细软都取了来。” 自打涡口谒君之后,廷献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不待见就过了明路,他无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很难改变这种状态了。因此,最好的自处方式,应该是尽量不要在皇帝眼前出现,以免招惹皇帝生气。可他事奉皇后,被皇帝看到又是不可避免的。避无可避之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腆着脸侍立一旁。 皇帝从昨日回京后,还没有正眼瞧过他,这是皇帝第一次对他有所吩咐。皇帝似乎忘掉了发生在涡口行宫的事—至少,皇帝不想让皇后知道。廷献心下五味杂陈,忙答应着,急急去了。 张夫人和君爱见官家体贴,忙致福称谢。君贵笑道:“昭信也来了,是么?我许久没见他了,倒十分想念。少时,我们哥儿俩也要好好叙叙的。”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 敬告读者诸君 各位读者朋友,不好意思,《颠倒火焰》在网上的连载至此就告一段落了。 - 本卷往下还有几章,比较伤感,我想,不如让故事暂时停留在一个稍稍上扬的情节点上(他们重逢了,可以想见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好的互动),这样,大家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不是? 本书还有第五卷,因为正式publish的缘故,就不能放到网上来了,很抱歉。 - 接下来,我会尽快收尾,然后反复修改。还有为本书加注、加附录等一系列繁琐的工作要做,也会磨费些时间。进入publish流程后,也仍旧要等一阵子。 我理解读者对于一本书的等待耐心是有限的,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也会努力加快自己这部分工作的进程。不过出版业的运作有它自身的规律,我只能尊重这个规律。也请读者诸君谅解。 - 读者诸君对于本书有任何意见或建议,欢迎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斟酌的。尤其是希望哪些地方加注,或者哪里不妥,可以直接提出来。可能有些地方我看着挺正常,但也许你们别有希冀吧。 - 如果愿意的话,诸位不妨对本书设置一个提醒,这样本书的进展我会告诉大家。 - 可能,过些时间不活跃,本书的评论区就会清空。这件事我也没法子,只能提前向大家说抱歉。 - - 另外打个小广告:近期我有两本书将会面世。届时我也会借这里告诉大家。 -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我享受这种孤独。但作品终归联结着读者,没有你们的认可和鼓励,孤独就不会深邃而美好。 谢谢读者诸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关怀。 祝福你们一切安好。 - 柏梁承露,东壁操觚。 - 严优上 ------------ 严优新书《诸神纪》出版,敬告读者诸君 ? 敬告各位读者: - 拙书《诸神纪》出版发行了。这是一本梳理、叙述和阐释、解读中国上古神话的书,以“轻学术”的方式写成,我自己觉得还是比较有趣的,易读性比较强,肯定不枯燥。你们懂我的:) 各大电商网站都能买到,比如某当,某东,某宝之类的。目前我看到的是某宝最便宜。诸君请随意。 ------------------------------------- - 【以下是出版社对本书的官方介绍】 - 天地到底有几层结构?人类是怎样造出来的?最初男人和女人是怎样在一起的?谁掌握了永生的秘密?是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太阳东升西落,永无止息?…… - 对一个民族而言,神话是上古时期的人类智慧遗存,是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是包含一切文化本原基因的骨髓干细胞,是所有表达的元表达,是所有意义的元意义,是所有结构的元结构。真正了解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要从源头——神话——开始。 - 中国的上古神话,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遗产,然而,因其来源复杂、传承曲折,又多经砍斫嫁接,侥幸留存至今的,不仅大多只言片语,而且往往自相矛盾;并且,深奥难懂的古汉语也往往使普通大众敬而远之。作者本着一种文化传承的自觉意识,以接近“谱系化”的逻辑方式对杂乱的上古神话进行了系统的归类,对众多神祇及其相关的神话故事进行了连缀、贯通和阐释,使支离的中国神话资源呈现出了清晰的结构和线索;以一种更贴合当今社会现实、更具拓展性的语言风格,对古汉语神话进行现代重述,使古奥晦涩的古汉语神话,变得鲜活、丰满、灵动;对上古神话背后的“天”(自然)“人”(社会)观念进行了别具一格的解读,使读者得以重新回到中国智慧和传统的源头,追寻中国人共有的集体记忆和文化基因。 - 本书中每一段神话都由“故事文本”“内容解读”“原文出处”三大板块组成,并配以相当数量的原创性和资料性图片。故事讲述生动活泼;内容解读有理有据;原创插图精美考究,资料图片丰富厚重;由此实现了知识性和可读性、趣味性的完美结合。 - - ------------------------------- 【以下是我为读者诸君送上的本书章节选摘】 - 说到宇宙起源,就不能不说到“混沌”。“混沌”是很多神话故事中对“元宇宙”或曰“前宇宙”状态的认知。而且有趣得很,它居然是具体而有形的一个神,或者一头兽。 【故事】: - A.混沌作为一个神 古早古早以前,在西方的天山上有一个混沌神,祂的模样非常奇特: 通体的颜色像火一样红;布口袋一样的身子上,一共长了六只脚、四个翅膀;祂没有头脸,一般长在脸上的那些东西—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祂都没有。 可是,这样一位什么交流器官都没有的神,却精通歌舞。 祂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真够让人想破头的。 人们说,祂是中央的天帝,名字叫作“帝江”,又叫作“帝鸿”。 ------------------------------------ B.混沌作为一头兽 古早古早以前,在昆仑山西边有一头神兽,名叫浑沌。 它看起来有点像狗,又有点像熊,身上披着长长的毛。 它长着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所以走起路来非常不方便;它长着耳朵,可是什么都听不到,但神奇的是,它对于周遭的动静却清清楚楚的;它长着腿脚,可是没有爪子;它有肚子,可是里面没有心、肝、脾、胃、肾这样的内脏;它有肠子,可是肠子不像一般动物那样弯弯曲曲盘在肚子里,而是一根直直的管子,吃下去的东西,一下子就穿过身体排出来了。 但是,浑沌兽最怪异的不是长相,而是脾气。因为,它是一头不分善恶、颠倒是非的怪兽。 对于那些有德行的好人,它会过去顶他们、撞他们;对于那些凶恶的坏人,它却过去跟随他们、听他们的话。后世管人类中的这种坏家伙叫作“浑蛋”,大概是从它这里来的。 不过,浑沌兽也有特别天真的地方。 当它一个人待着没事干的时候,它会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玩着玩着,它就被这个游戏逗得高兴极了,仰天大笑起来。 这样的一头怪兽,一会儿善恶不分,一会儿天真烂漫,不是很奇特吗? 这都是源于它的天性。它天生就是这样,什么都分不清楚,所以大家管它叫浑沌,就是糊里糊涂、模糊不清的意思。有时候,人们也会根据它的外貌,叫它无耳,或者无心。 有人说,它是中央天帝帝鸿的儿子。 --------------------------- 【掰书君曰】: 远古先民的三观非常具体,对于抽象概念,他们需要套用现成认知去理解。于是混沌不仅是一个概念,更可具象化为一个有形体的神。 混沌神的形象,可能凝缩了先民对于“我世界”自然神的早期认知。“我世界”也就是中央世界,是个体或部族作为物质肉身的存在之所。说混沌神是中央天帝,意味着创造这一神话的先民已经有了方位观念,也意味着还有其他天帝。 这个口袋一样的中央天帝,其形貌是“非人”的,但也不是任何一个我们所熟知的兽形,先民对它身体零件的拼插还比较简单。 如果参看后文“倏忽为混沌开七窍”故事,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对照:中央的“我世界”充满了混沌的未知,非中央的“他世界”在想象中倒可能是清晰的。 有人因为混沌神是央帝,又呈黄色,便认为混沌神就是黄帝,我以为这是不妥的。黄帝与混沌分属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套装组合”。与混沌神构成套装的是倏、忽这样的大神,而与黄帝组团秀神力的是炎帝、太皞等神。在黄帝成为中央天帝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帝江(帝鸿)时代,还可能有更多其他名字的中央天帝存在过。虽然我们无法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明确谁是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神王,但毫无疑问,中国上古神话里中央天帝这个职位,也呈现出了明显的代际嬗替。 歌舞对于原始人的重要意义,可能远远超乎我们现代人的想象。人类学家对于当今仍然存在的原始部落的田野调查表明,对于他们而言,歌舞的神圣性远远凌驾于娱乐性之上。那么歌舞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呢?说白了,它其实起源于生殖冲动(参见后文“孤独的大母神”章节)。 中央天帝混沌精通歌舞,似乎表明原始人对祂的崇拜与生殖崇拜有关。那么进一步问,混沌神是有性别的吗?祂是作为男神还是女神受到崇拜的?既然生殖崇拜的早期阶段是**崇拜,后来才有男根崇拜,那么,混沌神有没有可能是早期的生殖女神?混沌神那奇怪的口袋形貌,是否隐喻母体(或者采用更加弗洛伊德的说法,隐喻子宫?)—在没有更多考古发现的情况下,这些问题可能很难得到准确答案,我的自由发散,不过是为理解“混沌神精通歌舞”聊备一说而已,读者诸君一笑。 以上关于混沌神的记载见于《山海经》。而在托名汉代东方朔所编的《神异经》里,则记载了有关混沌兽的形貌事迹。混沌究竟是神还是兽,看起来似乎是两个不同的神话架构思路。 混沌兽的形貌和性格,带着原始思维的天真稚拙,同时也是先民对自然力的直观感受。当时的蛮荒世界对于他们,就是一个情绪化、不讲理、忽冷忽热、忽善忽恶、神秘难解的存在。所以扩而大之,混沌兽是一个具象化的宇宙,象征着宇宙的蒙昧状态。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混沌是象征宇宙的蒙昧状态,为什么混沌之外还有他物或者他人? 愚见:混沌兽可能是一个被继承下来的形象,它可能产生于非常古老的原始大脑中。在那些大脑里,关于“元宇宙”和“前宇宙”的问题,的确没有想透彻,没有解决好,就像今天的人很难想象“奇点”之前的宇宙一样。于是我们看到在很多神话故事中,创世之前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有点基础材料的。比如冰岛的混沌世界中就有一头奶牛;中国布朗族的开辟神话里有一只巨犀,哈萨克族的虚空里有头大青牛,而云南楚雄彝族的空荒中有只大老虎。这些可供创世的“元兽”一度与神同在,却又被神所杀,尸体被分解,化育成日月星辰、山脉江河、花草树木。 所以很有可能,本故事中的混沌兽就是一只孤独的史前巨兽,一头中原的“元兽”,它曾经与某位名号或许已经佚失的创世大神同在,是祂的创世基材。但随着神话的演化和整合,后世最终选择了创世神自身化生万物的说法(如盘古垂死化身),而将元兽的功能撂到一旁。接下来,在一代代的口耳相传中,混沌兽的形貌事迹进一步发生改变,到了被文字记录下来的时间点,它的故事已经与当时的环境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融合,但它所产生的思想基础却消失了。于是我们看到,它变成了一只莫名其妙的山居动物,保留了一些原始秉性,却丢掉了造就这些秉性的原始环境因素。 “混沌”二字的写法并不很固定,“混沌”“浑沌”“浑敦”都是一回事,是同一概念的异体字。后世又将盘古指称为浑敦氏,这等于将浑敦神(兽)的开辟特质固定了下来。 此外,与“混沌”意思差不多的,还有“鸿蒙”,两者都是叠韵联绵词。比如后来大禹治水的时候,就在桐柏山附近教训了一个不配合的“鸿蒙氏”。历史化地看,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夏禹氏族对鸿蒙氏族的征服;神话地看,我们未尝不可将“鸿蒙氏”视为一种比喻,一种象征,说明当地的自然环境亘古以来从未有人涉足,尚处于混沌状态。大禹砍山导水,等于打破了当地的“鸿蒙”。—你看,开天辟地这回事,到了那么晚近再做,也还是可能的。 ============ ================ ===================== ------------ 其它 ------------ 严优新书《我曾养过一群猫》正式发行,敬告读者诸君 ? 敬告各位读者: - 拙书《我曾养过一群猫》出版发行了。这是一本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书,特别献给那些想养、或者正在养着一群宠物的孩子。 各大电商网站都能买到,比如某当,某东,某宝之类的。诸君请随意。 ------------------------------------- - 【以下是对本书的官方介绍】 这个故事,献给所有希望或者正在养一只宠物的孩子们,愿你们拥有一个有小动物陪伴的、爱意满满的童年。养小动物并不是件简单、轻松、心血来潮的事,你准备好与它们一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了吗? - 一对小姐弟和他们的猫以及猫宝宝们的故事。小姐弟俩通过与先后到来的一群猫咪共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慢慢懂得了人生中很多朴素的道理。在童年的故事中,不仅有猫,还有家人,有小伙伴,有老师,有各种好玩好吃的东西,各种开心事、伤心事、糗事……本书写给所有希望或者正在养着一只宠物的孩子们,愿他们拥有一个有小动物陪伴的、爱意满满的童年。养小动物并不是件简单、轻松、心血来潮的事,愿作者的故事能让他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宠物对于自己和家人意味着什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